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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利婭

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
利婭

我告訴阿納托爾:「我見過帕特里斯·盧蒙巴。你知道嗎?在利奧波德維爾,我和父親去看了他的就職演講。」
「那你理解得很好了。」
「他的工作很棘手。」我說。
他轉過身往回走,腳步一顛一顛的。「別忘了告訴你父親,加丹加分離出去了。」
我也笑了,但不知道接下來還能說什麼。我覺得有點尷尬,就回身繼續替露絲·梅梳頭髮了。
「可所有人都想活到老啊。這樣才公平。」
我想必聽說過,但不太確定。我先點了點頭,但後來又承認道:「沒有。」從這時候起,我就決定不要再假裝自己知道很多事情。我要成為我自己,利婭·普萊斯,渴望學習一切有待了解的東西。只需看看父親,我就明白,當你想顯示自己是房間里最聰明的人時,就會什麼東西都學不到了。
「沒有,我不知道這個轟動。看來我得和塔塔·恩古扎搞好關係才行。」
「是的。但如果孩子不死,就不會這麼珍貴了。」
「那好,我希望聯合國馬上就來,把事情搞定。這樣一來,每件事都會變公平的,馬上!」
「好吧,反正這裏邊也不是豬,你們也不用買。如果你能猜出是什麼,你們的晚餐就能加菜了。」他搭在肩上的繩子系著一隻褐色的布袋,他把它遞了給我。我閉上眼睛,上下顛動著袋子估摸它的分量。乍看像是雞的體格,但它太沉,應該不是鳥類。我把袋子舉起來,仔細打量著袋底鼓得圓圓的部位。有些地方尖尖的,也許是肘部。
我讓梳子的邊緣緩緩地順著露絲·梅的腦袋當中梳下去,仔細地分出頭路來。父親說過獨立之後,利奧波德維爾郊外的貧民窟有了美國的援助就會好起來。也許我是因為愚蠢才相信他的話吧。在喬治亞州,亞特蘭大的郊外也有窩棚,黑人和白人分開居住,那可是在美國的正中心啊。
「我正好知道誰家有:瑪瑪·恩古扎。她讓自家孩子去溪中取水來澆灌的菜園。你沒見過那菜園嗎?都引起轟動了。」
他離去時,我沖他背後喊道:「謝謝你,阿納托爾。」我不只是謝謝他的兔子,也謝謝他告訴我的那些事情,謝謝他說的「和你無關,貝埃內」和「你理解得很好了」。
過了三個禮拜低氣壓的鬱悶日子后,我終於讓露絲·梅起了床。我只是說了句:「露絲·梅,寶貝,起床吧。我們去外面隨便走走。」對母親我就沒什麼轍了。但我花了很多時間照料露絲·梅,我覺得現在我應該知道什麼對她有益。她需要有東西讓她發號施令。那時候,我們的寵物大多都逃了,要不就被吃了,像瑪土撒拉那樣。但剛果還有很多上帝的造物,可以讓我們玩得開心。我帶露絲·梅去外面曬太陽。但不管去哪兒,她都會癱下來,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像只被機器壓過的襪子猴玩偶。
我說了句蠢話,覺得很難受。我照他的命令看去:瑪瑪·姆萬紮變形的雙腿和高貴的小頭顱都裹著淺黃色的棉布。她坐在厚實的塵埃里,彷彿長在那兒。她面前是一小叢火堆,火苗舔舐著她滿是凹痕的煮飯的罐頭。她仰著身子倚在後撐的雙手上,抬臉對著天空喊著話。她的兒子們心不在焉的回應從泥巴屋裡齊聲傳來。敞開的門邊上,兩個大女兒正站在高高的木臼邊搗木薯。一個女孩舉起搗棒,另一個女孩就杵向窄洞——一上一下,完美均衡的節奏猶如活塞在抽|動。我常常注視她們,為她們挺直的後背和滿是肌肉的黝黑臂膀的舞蹈深深吸引著。我很羡慕那些女孩,她們在齊心協力、完美同步地忙碌著。如果我和艾達未曾深陷於負罪和不公的糾結之中,我們大概也能對此有所感受。現在,似乎,我們全家都處於紛爭之中:母親反對父親,蕾切爾反對他們倆,艾達反對世界,露絲·梅則是不管誰走近就會無助地拉著那人不放,而我則想盡辦法待在父親一邊。我們全都糾葛于這樣的憎恨之中,卻又不明就裡。
「阿納托爾,加丹加離這兒近嗎?」
「他們就不能有點耐心嗎?」
我們蹲在洞口,等著。螞蟻在軟軟的沙地陷阱里掙扎著,直到一對鉗子突然伸過來,把它們攫住,塵埃輕輕揚起,它們被拖到沙土之下。完了,就這麼回事。
他笑了。「我會給你很多機會猜對的。」
「來吃今天的晚飯吧,阿納托爾。加上這隻兔子,我們可吃的就太多了。」事實上,這隻孤獨的兔子只夠燉上一小鍋,吃完飯洗盤子的時候,我們還是https://read.99csw.com會餓——這種體驗我們還在適應之中。但在基蘭加,表達感謝的方式就是如此。至少我學到了那麼一點禮儀。
「好吧,那就好,因為我聽說昏睡病會死人的。」我一邊說一邊梳著頭髮,感覺自己已經被這個單調的動作催眠了。枕著辮子沒日沒夜地睡覺,一直汗流不止,已經讓露絲·梅金黃色的頭髮皺成了反光的碎波浪。我順著她的後背把頭髮往下梳時,阿納托爾凝視著。他的笑容在那安靜的一分鐘里迷茫起來。
她一前一後地飛來飛去,我注視著她投在鞦韆底下白塵之上的影子。每當她抵達弧度的頂端時,她雙腿的影子就會變形成羚羊般細瘦的弧形腿,底端是小小的圓蹄,而非腳。我被妹妹長著羚羊腿的這幅影像驚呆了,只覺得恐懼萬分。我知道這隻不過是影子,是陽光的角度使然,但你所愛的事物倏然間變得如此陌生,仍舊會讓你驚懼莫名。
「好吧!你在學校里教孩子們數學和法語時,是不是也這樣寬宏大量?他們肯定從來沒學到過任何東西。」
「當然不會。但不管怎樣,這是事實。如果每個人都能活到很老,那老年就不稀罕了。」
不管玩什麼,露絲·梅似乎都沒多大興趣。我讓她坐上的鞦韆,是內爾森用從河岸邊找來的抹了油的粗繩子幫我們掛上做成的。鞦韆座是一個裝過棕櫚油的長方形舊油桶。村裡的孩子都會來玩我們家的鞦韆。我把梳子上的灰塵抖落,開始把露絲·梅一塊塊打結的黃色頭髮捋順。這麼做很難不把她弄疼,但她連哼都不曾哼一聲,我覺得這是個壞兆頭。
我看了看袋子裏面。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不自然地往後蜷著,因為脖子斷了。是掉進陷阱里被抓的,不是被射殺的。我把袋子緊抱在胸前,抬頭斜著眼看阿納托爾。「如果我沒猜對的話,你真的會把它帶回去嗎?」
這讓我不自在起來。「我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了嗎?」
「我們會燉上一鍋的。」我承諾道。
「鑽石,沒錯,」阿納托爾說,「還有鈷礦、銅礦和鋅礦。我們國家有你們國家想要的任何東西。」
「但你也說對了一半,是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他說,「你聽說過莫伊茲·沖伯這個名字嗎?」
阿納托爾開始朝我們走來。我揮了揮手,對他說:「姆博蒂,阿納托爾!」
我既覺得窘迫,又覺得困惑。「為什麼那些生意人要把剛果的鑽石弄走呢?美國人到那兒去又要幹什麼呢?我以為剛果屬於比利時。我是指以前。」
「這話聽上去就像在描述喬治亞州的教友聯誼會。」我說。
「真的!我在這兒連一個朋友都沒有,除了內爾森和帕斯卡,可他們就是兩個小男孩!還有你。像我這個年紀的女孩都有了孩子,也很忙。而男人看到我就像看到想咬他們的蛇似的。」
「她今天像是個憂鬱的小姑娘。」阿納托爾說。
我琢磨著阿納托爾是否會覺得我這個信使還不夠格。我注意到,剛果男人甚至不會把自己的妻子或女兒當作理智的或重要的人對待。儘管就我所見妻子和女兒攬下了所有的活計。
「別擔心赫魯曉夫先生。當盧蒙巴說他會從俄國人那裡獲得幫助時,那話是怎麼說的?他是在欺騙世界,就像母雞把羽翼張開,變得個子很大,讓蛇明白她是個大塊頭,根本吃不了。」
「嗯,聯合國的工作就是維護和平。」我說,「他們什麼時候來?」
他只是同意道:「埃-耶。」
「睜開你的眼睛,貝埃內。看看你的鄰居,過去他們真的屬於比利時嗎?」他指向院子外,越過那些樹,那是瑪瑪·姆萬紮的房子。
阿納托爾嘆了口氣。「那些都是大城市。蟒蛇和母雞蜷在一起,只會有麻煩。人們見了太多歐洲人的所作所為,以及他們擁有的東西。人們幻想獨立之後生活立刻就會變得公平起來。」
阿納托爾嘲笑起我來。「我覺得你是個很沒有耐心的女孩,急於長大,變成一個沒有耐心的女人。」
「我知道。」
「嗯,這我知道。但……」
不像去年的這時候是雨季,現在是漫長而又奇異的旱季,軟軟的塵土鋪展在我們的院子里,呈現出一大塊一大塊的白色。院子里到處可見一小撮一小撮凹下去的漏斗形陷阱,蟻獅https://read.99csw.com就藏身在底部,等待著可憐的昆蟲落入,被吞噬掉。我們從來沒親眼見過蟻獅,只見過它們那些很難看的自製工事。為了讓露絲·梅開心起來,我告訴她它們看上去就像獅子,有六條腿,個子很大,像她的左手那麼大。我其實不知道它們長什麼樣,但鑒於剛果生物的普遍形態,那種體格應該還是有可能的。露絲·梅還沒生病的時候,認為她只要趴在地上唱著歌,就能把它們誘出來:「壞蟲子,壞蟲子,快從洞里跑出來!」有時她可以唱一整個下午,即便根本不管用。露絲·梅性格中最突出的特點就是認死理。然而現在我這麼跟她提議了,她反倒只是歪著腦袋,根本提不起興緻。
「他們為什麼這麼恨白人?」
「貝埃內,你太調皮了。塔塔·姆萬紮不想被人看見自己跟年輕的姑娘說話,這你都知道,會引起醜聞的。」
「我認為現在整個世界上沒有誰的工作比這更棘手了。」
阿納托爾湊近我的耳朵。「有個秘密你想知道嗎?我覺得阿克塞爾羅特先生是個戴著自己臭烘烘帽子的麻煩。」
「孩子是不應該死去的。」
他搖著頭,哈哈笑了起來。
但阿納托爾顯然覺得我是可以託付的。「你知道加丹加省在哪兒嗎?」
「我不會忘記的。」
「誰都想知道。如果他們不來,總理就會威脅,說要去找赫魯曉夫先生幫忙。」
我想了一會兒才理清自己的思緒。最後,我說:「我並不是每句話都能理解,但他使我很想去相信他說的每一個詞,甚至包括那些我並不怎麼聽得懂的詞。」
「很遺憾,如今那些在加丹加做生意的人已經習慣了需要什麼就拿什麼。」
「哦。」我說。可是為什麼我跟基蘭加的任何一個完全有自主性的男人說話就會引起醜聞,而跟阿納托爾就不會呢?不過我沒問。我不想讓我們的友誼蒙上陰影。
「和你無關,貝埃內。」
我們又站了一會兒,注視著瑪瑪·姆萬紮好脾氣地和她那個懶兒子爭論著,用她那柄飯勺狠狠敲了他幾下。他往後一跳,發出誇張的喊聲。他的姐姐們也都指責他、笑他。我意識到瑪瑪·姆萬紮有張特別漂亮的臉蛋,眼睛寬寬的,嘴巴很威嚴,頭巾底下是圓滾滾的凸腦門。甚至在她出了那場可怕的事故,又失去了兩個最小的孩子之後,她丈夫也沒有再娶其他妻子。他們一家見慣了坎坷艱難,但似乎仍能輕鬆地彼此嘻嘻哈哈。我忌妒他們,忌妒的強烈程度幾近於愛,幾近於狂怒。
露絲·梅仍舊無精打采,我就這樣梳理著自己的思緒,把她的辮子編好了。我知道應該先給她洗澡,洗頭髮,再梳頭,但這樣要把浴缸拖出來,燒開十幾壺的水,免得她著涼——整整一天都忙活不完。而現在我要操心的應該是曼格萬西豆以及怎麼給兔子剝皮。這儼然已是童年終結之後的日子了。畢竟兔子要等著你去剝皮,你還必須承認:「沒有其他人會來做這事。」所以,那天沒有給露絲·梅洗澡。我只是履行承諾,推著她盪了一會兒鞦韆,而她也確實踢了踢腳。也許這就讓她開心了吧,我說不清楚。我希望是這樣。阿納托爾的話讓我內心深處對事物有了新的認識。確實,疾病和死亡使孩子更珍貴。我以前常常隨心所欲地拿露絲·梅的小命威脅她,只是想讓她聽話。現在,當我不得不面對這種可能性,即我們或許真的會失去她時,我感到在我的胸膛里,我的心變成了一個柔軟的、受損的臟器,像淤青的桃子。
「為什麼他們不直接和盧蒙巴做生意呢?他才是被選出來的那個人。他們應該都知道這點啊。」
「虛張聲勢,就是這個意思。我認為盧蒙巴想要保持中立,這是他最想做的。他對此事的執著勝過對自己生命的熱愛。他不想放棄我們的財富,但他更不想把你們國家變成敵人。」
姆博蒂,貝埃內-貝埃內。」他說。他給我和姐妹們都取了特定的名字,不是其他人喜歡用的那些侮辱性的詞語,比如白蟻,或本杜卡,那是艾達的名字,意思是拐著腿走路的人。阿納托爾不願告訴我們他取的那些名字是什麼意思。他揉了揉露絲·梅的腦袋,以剛果人的方式和我握了握手,就是握手時用左手撫著右臂。父親說這種傳統是表明他們沒藏任何武器。
「我覺得不是,現在不是采采蠅的read•99csw.com季節,這個時候在基蘭加幾乎見不到昏睡病。」
「一大堆新聞。」他說,「不過,首先,我給你們帶了一隻裝在布袋裡的豬。」
「赫魯曉夫。」我說著,想要掩藏自己的震驚,「共產黨會幫助剛果?」
「你會有嗎?如果你的肚子空空的,卻發現一籃籃的麵包就放在窗子的另一邊,你會繼續耐心等待嗎,貝埃內?說不定你也會扔石頭?」
「誰有資格擁有它呢,你想想看?」
我的肚子就是空空的,我很想告訴阿納托爾。「我不知道。」我坦言。我想起了昂德當夫婦在利奧波德維爾的家,那裡有波斯地毯、銀茶具和巧克力曲奇。周圍卻是綿延不絕的馬口鐵窩棚和飢餓。或許男孩子們此刻就赤著腳騰騰騰地在那棟房子里走來走去,把近乎空蕩蕩的食品儲藏室再度洗劫一空,然後藉著窗帘將仍散發著昂德當夫婦驅蟲肥皂味的廚房一把火燒掉。我沒法說誰對誰錯。我倒是確實明白了阿納托爾說的蛇和母雞共處一室意味著什麼:你會循著憎惡的腹鱗追蹤而去,沖它發出咆哮。我神經質地瞥了一眼自己家的房子,那兒沒有地毯和茶具。可是那又怎麼樣呢?耶穌會保護我們嗎?當他洞穿我們的心靈、衡量我們的價值時,他會發現我們對剛果鄰人的愛或者蔑視嗎?
「我太熱,唱不動歌了。反正它們也不會出來的。」
「她病了,在床上躺了好幾個禮拜了。母親也病了。你沒注意到嗎,前幾天你來的時候,她就站在門廊上,望著空中發獃。父親說她們兩個都會好起來的,可是……」我聳了聳肩,「應該不是昏睡病吧,你覺得呢?」
「溫達姆博蒂!」我用左手抱著右臂,和他握了握手。
「他們在南邊做的事,你們也能在這裏做嗎?宣布成立自己的國家?」我問。
瑪瑪·姆萬紮又喊了起來,還拍起了雙手催促著,總算讓一個兒子不情不願地從房子里出來,拖著他那雙扁平的有著粉色腳心的腳板走了過去。然後,我也笑了,因為不管老少,哪兒的人都是一樣的。我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再像阿納托爾那些挨罵的學生了。
「他們知道。但盧蒙巴並不急於跟外國人做買賣,他只忠實于自己的同胞。他想要建立一個屬於剛果人的統一的剛果。而且他也知道,來自南部的每一顆加丹加鑽石都可以支付利奧波德維爾一名教師的薪水,或者養活北部瓦雷加一整座村莊的孩子們。」
我臉紅了。
「在南邊,」我說,「鑽石礦都在那兒。」阿克塞爾羅特先生把父親和我從利奧波德維爾載回來時,我聽他們談起過。顯然,阿克塞爾羅特先生經常去那兒。所以我就這麼猜了。不過,我猜的時候帶著父親招牌式的自信。
他輕輕彈了一下我的臉頰。「別擔心,貝埃內。沒人會朝你開槍的。快去燒兔子吧。如果我在學校里我的辦公桌前聞到了你們燉烏姆翁得拉的味道,我就會回來的。薩拉姆博蒂!」
我不敢冒險亂猜。
「你覺得小斯圖爾特去哪兒了?」我問她。我提起那個名字只是想讓她高興,並以此來承認那是她的小獴獴。她沒把它抓住並關起來,或者說也沒有特意照料過它,而且小斯圖爾特的名字不過是取自故事書里一隻虛構的動物,也就是一隻老鼠的名字而已,但我無法否認它整天都圍著她轉。
烏姆翁得拉!」我喊道,像個孩子似的上蹦下跳,是叢林里的兔子。內爾森用曼格萬西豆和芒果燉的兔子肉,就連蕾切爾也禁不住想吃,可見味道真的很好。
「我正好還知道,」我說著,也許還有那麼一點羞答答,「上個禮拜天,恩古扎家所有的母雞都給麝貓叼走了。所以,瑪瑪·恩古扎肯定願意用曼格萬西豆換雞蛋,你不覺得嗎?」
阿納托爾笑了起來。
還沒寫到吃早飯,紙就用光了。你得解釋那些詞,再用別的詞去解釋你用來解釋的詞。
「他們真是這樣,阿納托爾。昨天,我坐在野草叢裡,看到塔塔·姆萬紮在安置漁柵。當我站起來,想讓他教我那是怎麼弄的時,他立刻九-九-藏-書就跑開了,還跳進了水裡!我發誓真是這麼回事!」
「我知道他們不怕主,他們還認為所有人都應該有一模一樣的……」我發現自己根本就說不成完整的句子。
「哦,是啊,我想他們會的。」阿納托爾一臉奇怪地看著我,「貝埃內,你知道什麼是共產黨嗎?」
「哦,不會的,小姐!我會用棍子猛敲他們調皮的腦袋,把他們無地自容地打發回家。」我們都笑了起來。我才不會上當呢。
和我無關,和我無關!我一聽這話,心裏就樂開了花,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
「一模一樣的房子,差不多就是這樣。」阿納托爾替我把話說完了,「八九不離十。」
「好吧,就算是壞蟲子也得吃飯呀。」我指出這一點,「每樣動物都得吃東西。」我想,就算獅子也是這樣的呀。
「確實有一則新聞,貝埃內,既然你問了。但恐怕不是什麼好新聞,我就是來和你父親談談這件事的。」
「我知道。」
「它跑掉了。我也不在乎。」
阿納托爾燦爛地笑了。「聰明的姑娘!」
他舉起雙手。「我很想說是的。這樣,你就會認為你們的朋友阿納托爾是個好獵人。唉,可惜啊。這是一個新來的學生今天早上帶過來當學費的。」
「她的兩個孩子生傳染病死了。」我說。
我就喜歡聽阿納托爾講英語。他的發音有點英國腔,挺優雅的。「先」說成「顯」,「帶」說成「逮」。但他每個音節都重讀,所以聽起來還是很剛果腔——一隻裝在布袋裡的豬——好像沒有哪個字願意統領這整個句子的音韻頓挫。
集市上的曼格萬西豆價格很高。」他指出,「都是因為乾旱。所有的菜園都乾涸了。」
「莫伊茲·沖伯是隆達部族的領導人。從各方面的實際情況來看,他就是加丹加省的領導人。幾天前,他又成了他自己成立的加丹加國的領導人。他宣布加丹加已經從剛果共和國里分離出去了。」
「那就會有戰爭?」
哦,聽了這話,我就哈哈笑了起來。
基蘭加,1960年9月
「包袱。」我說,「母親說『千萬別買包袱里的豬』,就是叫我們別瞎買東西。不過我猜包袱就是布袋吧。」
「阿克塞爾羅特先生不太看好他。」我坦白道,「他說帕特里斯·盧蒙巴是個穿著借來的西裝的麻煩。」
「阿納托爾!如果死的是你自己的孩子,你也會這樣說嗎?」
「現在他可以自己和比利時人及美國人做生意了,你明白了吧。他畢竟有這麼多礦藏。你們國家的一些人一直在鼓勵他做出這個決定。」
他當然知道。我們村很小,阿納托爾知道每個孩子的名字。「真是莫大的遺憾。」我說了這一句,但稍嫌不夠。
「虛張聲勢,」我說著,高興起來,「盧蒙巴在虛張聲勢。」
「盧蒙巴總理說不會,絕對不會。他要求聯合國出兵恢復統一。」
「看這兒,露絲·梅。蟻獅。」
「我想,戰爭應該算已經開始了吧。莫伊茲·沖伯有比利時人和雇傭兵替他幹活。我認為不打上一仗,他們是不會離開的。加丹加並不是唯一一個他們想要搞亂的地方。在馬塔迪、提斯維爾、博恩代、利奧波德維爾也各有各的戰爭。大家對歐洲人的行徑感到非常憤怒。他們甚至會傷及婦女和孩子。」
我決定給她來點激將法。如果我無法在露絲·梅的心中發現任何火花,恐怕我會陷入恐慌,或者哭泣。
「看見這些了嗎,貝埃內?這就是剛果。不是沒有心的礦藏或者閃亮的石頭,不是那些在我們背後隱秘的交易。剛果是我們。」
「他不在家。不管什麼事,我都可以轉告他。」
我又梳起露絲·梅的辮子,心裏卻想著阿納托爾的身影,他有著寬闊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肢,白襯衫裹著他倒三角形的身材,他沿著土路走回村子,步伐平穩而堅定,漸漸離我們越來越遠。我希望我們國家那些讀跳舞的食人族之類的雜誌故事的人,也能看見像阿納托爾這樣乾淨的白襯衫與友善的眼神,或是像瑪瑪·姆萬紮和她的孩子們在一起時那樣的日常場景。如果「剛果」這個詞使人想起的是漫畫里厚嘴唇的食人族,唉,他們對這兒的看法就徹頭徹尾地錯了。但你怎麼才能糾正他們呢?自我們來到這兒的第一天起,母親就嘮嘮叨叨地要我們給伯利恆高地中九_九_藏_書學的同班同學寫信,但至今我們仍沒有一個人動筆。我們還在猶疑,從哪兒開始寫呢?「今天早晨,我起床……」我會這樣開頭,但不對,應該是:「今天早晨,我把緊罩著我們床鋪的蚊帳拉起,因為這兒的蚊子會讓你染上瘧疾,病毒會在你的血液里遊走,這裏幾乎每個人都會感染上,但他們不會因此去看醫生,因為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情,像昏睡病或咔咔咔咔,或者有人把基巴阿祖加在了你身上,不管怎麼說,這兒其實沒有醫生,也沒錢付給醫生,所以人們只能盼望著運氣好,活到老,因為到那時候,他們就會受到珍視。與此同時,他們還是會繼續做自己的事,因為他們有深愛的孩子和幹活時要唱的歌,而且……」
阿納托爾蹙起了眉頭。「剛果是剛果的,一直都是這樣。」
「嘿,看這個。」我說。我發現一列螞蟻正沿著樹榦往上爬,便從那隊列里拈出幾隻。那些可憐的螞蟻運氣太糟,被挑出來的時候正和兄弟們忙著自己的事呢。就算螞蟻有自己的生活,我還是沒怎麼細想就蹲下來,把半個身子已被我的手指捏扁的螞蟻扔進了蟻獅的陷阱。從前有人把基督徒送去喂獅子,如今這句話成為艾達愛用的諷刺,意指我成心把她留在那條路上讓她被吃掉。但艾達並不比一隻螞蟻更像基督徒。
「是你自己捕殺的嗎?」
我拉起露絲·梅,替她撣去頰上的灰塵。「坐到鞦韆上去吧,我來給你梳辮子。」我說。這幾天我一直在屁股兜里揣著一把梳子,就是想給露絲·梅梳梳頭髮。「等我給你編好辮子以後,就給你推一會兒鞦韆,好嗎?」
「有什麼新聞嗎,先生?」我問阿納托爾。父親總是這麼問他。儘管第一次家庭晚餐的狀況極其糟糕,父親還是相當倚賴阿納托爾,甚至還有點神經質地期待著他的造訪,我是這麼覺得的。阿納托爾總是知道外面世界——至少是基蘭加之外的重大新聞,讓我們很是驚訝。我們不確定他是從哪兒聽來這些消息的,但最後都得到了證實。
我覺得尷尬,竟然被自己的小妹妹教訓起對待昆蟲的道德來了。通常,殘忍的行為能激發出露絲·梅的無限熱情,而我想盡辦法只是為了讓她振作起來。
「別再這麼幹了,利婭。」露絲·梅說,「螞蟻又不壞。」
「什麼?為什麼?」
「我對他不熟。他肯定是不會和我說話的。沒人和我說話,阿納托爾。」
「也許吧。」他說。
「是嗎?」阿納托爾似乎很感興趣,「那好,你能有自己的看法了。你是怎麼看我們的總理的呢?」
從眼角的餘光,我瞥見阿納托爾站在我們家院子邊上的甘蔗叢里,身子幾乎被掩住一半。他不是在砍甘蔗,他不嚼那玩意兒——我覺得他對自己堅固的大白牙和門牙之間的小牙縫頗為自負。但他就那麼站在那兒,注視著我們,我想他說不定看見我捉螞蟻喂蟻獅了,一下子臊得臉上緋紅了起來。這似乎很孩子氣。青天白日之下,我們在基蘭加做的幾乎每一件事都很幼稚。包括父親走在河岸邊自說自話,母親衣衫不整地晃來晃去,都很幼稚。給露絲·梅梳頭髮似乎至少有點母性的味道,而且也很符合現實需要,我便專註在這上面。我不由自主想象出一幅畫面,父親掄著黝黑的臂膀從河裡摸出魚來,母親挺著黑黢黢的大|乳|房用木杵猛捶木薯。然後,習慣使然,我會背誦懺悔詩篇:神啊,求你按你的慈愛憐恤我,按你豐盛的慈悲塗抹我的過犯。但我並不確定自己的所想究竟犯了哪條戒律——尊敬父母,還是不要覬覦鄰人的父母?還是更籠統,要忠實于自己的種族?
「可憐的貝埃內。」
我猜對了:阿納托爾興奮地笑起來,露出了白牙。我已經不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在我們眼中是什麼模樣了,當時我們都被他滿臉的疤痕驚得目瞪口呆。然而現在我只看見阿納托爾這個男人,穿著白襯衫和黑褲子,有著寬寬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肢,總是笑眯眯的,步伐很歡快。一個對我們很友善的男人。除了疤痕,他的臉上還有許多有趣的特徵,比如杏仁狀的雙眼,還有精緻的尖下巴。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喜歡他。
「當然可以有這樣的願望,埃-耶。但若真實現了,就未見得合理了。想想看,如果我們的曾祖父母都還能四處走動,會怎麼樣。村裡就會擠滿怒氣沖沖的老年人,爭執著誰家的兒子最忘恩負義,誰骨頭最疼,而且還總是不等孩子們上桌,就把食物全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