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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蕾切爾

第三部 士師記

我們未知之事
蕾切爾

「你難道不覺得上帝看到這些事情也很開心嗎?」
「別傻了!」父親喊道,「那一節指的是以色列的子孫。」
他抬起頭,有點吃驚。「我很尊敬他,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利婭並沒有急於下結論。「你的意思是說,花朵和鳥兒之類的就是你的福音書。」
母親咬著指甲,仔細打量著露絲·梅。「福爾斯修士,我毫無概念。我只是個從喬治亞州過來的家庭主婦。」
「ABFMS?」母親問。
「你和塔塔·恩杜聊過嗎?」福爾斯修士插嘴道,「他的資源極廣。」
「啊,是的。」她丈夫深表贊同,「而那意味著為了搞好人脈,就得會基圖巴語、林加拉語、本貝語、庫尼伊語、維利語、恩丁基語,還要能聽懂流血的說話的鼓。」
「可我們也是浸信會教徒。」母親說道,語調像是很受傷,「而傳教聯盟在獨立前夜把我們的津貼給砍掉了!」
「他們要我們離開,」母親說,「不管情況如何。我也真的覺得我們應該離開,但拿單決定要留下來。」
「美國譯本會為你答疑解惑,那上面說的是『洗他們的傷』。」聽上去父親就像個課堂上的萬事通小孩,你會恨不能把他給掐死。
「唱給異教神和錯誤偶像的聖歌?恐怕我沒時間去摻和那檔子事兒。」
「我很高興從事主的事功。」福爾斯修士說,「我剛才還告訴了你的妻子,我在做些傳教的工作,還研究動物,把它們歸類。我做了大量的觀察記錄,總的來說也許只有很少的時間做拯救工作了。」
「當然,接下來還有:『就著揀選說,他們為列祖的緣故是蒙愛的。』」
父親跨過孩子們,拉了把椅子過來,椅背朝前,坐了下去——無論何時他要和人爭論基督教義,他都喜歡這麼干。他將胳膊交叉著擱在椅背上,假笑了幾聲,以示不同意福爾斯修士的觀點。「先生,我要向你表示慰問。就我個人來講,我從未因為這種對上帝之言的理解障礙而感到困擾。」
那還用說,我心裏想,看看他的婚姻狀況不就知道了。
聖誕老人大人笑著對利婭說:「你覺得我們的上帝會怎麼看待他造物之中的這個小小的角落呢:森林里盛開鮮花的樹木,鳥兒,泛濫成災的傾盆大雨,灼人的陽光——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哦,還有駱駝。駱駝真的能比一個有錢人更容易穿過針眼嗎?或許其實他說的是一截粗糙的紗線呢?在希伯來文中這兩個意思是用同一個詞表達的,但它指的到底是哪一種意思呢?如果是駱駝,那有錢人乾脆就別試了。但如果是紗線,花一番大力氣,他倒是有可能成功的,明白嗎?」他身子湊向利婭,雙手擱在膝上,「哎喲,你父親在外面菜園裡忙活的時候,我真不應該用這樣的方式來攪亂你的思緒。但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當我試圖準確地理解上帝之言時,我就望向窗外,看看他的造物。因為,親愛的,那才是他每天為我們展示的勃勃生氣,並不需要一大批可疑的中間人在那兒指手畫腳。」
你可以看見父親聽見自己的頭號勁敵酋長的名字后,臉色變得極差。而且,他那一口揚基腔也讓父親愈發不快。但父親強裝鎮定,以避免承認自己迄今為止在使人皈依基督這樁營生上遭到慘敗的事實。「我們過得還不錯,謝謝。你現在做什麼工作?」他強調的是現在,好像在說,我們很清楚你是被踢出局的,再也沒法宣講福音了。
「太可惜了。」父親宣稱,「拯救是道路、真理、光明。因為凡求告主名的,就必得救。然而人未曾信他,怎能求他呢?未曾聽見他,怎能信他呢?沒有傳道的,怎能聽見呢?……就像書上所寫:『報福音傳喜信的人,他們的腳蹤何等佳美!』」
成為普萊斯家的新任「男廚」后,我根本就沒時間找樂子。我若是想要了解基蘭加發生了什麼事,唯一的途徑取決於那些事會不會從我們家灶間的門口經過。
「沒有,我覺得不是。」
「每一句話都是上帝之言,不是嗎?」利婭說。
「啊,你們肯定在想我就是個發了瘋的異端老頭。」年老的塔塔·鳥兒由衷地哈哈大笑起來,手指撫摸著脖子上的十字架(天主教教皇信奉者的又一個警示標九九藏書誌),聽上去毫無悔過之意。
「的確如此。在船上安家方便開展工作——做做收藏、自然研究、傳教、公共健康之類的事情,有時候也分發一些奎寧。我們大些的孩子全年多數時候都待在利奧波德維爾上學,但放假的時候,他們會和我們一起來拜訪親戚。」他瞥了眼他的妻子,他妻子笑了笑。
「沒有,我都能理解。」母親若有所思地說道。她顯然理解得頗為透徹,所以願意接納他,將他的混血家庭迎入屋內。
福爾斯修士站起身,撓了撓頭,使得白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你越是長時間看這男人做事,他就越是顯得年輕。終於,他說:「作為基督徒,我尊重他的判斷。他把村子管理得很好,每件事都考慮得很到位。但對於有四個老婆這種事,我們從來沒能達成一致意見……」
「你們都太客氣了。」賽琳說,「我們得去我母親家。村裡剛開了座大豆農場。我們會在雨季結束后原路返回,保證會再來拜訪你們的。」
「的確,我也看出來了。」福爾斯修士說,「但我向你保證,這對我來說算不上什麼困擾。這完全是一種消遣下午時光的好方法,真的。就舉你說的《羅馬書》第十章為例。我們再回到那上面去。如果你喜歡,就用美國譯本。再往後一點,我們發現有這樣一個承諾:『所獻的新面,若是聖潔,全團也就聖潔了。樹根若是聖潔,樹枝也就聖潔了。若有幾根枝子被折下來,你這野橄欖得接在其中,一同得著橄欖根的肥汁。你就不可向舊枝子誇口,若是誇口,當知道不是你托著根,乃是根托著你。』」
我在灶間像個奴隸似的伺候著滾燙的爐子,其他人則在周圍跑來跑去。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們和跟在後面的他們的母親都在一個勁兒地嚷嚷:「塔塔·比迪比迪!塔塔·比迪比迪!」意思是「鳥兒先生」,利婭是這麼說的,她已經跑出去加入了他們。如果鳥兒先生——不管是誰——出現哪怕一會兒,利婭也肯定不會錯過。他們說他駕著某種老舊的船逆流而來,正在那兒卸下他的家人和其他東西。
「真誠地感謝你。」她說。
「上帝之言,是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來自環境嚴酷的沙漠文化的浪漫理想主義者說給你聽的,後來的兩千年裡又出現了一連串的闡釋者。」
「確實是這樣。」福爾斯修士緩緩答道,「可我還是在想,這句話是誰翻譯的?我在剛果待的這些年裡,聽說了許多翻譯上的錯誤,有些甚至十分滑稽。所以,如果我有所質疑,還要請你諒解,普萊斯牧師。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如果那所謂的條紋衣也根本不是傷,而是其他東西,該怎麼辦?他是個獄卒,也許他就是穿了件條紋衣,就像仲裁員那樣呢?保羅和西拉替他洗衣服,是為了展示謙卑的美德嗎?又或許這裏的意思還要更有隱喻性:保羅和西拉紓解了那人的疑慮?他對他們突然加之其身的新宗教感到不安,他們是否傾聽了他的感受呢?」
「啊哈。所以你看,在那方面我沒有多大影響力。」他說,「但我能告訴你,他的每個老婆都從耶穌的教義中有所收穫。塔塔·恩杜和我一起度過了許多個下午,就我們倆,用葫蘆碗喝棕櫚酒,討論好好對待妻子的益處。我在這兒的六年間,能看到打老婆這樣的事已經很不受待見了。因此,幾乎每座灶間都給塔塔·耶穌設了秘密的小祭壇。」
小女孩和露絲·梅一起坐在地上,用她們自己的語言聊著天。露絲·梅悄聲說:「唐老鴨和白雪公主,他倆結婚了。」
他們在水上已經走了很遠了,他突然活躍起來,大喊道:「哦,鸚鵡!瑪土撒拉!它怎麼樣啦?」
「……正如我們一個身子上有好些肢體,肢體也不都是一樣的用處。我們這許多人,在基督里成為一身……」
塔塔·福——爾——斯?我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我絞盡腦汁地琢磨著。而母親則與這位夫人展開了那番客套,討論這一家子是否應該留下來吃晚飯。母親顯然忘了我們根本拿不出哪怕一種像樣的東西來吃,而那家人也懵然不知如果留下來等待他們的將會是什麼。塔塔·福爾斯,我反覆琢磨著。與此同時,艾達把椅子往他身邊挪了挪,打開了一本她在這棟房子里找到的發霉的鳥類圖書,她就喜歡帶著這本書跑東跑西。
「但作為基督徒,你真的能和他好好相處嗎?」
「哈!那是它最好的歸宿,可憐的小傢伙!」福爾斯修士哭著叫道,這場面自然讓我們震驚得要命。
後來,母親只是嘆了口氣說:「我們真不想讓你們走。」我肯定妹妹們也都同意這一點。在這兒,我們一直覺得自己就像是地球上最read.99csw.com後幾個講英語、用開瓶器的人。一旦那艘小船噗噗噗噗地溯流而上,我們就會再次冒出這種感覺。
「我們有許多朋友。」賽琳說,「衛理公會教團給我們提供奶粉和維他命,讓我們分發給沿岸的村落。罐頭食品和奎寧片是ABFMS給的。」
「親愛的,你難道認為是上帝本人用英語寫下了整本的欽定版聖經嗎?」
「儘管如此,但他們都是很虔誠的人,你知道的。」老頭說。
我盤算著要塞一張紙條給他們,就像電影里被俘的女間諜:「救命!快把我弄出去!」但他們那艘負載過重的小船,要是你沒看仔細的話,真的像快要沉下去似的。給了我們那些罐頭食品之後,也許就能讓船浮起來了。
我們面面相覷,很不情願以這樣不愉快的氣氛結束這次拜訪。露絲·梅用她微不足道的小嗓音喊道:「鳥的天堂!它去鳥的天堂了,福爾斯先生!」
「你覺得像你這樣做就足夠了嗎?」母親問福爾斯修士,彷彿她根本不明白我們已經說過再見,這場談話已經徹底結束了。
「互相聯絡作肢體,也是如此。」福爾斯修士繼續引用道,「按我們所得的恩賜,各有不同。或說預言,就當照著信心的程度說預言。或作執事。就當專一執事。或作教導的,就當專一教導。施捨的就當誠實……憐憫人的,就當甘心。愛人不可虛假。愛弟兄,要彼此親熱。」
「好啦,你們肯定餓壞了!」母親突然從椅子里跳起來說道,「至少留下來吃晚飯吧。拿單應該很快就回家了。你們真的住在那艘小船上?」
太陽落山前,他們回來邀請我們在他們走前去看看他們的船。於是,母親、妹妹們還有我就浩浩蕩蕩地往河岸去了。福爾斯修士想要給艾達一些書。這還遠不是全部。福爾斯太太拿出了許多禮物要送給母親:罐頭食品、奶粉、咖啡、糖、奎寧片、水果什錦等許許多多東西。看來,他們確實就是聖誕老人夫婦了。然而,他們的船不過是漂浮著的小窩棚,上面蓋著亮綠色的馬口鐵棚頂。不過,艙內倒是各種設施都有:書、椅子、煤氣爐,你能想到的都有。他們的孩子跑來跑去,跳到椅子上,玩東玩西,根本沒覺得自己住在水上有何特別。
「請你們諒解我。我在這兒待了很長時間,已經愛上了這兒的人和他們的思考方式。」
「我們真的都是多虧了那些朋友。」賽琳補充道。
「哦,知道。」利婭說,一如既往是那個全優學生。
父親沒有伸出手。他打量著福爾斯修士脖子上掛的那個碩大的天主教式十字架,也許正在心裏反覆掂量著有關他已經癲狂的傳聞,或許還回想著那隻鸚鵡說的每一句罵人話。最終,他還是和他握了握手,但是美國式的,顯得很冷淡。「是什麼風把你吹回來了?」
我端著一大罐滴滴答答的橙汁回來,倒在椅子上休息的時候,已經錯過了一切劇情。我還不清楚他們是何方神聖,但母親這會兒正對著他們喋喋不休,好像是在招待許久未見的家鄉人。他們坐在客廳的椅子上,問村民們都怎麼樣,似乎對這兒還挺熟的。「瑪瑪·姆萬紮,哎喲,她怎麼樣啦?瑪瑪·洛還在給人理髮、榨棕櫚油嗎?願她一切安好,她都有一百一十歲了吧,從來沒結過婚——很了不起吧。瑪瑪·塔塔巴呢,她去哪兒了?啊,還有阿納托爾!我們最好馬上去看看他。」都是這一類的閑話。聖誕老人大人似乎是個和藹的老頭。他說話的腔調既像揚基佬,又像外國人,就像老電影里那些和善的愛爾蘭警察那樣說話:「哎喲,看著點啦!」
據我們所知,這個「再來」意味著從七月到更加遙遙無期的將來,任何時間皆有可能。我們就站在那兒,越來越傷心,看著他們收拾東西,清點孩子的人頭。
艾達那副樣子像是恨不得馬上跑去那兒,立刻從尾到頭讀一遍似的。她指著嘎嘎亂叫的長尾松鴉的不同圖片,他就滔滔不絕地講了好多,或許他根本沒發現艾達沒法說話。
「現在不止這個數了。」利婭八卦道。
我們都得把自己釘在椅子上,才能免於跟在他們身後跑的衝動。我們都很好奇他們會對塔塔·恩杜那些人說什麼。啊哈!我們還一直或多或少地以為自己就是踏足此地的唯一的白人呢。可是長久以來,我們的鄰居們竟然和福爾斯修士保持著完整的友誼,只是沒有說出口而已。你總是以為自己對他們了解得更多,遠超過他們對你的了解,可如今福爾斯修士給了你相反的證明。
「在基督里!」父親吼了起來,好像在說:「瞧!這才對!」
基蘭加,1960年9月
他們真的要離開了,但母親似乎只是絕望地想要九*九*藏*書讓談話繼續下去。福爾斯修士解開纜繩,在甲板上忙碌的時候,她問道:「你們真的和塔塔·恩杜關係很好嗎?」
福爾斯修士認真地點了點頭。「對,天使用大地震把牢中囚犯全救出來之後,保羅和西拉沒有逃走,而是講道給禁卒和他的家人聽。《使徒行傳》,第十六章,對不對?我總是對接下來那一節有點小困惑,『當夜,就在那時候,禁卒把他們帶去,洗他們的條紋衣。』」
然後,福爾斯修士又趕緊加了一句:「當然,沒有冒犯你丈夫的意思。」
「也許是吧。但橄欖樹的意象確實很微妙,你不覺得嗎?」
「好吧,我知道你很忙。但那種事也很有意思啊。和你所引用的《羅馬書》并行不悖。你還記得第十二章第三節吧?」
「你們在基蘭加待幾天吧。」利婭提議道,不過她沒說他們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她也沒說,你們得向父親好好解釋解釋,因為父親認為你們就是一群退步分子。她的確不必這麼說。在場者心照不宣。
露絲·梅已經下床好幾天了,似乎正在好起來,她正聽他說話聽得入迷。她坐在他身邊,腦袋幾乎是仰著靠在他那條破破爛爛的褲子上。老頭將一隻手擱在露絲·梅的頭上,極其認真地聽著母親說的每一個詞,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顯得很是恭敬。他妻子差不多比他年輕一百歲,有她自身的魅力,而且幾乎一直很安靜。但她的英語說得相當棒。他們問教會的事進展得怎麼樣。父親此時還在外面,一如往常地到處惹麻煩,我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母親說:「嗯,很艱難。拿單很苦惱。但他很清楚耶穌之言會使他們的生命充滿仁慈。只是,這兒村民的行事和我們的習慣有著極其不同的側重點。」
恰在這時,塞琳拿了一小玻璃瓶粉色的膠囊出來了。「抗生素,」她說,「如果是傷寒或霍亂之類的,這葯能管用。如果是瘧疾或昏睡症,恐怕就沒用了。不管怎麼說,我們會為你的露絲祈禱的。」
「也許你會有奇遇。」他說。
「普萊斯牧師,」他說,「我一直在為你祈禱,現在終於有幸見到你可愛的家人。我是福爾斯修士,你的前任。這是我妻子賽琳。這是我們的孩子。」
父親突然記起自己還有重要的事要忙。反正,長話短說,他們沒有留下來吃晚飯。他們領會到,在我們家他們並不受歡迎,依父親的謙卑之見,說不定整座村子都不歡迎他們。顯然,他們是那樣一種人,寧願坐在那兒什麼都不吃,也要想方設法讓你不自在。他們告訴我們,他們計劃下午去拜訪幾個老朋友,但夜幕降臨前就得溯河而上。
福爾斯修士站于甲板上,回望著母親,好像他真的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最後他聳了聳肩。「我們都是嫁接到這棵大樹上的枝條,普萊斯太太。非洲這根了不起的根莖滋養著我們。我希望你能獲得智慧和上帝的仁慈。」
這回福爾斯先生先想了一會兒,然後圓滑地說:「有件事是肯定的,普萊斯太太,有這樣的基督徒,也有那樣的基督徒。」
父親只是斜著眼瞟他,像是眼前就有棵樹,他正想著怎麼把它劈成柴火。
賽琳大笑著說對,那是實話。我們一行人都覺得自己像離了水的魚一樣尷尬難受。要是露絲·梅足夠健康有精神,那她老早就爬到船上,說不定開始用哪種語言,外加法語和暹羅語,同福爾斯家的孩子嘮里嘮叨起來了。然後你就會覺得那情景太不真實,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在用真正的語言說話,或者還未到達盛年的小孩子,自然而然就能彼此理解?但露絲·梅並不夠健康也沒有精神,所以她很安靜,只是拽著母親的手不放。
利婭凝視著他。
哇。這揚基佬很懂聖經嘛。父親一聽那話,往後退了一小步。
只有母親沒有揮手。她站在沒過腳踝的爛泥里,好似她的工作就是見證那艘船越縮越小,變成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的一個小點。她一動不動地堅守著崗位,直到船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哎喲,」他開心地叫了起來,「我把這些書忘得一乾二淨了。你能用到這些書,實在是太棒了。但你要知道,我的船上還有好多本比這更棒的書。」
「『傳喜信』的確是很寶貴的工作。」福爾斯修士說,「《羅馬書》,第十章,十五節。」
「第十二章,第十節。謝謝你,先生。」父親明擺著是想叫停這場經文之爭。我敢打賭他肯定想讓福爾斯修士把聖經好好抄一遍,以示懲罰。可如果那樣,那老頭只會站在那兒,從記憶里調出經文,再隨意加入一些額外的自然形象。
「他們在做每一件事的時候,一隻眼睛總是望向神靈。他們栽種甘薯和木薯的時候,會祈禱九*九*藏*書。收穫的時候,會祈禱。甚至懷孩子的時候,我想他們也會祈禱。」
「啊,我們正好從這兒經過!我們的很多工作都在下游的克瓦進行,但我妻子的父母都住在甘達。我們想也許可以來看看你們和基蘭加的其他朋友。當然,我們也會去向塔塔·恩杜表示問候。」
母親對這話似乎很感興趣。但利婭抱著胳膊問:「你的意思是向他們自己的異教神祈禱嗎?」
利婭眯著眼坐在椅子里,終於有一次被正確答案給難住了。
「要是往下遊走,這艘老掉牙的木桶船在奎盧河上跑不了五十英里。」他解釋道,「因為會碰到激流。但從利奧波德維爾出發,穿過萬巴,來到基奎特的這條河上,路還是很不錯的。有時候,格林牧師會乘他的船逆流而上,再搭卡車,和我們在基奎特碰面。我們也會去馬西馬寧巴的機場拿包裹。仰賴上帝的仁慈,不管什麼東西,我們好像總能搞得到。」
母親也在琢磨著一些事。她問:「你們怎麼能弄到這麼多給養?」
「哦,我的老天!哦,天哪!你們太客氣了。」母親一個勁兒地說,因為賽琳拿出一樣又一樣東西,放在我們的手上,「哦,真是怎麼感激你們都不過分。」
「我當然在盡己所能。」父親很快說道,掩飾著自己的震驚,「我始終將受祝福的話記在心裏,『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他們就把主的道,講給他和他全家的人聽。』」
利婭把解下的纜繩扔給他,幫著他把船從淺泥灘推入深水區。她就這樣艱難地蹚進沒膝的泥水,藍色牛仔褲一塌糊塗,但她沒有絲毫的猶豫。艾達把講蝴蝶撲翼的新書緊緊地抱在懷裡,露絲·梅則弱弱地喊道:「溫達姆博蒂!溫達姆博蒂!」
「哦,我認為他為此而喜悅!」她迫不及待地說,「我覺得他對剛果肯定要比對他創造出來的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感驕傲。」
與此同時,村裡所有的孩子都圍了過來,跳進河岸的爛泥里。他們也都得到禮物了,我能看出來:一包包奶粉之類的。但他們都在特別開心地大喊大叫,看來他們之所以愛福爾斯修士,並不僅僅是因為奶粉。就像聖誕節雖然只拿到襪子,但孩子們仍舊全心全意地相信聖誕老人一樣。
「我們和各個教派死命地打交道。」福爾斯修士說著,哈哈笑了起來,「我甚至還從國家地理協會搞到了一小筆津貼。」
父親回話的時候,有點咬牙切齒:「我憑著所賜我的恩,對你們各人說:不要看自己過於所當看的……」
「就是美國浸信會外國使團服務協會。」他說,「他們在萬巴河上有座傳教團醫院,你沒聽說過嗎?那家小醫院做了數不清的好事,治療麥地那龍線蟲,教人識字,各種善行。我得說,他們的作為已經讓老利奧波德國王的幽靈羞愧難當,如果說那樣的事情是可能的話。那家醫院的管理者是你這輩子能遇見的最有智慧的牧師,男的叫韋斯利·格林,妻子叫簡。」
「你聽過基蘭加人唱歌嗎?」他問,「那些歌都飽含虔誠之情。當雨水滋潤了甘薯的種子,就唱一首剛果語的聖歌,這也是開始一場禮拜的極好的方法。從那兒很容易就能說到芥菜種子的比喻。聖經里的很多內容在這兒都能講得通,只要對一兩個字稍加改動就行。」他哈哈笑道,「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的章節,你就全都扔掉吧。」
但聖誕老人的眼睛閃著光,他正說到興頭上。「普萊斯牧師,」他說,「當你和你的剛果弟兄分享食物,因他們的歌聲而內心喜樂時,難道你就沒有一次想過這一點嗎?你是否明白我們就是嫁接在此的樹枝,分享著這些非洲樹根的肥汁?」
父親就坐在那兒眨巴著眼,聽著根啊枝啊這席話。
但福爾斯修士和福爾斯太太一聽這話都哈哈笑了起來,搖著頭,好像母親在問他們是不是經常駕船去月亮上取脫脂乾酪似的。
「我也這麼想。」他說,「我認為剛果人的生命充滿了上帝的仁慈,當然還有一些要人命的困難。我倒是認為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怎麼發出快樂的聲音,好讓上帝聽到。」
賽琳走到船邊,把手放在露絲·梅的腦門上,九-九-藏-書再蹲下身,看了看她的眼睛。「有可能是瘧疾,也有可能是傷寒,但不是昏睡症,反正我不這樣認為。我給你一點東西,也許能派上用場。」
利婭往後靠到椅背上,八成是在琢磨父親對此會怎麼說吧。就好像我們都不知道似的。他會說眾所周知愛爾蘭人是天主教徒,而那些人是錯誤偶像的崇拜者。花啊鳥啊這類玩意兒可算是讓他們臭味相投了。
「拿單和塔塔·恩杜只怕是釘頭碰釘子。我不敢肯定他會搭理我們。」
然後突然之間,房間就暗了下來,因為父親出現在了門口。我們都愣住了。只有福爾斯修士跳了起來,向父親伸出右手,並用左手緊握著自己的右臂,這是剛果人秘密的握手方式。
「想想看吧,所有那些對古老的阿拉伯沙漠里的保羅或馬太來說極其明顯的義務,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都是胡說八道。比如說,洗腳。那真的是為了上帝的榮耀,還是只不過為了避免將沙子帶進屋裡?」
「嗯……」母親猶疑不決起來。我猜她是恥于承認如果由她來做決定,我們就會像兔子一樣哧溜一下逃離這兒。我也是,而我才不管誰說我是膽小鬼。救命啊,我想用眼神來和福爾斯太太交流。把我們從這兒弄出去!派艘大點的船過來
「獨立之後,當然會有很多人蜂擁離境。」福爾斯修士同意道,「人們離開的理由有無數種:出於常識,出於瘋狂,出於脆弱。而我們這些人留下來,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但絕不是脆弱。沒人能對我們說三道四,普萊斯太太,你說對嗎?」
好吧,沒承想我也不用等上很長時間,因為它們直接來到了我家門口!讓我們目瞪口呆的是,門廊上竟然出現了一個白人。那人年紀很大,骨瘦如柴,穿了件很舊的牛仔布襯衫,薄得幾乎能看透,一隻小小的木質十字架用皮繩懸在脖子上,就像剛果人戴的惡眼護身符一樣。他鬍子花白,藍眼睛閃閃發光。總而言之,要是聖誕老人改信了基督教,而且從去年聖誕節至今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那就應該是這副模樣了。這就是他給人的印象。我走出灶間來到門廊上的時候,他已經在和母親握手,介紹他的妻子——一個個子高高的剛果女人,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們年齡膚色各異,但大多都躲在鳥兒太太色彩繽紛的長裙後面。母親一臉困惑,但她總是很有禮貌,即便對全然陌生的人,也會加以款待,所以她就讓他們進了屋,讓我快去榨點橙汁。於是,奴隸蕾切爾又回到了灶間!
當她消失在船艙里時,福爾斯修士壓低嗓音對母親說了實話:「但願我們能再幫到你一點。但使團的飛機根本就不飛了,也完全不知道路好不好走。一切都混亂不堪。我們會想辦法將你家小孩子的情況傳話給格林牧師,但誰也沒法保證他能不能幫上忙,特別是現在。」他看了看露絲·梅,她似乎全然不知他們正在討論她的命運。他認真地問道:「你覺得情況很急嗎?」
哦!我突然想起來了:福爾斯修士!是那個福爾斯修士!就是在我們之前來的那名傳教士,由於和當地人走得太近而被踢出局了。哈,肯定沒錯!現在,總算把每件事都弄明白了。但太晚了,我插不上話,我當了女僕,已經錯過了引薦。我只是坐在那兒。而艾達聽著鳥兒課,利婭則哄著福爾斯害羞的小孩子們,讓他們走過門廊,進來同她和露絲·梅一起坐在地上看漫畫書。
「這是什麼意思?」母親問。
「這次傳教要跑多遠?你們坐船能到得了嗎?」母親瞅著那艘船,罐頭食品,也許還有我們的整個未來。
「我不想麻煩你們。」母親說,「但露絲·梅,我這個小傢伙——她發高燒一個多月了。現在她勉強有點精神,但我還是很擔心。哪兒能很方便地看醫生呢?」
不過,福爾斯修士一點都沒生氣。他說:「在聖經里描述的那些自然形象面前,我就是個傻瓜,普萊斯牧師。我就是喜歡。我發現它們在這裏尤其好用,這裏的人都很智慧,對周圍的生靈世界有著了不起的感受。蒙受著自然的恩澤,他們對此都很謙遜。你知道為甘薯祈雨的那首聖歌嗎,普萊斯牧師?」
她平靜地解釋道:「塔塔·福爾斯對鳥類特別感興趣。他已經給這個地區許多歐洲人聞所未聞的鳥類做好了分類。」
父親回答道:「你可以看看第二十八節,先生。『就著福音說,他們為你們的緣故是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