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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蕾切爾

第二部 啟示錄

我們所學之事
蕾切爾

「現在大家還是冷靜一下吧。」土豆頭先生說著,想假惺惺地一笑了之。「沒有人在受羞辱。我們對傳教聯盟的決定沒有絲毫的影響力,這你們也知道。我們只不過是南浸傳教聯盟和其他許多組織的卑微的管理人員,現在,這些組織都給出了相似的建議。我們親自到這兒來和你們溝通,是因為真的很關心你們為基督所作的見證,還有你們寶貴的孩子們。」
瑪土撒拉悄悄溜進了他們身後的九重葛叢中,咕噥著:「傻大個傻大個傻大個。」我敢發誓它肯定也在聽這場談話。
「我在這兒已經做出了一些奇迹,我並不介意告訴你的是,這些都是我單槍匹馬完成的。沒有幫助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問題。我不想在交接完備之前,就像個懦夫一樣跑開,喪失這樣一個寶貴的陣地,這樣的風險我不會去冒。」
昂德當太太也想幫腔,加入了進來:「我們正在為離開做準備,我們自己。」
「啊,這話什麼意思?」
最後,土豆頭先生終於敢開口講話了。「恕我冒昧,」他說,「你們在這兒的工作當然得到傳教聯盟的祝福,奧利安娜。」他或許沒有冒犯之意,但母親的名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卻像個不祥之詞。「我還想說的是,許多人都很佩服你們,他們都缺乏你們的……膽識。」他盯著袖口的紐扣看,很可能是因為那紐扣縫得七扭八歪,要不就是那個偷手帕的男童縫的吧。然後,他拿起空玻璃杯沿著桌上杯底留下的圓形水漬一遍又一遍地繞來繞去。
「那蘇聯接手的威脅呢?」母親很想知道這一點。
昂德當牧師搖了搖頭。「我沒法告訴你怎麼辦,奧利安娜。我只能告訴你我知道的事情。」
「拿單,邁納夫婦……」弗蘭克剛說了個話頭,父親便打斷了他,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父親凝視著樹木,像是沒聽見他那可憐的妻子已經嚇壞了,甚至也完全沒聽見這些新聞。剛愎自用的父親啊,你很快就會眼睜睜看著我們一個一個凋零。要過好多年,他們才會派其他人來傳教,我想。好多年!哦,求求你,上帝,快讓樹砸到他身上,把他的腦袋砸碎吧!讓我們馬上離開吧
「好吧,我就實話實說吧,拿單。我和那些人的妻子交談過。」她看著土豆頭太太,但對方沉默不語。
母親徑直走出了屋子,來到後門,朝灶間走去。沒有人提及她的缺席。但沒過一分鐘,她就回來了。顯然是剛剛想起來,現在根本沒法跳上灰狗巴士回亞特蘭大。
「是這樣的,弗蘭克。」母親附和道。她雙手放在頭髮上,把頭髮從臉上往後捋,像只正被剝皮的兔子,還用手不停地給后脖頸扇風。這樣可不雅觀。「我們決定來這裏之前,和亞特蘭大的傳教士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他們說比利時的政策顧問去年就制訂過一個允許獨立的計劃,說是多少年來著,拿單,是三十年後吧?是三十年!」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我祈禱著。要是出了這麼大的問題,我們還是回家算了。只要他說行,我們就可以乘上明天的飛機,直接從這兒飛走。
「所以,他們就這樣拱手把獨立送給剛果人?」母親湊到父親的腦袋上方說,看上去就像父親不怎麼稱職的守護天使,「弗蘭克,你說的被邀請到布魯塞爾去的都是哪些領導人?這兒究竟有誰有資格做這樣的事?」
「奧利安娜。」父親說。(是那種對著在地毯上撒尿的狗才會用的語氣。)
啊呀,一聽這話,我的心都跳起了恰恰。回家嘍!
沒人回應。我們這些姑娘當然也不敢出聲,就像那些棕櫚樹,因為我們知道他是在對母親和昂德當夫婦講話。我很清楚遇上父親的這種突擊測驗,他們是什麼read.99csw.com感受。
父親在讀最近的新聞時,昂德當太太想要和母親套近乎,就抱怨起利奧波德維爾家裡的男童。「說句實話,奧利安娜,除了孩子,他什麼都能偷。只要覺得能賣掉,他就會把東西弄到手。要是我想把東西鎖起來,他就會拍著胸,好像我控告他殺了人似的。前天晚上我甚至抓到他把弗蘭克的手帕和一公斤糖藏在襯衫下面,他還跟我裝傻。他總是聲稱對那些東西去了哪兒毫不知情。」
「我想你們應該知道吧。你們並沒經過任職語言培訓或任何一種常規培訓。恐怕傳教聯盟認為給你們的津貼只是純粹出自他們的善意。如果現在停發津貼,我並不覺得有多吃驚。」
昂德當先生揚起拳頭,母親趕緊往後退去,但他根本不是針對她。沒承想他只是想讓大家欣賞一下他的手。「這就是比利時和剛果之間的關係。」他說,「看!強有力的手,緊緊地握著。誰能想到會發生這樣的起義。」
「我們以前毫不知情,」母親又平靜地說了起來,好像剛剛才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們的博杜安國王做的事無非就是靠著這片肥沃的土地過活,再讓身無分文的傳教士醫生和像我丈夫這樣無私的人去照顧他們的每一個日常需求。難道這就是慈父式的統治?真是說的比做的好聽!他還希望不要出亂子?」
母親略略提高了嗓門,土豆頭先生看上去有點尷尬。「抱歉,我要提醒你們,當時給你們的建議是不要來。」他最後說道。
真想不通,我們為什麼要為昂德當夫婦盛裝打扮?我聽父親說過,他們甚至都不是浸信會教徒,只是替傳教聯盟監管財政方面的事務而已,因為撤走的人實在太多了。他們是聖工會教徒,真名其實很有異域風味,叫昂-特雷-東什麼的。我們說昂德當,是因為這樣讀起來順口。老實告訴你,他們倆不過是一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夫婦,髮型很簡單,花不了幾個錢,褲子是卡其布的。更搞笑的是,弗蘭克·昂德當和詹娜·昂德當看上去長得一模一樣,除了身上的搭配不同:他蓄了鬍子,她戴著金色的十字架耳環和掛鏈眼鏡。土豆頭先生和土豆頭太太。
看到父親把報紙扔到地板上,我就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把它撿起來。好吧,我為什麼不應該撿呢?報紙上是血紅的英語,發自美利堅合眾國的紐約。我打開他們折起來的那一頁,看到上面寫著「蘇聯計劃向剛果推進」。文中說赫魯曉夫想接手比屬剛果,不讓這個無辜的蠻荒之國成為自由社會。因為這是赫魯曉夫統治世界的一步棋。這有什麼,要我說,如果赫魯曉夫想要剛果,那就讓他拿去好了。不管怎麼說,這報紙也是去年十二月的了。如果這項龐大的計劃進展順利,我們現在就該看見俄國人的皮毛了吧。這篇文章說比利時人都是無名英雄,他們進村的時候,通常都會把正在進行活人祭祀的食人土著打個措手不及。哼。如果他們哪天來了我們村的話,應該會把正在擦地板的母親和正在馬路對面比賽尿尿的十幾個小屁孩打個措手不及吧。我把報紙給了艾達,利婭站在她背後讀。她們翻了幾頁后,給我看一幅漫畫:禿頭大肥仔尼基塔·赫魯曉夫身著共產主義制服,正和大嘴唇、髮辮里插人骨的骨瘦https://read•99csw•com如柴的食人土著手牽手大跳熱舞。赫魯曉夫還唱到:「賓果、班果、邦果,我可不想離開剛果!」
通常,不用提醒,父親就能知道自己受到了羞辱。通常,羞辱還遠在千里之外的時候,他就已經把它看得比什麼都嚴重。我們都十指交叉。
父親說:「選舉。弗蘭克,我真為你感到難為情。你竟然會如此害怕這樣的胡言亂語。天哪,睜開眼睛看看吧,老兄。這些人甚至連一句口號都讀不懂:投我一票!夏普皮下台!選舉!就算舉行選舉這兒哪會有人知道?」
「我的老天哪。」母親說,聽上去對這話題沒多大興趣。
「只有上帝知曉我們的負擔何時可以減輕。但上帝定然知曉。我們會繼續留下來,為他做仁慈的事功。」
「老實說,我認為比利時更擔心的是非洲人接手。」他說。昂德當牧師名叫弗蘭克,所以老是會說「老實說」,他根本就沒看出這有多搞笑。「俄國人只是理論上的威脅,剛果人可是實實在在的威脅,應該會嚴重得多。我們法語里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如果你兄弟要偷你的母雞,那就保持尊嚴,搶在前頭把雞送給他吧。」
她來來回回地看著昂德當先生和父親,自己則像個受驚的孩子,不確定這兩個男人中間誰會抽她一頓。
昂德當先生盯著母親,彷彿突然間搞不明白她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就像那個男童不知道糖究竟是怎樣跑到他襯衫底下的。天哪天,這樣真的讓我好緊張。房間里的每個大人,包括母親這位罵罵咧咧的女士,還有昂德當太太——她揉著脖子,臉扭向一側——當時都可能被誤認作精神病人。除了父親,當然,他才是真正的瘋子。
「利奧波德維爾和斯坦利維爾已經因發生暴亂和罷工而被封禁,你們沒聽說吧。舊的官方計劃進行得可不怎麼順利。」
「好吧,拿單,看在老天的分上。你難道就沒看出這是在羞辱你嗎?」
「弗蘭克,詹娜,」母親說,語氣有點怯生生的,「為我自身考慮,」她結結巴巴地說著,「為姑娘們考慮,我是想要……」
「別這樣,奧利安娜。」土豆頭先生柔聲說道,「這也不是傳教聯盟的錯。沒有人能預測到獨立會來得這麼突然。」
「他們怎麼預料得到呢?」他攤開雙手問,「去年戴高樂讓所有法屬領地全部獨立,比利時人還堅持說那種事和我們沒有絲毫關係呢!甚至都沒人坐渡輪到對岸的布拉柴維爾去看看那兒的慶典活動。比利時人還一直在談論怎樣才能實現慈父式的統治。」
什麼時候交接,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再過一個禮拜?一個月?到七月的話,幾乎又要過個半年!
父親站起身,走到門口站定,面對著屋外的門廊。我發起抖來,既希望又害怕他讀出我的心思。但他沒看我們這些姑娘。他只是定定地凝視著我們身後,只是想強調自己不想和昂德當夫婦及母親在一起。我懶懶地躺回吊床,琢磨起指甲上的小皮來。這時,父親對著寬廣的門外說話了。
「你想要什麼,奧利安娜。」父親仍舊站在門口,所以我們都能看見他的臉。他看上去就像個兇狠的男孩子,一門心思想用磚頭把小狗砸個稀巴爛。「你想說什麼,為你自身考慮?」他問。
這段時間以來,我和妹妹們都會找借口出去玩,不想花一上午的時間陪母親一起扮「學校叮咚」。但我們對昂德當夫婦的來訪還是挺好奇的,就不想走開了。老實說,我們太缺玩伴了。我開始在屋子裡晃來晃去,照照鏡子,整理整理髮型,收拾收拾桌子,最後和妹妹們晃悠到了游廊上,那兒離門口足夠近,方便監視。我們凝視著斟滿橙汁的玻璃杯,希望在我們凝神細聽、弄明白他們究竟為何而來的時候,母親能與我們結成同盟,給我們也準備充足的橙汁。雖然我很清楚,說不定還沒等聽完,我就會倦極無聊地發起神經來。read.99csw.com
父親狠狠地看了她一眼。
昂德當夫婦擔憂地看了眼她的丈夫,像是在說:「哦,主啊,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月,昂德當夫婦現身了。他們從利奧波德維爾過來,讓我們大吃一驚。他們是坐阿克塞爾羅特先生的飛機來的,那時候我們真正最期盼的其實是土豆泥和午餐肉。昂德當夫婦可不喜歡閑著沒事跑來這兒,所以相信我,這次絕對有事。他們看上去像是得了神經性頭痛症。母親很不安,因為他們是我們在傳教聯盟的上司。他們來的時候,正好碰上她在做家務活:穿著條舊舊的黑色七分褲,膝蓋部位已磨破。看她趴在那兒擦地板真是一道風景,蓬亂的頭髮一綹綹翹著,眼睛下面掛著一道黑黑的眼圈。那是因為她整天提心弔膽,怕我們感染上那種自殺性的疾病。我覺得,她那麼尷尬倒不是因為穿了身舊衣服,而是因為獴啊蜥蜴啊在我們家暢通無阻地跑進跑出。不過,至少那隻煩人的貓頭鷹總算走了。謝天謝地,即便父親對利婭太狠了點。那場景真是嚇人。那件事之後,我們都變得比以前還要如履薄冰。那隻貓頭鷹散發著一股腐肉的味道,所以我還是要說,總算把它給請走了。
「什麼時候?」母親說。
剛才說到「地獄」這個詞的母親,此刻與為基督作見證相距何止十萬八千里。我想說的是,現在她就是一副要拿棒球棍打人的樣子。她轉身背對著昂德當夫婦。「如果很危險,他們為什麼還讓我們來這兒?」她這是在問窗外那隻鳥兒吧。
「比利時以前從來不願討論獨立。」父親嚴肅地說。
昂德當太太注視著母親,一臉的不解,「你的老甜?」為了表明我們說話帶口音,她老是重複我們的發音和表達方式,拿我們開涮。可她自己也算是個外國人,所以要我說,她和我們是半斤八兩。
好吧。如果父親只有一件最不喜歡的事,那就是聽命於人。「我的合同六月到期,」他對大家宣佈道,「我們將待到七月,邁納牧師夫婦到達后,我們將幫助他們。我敢肯定美國的基督教慈善機構很快就會過來,不會去理睬比利時慈父式的統治方式造成的任何問題。」
每個人都等著聽弗蘭克·昂德當就所謂的「冒昧」到底還會說些什麼。最後他終於開口了:「但你們都知道,你們在這兒的傳教並未得到批准。」他抬眼瞥了一眼母親,注意力又轉回那隻繞個不停的玻璃杯上。
「拿單,不會有交接了。」昂德當先生緊張地說,他叫父親的名字時,就像在叫一條狂吠的狗,好讓它平靜下來,「聽了我們的建議,邁納夫婦已經拒簽了合同。要過好多年,聯盟才會再派人來這兒傳教。」
「在一個由比利時人在客廳里編造出來的所謂國家裡,」他說,「有兩百種不同的語言。你們還不如把羊啊狼啊雞啊都圈起來,告訴它們怎麼學會情同手足。」他轉過身,突然拿出牧師的氣派,「弗蘭克,這兒不是一個國家,而是巴別塔,根本沒法舉辦選舉。如果要讓這些人聯合起來,那他們只能是出於對基督單純的愛而成為上帝的羔羊。沒有別的力量能推動他們。不是政治,也不是對自由的慾望——他們的性格和頭腦都不適合做這樣的事。我知道你想告訴我們你自己的所見所聞,但相信我,弗蘭克,我很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九*九*藏*書
土豆頭太太發聲了,自從離開抗瘧疾葯的話題之後,這是她第一次講話。「奧利安娜,我們來這兒真的只是想告訴你們儘快做好離開的打算。我知道你們會待到六月十五號,但我們必須把你們都送回家。」
他們坐在桌邊,汗流浹背,母親則跑去榨橙汁,給他們端上來。甚至連玻璃杯都在滴滴答答地淌汗。外面,天空正在為定期可見的午後風暴排兵布陣——大風狂擊著棕櫚葉,紅塵幽靈從路上揚起,小孩子們飛奔著找地方避雨。母親太緊張,沒法和他們一起坐定,索性站到父親的椅子背後,倚著窗檯,等他看完他們帶來的報紙。報紙在他們所有人手裡傳來傳去,只除了飛行員阿克塞爾羅特先生,他多半不知道該拿報紙怎麼辦,除了用它們來擦屁股。對,現在他也算是我們的一員。他就在後門廊上,斜著身子一個勁兒地吐痰。後來我都忍不住想說他了。他直勾勾地盯著我,把我內心的想法脫得一|絲|不|掛。我早已說過,父母對某些事情完全是蒙在鼓裡的。我朝他做了個鬼臉,總算把他轟走了。
「比利時不可能接受選舉的結果。」父親說。好吧,他自然什麼都已經知道啦。在上帝的綠草地上,不管發生什麼事,父親都覺得像看過的電影一樣明明白白,我們卻因不知道結局而啞然失神。利婭,當然會從吊床上跳下來,仔細領會他的一言一行。自從父親為貓頭鷹那事狠狠教訓了她后,她正在加倍努力,想要贏回他的心。
「我相信自己理解得很透徹。」父親說著,突然轉身,面朝著他們。卡其布褲子和捲起袖子的白襯衫,讓他活脫脫像個工人。可他把一隻手舉過了頭頂,那正是他在教堂里做賜福祈禱時的動作。
這還了得!母親的手猛地砸向桌子,!「你怎麼敢認為我們一家住在這個霉氣衝天的地獄里就是為了每月區區五十美元!」她幾乎是對著他在吼。老天呀,門廊要是夠大,我們肯定全都會躲那兒去。
今年六月。」母親說。
這都是實話。幾乎每天晚上,我們都能聽見鄰村的鼓聲,內爾森說那是會說話的鼓。可到底怎麼才能把一件事通過鼓聲告訴其他人呢?應該不如軍隊里用的嘀嘀嗒的摸而死密碼好用。
「兩個禮拜前。」
當然啦,等他們把報紙上的文章傳看了一遍之後,就不再談論昂德當夫婦家那個有犯罪情結的男童,而轉移到了各類乏味至極的話題上:新的床單,抗瘧疾的藥物,學校新發的聖經。諸如此類。
「那我們倒要問一問,舊的官方計劃怎麼辦?」父親說。他總是要說「那我們倒要問一問」而不是直接發問。
「都是部落酋長、工會首領之類的。他們說這場大會就是個大雜燴。約瑟夫·卡薩武布在抵制比利時和嘗試控制局勢之間舉棋不定。為了這件事,盧蒙巴也被放出了監獄。他們在政府中確立了議會體系。選舉會放在五月中旬。獨立日是六月三十日。」
「不是這麼回事兒read.99csw.com。」母親說。她看著父親,而土豆頭太太也看著父親。父親盯著土豆頭先生,但那位沒膽子和他四目相對。真是一出好戲啊。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她問昂德當太太,「根本就沒有過渡階段?沒有過渡時期來成立——我也說不清楚——一個臨時的實習政府嗎?就這麼砰的一下子,比利時人走了,而剛果人什麼都得靠自己?」
「慈父,你們還真會說!」她搖著頭,「你們在橡膠種植園和礦井裡把這些人當奴隸一樣使來使去,我該說什麼好呢?我們什麼都聽說了,弗蘭克,你真以為我們頭腦簡單嗎?就在這兒,這座村子里的人說的事情簡直能讓人汗毛倒豎。在科基拉維爾,有個老人手被砍掉了,逃走的時候還在噴著血。」
基蘭加,1960年6月30日
「比利時絕對會接受的,拿單。這是新出台的官方計劃。博杜安國王邀請了八十名剛果領導人去布魯塞爾制訂獨立進程。」土豆頭先生如是說。不過他講起話來沒有絲毫演講風采。我敢肯定他是外國人,要不以前也是。
她轉身面對著他。「難道不應該有人專門負責預測這種事嗎?」
「在這整個受神佑護的國家裡,沒有一台電視機。」他對著棕櫚樹宣告道,「收音機,也許十萬個居民中才有一台。沒有電話。報紙少得可憐,文盲率更是不消提了。他們靠聽鄰人的鼓聲來獲取晚間新聞。」
沒人回答。我生怕母親又要開始咒罵國王,或號啕大哭。那樣就太難堪了。但她既沒罵,也沒哭。她只是拽了會兒頭髮,然後就啟用了改良之後的「咱們來把這些事情說清楚吧」的音調。「弗蘭克,詹娜,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上過大學,或到國外研究過什麼叫作政府。連一個人也沒有。阿納托爾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可現在你們卻說一夜之間他們就要自己管理每一所學校、每一項服務、每一個政府機構?還有軍隊?軍隊怎麼辦,弗蘭克?」
我望著窗外,心想要是有一絲機會的話,誰不想立馬離開剛果。昂德當夫婦和母親神神道道地聊完奎寧片這一話題,就陷入了所謂的難堪的沉默之中。昂德當夫婦不停地「呃哼,呃哼」,蹺著二郎腿,總算開口說出了他們所謂的特大新聞:剛果五月就要進行選舉,六月宣布獨立。就我所見,你完全可以馬上將其同抗瘧疾葯和聖經歸到一起:無料的話題。但母親和父親好像挺震驚的。母親的臉拉得好長,看上去就像《美女和野獸》里的克萊爾·布魯姆,當她終於見到自己要嫁的人時,也是這副表情。我等著母親像以前那樣,馬上回過神來,再次抱持「一切都會好」的態度。但她始終臉色慘白,像是連氣都喘不上來似的。她用手撫著喉嚨,好像吞下了一大口洗滌劑,那樣子把我嚇壞了。我於是留神起來。
「哦,是的。」她丈夫說,「走定了。我們正在打包,準備離開。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把剛果看作自己的家,這你也知道,但形勢發展得太極端了。拿單,也許你並不明白現在的形勢有多嚴峻。很有可能,大使館會從利奧波德維爾撤走。」
父親仍是一言不發。我的看法是他還拿不準該先向誰發火,是羞辱他的昂德當夫婦呢,還是他那位罵罵咧咧的妻子,於是他就站在那兒,像只燜燒的咖啡壺。只要是咖啡壺,你就會確切地知道裏面到底會噴出來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