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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利婭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
利婭

母親宣布,我們這些女孩子現在可以利用空閑時間把自己的胸部練大。我以前聽說過這種說法,但沒怎麼在意。我見過漫畫書背面馬克·伊登公司的廣告,廣告上說能讓你擁有讓人羞於注目的那種模樣。所以我一直以為把胸部練大就是練出胸肌,讓上身的形體好看。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母親說的是另一種胸部,有點像行李箱,據說女孩子可以把任何一樣結婚後會用到的東西都往裡塞。這也就是她讓我們從大西洋那邊(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把刺繡用的絲線、粉色的剪刀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帶過來的原因。
阿納托爾在紙條里寫道,內爾森是他最好的學生,我們很快就會明白他為什麼這麼說。確實如此。內爾森來我們家的那天,英語只會說「你好,謝謝,請」,但沒過幾個禮拜,任何要緊的話他就都能說了。不像瑪瑪·塔塔巴,老是牛頭不對馬嘴。我想說的是內爾森很有天分。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天分這種東西在剛果根本沒什麼用,就算像內爾森那樣聰明,也是沒法上大學的,和普萊斯家的女孩子們一樣。照昂德當夫婦的說法,比利時人打定了主意要使當地人免受獨立思想的影響。
但我們還得繼續互相做伴。被母親的命令束縛在門廊上,好似囚于籠中的暴躁的雙生熊。我們忌妒地瞅著內爾森忙忙碌碌,如入無人之境地在村子里跑來跑去。只要想,就能隨時咔咔咔咔。他走開后,我們能看見他那塊滾圓的粉色疤痕透過樹隙,猶如笑意盈盈的小眼睛,自後腦勺窺伺我們。我們還能看見瑪土撒拉,自由了四個月後,它仍舊盤桓於我們家四周,嘴裏嘟嘟囔囔的。聽見家人的聲音從樹枝上傳來,是件很奇怪的事,彷彿我們變成了某種飛翔的精靈,只專註于花生、香蕉和老套的問候語。有時,它會把我們嚇一跳,因為我們忘了它都是在茅廁里度過那一個個孤獨之夜的。真的,蹲在黑暗中撒尿,聽見背後有個聲音宣告:「姐妹,上帝無上偉大!」那種感覺真的好怪異。但我們對它心懷愧疚,所以會在裏面給它留幾片水果。每到晚上,我們都會特意把茅廁門關好、上栓,以免獴和麝貓入內把它幹掉。
另一方面,蕾切爾對這檔子事可從來沒有懷疑過。雖然這裏聽不到五黑寶樂隊的新專輯、穿不了馬海毛套裝、沒新衣服可穿、沒舞可跳,可一旦從最初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她就對嫁妝箱的想法興奮不已,或者是假裝如此吧。天哪,她趴到床上,屈著雙膝,兩腳上杵,雙手在面前不停地鼓搗,迫不及待地忙活著嫁妝箱項目。她應該是想花一個禮拜左右把所有的事都幹完吧。哦,她還在小方巾上綉上了自己姓名的首字母,用鉤針為將來要做嫁衣的衣裙織上了衣領,還有很多東西我都說不上來。只有在這時候,她才不會眼珠子亂轉,不停地捋頭髮,而是消停下來,老老實實地做件事兒。
在我的想象中,阿納托爾和我都是用英語交流的。雖然在現實生活里,他大多數時候都用剛果語給孩子們講課。他的剛果語口音跟其他人不一樣——就連我都能聽出來。他會把嘴形拉得很大,正好露出牙齒,好像他一直都很擔心自己被誤解似的。我覺得阿納托爾能幫我們家擺脫困境,因為他在這兒也是個外人,和我們一樣。他會對我們的困境抱持同情心。而且父親似乎也很感激他,在他們倆有過爭執后,他仍舊願為佈道做翻譯。阿納托爾只要能更好地理解經文,就能成為父親的朋友。
於是,母親陷進了全新的精神狀態。傳染,天哪,那比蛇還糟糕!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染上身!她想象出無數借口把我們留在房子里,甚至不下雨的時候也是如此。她發明了「休息時間」——上完課、吃完午飯後就是這段無窮無盡無所事事的時間。我們只能待在床上,置身於蚊帳的華蓋之下。母親把這叫作午睡時間。起初,我還誤以為是玩樂時間呢。所以一直很困惑,因為根本就不歡樂呀。露絲·梅一般都會睡著,炙熱中大張著嘴,頭髮一縷縷地貼著汗津津的臉孔,像招貼畫上發熱的兒童。我們幾個也一個挨著一個趴在鐵架床上,汗流浹背,中間隔著幽靈般的蚊帳牆,胸膛里燃著無名之火,彼此羞辱,指望著能夠起床下地。除了《愛斯基摩人土地上的鮑勃西雙胞胎》,我無書可讀,而對這本幼稚的書,我絲毫提不起興趣。我只是忌妒傻頭傻腦的鮑勃西雙胞胎能在銀裝素裹的涼爽之地冒險,比我們可強多了,那兒也沒人需要忍受這種強加的休息時間。https://read.99csw.com
當然,她不會為自己今後的主婦生活投入任何努力。艾達為嫁妝箱做的東西很是詭異、病態,圍巾之類的布品都讓她給鑲上了黑邊,母親不知如何是好。露絲·梅不用做嫁妝箱,但她要保證不亂跑、不打碎任何東西,才可以和我們一起躺在吊床上,用紗線玩翻繩遊戲。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倒對阿納托爾很好奇——比如說,昂德當夫婦究竟是如何讓他當上老師的。有時候,我在腦海里想象自己會怎麼問他。吃過午飯後,姐妹們和我都會躺下來,只要我腦中無事可想,就會琢磨那樣的場景。阿納托爾和我走在通往河流的小徑上。我們這麼做有很好的理由:他可以幫我把水拎回家,也許他還會邀我討論經文里他不太明白的地方。於是,我們便如此這般聊起了天。在我想象的場景里,父親已原諒了阿納托爾,還鼓勵他與我們家人交朋友。阿納托爾的笑容特有親和力,完美的門牙裂了條小縫。我在想象中感受到那笑容對我的鼓舞,甚至鼓起勇氣問他那張臉怎麼會如此奇妙:他們究竟是怎麼讓每一條疤痕都這麼筆直的?是不是疼得厲害?然後,他就告訴我橡膠種植園的事。它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在一本書里讀到過,要是工人當天沒採集到足夠的橡膠,就會被砍斷手。比利時工頭會把一籃籃褐色的手帶給老闆看,那些手像魚堆似的堆得亂七八糟。文明的白人基督徒真是這樣嗎?
當內爾森凝視自己的鏡中形象時,我就會抓緊機會琢磨他——他的胳膊肘已經磨得烏黑,褐色的皮膚呈現出深深淺淺的色調,像是古色古香的桃花心木傢具。由於喜歡吃甘蔗,他那短粗的門牙今後差不多會掉個精光。他咧嘴笑的時候,兩側的虎牙就會漾起令人煩擾的猴子般的光芒。不過,你也知道,他笑的時候是真的挺樂呵。他很開朗,愛乾淨,來我們這兒的時候身無長物,只有一條肥大的褐色短褲、一件整天穿著的紅色T恤、一條皮帶、一把粉色的塑料梳子、一本法語語法書和一把大砍刀。內爾森去哪兒都是輕裝簡行。他頭髮留得極短,后脖頸處露出了一塊圓滾滾的粉色疤痕。阿納托爾之所以挑內爾森來幫我們,是因為他同阿納托爾一樣,也是孤兒https://read.99csw.com。幾年前,內爾森全家老小,包括他父母、多如牛毛的哥哥和一個剛出生的小妹妹,乘船行至河上游時,船翻了,全都溺水而亡。剛果的獨木船都是用硬木造的,隨時都會像生鐵塊一樣沉到底。大多數剛果人都不會游泳,你會覺得他們肯定視乘船為畏途。但他們顯然並不這麼認為,反而都很喜歡溯河而上或順河而下,根本不會考慮翻不翻船。在命中注定要翻船的那天,內爾森因為某種巧合被命運遺棄了,他就是這麼說的。他說他母親就喜歡把嬰兒帶到上游親戚那兒顯擺,他很忌妒,就躲到外頭去了,而她也根本就把他給忘了。這之後,內爾森就非常重視各種徵兆和迷信。如今,他感到無所適從,沒有家人可以幫扶他,十二歲的他也沒學可上了。
雖然我很不喜歡這樣說,但艾達簡直不可理喻。她一門心思地想要搞破壞,當然用的是她那種慢吞吞的方式。沒有誰讓她獨自一人晃晃悠悠地在叢林里走。她本來是可以跟上我一起走的。主是我們的牧羊人,我們這些羊至少要憑自己的努力跟上羊群的步伐吧,我就是這樣認為的。尤其是我們現在都可以算是大人了,別人不都這麼說嗎。你總是能看見雙胞胎小時候打扮得一模一樣,可你從來沒見過兩個成年女人穿著同樣的衣服、手牽著手跑來跑去。難道我和艾達還真指望永遠都當孿生姐妹嗎?
有時候,我也確實會想象自己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情形,否則我何必在非洲隨身帶著記有童年種種教訓的筆記本呢?可是,沒有丈夫,哪兒來的孩子讓你去說教呢?看來,這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障礙。
起先,我想讓瑪土撒拉回來,住回鳥籠里。後來父親對我說,這個安排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我們放走瑪土撒拉,是因為對它的囚禁令我們難堪。這會讓這隻鸚鵡有失莊重,不似上帝所願。於是,我就只能支持瑪土撒拉去適應自由。當我們坐在外面做針線活,注視著它在樹枝間搖搖擺擺地騰上挪下時,我並不清楚艾達支持的是什麼。我得說她也許對此毫不在意,真的,她只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艾達就是那樣。她覺得並無義務去為今後、為自己的必朽靈魂好好斟酌什麼,甚至此時此地怎麼樣她也毫不在乎。她只會注視生活,但好壞無所謂。
父親說女孩子結不了婚就是偏離上帝的旨意——這就是他不讓艾達和我上大學的原因,而且也浪費錢——我確定他說的是實話。但不上大學,我又怎麼能學到任何東西好去教給別人呢?如果某個精力充沛的美國男孩能交到一個大胸女當女朋友,又怎麼會對一個磨破膝蓋的地理女怪才多看兩眼呢?我覺得這種事還是等等再說吧。上帝肯定很清楚自己打的是什麼算盤。他會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帖帖,讓每一個註定當妻子的都有個丈夫。如果主不給我安排一個男朋友結婚的話,那完全是他的事。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艾達和我把縫紉用具拖到外面的門廊上,以便留意這世界發生的一些趣事。從聽說艾達被獅子追蹤的那天起,她和我之間的關係就江河日下,全村人至今還將之作為談資。每當看見我們,他們就會特意把艾達指認出來,還模仿獅子的吼叫,這樣一來我們便沒法把這件事置於腦後了。但從好的方面來看,這起事件也使父親的教堂欣欣向榮起來。村民們似乎認為如果耶穌能為一個可憐的瘸腿姑娘阻止一頭獅子,那他定能為基督徒時刻保持著警醒——哈!恰好就在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日常所奉的非洲神靈已對我們惱羞成怒,想要給我們一個教訓的時刻。他們是這樣看待這件事的:就像神靈之間進行了一場摔跤比賽,耶穌和艾達脫穎而出。父親當然說這是迷信,是把事情過度簡單化。但走運的是,幾天前他九*九*藏*書佈道時恰好說起過但以理和獅穴的寓言,所以他們現在自然而然會為了禮拜天上教堂而擠得頭破血流。艾達是因由。父親很高興艾達出了那樣的事,說了什麼倒在其次——他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摟著她的肩膀!真是太不公平了。
不管怎麼說,有了她那次和獅子的短暫交鋒,再加上露絲·梅摔斷胳膊之類的事,我們倆都不得不抄寫經文,即《創世記》第四章講該隱和亞伯的段落,而母親又開始勁頭十足地擔心起我們的安危來。雨季的雨下得越來越猛,整個村子都被咔咔咔咔放倒了。我們原本以為這個詞就是「趕快」的意思。當瑪瑪·姆萬紮告訴我們她所有的孩子都得了咔咔咔咔時,我們還以為她指的是孩子們都變得愈發焦躁不安,要挨罵才願意去幹活。但內爾森說:「不對,不對,瑪瑪·普萊斯,是咔咔咔咔!」顯然,這是一種病,指的是一天要上無數趟廁所。(他用肢體動作來表現這種病,惹得露絲·梅狂笑不止。)他說上了這麼多次廁所,身體里就什麼都不剩了。之後,小孩子有時就會死掉。哦,內爾森還告訴過我們許多東西。比如,如果你遇見擺成X形的兩根木棍,就應該用左腳倒退著跳過去。所以,我們也不知道是否應該相信他關於這種病的說法。但接下來馬上就發生了一件事:我們家南邊的一棟小房子,忽然搭起了一座用棕櫚葉編成的拱門,是舉行葬禮用的。院子里有花和一張張哀戚戚的臉孔。死的不是嬰兒,而是他們的母親。留下來的孩子看上去都瘦得皮包骨,孤苦伶仃的,彷彿媽媽走了之後,整個家庭都在重擊下暈厥過去。你還真得好好琢磨一下她們究竟是得什麼病死的,這病會不會傳染。
我懷念自由。村裡的許多事情我都很想了解。其中最撓心的是埃本·阿克塞爾羅特。他在謀划著什麼事情。有一次,我和艾達在那兒偷窺,聽見他的無線電里發出尖利無比的聲音,我們還真看見他回復了一次。他在自己那張簡易床上翻來覆去,口中念念有詞,我實在是很想湊近偷聽一番。他跪在一個轟鳴的小柜子前,用一團線圈抵著自己的腦袋。他說「明白」,說了好多遍。他還說:「長官,他們要是敢這麼干,就讓他們去死。」老天,我還是快逃吧!
過了幾個禮拜后,我燒得愈發明顯,母親意識到就我的年齡來說,我的個頭算是大的,而且很好動,所以她之前低估了給我的奎寧劑量。原來,腰以下部位的那些感覺其實都是瘧疾的附帶癥狀。
聖誕節,母親給我們的禮物全是縫製品。我們本來就知道不能期望過高,而且,唯恐我們忘了,父親每年聖誕節的晨間佈道講的都是,應讓心靈盈滿恩惠以取代物慾。可是你仍會心懷期待。我們的聖誕樹就是一片棕櫚葉,卡在放滿石塊的桶里。當我們聚到桶的四周,等著輪到自己打開那份讓人精神一振的微薄禮物時,我凝視著那可憐的葉片。葉子上裝飾著白色的雞蛋花天使,邊緣已經呈現出褐色了。於是我決定最好不去理會這種事。即便你最近過了沒有蛋糕的十五歲生日,對聖誕節還是很難抱持這樣成熟的態度。
儘管如此,我們仍然感到困惑不解,為什麼他會如此體貼地把內爾森派給了我們。內爾森第一次自己去取水、燒水的時候,母親真是感激不盡。她竟然坐到椅子里哭了起來。派了這麼個好學生來,是份天大的禮物。我的理論是,這麼做是因為阿納托爾在我們家看到了兩件事:一來,書這麼多,可以給聰明的孩子閱讀,就算那孩子再也沒法上學;二來,我們很需要幫助,就像摩西的孩子需要摩西一樣迫切。感恩節的時候,母親還當著父親的面大聲祈禱,求主能把我們一家安然無恙地帶離read•99csw.com這兒。他不喜歡她將自己在信仰上的猶疑不決顯露出來,他也這麼說了。確實,露絲·梅把我們嚇得不輕,但他理智地提醒母親,無論是在喬治亞州還是堪薩斯城,反正不管什麼地方,孩子都有可能把胳膊摔斷。說句實話,要是我們當中有誰註定要摔斷一次胳膊,那肯定就是露絲·梅。她玩命似的奔跑在人生路上,彷彿她打算在撞上二十歲之前就把整個人生都經歷一番。
她會把那些廣告說個遍,就像上了發條的玩具,但總歸會慢慢消停,然後大家就都安靜下來,無精打采地轉身看書去了。我們的閱讀材料是隨機寄來的,並不怎麼適合我們。這些書裝在沒有標籤的硬紙板盒裡從利奧波德維爾寄過來。我們都很懷疑阿克塞爾羅特先生把裝著好書的盒子帶給了其他地方更走運的孩子。以前在伯利恆,我們組織過為窮人家的孩子募書的活動。如今,我很可憐那些孩子,他們只能耐著性子看我們那些髒兮兮的二手小說和過了氣的家庭木工手冊,還有人指望他們對此感激不盡。等我們回到家,我發誓,將那些最好的書讀完之後,我會把它們全都捐給窮人。
現在我大概沒機會弄明白究竟誰或什麼東西要死了,因為看這傾盆大雨累日不停的架勢,我們恐怕只能永遠凋謝在自己的簡易床上了。至少蕾切爾還是有用的,這輩子也就這一次吧。沮喪時,她可以引我們發笑。在模仿電台廣告方面她很有天分,時尚模特的奇妙嗓音會從她的口中緩緩道出:「經醫學檢驗,除味霜可從源頭上根治狐臭和多汗症!」說到這兒,她就忽地仰起腦袋,雙手高舉,露出腋下的暗色汗漬。她還會做各種美髮產品的廣告,把她那頭白色的鬃毛編成一團牛糞,盤在頭頂上,「讓今天擁有嶄新的奢華氣象!」而且她特喜歡提到雀巢速溶脫脂奶粉,「新款魔力水晶,即刻溶解!」這種奶粉早已成了我們的主食,但不會即刻溶解,而是在杯子里凝結成塊,就像白色的血塊。那種結晶狀的奶塊已讓我們倒盡了胃口,就連夢裡都會被嗆到。
就我個人來說,我覺得這種事可能性不大。首先,我是個平胸,是皮包骨的那種平。當我和艾達往上跳了兩個年級后,發現情形變得更糟了。起先,我們只是牧師的女兒,然後,在一片牽牛花田裡,我們真的只能算是小洋蔥——周圍全是九年級的女孩子,她們都眉目含情,塗著粉底液,胸脯把馬海毛套衫撐得鼓鼓的。沒有一個男孩子正眼瞅我,除非做不出作業讓我幫忙。說句老實話,我是真不在乎。你要是問我的看法,關於接吻我更關心對方的牙齒清潔狀況。如果你想看星星——據蕾切爾所說,那就是全部內容了——那為什麼不晚上爬到樹上去看呢?當我試著去想象自己的未來時,除了當傳教士、老師、農民,告訴別人天助自助者之外,我實在看不出自己還能幹什麼。不管怎麼說,都要過某種虔誠的生活(這也意味著艾達應該不會離我很近);我傾向於儘可能地在戶外多花點時間,因上帝的造物而欣喜,而且要儘可能地穿褲子。
我閑極無聊,便在同鮑勃西雙胞胎一起寄來的一批幼兒讀物里,選了本講南希·德魯的書。對一個已來了月經、閱讀達到大學水平的少女來說,淪落到此等地步,實在讓人既慚愧又懊惱。不過我也得承認,其中幾本南希·德魯還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有一本情節比較怪異,場景設在地下密室里。當時我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這情節把我引入邪思,使我滿懷罪孽之感。空虛的心靈乃是魔鬼的作坊,我想這句話也許有點道理。每當這種時候,我確實會起些魔鬼的念頭。我幻想南希沿著漫長的鑄鐵樓梯逐級而read.99csw•com下,來到地獄,有個男人在最底下等著她。有時候,那男人只是一個沒有臉面的影子,戴著頂帽子。有時,他會笑起來,露出漏風的牙齒,讓你看見一張優雅的疤痕臉。其他時候,他就是安德伍德火腿罐頭上那個墮落的紅色惡魔,戴著領結,蓄著鬍子,長了根箭鏃般的尾巴,沾沾自喜。我第一次夢見這番場景的時候,根本搞不清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墜入了發燒般的五彩夢裡。我只知道自己突然掙脫出來,渾身籠罩著濃烈的汗味,腰以下部位在感到刺痛的同時,像是劇烈而徹底地蘇醒了。我知道這種感覺實在是大錯特錯。即便如此,這樣的夢我仍然越做越多——有時我敢肯定,剛開始做夢的時候,我是半睡半醒著的。
此刻,當我們躺在床上,瞅著鞋子上的霉塊時,正好將全副身心投入到漫長的結婚規劃中。蕾切爾和艾達被分配做嫁妝箱內的各種物件。而家事從來不是我的長項,所以我只專攻一個大項目:用十字綉綉一塊桌布。其實也沒什麼,就是用各類顏色的線密密地縫上許多細小的X就成。桌布的圖案用水消筆直接拓到亞麻布上即可,有點像數字油畫。只要閑極無聊,猴子也能做這事。綉十字綉當然不需要什麼才能。我覺得整件事唯一讓人心生希望的,在於你以為把這件事幹完后,就會有人願意娶你。
嫁妝箱計劃並未長期佔據我們的主要心力。蕾切爾想要的東西太多,材料很快用完;而我們想要的又太少,動力也很快就沒了。偶爾,我還是會把桌布抽出來,想要重拾熱情。我甚至向上帝禱告,讓我有足夠的資質成為一個妻子。但鏽蝕的繃子在亞麻布上留下了一圈難看的橙色印痕,或許永遠地毀了我的前景。
儘管如此,這個項目似乎依然太龐大了。蕾切爾做完了整整一套餐巾,我卻只綉完一朵粉色的玫瑰。濕氣太重,竟有水從我們的睫毛上滴落下來。在這潮濕的氛圍里,第一束花朵花費了太長時間,金屬繃子都出現了銹跡。
在被邀請去某人家裡吃晚飯之後,有的人就會送來一張表達感謝的短箋。好吧,阿納托爾送來的卻是一個男孩。他帶了張手寫的紙條來到我們家門口,自報家門說他叫雷庫尤,但希望我們能稱他為內爾森。我們得給他飯吃,還要特許他睡在雞舍里。(那次母親為置辦野餐會而大開殺戒之後,屈指可數的幾隻警惕的母雞躲過一劫,潛回了家裡。)每周他還能得到一籃雞蛋拿出去賣,存下的錢可供他娶個老婆。作為交換,內爾森會幫我們劈木柴,把大塊的木薯放到罐子里燉,還會給我們帶來水果、蔬菜,以及從林中採集來的樹皮汁。他會調製治頭痛的葯,對此,母親很是仰賴。他能根據因蛇致死之人的各種死法來認出施害的是哪一種蛇,還會在前門的門廊上一驚一乍地表演給我們看。他也承擔起了我們家其他讓人驚訝的碎活,這純粹是出於他的自願。比如,有一天,他做了個竹框,用來安放蕾切爾的手鏡,這樣我們就能把它掛在客廳的牆上,方便照鏡子。於是,內爾森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臉湊到套著框子的鏡子跟前,在我們的客廳里一絲不苟地梳理他稀疏的頭髮,呵呵笑著,嘴咧得超大,我們都擔心他的臼齒會噗地蹦出來。其他人也開始踏足我們家,用同樣的方式照這面鏡子。顯然,我們掛在自家牆上的,正是基蘭加唯一一面鏡子。
我倚著吊床,無精打采地綉著桌布,好讓母親抱有幻想,認為總有一天我會結婚。但只過了一會兒,我就越做越有勁兒。十字綉本身很無趣,但前景很美妙。母親很有先見之明,讓我綉植物圖案,因為她知道我超愛蓬勃的綠色植株。一叢叢三色堇和玫瑰花將在桌布的四角相映成趣,與四邊交錯纏繞的綠藤相接。第一朵西洋玫瑰開始在我的桌布上成形,就像很久以前聖靈于基督體內顯現一般。從那一刻起,我就能想象整座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