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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士師記 奧利安娜·普萊斯

第三部 士師記

你們也不可與這地的
居民立約,
要拆毀他們的祭壇……
他們必作你們肋下的荊棘,
他們的神必作你們的網羅。
——《士師記》2:2-3

奧利安娜·普萊斯

哦,妻子可以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沉默的詛咒去謾罵這樣一個男人,但她無法扔石頭。石頭會飛越他的身體,砸到以他的形象塑造的孩子身上,挖掉一隻眼睛,割斷一條舌頭,或切下伸出的手。這樣沒用。你根本就沒有武器來打這場仗。男人的法則和自然的法則數不勝數,卻沒有一條站在你這一邊。你的雙臂在肩胛骨的關節盂里漸漸變得羸弱,你的心空蕩蕩地跳動著。你很清楚你惜之如命的這些小東西乃是由魔鬼的種子長成。而正是你任由他栽下去的。
答案有許多。所有的答案都沒有錯,但也沒有一個足夠好。
我們就這樣在不知不覺間談起了戀愛,主要是因為我根本就沒察覺這就是戀愛。我以為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拯救我。他會把車停在我們家髒兮兮的前廊台階旁,把西裝外套整齊地折好,放到搖椅上,捲起袖口,在我剝豆子的時候,給我讀《詩篇》和《申命記》。你們怎麼對我說,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去?這些句子神秘、美麗,所以我就讓他待了下來。我之前和年輕男人相處的經驗,也就是聽他們用「見鬼的萬能基督」這樣的話來對任何一件滿是紐扣的衣裙罵罵咧咧。現在竟然有個人口中冒出「耶和華的言語,是純凈的言語。如同銀子在泥爐中煉過七次」以及「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哦,我簡直嚮往那樣的青草地。我能咂出在我齒間褪殼的麥穗那淡綠色的清香。我想和那些話語一道躺卧下去,但願再起身時便學會了講一種全新的語言。於是,我就讓他待了下來。
喬治亞州,桑德林島
哦,求你憐憫我吧。如果你在精神狀態不佳的情況下必須振作,那欽定版聖經定能讓你義無反顧地飲鴆止渴。
作為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佈道牧師,他得在蘭金縣、辛普森縣和科派亞縣之間來回奔波。但聽我說吧:那年夏天,珍珠居民區得到拯救的靈魂太多了,也許讓主都不知如何是好。拿單幾乎不曾錯過我們家的禮拜天雞肉晚餐。苔絲姑媽最後就說了:「反正你也得讓他吃飯,孩子,要是他這麼做是想娶你的話,那你何不嫁給他呢?」
所有這些事環環相扣,使得我碰上了拿單·普萊斯。我十七歲,活力四射、幸福無比。我們這些姑娘們穿著薄棉布裙子,手挽著手大步向前走,是人群的焦點。我們甩動著秀髮,穿過一排排從殯儀館借來的摺疊椅中間的過道,徑直走到擁擠的帳篷里、奉主而來的人群最前面。我們攜著起伏波動卻未獲拯救的胸脯投向耶穌的懷抱。那時候,珍珠居民區里有些鄉巴佬似的小阿飛,我們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但現在要找一個更配得上我們的人。好吧,耶穌不就挺好嗎?反正我們也就參加一時半會兒——還以為周末結束他也就離開了,跟其他所有人一樣。
我覺得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當時所求。但我告訴他的那時候,苔絲姑媽或多或少是需要一個答案的,然後才可以根據這個規劃為更多頓雞肉晚餐作出許諾。結婚的想法頗合他心意,於是他就把這想法據為己有了。我幾乎沒時間去思考自己的答案——唉,這麼說已是太晚了。就算當時有人堅持要聽我的意見,我也真的不知道該有什麼樣的想法。我從來就沒近距離接觸過任何一個結了婚的人。我對婚姻都知道些什麼呢?就我當時所能看見的,結婚意味著一個收穫吹捧的場合,或更進一步,一個離開縣城的機會。
三個孩子太多了,我能通過自己的身體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當第三個孩子出生時,她腦袋不會轉動,甚至都不能正常地嘬奶。那就是艾達。此前,當我得知自己懷了雙胞胎時,哭了好幾天。如今我夜夜無法入眠,猜疑是不是我的絕望毒害了她。拿單執著于負罪感和上帝責罰的情緒read.99csw.com感染了我。艾達是上帝派來給我的,或者是懲罰,或者是獎賞。世界自有其看法,而我也有我自己的看法。醫生對她不抱什麼希望。不過有個護士很友善,她告訴我配方奶是最好的東西,是現代的奇迹,但我們買不起雙份。於是,我就讓貪婪的利婭到我的胸口喝我的奶,讓艾達喝昂貴的奶瓶,兩個人同時餵奶。有了雙胞胎,兩隻手能學會做任何事。注意了,還不僅僅是雙胞胎,還有個淺色頭髮的女娃,她的皮膚似乎極薄,稍有不適就會哭鬧。每次只要尿布一濕,蕾切爾就會尖叫,像個鬧鈴,惹得另兩個孩子也哭成一片。長乳牙的時候,她也叫得特別厲害。此外,艾達是因挫折而號,利婭是因噩夢而叫。從十九歲到二十五歲,那六年來,我就沒好好睡過一個不受打擾的覺。情況就是這樣。你會問我為什麼不揭竿而起,反抗拿單呢?我太安於現狀,這就是原因。我只向前挪移,每天清晨醒來后都會再一次覺得,最糟糕的狀況已成為過去。
「那些人里沒一個人能看到姓自己姓的孩子。你卻膽敢在基督面前為你那根本就不配得到的祝福而沾沾自喜。」
拿單特別相信一件事:主會留意這世間的公義,並加以獎賞。我丈夫根本不會接受其他可能性。所以,如果我們在伯利恆小小的平原的小房子里受苦,那就是我們中的一人喪失了美德之故。我很清楚喪失美德的那個人就是我。拿單憎恨我的吸引力,彷彿纖細的腰肢和藍色的大眼睛都來自我刻意的選擇,好吸引別人關注我似的。他要我明白,上帝的眼睛洞察一切。如果我在後院晾曬床單,一動不動地站定那麼一會兒,感受濕漉漉的青草在我光腳板下的刺癢,那主的眼睛就會注意到我正無所事事。無論何時,只要我不留神講出從父親那兒學來的咒罵的字眼,上帝就會聽見。他會注視我洗澡,讓我不敢享用熱水。甚至在我擤鼻子時,依然能感受到自己正受到注視。好像是為了補償我老是被注視,拿單會習慣性地將我忽視。如果我抱怨我們的生活,他就會一邊吃著飯,一邊老練地別過頭去。就像孩子存心把洋娃娃弄壞,哭鬧說沒東西可玩時,大人不去理睬他一樣。為了從瘋癲的邊緣拯救自己,我已學會穿著軟鞋走過硬地,盡量往好的方面想。
聽著,小獸。你大可以隨你的心意評判我,但你得先聽著。我是你母親。我們身上發生的事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任何一個母親身上。我並不是這世上第一個眼看著自己女兒受盡支配的女人。一直以來,就存在像拿單那樣的父親,除了把女兒視為他佔有的一小塊土地之外,根本想不出別的養育方式。使喚她,在她身上耕作,在她身上澆下可怕的毒藥。奇迹般的是,這些姑娘們卻也因此而成長起來。她們那蒼白纖細、如同植物莖稈的、充滿渴求的軀幹拉長了,猶如向日葵一般頂著沉甸甸的頭顱。你可以用身體和靈魂保護她們,試圖為她們遮風擋雨。但她們仍會朝著他趨近。她們會無休無止地屈從於他的光芒。
後來,我加入了自由意志浸信會,我認為爸爸未曾原諒我。他不明白為什麼還會有人對上帝的安排需要這麼激進地辯解和作證,而不是比如說像他那樣,在滿布精細血管的眼球的這方天地里,就足以感悟。需要的不過如此,再加上每逢禮拜天一頓美美的雞肉晚餐。爸爸喝了酒,就會罵罵咧咧,但罵得不凶。他會教我燒菜,或者由著我和表姐們瘋玩。在珍珠居民區的外緣有一片荒野,我們就是在那兒發現了密布豬籠草的泥塘。我們會提起裙子,踩進深可沒膝的黏稠黑色爛泥里,張大眼睛看那食肉的唇捕捉蜘蛛,喂到籠子里。我小時候最崇敬和熱愛的,就是激|情四溢的大自然產生的種種奇迹。後來,我們發現了和男孩子接吻這回事。然後,就是帳篷佈道會九-九-藏-書
大蕭條時期的密西西比的傑克遜和三十年後的剛果沒什麼區別。只是在傑克遜,我們知道某些人極其富有,我覺得正是如此才會使我們經常躁動不安。但在基蘭加,村民們對自己能擁有的東西卻一無所知——北極牌電冰箱?帶烘乾的洗衣機?說實話,還不如讓他們想象樹長了腳,走過來烘焙麵包。他們沒覺得自己這樣有什麼不好。只有在孩子死去的時候,他們才會哭號不已。無論是誰都能感受到這其中強烈的不公。但從其他方面來看,我真心認為他們對自己的命運還是挺滿意的。
在那天晚上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拿單內心深處的細節,也不清楚他依然逃避著的究竟是什麼。
主滿是仁慈,我深有體會——密西西比、亞拉巴馬、喬治亞。我們從長滿矮棕櫚樹叢的沙地上越界而過,沿著高速公路疾馳,經過免費食物救濟所、焦灼的人群,以及排著隊等待灼|熱的拯救之言的靈魂。拿單的目標是炙烤出一條同謝爾曼留下的焦土同樣寬廣的道路。由於沒錢,也沒有時間定居,我們每季都會住各種各樣破破爛爛的小村舍或寄宿屋。直到我懷上蕾切爾,這樣的遊牧狀態才顯得不堪忍受。一天晚上,我們隨便選擇了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喬治亞州的伯利恆。靠著好運,或是上帝的眷顧,我們的旅行車竟真的開到了那麼遠,而伯利恆還是福音派浸信會有待爭取的自由市場。當時我們的處境實在讓人想笑——男人帶著他腫脹的妻子,而旅店早已客滿。
那一天終究會來,到時女兒就會離開這樣的男人——如果她夠幸運的話。他的殘暴粗野在她的心中翻攪,而她用力地想要跑開,再也不同他說話。相反,她會開始和你,她的母親交流,以滿腔的憤怒質問你:你怎麼能對他如此聽之任之?為什麼
在那掀起軒然大|波的一周快要結束時,這個世界中的半數男人都被徵召,成為這單單一場戰爭的預備役,拿單也在其列。他應徵入伍。在錫爾堡,拿單的長官記下了他的信仰,向他擔保說他會被派到醫院里當牧師或隨軍牧師,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上前線了。我鬆了一口氣:到這時我才能發自肺腑地說我愛主!然而之後,沒有任何解釋,拿單被分派到得克薩斯州的巴黎,受訓加入了步兵。我被允許去那兒狂風肆虐的平原上和他待上兩周,大多數時間都在冰冷的空屋子裡等待著,還要沒話找話地跟其他幾位妻子說些好聽的話。我們簡直就是累贅,這些五音雜言、各懷心思的女人在那兒煮著粗玉米粉和麵條、心力交瘁。大家同聲相求,彼此安慰,都想方設法地不去想自己的丈夫竟然還要學習怎麼端槍這種事。到了晚上,我會讓他將頭枕在我的膝上,給他讀經文:耶和華是我的岩石,我的山寨……是拯救我的角……這樣,我必從仇敵手中被救出來。等到他一開拔,我就回珍珠居民區的家了。
他離開甚至不到三個月。他先是被卡車、艦船、飛機運到了亞洲艦隊上,最終駐紮于菲律賓海岸的棕櫚樹下,為麥read.99csw.com克阿瑟將軍站崗。他所在的連隊一直打到了呂宋島。起初,路上最困擾他們的是蚊子和叢林。但第二天晚上,他們就在汗津津的睡眠中被炮聲震醒了。拿單被一塊彈片擊中了頭部,他只覺得頭暈目眩,慌忙找地方躲避,就這樣在竹子搭的豬圈裡度過了一個晚上。他有些腦震蕩,但到凌晨時分就逐漸恢復了意識。他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跑到了開闊地帶,毫無方向感,就像撲火的昆蟲。純粹是撞了大運,夜晚即將降臨的時候,他在海灘上被發現,讓魚雷艇給接走了。他在科雷希多島的掩體醫院里給我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軍郵,說因上帝的仁慈和日本人的豬槽而得拯救。當然,他沒說自己在什麼地方,但答應我他會奇迹般安然無恙地很快回家!
二等兵普萊斯在科雷希多島得到了撤令,之後沒幾周,麥克阿瑟將軍放棄了這個陣地,並留下了那句有名的話,說他還會再回來的。但對那些巴丹半島的士兵們來說,他是不會回來了。而我嫁的那個士兵也不會回來了。他歸家的時候,太陽穴上有一道半月形的傷疤,左眼視力極弱。他一直陷在對自己懦弱膽小的懷疑中,從未恢復過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他強烈地感受到了上帝對他的看顧。他從我的熱吻和挑逗撫摸中扭身而走,質問我:「你難道不明白主正看著我們嗎?」
但當帳篷摺疊起來,我卻發現拿單·普萊斯進入了我的生活。這個帥氣年輕的紅頭髮牧師降落到我那無主的靈魂上,猶如狗覓到了一根骨頭。他擁有遠超我以為年輕人能有的那種自信心,但我也試圖抵禦過他的魅力。他的一本正經讓我灰心。他可以和身著縐紗旗袍的老女人有說有笑,還會拍拍她們的駝背;但和我在一起,他總是三句話不離天國,偶爾才能放過這個話題,因為那時他起了魔鬼的念頭。
我的答案是什麼呢?沒錢,當然是這樣。沒影響力,碰到那種情況沒朋友可以傾訴,沒辦法否決那統治我們生命的強權。還有一個並不新鮮的說法:我太低三下四。
如果我體內還存留著那個異教姑娘的漂亮影子,仍舊會像飛蛾為月光吸引一般因崇拜而傾倒,如果她的心仍然會因喬治亞的夜及夜間路渠里傳來的蛙聲而狂跳不止,那她定然會對她的現狀目瞪口呆,不知該如何替自己文飾美言了。偶爾,拿單外出參加佈道會,我就會鎖上家門,對著鏡子顧影自憐,抹上紅色唇膏做家務活,但這種情況極少。我與自己的靈魂相遇得越來越少了。待到露絲·梅出生時,我們已搬入了黑爾街上的牧師住宅,拿單則已完全掌控了曾經名為奧利安娜·沃頓的那片國土。我將主視為我個人的救世主,因為他終於給我帶來了一台美泰克洗衣機。我休憩於此等平和之中,且稱之為幸福。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生活就是那樣度過的。
我努力告訴他我們很幸運。我相信戰爭只會在我們的人生計劃中烙下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印痕。拿單變了,我能看出來。但他似乎只是變得更虔誠,很難看清他心中的廢墟究竟是什麼樣的。終於,我實現了跨越州界的夢想,作為牧師的妻子開始旅行。
這就是箇中原因,小獸。我失去了翅膀。別問我是如何奪回翅膀的——那故事太讓人難以承受。很長時間以來,我都沉醉於虛假的安慰之中。當男人談起國家利益,說那也是我們的利益時,我就信以為真地以為我們大家都應該這麼去做。結果,我的命運就和剛果鑄在了一起。可憐的剛果,男人的赤腳新娘,男人允諾給她一個王國,卻拿走了她的首飾。
還有一件事,讓我難以啟齒。我漸漸相信上帝就站在他那一邊。這是不是讓我顯得像個瘋子?但我真的相信過;我必須相信。我對他的恐懼已超過了對一個男人可能產生的恐懼的限度。敬畏他,愛他,事奉他,我得時時用雙手緊捂著耳朵,才能不讓他的話語在我的腦中鳴響,即便他在別處,或在酣睡。在無數個無眠之夜的深淵里,我會向聖經尋求安慰,只為了讓自己好過一點。耶和華又對女人說: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read.99csw•com
拿單並未因這大有希望的比照而笑起來。事實上,他第一次打了我。我記得當時我坐在廚房裡一把椅子的邊緣,腳邊放著尚未拆包的行李,我用雙手撐著自己碩大的身軀,和他一起聽收音機。有個男人一直在讀長篇戰爭故事,那時候經常有這種節目:朗讀親歷者敘述的戰俘集中營和艱難行軍的故事。故事里的士兵絕望地掙扎著,掉隊后,便在夜幕下轉瞬即逝的橘黃色槍火中凋亡。我心不在焉地聽著,直到拿單說話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的幾次懷孕讓他極為窘迫。從他的思維方式來看,那是不應得的祝福。甚至每次懷孕都會再次讓上帝注意到我有一個陰|道,他有一根陰|莖,以及我們同床共枕懷上孩子的事實。但上帝明白,事情從不是那麼簡單。拿單被性弄得魂不守舍,事後都會戰慄不已。他會大聲祈禱,並指責我竟如此淫|盪。如果說他的負罪感使他成了人前的暴君,那也使他成了上帝面前的稚子。不是只知哀告的無助的孩子,而是暴躁的孩子。這種類型的粗魯男孩對愛所知甚少,極易為自己的錯誤而指責他人。這種類型的男孩長大後會一門心思地想讓所有人都看到他能幹出什麼名堂。我認為,他內心裡是想拯救更多的靈魂,比始於巴丹的死亡行軍途中的凋亡者更多的靈魂,比曾踏足其他所有毀滅之路上的凋亡者更多的靈魂。
對像我這樣一個在大蕭條時期也是這般天真無邪的孩子來說,情形也是如此。只要我所處的環境都是我熟稔的,那生活給予我什麼,我便會接受什麼。作為極其漂亮的孩子,後來又是如此驚艷的姑娘,我在這世界上有著自己的小小法門。我父親巴德·沃頓是名眼科醫生。我們就住在傑克遜郊外名叫「珍珠」的灌木叢生的居民區里。爸爸在後屋給人看病,那兒有個金屬柜子,裏面放著他的一套透鏡。每次開合抽屜,透鏡都會發出玻璃風鈴般的叮噹聲。我們在前門開了間雜貨鋪。也只能如此了。那時候世道艱難,於是所有人的眼睛都好了起來,或至少變得無需照料。我們雜貨鋪里出售表親們從各自農場帶來的新鮮農產品,也賣一些乾貨和少量子彈。我們就這樣苦熬著。我們住在樓上。上面一度住了十一個人,從諾克蘇比縣過來的表親、採摘季節反覆來去的叔舅,還有我的大姑苔絲。她就像我的母親,如果我真需要的話。苔絲姑媽最喜歡說的就是:「甜心,人生不是節日遊行,不過你以後反正也會經歷一切的,所以還不如抬頭挺胸、輕步快走呢。」而我們大家也或多或少都這麼想。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理解自己付出了多麼不堪的代價,甚至上帝都不得不承認自由的價值。你們怎麼對我說,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去?那時候,我棲居於黑暗之心,徹底被婚姻的形狀束縛,幾乎看不到竟然還有其他的路可走。和瑪土撒拉一樣,我也在自我的囚籠中畏葸不前。儘管我的靈魂嚮往群山,但也和瑪土撒拉一樣,我發現我沒有翅膀。
我的墜落並無預兆。我並非生來便要尋求沉醉或拯救,兩者皆非我的目標。我的童年很快樂,撒歡兒似的瘋玩。我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自然,從某些方面來說,沒媽的女孩子會有所缺失,但照我看來,這樣的女孩卻擁有其他女孩全然不知的自由。女人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都沒人會告訴她,於是璀璨的可能性就在地平線那兒朝她眨著眼睛。
那是我從我所嫁的那個男人那兒聽到的最後消息,一個會哈哈大笑(甚至還會自嘲睡豬槽這段插曲)、會叫我「蜜犢子」、相信九九藏書好運帶來的奇迹的男人。我至今仍能想象那個年輕的士兵支在床上寫信的情景,透過眼罩和繃帶微微笑著,給護士看他漂亮新娘的相片。相片上,一簇簇三角洲地帶的棉花從我的頭髮里冒出來。結果,那是他這輩子享受到的最後的快樂時光。他還不知道連隊的戰友都發生了什麼事。幾天後,消息傳到科雷希多島。從島嶼要塞的地道里傳來恐怖的風聲,一個過於恐怖、都沒人敢大聲說出口的消息——那耳語般傳遞的密訊要到多年後才會昭示于天下,特別是昭示於我。而它會讓一個戰士的心像皮鞋上的硬皮一般永遠地皺縮起來。
那天晚上,炮擊開始的時候,拿單被擊中,兩眼一抹黑踉踉蹌蹌地跑進了黑暗中的豬圈。連隊接到命令快速行軍至巴丹半島。他們準備隱藏在那兒的叢林里,整隊后伺機回擊,重新奪回馬尼拉。這是過度自信的指揮官做出的錯誤決定,對歷史來說只是區區小事,卻在那些人的生命中鑄成大錯。他們都被困在了半島上,飢餓、恐懼,最終在刺刀的威逼下被包圍、驅攏到一起,往北進發。他們頂著酷熱穿越稻田,筋疲力盡,身罹重疾,艱難前行。之後,他們手腳並用地膝行,因饑渴與肆虐的瘧疾而極度消瘦,乃至產生幻覺。只有為數不多的人來到了一座戰俘集中營,最終活下來的人就更少了。拿單所在的連隊全都死在了巴丹死亡行軍途中。
我們九月成婚,蜜月是在摘棉花中度過的,為了備戰。在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也有關於戰爭的討論,男人們受到徵召,但我覺得那不過是為了顯示國家已做了萬全準備。拿單總是能受到豁免,因為他是個不可缺少的工人——不是為了主,而是為了棉花國王。佈道會的間歇他在農場幹活。一九四一年秋,我們這對新婚夫妻從事的第一項事業就是共同彎腰曲背地在滿是塵土的農田裡勞作。等到將粗棉袋塞滿,我們的雙手也磨破了皮,頭髮和肩膀上附著著一簇簇白色。我們還以為這就是我們需要做的全部了呢。我們做夢都沒想到,沒過多久,炸彈就落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港口上,而港口的名字在我們那小小的內陸居民區里著實引起了很大的轟動。
我,名叫奧利安娜的女孩或者說女人,當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過那些道路、穿州過界之時,究竟身在何方呢?身體與靈魂已被拿單的使命吞噬。身不由己,彷彿由某種異己的力量控制著。我的外表依然未變,這點我敢肯定,就如同他的外表仍舊跟那個出發上前線的男孩一樣。只是如今我體內的每個細胞都已嫁給了拿單的計劃。他那宏偉的意志。征服就是這樣發生的:總是有一個計劃比另一個計劃更宏大。我很想去做妻子應該做的事,比如去出租屋的水槽旁,把白襯衫和黑襪子分開洗凈。一頓又一頓地炸小玉米餅。我們佈道的那些小鎮幾乎看不到青壯年,畢竟仍在戰時,而這卻更猛烈地煽起了拿單內心的折磨之火。當他望著眼前那些會眾,卻不見一名士兵時,他一定是見到了那群正在往北進發的幽靈。在我而言,我看到的只是在我英俊的丈夫,那位主的士兵面前,那些被剝奪了愛情的年輕姑娘胸脯起伏波動得厲害。(我真想大喊:快去引誘他吧,姑娘們,我是真累了!)要不然,我就在家等他。他到家之前我會先喝四杯水,這樣,不管他吃什麼東西,我在旁邊看著時肚子就不至於咕咕叫了。我懷著雙胞胎的時候,極度的飢餓讓我有時晚上竟會手膝並用地爬出去,到花園裡吃土。在那兩年都不到的孤獨歲月里,我竟然生了三個孩子。我實在不相信地球上還有哪個女人會像我一樣,交媾得那麼少,卻生了這麼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