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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利婭

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
利婭

母親已經回屋,我們能聽見她在空蕩蕩的屋子裡不知疲倦地挪動東西發出的聲音。父親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和姐妹們都待在屋外,和孩子們在一起,因為他們似乎也很樂意有我們在場。我們習慣性地跪下,默誦著兒時便記誦過的禱文「我們在天上的父」和「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隱隱約約地,我並不相信會有什麼牧羊人領著我穿越這可怕的峽谷,但那些熟悉的語句卻似棉絮般塞滿了我的嘴巴,我如釋重負地發現至少還有一些語言會一句接一句地脫口而出。只有這樣才能讓我不必迷惘接下來該做什麼。
孩子們那時候並沒怎麼留意父親,也沒在意他說的噴涌的永生之泉。他們被這雨驚呆了。他們向著這冰冷的雨水仰起臉,高舉手臂,彷彿他們全身的皮膚都成了木薯田,急等著被水浸透。
她默默地穿好衣服,紮起頭髮,又做了一連串雜事,最先做的就是扯下我們床上的蚊帳。我們不敢去問她在幹什麼。我們不知道她現在是否想讓我們全都染上瘧疾,以此懲罰我們,或者僅僅是喪失了理智。於是,我們站在一邊,不在她面前礙手礙腳,就這麼注視著。我們全都如此,甚至父親也是。僅此一次,他一言不發,並未想著要去教導我們的心智,改善我們的靈魂;他也未講述寓言故事,將露絲·梅遭蛇咬致死的事件文飾一番,來弘揚主的榮耀。父親強有力的雙手總是會抓住經過他身邊的任何東西,再按照自己的意志將之打磨塑造。但他這次似乎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一隻蜜旋木雀在窗外的灌木叢里放聲歌唱。這是普普通通的一天,陽光明媚,卻與我們家無緣。母親把軟軟的小手在自己的掌上攤平,一根一根地清洗手指。她摟著她的頭,抬起來用水沖洗,卻又很小心,不讓肥皂水流進露絲·梅的眼睛。她用毛巾擦拭細弱的金黃頭髮時,湊了過去,湊得很近,深深地嗅聞著妹妹頭皮上的氣息。我覺得自己就是個隱形人。母親的願望很強烈,她只想私下進行這個儀式,我覺得自己還是消失為好。可是,我沒法離開房間。等她把她的小寶貝擦乾,用毛巾裹起來之後,她輕輕地哼唱起來,把纏繞糾結的濕發理順。然後,她開始把我們的蚊帳剪成一根根長布條,再把它們一層層縫在一起。最後,我們總算明白了,她這是在做裹屍布。
「利婭,幫我把桌子挪到外面。」忙完九九藏書后,她說道。已經過了大半天,這是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我跳起來按她吩咐的去做了。她把露絲·梅抱到自己床上,然後我們開始把那張又大又沉的桌子移到前院中央去。我們不得不把桌子豎過來,才能讓它順利地從門裡出去。安放好桌子,桌腿便穩穩地扎在了塵土裡,毫不晃動,一如它站在房裡的樣子。母親返身進屋,出來時抱著裹好了布條的身體。她輕輕地將露絲·梅放到桌上,花了很長時間調整她裹于透明蚊帳里的手臂和雙腿。芒果樹枝繁葉茂,為整座院子遮著蔭。我這才意識到現在肯定是下午了,這個事實讓我驚訝不已。我盯著好幾樣熟稔的事物看,一次只看一樣:落在草叢裡的滿布條紋的青芒果,我自己的手,我們家的餐桌。這一切似乎都變成了我以前未曾見過的東西。我看著桌子,強迫自己的頭腦接受這句話:「這是我死去的妹妹。」但露絲·梅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朦朦朧朧的蚊帳,我根本就看不出裏面會有一個死孩子。她看上去更像一片洶湧的雲層,母親什麼時候終於放手,她便會升騰而起,飛過樹梢,飄向天邊。
他走到我旁邊的高個子男孩身邊,那孩子是帕斯卡的同父異母兄弟。我和他說過兩次話,知道他叫呂西安,但我很清楚父親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儘管如此,父親還是伸出他白皙的大手,張開手指,放于男孩頭頂上方。呂西安直視著父親的眼睛,好像料到自己會挨打,卻又毫不退縮。
但孩子們很快又都回來了,他們無法抵禦此等場景的誘惑。和我們剛到基蘭加時一樣,他們從潮濕的空氣和竹叢里一一現身,直至在我們家的院子外圍排成了一個靜默、警惕的圓圈。我覺得他們肯定和我們一樣驚訝,因為我們家竟然還有人能夠死去。漸漸地,他們悄悄地走近,圍著桌子縮小了包圍圈,他們在那兒待了很長時間,盯著露絲·梅看。
「瑪——達——梅——伊?」布萬加問。
母親並未咆哮,也沒有撕扯頭髮。她的行為舉止彷彿我們去之前已經有人告訴過她這事了。
父親從房子里走出來,站在院子里,望著天空,伸出手。他似乎過了好久才明白這是雨。
號哭聲最終停了下來,我們被包裹在了沉默和蚱蜢的嗡鳴聲中。空氣里浸透了水汽,顯得黏滯沉重,就像一塊濕漉漉的羊毛毯,重得無法把它拿開。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抬起頭九_九_藏_書,覺得很吃驚,他竟然會有這樣不合時宜的想法。對他來說,此刻最重要的竟是露絲·梅靈魂的狀況嗎?母親沒理他,我卻就著清晨明亮的光線細細打量起他的臉。他的藍眼睛因戰爭負傷,稍有點外斜,眼神空洞。他那泛紅的大耳朵讓我反感。父親是個頭腦簡單的醜陋男人。
天空悶聲呻|吟,漸轉噼啪破裂之聲,突然間,傳來一道尖嘯,針刺般的寒冷雨滴落了下來,穿透了我們的掌心和后脖頸。蓄勢已久的雷聲轟然而響,猶如作物和動物的饑渴一般不可遏止。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它狠狠鞭撻著我們,對大家幾個月以來的禱告做出了回應。一些小孩子跑去把象耳葉折斷當雨傘用,但大部分孩子只是待著不動,領受這傾盆的大雨。閃電歌唱著,在我們肩臂周圍發出嘶嘶聲,雷聲繼而咆哮起來。
其他一些孩子也還記得這遊戲,便應聲喊道:「瑪——達——梅——伊?」他們的視線離開了父親,望向了裹在蚊帳里的露絲·梅,而雲層般的蚊帳早已濕透。他們異口同聲地說著這段重章疊句,一遍又一遍地發問,懇求之聲越來越響:媽媽,我可以走嗎?雖然他們都很清楚不會得到同意,但仍舊在傾盆大雨中綿綿不斷地柔聲唱了好長時間。雨水綴在他們的眼睫毛上,似溪流般自暴露在大雨中的面孔流淌而下。他們身上寒磣的衣服都是外國人給的,此刻緊貼著他們瘦弱的胸脯和雙腿,猶如第二層皮膚,勾勒出了身體的輪廓。我們腳上的塵埃被澆成了血色,天空愈發黑暗下來。而父親圍著他們繞圈,輪流給每個孩子施洗,懇求基蘭加尚在人世的子孫後裔向前走入光亮之中。
「我就是那在曠野有人聲喊著說,修直主的道路。」父親大喊,「我是用水施洗,但有一位站在你們中間,是你們不認識的。他是神的羔羊,除去世人罪孽的。」
父親的手垂了下來,手指輕輕地摁住呂西安的頭頂。
我停了下來。此時已是傍晚,我也記不得其他禱文了,能背得出的只有這些。我諦聽著周圍的世界,但其他所有聲音也全都銷聲匿跡了,沒有一隻鳥兒在鳴唱。我不寒而慄。空氣中似乎充滿了緊張和危險,但我卻再也背不出什麼,也沒法起身去做其他事。回到空蕩蕩的家裡,還要和母親在一起,我尤其不想。我什麼也不想干。於是,我就待在原地,跪在姐妹們邊上,低垂著腦袋,頭上是爆九-九-藏-書裂的空氣。
基蘭加,1961年1月17日
不可能,但還是發生了。對此,我們之中似乎只有母親意識到了。她頭上包著黑頭巾,滿是污漬的白襯衫袖子往上捲起,開始像太陽和月亮那樣從容地勞作,如同神聖的天體,按照自己的軌跡,在我們的房子里運行著。她的活計讓她得以持續地避開我們——她身邊這些麻木漠然的影子:一個丈夫和活著的女兒們。她做事堅決而高效,只有把一間屋子裡的東西全都收拾好,才會去另一間屋子接著干。我記得我們都還很小、很依賴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做事的。
突然,一個女人尖叫起來,讓我有種頭顱快要裂開的感覺。其他人也都立刻跟進,唱出令人戰慄的高亢的比拉拉。我只覺得鮮血湧入了周身細細窄窄的通道:手腕,喉嚨,膝窩。艾達在我旁邊,面色慘白,看向我的眼神猶如溺水者。這首奇異的哀悼之歌,我們之前聽了已有好多遍。那時候天降暴雨,有太多的孩子生了病。起先我們不明就裡,不止一次隨著歌聲奔向窗前,想看看究竟是多麼漂亮的異國鳥兒能鳴唱得如此奇異。當然,如今我們都不會聯想到鳥兒了。鄰居們的舌尖顫音彷彿放出了一把把匕首,將我們骨頭上的肉片片割下,讓我們因羞愧、因愛、因怒火而癱倒。我們都已被自己的那把希望之刀切割殆盡,因為如果說有某件事是每個人都真心希望的,那肯定是,不要讓白髮人送黑髮人。
「主對聚于井邊的眾人說話了。」他終於說了這麼一句,語調仍似過去那般低沉,不容置疑。他不得不大吼,才能蓋過傾盆大雨聲,讓人聽見。「主告訴他們,凡喝這水的,還要再渴;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涌到永生。」
「人若渴了,」父親吼道,「可以到我這裏來喝。信我的人,從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來。」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我為你施洗,我兒。向前走入光亮之中吧。」
沒錯,她是沒有接受洗禮。如果我們還有人在乎這種事的話,那最該責備的就是父親。他一直認為露絲·梅還太小,無法承擔接納基督的責任。但老實說,我認為他之所以沒讓她受洗,純粹是出於講排場的預謀。他是想在某個讓他最終夢想成真的偉大日子,跑到河邊,讓九*九*藏*書自己的孩子和基蘭加的所有孩子一起受洗。如此一來,就能使這個場合顯得更加真誠。
如今,他似乎變得獃滯,不再抱有任何特定的夢想。他站在門口的那副樣子,我連看都不想看。他的身體耷拉在門框邊上,只有一雙毫無用處的手與之做伴。面對自己的妻子,他能說出的只有「這不可能」。
在我們家,在後的終於在前。我倒是想去相信她已得償所願。我跪在塵土中,搖晃著,啜泣著,大張著嘴,號啕大哭起來。我將雙臂抱于胸前,握著自己的肩頭,想起了露絲·梅小小的白色襯衫底下尖削枯瘦的肩胛骨。我想起了蟻獅和「媽媽,我可以走嗎」。我還想起最後一次推著她盪鞦韆時,她那怪異、變形的影子。我們的嗓音升上樹枝,飄入天空,但露絲·梅卻沒有。
「以聖父、聖子、聖靈之名。」他重複了一遍,就把她放開了。
內爾森正在編織棕櫚葉,在桌子上方搭起一道由葉子和花朵做成的拱門,桌子看上去就像一座祭壇。我想或許我應該去幫幫他,但又不懂該怎麼做。村裡已經來了好幾個女人。瑪瑪·姆萬紮先到,帶著她的女兒。過一會兒又來了幾個,其他人也都陸續跟著來了。她們到了之後,都在院門口撲倒在地,然後膝行至桌邊。她們以前全都失去過孩子,我意識到這一點,震驚不已。我們現在所經受的痛苦並不比她們更沉重,也不比她們更真實、更悲慘。毫無區別。她們圍著桌子,靜悄悄地跪了好一會兒,我知道我也應該加入她們,但又不知何故害怕靠近那張桌子。我就這麼待在她們的身後。
她去了外面的灶間,給爐子生起火,燒了一大鍋水,再把水端進房子,放到大餐桌上。內爾森已經把墊著床單的遺體放到了桌子上。母親用毛巾給露絲·梅洗了澡,彷彿她還是個嬰兒。我背靠牆站著,看她仔細擦拭著露絲·梅下巴底下、胳膊肘和膝窩裡的褶子,憶起了太多往昔的歲月。在伯利恆的家中,我常常站在浴室門外,從鏡子里看著她們倆。母親柔聲哼唱著提出問題,再一邊說答案一邊吻著那伸出來的小小掌心。艾達和我那時九歲,早該過了忌妒一個小娃娃的年齡,但我那時仍會忍不住去想,她是否曾經這麼愛過我。我們是雙胞胎,所以她只能把自己的愛各分一半給我們。而艾達更需要她。
無論何時我停止禱告,蚱蜢的嗡嗡聲都會在我耳中變成可怕的轟鳴。所以,我不能停下九*九*藏*書來。有時,蕾切爾會和我一起禱告;有時,剛果孩子也會用他們所知的隨便什麼話語和我們一起禱告。我背誦了《詩篇》第二十三章,《詩篇》第一百二十一章,《詩篇》第一百、一百三十七、十九、六十六章,《啟示錄》第二十一章,《創世記》第一章,《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哥林多前書》,最後是《約翰福音》第三章十六節:「神愛世人,甚至將他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他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
「她還沒有接受洗禮。」他說。
母親動手把我們家的傢具全都搬入了院子里。最開始搬的是椅子,隨後是我們的床和父親的合蓋書桌。這些沉甸甸的家什,都是她一個人拖出來的,雖然我知道,要是在兩個月前,她是萬萬拖不動的。我繼續不抱任何期望地看著她一遍遍地從屋裡現身而出。接著搬出來的是我們的衣服和書本,然後是燒菜的鍋,她把它們全都堆在了椅子和書桌上。女人們都密切地注視著,姐妹們和我也是,但沒人動一動。母親站在那兒,看著我們,等待著。最後,她拿出我們從家裡帶過來的長柄煎鍋,塞到了瑪瑪·姆萬紮手裡,又把我們平時穿的襯衫和裙子給了瑪瑪·姆萬紮的孩子,她們雙手接了過去,謝了謝她,便離開了。瑪瑪·姆萬紮把長柄煎鍋穩穩噹噹地放到了頭頂上,因為她要靠雙手走路,接著便肅穆地領著家人離開了我們的葬禮。其他女人也都猶豫不決地摸著我們的東西,起初的遲疑漸漸讓位給了興奮的嘰嘰喳喳。她們開始在那堆東西里翻揀著,一點也不難為情地把我們的衣服舉到自家孩子胸前比畫,仔細打量著諸如發刷、指甲刀之類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用指關節砰砰敲著搪瓷鍋以測試好不好用。最終,她們都各取所需,陸續離開。
呂西安沒動。父親拉起他的手等待著,我想他是在等施洗的奇迹降臨吧。然後,他轉向了呂西安的小妹妹布萬加。小女孩緊緊牽著呂西安的手,不敢鬆開。兩個孩子的母親已在疫病流行期間病亡,他們父親的另一個妻子——帕斯卡的母親——就把他們接到了自己的屋裡住。從失親到獲救的這段時間里,布萬加一直是露絲·梅最忠誠的玩伴。可父親就連這個也不知道。我感到了難以言喻的絕望,他對孩子一無所知。在他微凹的掌中,布萬加的小禿腦袋好似熟得過頭的鱷梨,會被他隨手丟棄。她站在那兒,眼睛大睜著,紋絲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