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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利婭·普萊斯

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
利婭·普萊斯

我現在好多了,可以承受漫長的旅途了。我已經好了有一段時間,真的。雖然對我來說,和阿納托爾的朋友們一起待在布隆古十分簡單舒適,但接下來會怎樣,我們卻不願提及。最終,一天晚上,他不得不啟齒相問。我們步行至河邊時,他握住了我的手。我驚訝極了,因為對於在大庭廣眾之下表現恩愛,他通常是持保守態度的。也許因為那還不算是大庭廣眾吧——我們能看見的也就是在對岸修補漁網的漁夫。我們站在那兒,注視著他們,落日用大筆大筆的粉色和橘黃給河流塗上了色彩。一叢叢島嶼般的鳳眼蓮自潺潺的流水中漂過。我想道,我這輩子還從沒覺得如此心滿意足,或見識過如此的美麗。就在那時,他說:「貝埃內,你的病已經好了。你知道,你是可以離開的。我向你的母親承諾過,我會看著你平安回家。」
透過隆隆的滾雷和雨聲,阿納托爾那平靜的、特有的嗓音傳至我的耳邊:現在要是下雨,你就不應該從房子里跑出去。阿納托爾將整座村子的憤怒翻譯成了一個平靜的句子,那句子能將意志堅強的人釘于地面。讓人驚訝的是,母親和父親都變成石頭時,他們的硬化方式卻截然不同。
我上了獨木船。從河流特有的惡臭和河岸上到處擱淺的浮木能看出,這條河已不似雨季時那般泛濫了。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對剛果的河流了解得還挺多的。我想起不管什麼時候坐船,母親都會告誡我們:如果翻船,一定要找東西抓住才會有救!然而,剛果的獨木船都是用緻密木材造的,一旦傾覆,就會像石頭那樣沉入水底。當兩個漁夫匆匆忙忙划槳穿越湍急奔騰的克溫戈河時,所有這些想法都從我腦海中一一掠過。我緊緊抓著身下遠遠伸出船外、懸浮於河面的粗糙木板,用儘力氣保持平衡。直到安全過了河,我才想起自己連大氣都沒敢喘一口。
那天傍晚,我們正艱難地跋涉著,前方赫然升起一束明亮的色彩,透過雨幕隱隱地閃著光。後來,我終於辨認出了瑪瑪·波安達橫裹整個臀部的碩大粉色光團。她、瑪瑪·洛和其他幾個人擠在路邊的象耳葉下,等待著異常狂暴的傾盆大雨消停下來。她們招呼我們去那兒避雨,在雨中幾乎失去知覺的我們便加入其間。很難相信地球上的雨竟會下得如此毫不含糊。我伸出手,眼睜睜看著雙手從胳膊末端消失不見了。我們腦袋上方白色的轟鳴聲將我們聚攏到這座小小的草叢避難所。我呼吸著瑪瑪們糅合著花生與木薯的氣息,任由自己的思緒飄入一處美妙的烏有鄉。瑪瑪·波安達原本聳立著的根根髮辮自末端耷拉了下來,好似小花園裡漏水的水管。
我們只帶了我們能背走的東西。
她離開的那天,我印象極深,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濕漉漉的清晨。雨水稍歇,阿納托爾認為我已經好多了,可以離開蚊帳幾個小時了。我們可以一起走得遠一點,到克溫戈和她們道別。蕾切爾已和她那個魔鬼救世主飛走了。我則無法離開布隆古,因為我的身體還浸泡在毒液里,不能承受過多的蚊蟲叮咬。但母親和艾達想要離開。剛好一個生意人從利奧波德維爾開著卡車來到了這兒。在雨季,這簡直就是個不容怠慢的奇迹。他載滿了一車的香蕉,想要回城。對成批爬上他的卡車想要搭車的剛果女人,他激烈地揮動著棍子把她們趕了下去。但那生意人把母親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只是避開了她嚴厲的藍色眼眸,心想興許還是有地方讓這白種女人搭個車的。於是,在綠色的香蕉大山上,他搭了個窩,足夠讓母親和她的一個孩子容身。我以為是艾達的瘸腿和母親的絕望博得了他的同情,後來才聽到流言說,若是讓白種女人安全抵達利奧波德維爾的大使館,就能得到大筆酬金。
我的記憶補償了我。因為我記得接下來的日子里,阿納托爾做的每一件事。他為治愈我而煮制的混合物那種青澀的味道,他放在我頰上的手的溫度。當清晨步入我們酣睡的黑夜,從茅草屋頂射入的一塊塊光斑。我抵著一面牆,他抵著另一面,我們分享著孤兒之間的同病相憐。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就像對蛋白質的極度渴求一般,同時,我對橫亘于阿納托爾和我之間廣闊無際的塵土地深感絕望。我懇求他再靠近點,一寸一寸地靠近。當他拿著杯子給我時,我會緊握著他的手。奎寧的苦澀與親吻的甜蜜成了我軟齶上兩種完美相連的味道。我以前從沒愛過一個男人,我是指身體上。關於簡·愛和漫畫里的布倫達·斯塔爾,我已讀得夠多,所以知道每一個初戀情人都會顯得異常強大。而當自己墜入愛河時,我正患著瘧疾,這異國的譫妄綜合征,就像吸食了毒品一般,於是,我的初戀更顯得無所不能。現在我怎麼可能愛上阿納托爾之外的任何人呢?還有誰再能像他那樣,在撫摸我的前臂時,讓我的皮膚升騰起北極光的亮色?或者,像他直視我的眼睛時那樣,讓料峭的藍色冰針刺入我的大腦?又有什麼能像這場高燒一樣,化解我父親那幽靈般的訓斥「耶洗別」,讓它化作裊裊青煙,穿過茅草屋頂上明亮的小洞,飄散而出?阿納托爾將瘧疾蜂蜜色的疼痛和我血液里的負罪感驅逐殆盡。我被阿納托爾擊碎、重組,靠著阿納托爾,我才沒有出離自己的生命,而是去經歷這一切。九-九-藏-書
我想象他仍站在我們家的院子里,僵立於洪水之中,為里三層外三層無窮無盡的孩子施洗。那些孩子會在中途跑開,再帶著些需要他祝福的新面孔回來。我從來就沒明白過父親在這世界上的任務究竟有多麼龐大。有多麼龐大或是誇張。我的睡眠時斷時續,有個奇異的夢,沉甸甸的,讓人難受,我不得不動來動去,好讓自己脫身。煮熟的雞蛋堆成了山,當我用手碰到它們時,雞蛋就變成了孩子。這些黑眼睛的孩子神色凄苦,哀求我能不能給他們一捧奶粉,或我的衣服,反正我有什麼就給點什麼吧。但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們,我對他們說。我的心猶如鉛塊,帶著我往下沉。因為不管這話是真是假,都可怕至極、錯誤至極。每次只要漸漸睡去,我都會再次下沉,穿越這場難堪的夢裡那灼|熱潮濕的氣息和深藍色的絕望。最終,我總算將之抖落,卻已毫無睡意,只是緊緊地摟著肩頭那塊散發著汗味和煙味的纖薄棉布。心力交瘁的感覺始終陪伴著我,而我就這麼聆聽著雨聲捶擊屋頂。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亦步亦趨了。現在我怎麼可能跟著母親離開這兒,逃離我們的所作所為呢?
由於周圍沒有男人,每個人的心情都好得出奇。這種情緒還帶了點傳染性。我們嘲笑自己陷入泥里時那副毫不淑女的模樣。女人們還會時不時地齊聲唱和,甚至偶爾喊幾嗓子。只要找著了調,我也會加入。父親的使命至少在一個方面成功了:剛果人很喜歡我們的音樂。她們用自己的語言唱《十字架戰士》,營造出了一種奇妙的氣氛。甚至基督教里最悲戚的哀歌,《無人知曉我見過的苦厄》,被這些閑庭信步的女人唱出,也有股生機勃勃、樂觀向上的味道:「納尼奧澤姆帕西扎佐!納尼奧澤姆帕西!」我們的確見過了無與倫比的苦厄。但在那一刻,當我們邁步向前走,任憑雨水似溪流般從我們的頭髮上潺潺而下時,恍然有種我們要共赴狂野冒險之旅的氣勢。我們普萊斯家的那份悲傷似乎已屬另一個時代,根本沒必要再去想了。唯有一次,我意識到自己在環顧四周尋找露絲·梅,惦記著她是否還暖和,需不需要再多穿件襯衫。隨後,我忽然一驚,啊,露絲·梅再也不會和我們在一起了!事情看起來就這麼簡單:我們沿路走遠,而她沒有和我們同行。
卡車是橘黃色的,我還真記得這個。阿納托爾和我也搭車搭了儘可能遠的路,為她們送行。我隱約聽見阿納托爾向母親承諾會對我好:他會好好待我的,只要我準備好回家,他就會送我走。好像還說到了其他人,肯定是那個頭上長犄角的男人,說他又和別人飛走了,但不是和蕾切爾。當我們全擠在香蕉大山上危險地顛簸時,我凝視著母親和艾達,試圖記住自己還剩下的家人。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她認為家在哪裡呢?」
其他人來來往往,在黑暗中穿行。我就躺在茅草屋頂下的黑暗裡,避居於夢和雨的洞穴之中。有時,我認出床邊站著外公沃頓九九藏書,他正耐心地等著我出招。我愧疚而震驚地發現我們正在下跳棋,而我走神了。外公極其漫不經心地告訴我,我們倆都已經死了。
這便是我對那場令人意外驚喜的求愛所能做的全部解釋了。當我從長達數月的昏睡狀態中清醒過來時,我發現自己生命的航道變窄了。我仿若裹挾著大量紅泥的洪水,沿著那航道奔流而去。我相信自己非常幸福。
我的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開來,直到它發現了阿納托爾。有些很特別的想法壓在我心上,我很想告訴他。比如,綠曼巴蛇的口腔是純凈的天藍色,還有我們像但以理那樣在地上撒了灰,捕捉到了六個腳趾的腳印。這件事我還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阿納托爾在基蘭加也不安全,和我們的處境一般無二。但也許沒有人是安全的吧,畢竟有太多的事情都顛倒了黑白。布隆古召開政治集會的目的是什麼?在阿克塞爾羅特的窩棚里,艾達看見的那個嘲笑艾森豪威爾總統命令的神秘男子究竟是誰?他們真的要去殺了盧蒙巴?我們穿越叢林時,聽見了遠處的槍聲,但女人們都沒提,我們也就沒吭聲。
可是,想到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又怎麼能待得下去呢?
以無論何種文化標準來看,這都是極不尋常的求婚。我們站在克溫戈河岸上,列舉出我們不得不拋棄、放手的東西。這是很重要的信息。儘管我捨棄了一切,但他犧牲的卻多得多:比如,娶不止一個妻子的可能性。而那隻不過是開了個頭。即便現在,我仍然認為阿納托爾的朋友們肯定覺得他腦子不正常。我的白人屬性徹底隔絕了他的許多可能性,甚至也許會讓他在剛果無法生存。但阿納托爾別無選擇。我擁有了他,絕不放手。我身上有太多父親的影子,不得不在自己的領土上站穩腳跟。
「你會幸福的地方。」他又說了一遍。於是,我告訴了他那地方在哪兒,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對此我已經考慮了很久,想得很深入了。我下定決心,如果他能容忍我之為我,我就拒絕回到早已熟稔的舒適當中,我要留在這兒。
母親一次也沒有回頭看過。如果不是瑪瑪·姆萬紮的女兒們追上來,給了我們幾個橙子和一隻盛滿了水的大肚瓶,我不知道我們會怎麼樣。她們知道我們會口渴,儘管大雨已讓我們的襯衫緊貼著前胸和後背,使我們冷徹骨髓,且似乎再也不可能口渴。我們要麼是從沒見過這樣的雨,要麼就是見過卻忘得一乾二淨。暴風雨開始僅僅幾個小時以後,村子里所有龜裂的路面便已成了摻著爛泥的急流。泥流呈血紅色,似動脈一般搏動不息。我們根本沒法在那上面走路,只能勉強踩在長滿青草的路邊前行。一天前,為了能下場豪雨,我們彷彿付出一切都在所不惜。可如今,我們卻面對這滔天的洪水,咬牙切齒,沮喪萬分。要是我們有一艘小船,看上去我們就能乘風破浪,直抵利奧波德維爾。這就是你所見到的剛果:要麼是飢荒,要麼是洪災。到現在為止,雨還一直不停地下著。
愛改變一切。我從未想過它竟有如此的力量。不過我得說,是能得到回應的愛。因為我這輩子深愛著父親,那份愛卻什麼都沒能改變。但如今,在我周圍,鳳凰木從它們漫長、乾渴的睡眠中驚醒,開出大片大片猩紅色的花牆。阿納托爾穿著柔軟的豹皮,在我視線邊緣斑駁的陰影中移動。我渴望去體驗那豹皮抵著我脖頸時的感覺。我的渴望似獵食者般毫無耐心,我根本不理會時機,只盼貓頭鷹保持沉默。他離開了一兩夜,我的乾渴便無從安慰。他返回,我便將每一個吻傾情飲入。而我的嘴仍如乾渴的洞穴般疼痛。
夜晚一片漆黑。我聽著猛砸茅草頂的雨聲和雨水漏下來的靜靜的滴答聲,唯有在此時,我才想起了父親。「他們說是你苫蓋了這片屋頂,現在要是下雨,你就不應該從房子里跑出去。」父親再也不和我們在一起了。父親和露絲·梅都不會了,就這麼簡單。我心裏很疼,就像骨頭斷了一般,因為我還掙扎著想要在這片終於讓我找到自己的新地方站起身來。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小妹妹了,這我知道,但我之前尚未想到我連父親也失去了。我這輩子都是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如今我的身子卻毫無徵兆地跟向了母親身後。她的兩頰和下巴似鹽晶一般閃爍光芒,和其他女人一道繞著火堆膝行。她淺色的眼眸定九-九-藏-書定地望向遠方,那是他無法跟隨前往的地方。父親不願擅離崗位,追隨我們,那是鐵板釘釘的事。他沒法做那樣的事,使自己成為上帝眼中的懦夫。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心裏的上帝像他心裏的那樣,時刻留心尋找人類的弱點。
事實上,我們的鞋子里都是泥,衣服上也滿是爛泥,和愉快完全沾不到邊兒。蚊子曾因長時間的乾旱而奄奄一息,如今正大肆繁殖,從樹林的地面上似黑雲一般升騰而起,塞滿了我們的嘴巴和鼻孔。我學會了抿起嘴唇,慢慢地透過牙齒縫呼吸。還好,我沒被蚊子噎住。等到它們蓋滿我們的雙手和臉孔,留下一條條鞭痕一般的紅腫之後,就會順著袖管往上爬,叮我們的腋窩,我們全都死命地撓著。路上的蚊子仍無窮無盡地湧起,猶如一道道煙柱。它們總在我們前方移動,害得我們心驚膽戰。但這麼一步一步地走,一天下來,我們已經走到了之前從未想過要去的地方。
阿納托爾沒有接受我,是我選擇了他。有一次,很久以前,他禁止我大聲說出「我愛你」。所以,我得想方設法告訴他我的渴求,以及我能給予什麼。我緊握他的雙手,不讓他鬆脫。而他留了下來,像耕耘一小塊祖傳之地一般耕耘我。因那塊地上,有他的未來。
「在你最幸福的地方。」
布隆古,1961年雨季後期
如今,我們睡在同一頂蚊帳底下,仍保持著童貞。我並不介意說出自己想要的更多。但阿納托爾會大笑,用指關節揉搓著我的頭髮,開玩笑似的將我從床上推下去。然後告訴我如果我想殺生的話,就拿上弓箭,去獵頭羚羊回來。班迪卡這個詞,可以理解為「用箭射殺」。你瞧,有兩層意思。他說我現在還沒到當他妻子的時候,這是從剛果人的角度來說的。我仍在服喪,他說,還在生病,某種程度上仍舊活在另一個地方。阿納托爾是個極有耐心的耕耘者。他提醒我,我們的安排毫無不同尋常之處:他認識的許多男人甚至會娶十歲的女孩當新娘。我十六歲了,照某些人的標準,已經閱歷太深了。每個人都認為我很忠誠。我骨頭裡的熱度已經消減,周圍的空氣也不再挾著火焰跳舞,但阿納托爾仍舊在晚上穿著豹皮來找我。
我說不清楚在母親離開之前,我們在這兒待了有多少個禮拜,或此後又有多少個禮拜流逝。我能待在避難所里,全拜好運所賜。這間窩棚是阿納托爾的學生的,那位學生的父親原先住在這兒,但如今已經過世。我們走了之後,阿納托爾也很快離開了基蘭加。他現在會花許多時間到鄰近的幾個村子里和人聊天,組織一些大型活動。他在布隆古似乎有無窮無盡的朋友和資源,我想待多久,就能待多久。但母親不能,母親根本就坐不住。
我們沒能在第二天到達布隆古。第三天,我們都發了熱,身體最終向蚊子的強勢攻擊繳械投降。在這裏度過了那麼多個月,我一直以為瘧疾只是一個偷偷摸摸的敵人,但如今它在我身上落定,真實得不能再真實。我能感覺到毒液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猶如厚重的、遭玷污的蜂蜜。我想它應該是黃色的。起初,我十分恐懼,因寒冷和失措的心跳而戰慄。彷彿毒液正在我的胸腔里升騰而起,我的心卻在下沉。但即便我能用語言將這種恐懼形容出來,也沒人來聽我說這些。我們頭上的雨水將所有的聲音都沖刷得一乾二淨。我們不停地走啊走啊,徑直穿越疲憊,遠遠地超越疲憊。於是最終,我抵達了那種奇異的、遲緩的平靜。當我的身體在忽冷忽熱中輾轉交替,我想象著蜂蜜色的寄生蟲正在我金色的器官里大擺宴席。當我發現自己的臉孔似火爐般滾燙,我竟開心地用臉來暖我凍僵的雙手。雨水猶如寒冰,鞭笞著我的胳膊。樹木燃燒起來,籠在粉色的光暈里,撫慰著我的雙眼。我在泥地里弄丟了一隻鞋子,也顧不上管了。然後,我又弄丟了另一隻。我的雙腿在我身下怪異地扭曲起來。到了某一時刻,我只覺得一陣難以抵禦的虛空襲來,就躺倒在樹下,催促母親和其他人繼續前行,別管我。
當雨勢稍緩,變成一般的暴雨後,我們便一起出發了。女人們用葉片包裹著木薯,和其他東西一起頂在頭上,要將食物帶到布隆古的丈夫那兒。她們就是這麼說的。那兒正在舉辦一場大型的政治集九*九*藏*書會。瑪瑪·洛則帶了棕櫚油,準備去布隆古售賣。她將碩大的方油桶頂在腦袋上,還和我聊天,看上去極其自在。我試著把自己的塑料大肚瓶也擱在腦袋上,讓我大吃一驚的是,原來只要一隻手扶著瓶子,我也能保持這種狀態。待在剛果的日子里,我一直對這兒的女人這種攜帶東西的方法感到驚奇不已,但自己從來沒試過一次。我能像這兒的任何一個女人那樣頂著自己的包裹了,真是全新的啟示!走過最初的幾英里后,我就絲毫感覺不到腦袋上的分量了。
但立馬又出現了另一個問題。碩大的卡車電池是老款的,太大,塞不進小小的獨木船里。討論了半天,漁夫找到了辦法:將兩塊寬木板橫搭于獨木船上,但有個特殊的配置要求,即要把電池放到木板的一頭,另一頭則需要再用重物平衡。手頭沒有大石頭,漁夫就瞅著我和艾達。他們認為我們中的一人可當壓艙石,但擔心艾達身有殘疾,壓不住。如果她掉進水裡,那寶貴的電池也就玩完了。母親直視著前方贊同道,我身體更強壯。沒有人提到我因為瘧疾發熱,現在頭很暈,而我也沒有把這一點提出來當作借口。阿納托爾閉口不言,聽任我們家自行決定。我們已經失去太多了,他又是誰,能告訴我們該讓剩下來的哪個人冒這個險?
抵達骯髒的克溫戈河河岸,我們便遇到了一個問題。老式的平板渡船前一天還能行駛,生意人是這麼說的;可眼下它卻在對岸懶散地浮動著,任憑他怎麼吹口哨揮胳膊都沒用。兩個漁夫駕著一隻獨木船出現了,告知我們那渡船擱淺了,因為沒有動力。這似乎是正常情況,且不管怎麼說,都並非難以克服。拆下卡車的引擎蓋,取出電池,讓漁夫把它帶過克溫戈河,裝到渡船上——當然,是要付錢的。生意人付了錢,然後沒完沒了地罵罵咧咧。這麼大清早,這樣的罵聲聽來很是刺耳。大概是因為他已估計到,在這段漫長的旅程中,這頭一件讓人惱火的事情只是個開始吧。(如果把母親和艾達算作頭兩件令人惱火的事情的話,那這就是第三件。)我們得知,漁夫要先把電池裝上去,讓渡船的引擎發動起來,再把船開到我們這兒。然後,我們就能把卡車推上渡船,到了對岸再將電池裝回去。
也許那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吧,那一整段插曲似乎不該如此怪異。後來我一提到這段記憶,阿納托爾就笑我,說我是在重構故事。他聲稱當時我是坐在獨木船的裏面,而且是我主動要求上船,因為那個奇形怪狀的電池的分量讓船傾斜得很厲害。但這件事老是重回我的夢中,同我方才的描述如出一轍。我的整個身體懸在水面上方,在每場夢中都依次看到了一模一樣的風景,嗅到了一模一樣的氣味。我很難再弄清楚這件事的實情,但我無法否認自己的大腦當時仍是一片混沌。我只模模糊糊地記得,在柴油廢氣和蚊子混合著升騰而起的雲霧中,我一直朝母親和妹妹揮著手,目送她們開啟那緩慢卻永不回頭的出剛果的旅程。我希望還能記得她們的臉,尤其是艾達的。她能否感覺到我曾儘力保全她?或者說,這不過是命運的又一次分配?這命運曾讓我們走了那麼遠,來到這個地方,而我們終於將在此各奔東西。
我們都已精疲力竭,渾身發著抖。雨水和爛泥讓每一英里路都延長了十倍。艾達羸弱的那一側身子不停地痙攣抽搐著,蕾切爾則似乎處於失神的狀態。老太太很擔心,大聲對她女兒說,客人會死在她家裡,這種事會帶來壞運氣。但她並未把我們扔出去了事,對此我們實在感激不盡。她那骨瘦如柴的胳膊慢悠悠地晃動著,從門口的木柴堆里抽出一根棍子,開始生火,好讓我們待在這屋裡取暖。煙霧讓人喘不過氣,但著實讓我們擺脫了蚊子。我們把自己緊緊地裹在她們遞給我們當毯子用的多餘的纏腰布里,坐在地板上,置身於陌生人中間,沉沉地睡去。
那時的布隆古就是一個興奮的旋渦。我是逐漸才意識到這一點的,還以為這定然是因為我們的到來。「我們不太可能成為慶典的原因」這個念頭並未出現在我腦中,因為我被太多完全不可能的事情環繞著,比如,男人們敲著鼓,頭戴棕櫚葉冠跳舞,那葉冠就像從他們的腦袋上發出的芽苗。女人們則頭插長長的粉紅色羽毛,順著她們的背脊read.99csw•com拖垂下來。埃本·阿克塞爾羅特的飛機降落在波浪般起伏的粉色草地上,機翼周圍環繞著舞動的火焰。後來,我們待在了某人的房子里。在那漆黑的避難所中,我看見阿克塞爾羅特變了,變得很怪異。安德伍德罐頭上畫的魔鬼的犄角從他滑溜的長發中探出,發出熾熱的光。他就坐在窗前,面對著母親。一條活動的尾巴猶如潛行的絲絨蛇在他身後椅背的橫檔間匍匐遊走。我無法不去注意那兇險的躁動。他用左手握著尾巴,想讓它在他說話的時候消停一會兒。討論的是蕾切爾。母親的側臉映在窗上的影子變成了鹽晶,反射著所有光亮。
我們沿著奎盧河邊的小路往上遊走。我們一家住在基蘭加時,我一直認為文明世界在我們的下游,因為船都是那樣駛往班寧維爾的。但當母親從村裡步行出發時,她問了好幾個鄰居哪條路通往利奧波德維爾。她們都說,最好往上遊走。兩天後,那條路就能帶我們抵達布隆古。在那兒,它和另一條寬一點的西向路交會,我們便可經陸路去往首都。鄰居家的女人說,路上會有卡車,也許我們可以搭到車。母親問她們,她們自己是否走這條路去過利奧波德維爾?她們面面相覷,十分吃驚,竟有人問這樣的怪問題。沒有,她們都說沒有,她們沒理由走那條路啊。但她們相信我們一定會有個愉快的旅程。
入夜後沒多久,我們便來到了基亞拉村。瑪瑪·波安達邀我們去她娘家坐坐。她父母和兩個尚未結婚的姐妹一塊兒住在那兒。那兩個姐妹看上去比瑪瑪·波安達要老上二十歲,我們實在搞不清楚她們到底是姐妹呢,還是姨媽。可是,能進屋,不用再被雨澆潑,還是挺高興的!從屠宰場被救回來的母牛也不可能更高興了。我們蹲坐在她家那把大水壺四周,用手抓著吃富富和恩薩基蔬菜。瑪瑪·波安達年老的雙親看上去一個樣——兩人個子都很小,禿頭,嘴裏一顆牙都沒了。塔塔漫不經心地看著門外,瑪瑪卻聽得仔細,時不時地會認真點點頭:瑪瑪·波安達一個勁兒地在講一個很長的故事。我們意識到,那是在說我們,因為我們聽見了恩約卡——蛇——這個詞兒出現了許多次,還有耶穌這個詞。故事講完了,那老太太便久久地打量起母親來,同時還把褪了色的藍色纏腰布一遍遍地朝自己平坦的胸脯上裹。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走向雨中,沒多久就回來了,手裡拿了只煮熟的雞蛋。她把蛋遞給母親,做手勢讓我們吃。母親剝開蛋殼,我們把它分成小塊,小心翼翼地用手塞入口中。其他人則密切地注視著我們,好像期待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似的。我不清楚這寶貴的雞蛋是否是治愈悲傷的特效藥,抑或她們僅僅以為我們需要蛋白質,好苦撐過這趟可怕的征程。
我對自己怎麼來到布隆古毫無印象,據說是被幾個男人放在小木板上抬過去的。當時那些人正好從叢林的營地里出來。旱季期間,他們就在那兒制木炭。我這條命是他們撿回來的。很遺憾的是,我連一張臉、一個聲音,甚至他們抬著我時的步伐節奏,都記不起來了。我擔心自己當時對他們不太禮貌,像露絲·梅那樣罵髒話。她得了瘧疾發燒后總說胡話,有時就會那樣。我想我再也不會知道當時的情況了。
這裏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吃驚。阿納托爾·恩甘巴的在場尤其如此。一天清晨,他來到了這兒。之後每天,他都會用一個馬口鐵杯將苦茶端到我的嘴邊,再三呼喚著我的名字:「貝埃內-貝埃內。」最真的真理。在我全部十六年的人生歷程中,我幾乎未曾想過自己除了被上帝心不在焉地咕噥幾句,還能值得上什麼關照。如今,身居這座充滿匪夷所思之物的避難所,我卻漂浮起來,沐浴在溢滿寬恕的溫暖水流中,猝不及防也不必設防。我沒有能量去改善自己。如果阿納托爾能將我所有深徹骨髓的罪孽裹於一塊毯子里,並對我說我就是善,那我何不相信他呢?
父親只來過一次,眉間與舌上繚繞著藍色的火焰:義人多有苦難,但耶和華救他脫離這一切。藍色的話語線從他唇間吐出的氣息上緩緩升起。我注視著,心醉神迷。在這些藍色話語觸及茅草頂的那一刻,它們卻變成了一排螞蟻。清晨,黃昏,又是清晨。我一直注視著它們絡繹爬至尖尖的屋頂上的洞中,背著它們微小的重負暴露于天光之下。
「那你想讓我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