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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利婭·普萊斯·恩甘巴

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
利婭·普萊斯·恩甘巴

他的處境和我的一樣怪異,卻也堪稱幸運——我們都同意這一點。如今,大多數異見人士均遭處決,或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但在一九六一年,蒙博托的軍隊才剛剛組織起來,仍有不少漏洞。剛開始的時候,阿納托爾靠和兩個百無聊賴的衛兵用瓶蓋當棋子下棋打發日子,他們允許他讀書、寫東西,只要不逃跑就行。他們都喜歡阿納托爾,很過意不去,說自己還要養家糊口:蒙博托的副手每天清晨過來清點囚犯人數的時候,會給他們幾個子兒或一點大米。清點結束后,他就能到院子里遍體瘡疤的芒果樹下教課。不管是衛兵還是囚犯,隨便哪一天,只要有人想學點兒東西,他就會教他們讀書認字。衛兵們會幫阿納托爾弄到書,不辭辛勞、想方設法地將他的信寄往各個國家。他就在蒙博托的眼皮子底下,發現了偉大的非洲民族主義者誇梅·恩克魯瑪的著作,以及安哥拉的年輕醫生阿戈什蒂紐·內圖的詩歌。於是他和他們通起信來。內圖和阿納托爾差不多同齡,也是從傳教士那兒受的教育。他曾留學國外研讀醫學,回國后開了家診所,好讓他的同胞獲得適當的治療,但情況並不盡如人意。一天,一幫白人警察把他拖出診所,打得半死,然後押入了監獄。民眾走上街頭要求釋放他,卻遭到機關槍掃射,如被伐斷的樹木般成批倒下。不僅如此,葡萄牙軍隊還四處將村落焚為平地,以抑制內圖的人氣。然而,他一出監獄,民眾便紛至沓來,和他一起在安哥拉組成了反對黨。阿納托爾受內圖的榜樣鼓舞,一直在談論他,希望有朝一日能在某個地方與他相逢。我簡直無法想象,畢竟對他們來說,就連現在繼續通信都會很危險。
他看著我,看了很長時間,想要琢磨明白我的用意。最後,他問:「你憑什麼認為自己的悲哀這麼特別呢?基蘭加的兒童每天都在死去。此時此地,也有孩子奄奄一息。」
這是我唯一的一次思鄉,美國披著傳教士的偽裝降落到我家門階上。還有別的人也沒有回去,像我一樣。但他們似乎都理直氣壯,覺得就應該留在這兒,那是信仰紮下的根——法因坦·福爾斯便是一例,還有那些偶爾現身的陌生人,他們問我能否幫個忙,傳個信息,或代為保存一盒藥品,直到找到船把藥品送往上游。我很高興能為他們做一頓飯,在地上弄個鋪位,就為了能聽一聽他們的故事里流露出的善意。他們和父親實在不像。沒有了他的上帝,我日日承受著空虛,所以,能聽聽這些男人柔聲講述他們在茅草苫頂的棚屋裡組織醫療團隊、和村裡的婦女一起蹲著栽種大豆、為學校安裝發電機等種種事迹,確實是種安慰。他們冒著被蒙博托發現的危險,忍受著窮鄉僻壤種種難以想象的寄生蟲,留在了這裏。在昂德當夫婦和他們的同類逃離這個國家后,他們不忍看到這裏的兒童只能坐以待斃、忍飢挨餓。正如福爾斯修士很久以前對我們說的那樣:有這樣的基督徒,也有那樣的基督徒。
「它吃了很多老鼠。現在,老鼠會跑進你的木薯堆里去了。」
那個周年紀念日,我們家過得一片陰慘。早上我殺了一條蛇,用大砍刀把它劈成碎塊,再把三段蛇身扔進樹叢。那是條大黑蛇,雨季快結束時https://read.99csw•com,它一直在後門逡巡。阿納托爾走出來,看著我的傑作,彈了彈舌頭。
傳教站如今已成了一座鬼鎮,農業站也幾近荒棄。辛巴們雖未在此地安營紮寨,卻仍將歐洲人的地盤清理得乾乾淨淨。種植園裡到處都是殘磚碎瓦。(在我的想象當中,是那些橡膠工人被砍掉的幽靈之手把這裏拆除的。)僅剩下的一棟樓里有座圖書室,正是阿納托爾小時候當用人時自學英語讀寫的地方。在我的請求之下,我們就在那個房間里成了婚,由村長主婚。婚禮既非基督教式,亦非班圖族式。我祈求上帝的賜福,並給母親帶去了一束紅色的九重葛。伊麗莎白姨媽在我們肩頭披上了傳統的婚紗,叫作恩佐勒,這種漂亮的超大纏腰布象徵了百年好合,還可以當床單用。
他對許多人來說都是個危險,且向來如此,我想道。當年法因坦和賽琳回基蘭加見到我們那個走入歧途的傳教據點時,想必已是大驚失色。我們就睡在他們住過的房子里,卻與他們以前的朋友反目成仇,甚至將他們的鸚鵡逐出家門,任其自生自滅。而基貢加的那個傳教團醫生想必也已發覺父親是個奇葩——一名頭髮蓬亂的牧師,肚子里竟然還有條蛇。那位醫生明知危險,仍和家人繼續留在這裏。法因坦認為,他們來自南部某個地方,喬治亞州或肯塔基州。我希望能去拜訪他們,用自己的母語,用我舌頭上生出荊棘前就已知曉的英語,與他們交談。
他來到我面前,撫摸著我的頭髮。我的頭髮十分蓬鬆凌亂。要是我還記得要當一個稱職的剛果妻子,我會用頭巾把頭髮包起來。阿納托爾用襯衫下擺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的眼睛。「你以為我不記得小妹妹了嗎?她擁有一顆像獴一般的心。勇敢,聰明。她是基蘭加所有孩子的頭兒,其中還包括她的大姐姐們。」
在鼎盛時期結束之後,種植園主的宅院里有部分房間曾被用作軍隊的庫房、產科醫院和山羊廄。如今的計劃則是用來作學校。科基拉維爾的部長頗為欣賞阿納托爾,所以對他坐過牢的記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仍聘他當該地區中學的校長。我們還想推出農業拓展項目,培訓以前在橡膠種植園工作的工人種田、自給自足。我自願去診所幹活,一名幾內亞醫生每個禮拜會從科基拉維爾過來一次,給嬰兒打疫苗並看診。儘管我們吃盡了苦頭,但去年秋天,阿納托爾和我仍是風雨同舟,高聲宣講著「獨立」。我們說出這個詞的時候,會抬眼望天,彷彿那是一隻神奇的鳥兒,我們可以呼喚它,讓它自空中下凡。
「別談她了,去幹活吧,溫達姆博蒂。」我把他的手推開,瞪了他一眼。別再提她了,我也不會去說你的盧蒙巴。他就像這條可憐的蛇一樣被大砍刀砍碎,碎塊被扔進了伊麗莎白維爾一座廢棄的房子里,而我那可憎的故國竟還為之歡欣鼓舞。我騰騰騰地走入灶間,聽見老鼠早已跑進了木薯堆,正是對我怨懟之情的回敬。
「如果美國人想教我們read•99csw.com民主的話,那這堂課實在是太有意思了。」阿納托爾評論道。
他吻了吻我的前額。「最讓我惱火的是,我竟然這麼愛我的貝埃內。」他最真的真理。可那就是我嗎?當鄰居或學生們問我的國籍時,我告訴他們我來自一個早已不存在的國家。他們都相信。
這就是與我們同生共息的那種瘋狂和恐懼。我們的鄰居既害怕蒙博托手下的士兵,也害怕蒙博托的反對者,辛巴們。後者猶如獅子般在剛果北部尋釁獵殺。辛巴們遷怒於所有外國人情有可原,但其行為卻日益離譜。我們在短波電台上收聽到各種暴行,之後又在蒙博托的官方新聞播報里聽到更誇張的版本,很難知道何者為真。大多數時候,我想的是我們要吃什麼,讓看管孩子這件事佔據我的頭腦。我的確不怎麼害怕辛巴,儘管我是白人。阿納托爾極受尊敬,我和他的聯姻能保全我的性命,不過或許也不能。正義的行事方式充滿神秘。
「什麼意思?」
「對不起,可是我今天早上醒過來,就想著一報還一報。」
「是黑老鼠還是白老鼠?我想我分辨不了。」
之後發生了很多事,讓我們的希望日趨渺茫。但每件事都發生得太快,猶如魔術師在變戲法——外國黑手輪番在幕後操縱,白人國王換了一個又一個。黑人只是被推上台前的面孔。蒙博托的美國顧問甚至在這裏發起過一次選舉,後來卻惱羞成怒,因為當選者竟另有其人:得票最多的是安托萬·基贊加,盧蒙巴的副官。於是,他們就派軍隊闖入國會,重新選了一次,好扶蒙博托上台。
當然,阿納托爾最忠實的獄中通信者乃是班加蘇的一名修女,這把他的獄友都逗樂了。通往拯救的長木板他們就是這麼取笑他的,意思是最後的希望。但直到去年秋天我們重逢的那個時候,我對上帝並無多少信心,而且見誰跟誰急,顧不上拯救別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經受夠了「貧窮、貞潔、順從」這種話,現在要舊裝換新顏,讓自己成為阿納托爾的妻子。一輛醫療疏散吉普把我偽裝成屍體,一路歷經險阻,將我運到了比柯基。那是科基拉維爾郊外一座廢舊的橡膠種植園。我的心上人,經歷了三年並無正式指控的牢獄生活,最終獲釋,他正等在這兒,讓死人復生。
「哦,我怎麼把這事給忘了呢,阿納托爾。她只不過是那天離世的無數人當中的一個,更何況還有偉大的總理帕特里斯·盧蒙巴。我敢肯定從長遠看,露絲·梅完全無足輕重。」
但形形色|色的來訪者終究難得一見,大多數時候,日子完全一成不變地過著。我覺得,如果說這種生活無聊,聽起來實在好笑。若我小時候試過去想象如今在叢林里的這般生活,應該會被這種冒險經歷驚呆吧。我現在倒也是挺呆的,卻是因為艱難生活的單調乏味。到了晚上,我們就癱倒在床。我成天在大豆田、灶間、集市、診所,以及我在農業學校開授的營養班之間來來回回。每一天,我都在懷疑自己吸收的信息不及給出的多。而https://read.99csw.com卡路里肯定是入不敷出的。我們有木薯和甘薯可以填飽肚子,可是蛋白質比鑽石還要稀有。為了一個雞蛋、幾把豆子、一隻珍貴的雞或幾條新鮮的河魚,我整天都要討價還價。要不然就搭個順風車去科基拉維爾的集市,在罐裝火腿這樣的寶貝前駐足凝視,那可要花一大筆錢哪。有時,我還真買了下來!但今年冬天,阿納托爾的體重下降了。我則瘦得更厲害,八公斤。降速奇快,讓我著實有點害怕。或許,我又感染鞭蟲了吧。聖誕節期間,我很確定我已經懷孕了,但如今又很肯定並沒有在懷。或許我就是因為這個才體重下降的吧。不過還是不向阿納托爾提這事為好。如果可能的話,不去多想反而更好。
「刺|激得讓人大氣都不捨得喘上一口。」我也贊同。
今晚,他會憂心忡忡、筋疲力盡地回到家。若無資金,要想讓中學再辦一個學期,絕無可能。做父母的都很擔心教育只會將他們的孩子置於更大的險境之中。可怕的是,他們沒錯。但他不會談這事。他會躡手躡腳地走入灶間,潛行至我身後,摟住我,惹得我驚聲尖叫、哈哈大笑。他會用指關節摩挲我的頭髮,喊道:「老婆,你的臉拉得和鱷魚一樣長啦!」
他曾有一次提醒我,第一條綠曼巴蛇是沖他去的。因為是他鼓勵大家對我們這些白人進行討論,才激起了塔塔·庫伏頓度的怨火。他責備自己對村落政治做出了誤判。我想我們大家的肚子里都有那條蛇,但阿納托爾卻無法拿走我體內的那一條。如果我無法為在這天離世的無數人哀悼的話,那我就從一個人開始,從那裡出發。我所珍愛和信任的童年信仰至今已所剩無多,但我仍然知道何為正義。只要我這輩子還在背負著露絲·梅,只要我的耳中仍能聽見她的嗓音,我就仍能和她在一起。
「意思是那條蛇在錯誤的一天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正在逐一失去家人。父親已然失去,不管他在哪兒。而蕾切爾,我只會更唾棄她,要是我知道要朝哪個方向噴射怒火的話。想必是在南非。我猜她終於採到了富礦,就是她那位極具白人品質、唯利是圖的丈夫。我沒法找到可靠渠道給母親和艾達寫信。蒙博托的郵政部長是蒙博托老婆的親戚,去年一年,他已停發了郵政職工的工資,這樣他就能用這筆錢給自己在提斯維爾蓋棟豪宅。如今得花大筆的錢賄賂,或通過私人關係,才能向國外寄信。至於寄來的信件,我只能認為它們都堆在了利奧波德維爾的某個地方,等著被檢查是否能從信里搜刮到錢或值錢的東西。
透過木板之間的縫隙,我注視著阿納托爾拎起書包,以他特有的脊背挺直的堅定步態,沿路朝學校走去。阿納托爾。我對造物的第一篇禱告應驗了。我們倆至少在身體上因各自囚室的石壁而得以保全。但心靈上的改變,我們仍在掙扎著去理解。我已經徹底失去了孩提時代的那些禱告所用的語言。於是,我的頭腦里回蕩著自身廣大的靜寂。而阿納托爾卻找到了塑造信仰的新語彙。
一月是個難熬的乾旱月份,我覺得很孤獨。也許是想念我的同類,無論是誰。有時候,我想離開,至少回家見見母親和艾達,但金錢、旅行的可能性和護照——要得到此等必備之物https://read•99csw.com比登天還難,讓人連想都不敢想。我的白日夢最多也就延伸到家門口,我在那兒止步,回頭望向阿納托爾,他在說,和你無關,貝埃內。
站在旱季清晨的迷霧中,周身寒冷。也許這隻是我自己的感覺吧,也許只是因為我的血液太稀薄。以前,當我們抱怨喬治亞州北部凜冽的寒冬時,父親通常就會這麼指責我們。當然,這兒沒有冬季,赤道就不偏不倚地穿過我們的床。阿納托爾告訴我,去外面的灶間捅一捅火,就等於從北半球跑到了南半球。所以我現在確實當算作有閱歷之人了,儘管如今已幾乎不可能離開傳教站。
「那條蛇根本就沒傷到我們,貝埃內。」
如果說民眾因這些不清不楚的損失——信件、工資、某位步行回家的朋友——而震驚莫名,他們也都不會去提及。除了忍受,這兒的民眾還能怎麼辦?他們只消瞅一眼蒙博托手下那些警察所穿的外國製造的昂貴制服,就會明白自己心裏的想法是萬萬不能外露的。他們知道究竟是誰在給蒙博托撐腰,也知道在遠達天邊的某個地方,極其宏大的規則已然制定:白人和黑人的性命乃是截然不同的貨幣。當三十個外國人在斯坦利維爾被殺時,每個死者都以某種方式和實實在在的金錢捆綁到了一起,他們得到的是像比利時法郎這樣的金本位硬通貨。但一個剛果人的生命就像百無一用的剛果紙幣,你大可以一抓一大把或把它裝滿一大桶,堆到生意人的手裡,卻仍舊買不了一根香蕉。我這才明白,我身邊的男人女人一向都很清楚,他們的整個存在對大多數白人而言,還不如一根香蕉來得實在。當他們抬眼看我時,我能從他們的眼裡讀出這一點。
父親仍繼續慘淡經營著他的「耶穌是班加拉」教堂。福爾斯夫婦還帶來了一個壞消息:父親在某種狂躁的狀態下,一路步行或搭便車到達了基貢加的傳教站,嚷嚷說自己體內滿是毒素,火燒火燎地讓人難受。他聲稱自己生吞了一條活蛇。傳教團的醫生給了他奎寧和驅蟲葯。花錢可以讓蟯蟲滾蛋,但綠曼巴蛇卻不太可能被驅走。可憐的父親。如今,他已徹底離開了基蘭加,沒入叢林,或已在雨中融化。有時,入夜之後,我會想,也許他已經死了,而我還不知道。在黑暗中,這種想法摧人心肝。於是我躺在那兒,醒著,醞釀著搜尋他的計劃。但到了白天,滿腔的怒火又將我搡至截然不同的方向,咆哮著告訴自己再也不要去理會父親。我沒法獨自行動,即便有人相助,也不值得去冒這個險。我很清楚現在他對我來說就是個危險。
他說我有多重人格:說林加拉語時,甜美、母性;講英語時卻儘是嘲諷。我告訴他:「盡瞎說——我說法語的時候,還是掃雷艦呢。那哪種人格讓你最惱火?」
我會告訴他這張臉也已經和鱷魚一樣丑,皮膚也和鱷魚差不多粗糙。我這麼說只是想讓他和我理論一番。一月對我來說很難熬,我很清楚這點,我需要他再三說我read.99csw.com是個頂樑柱、好妻子,他當時娶我並非犯傻,我的白皮膚不會讓人一見就覺得受了冒犯。讓我們淪落到如今這個一月十七日的每一個錯誤,那些讓人背負著那麼多罪惡及悲哀的錯誤,均與我無關。
真相直白而又苦澀:正是今天這個日子令我寒徹骨髓。我試圖不去注意日期,但盛開的一品紅卻衝著我咆哮說,無論如何,那個日子已然臨近。一月十七日我會早早醒來,心痛不已。那時我為何要自鳴得意地說:「誰有膽量跟我一塊兒出去?」正如我對她的了解,她最最受不了的就是被別人稱為膽小鬼,更何況還是被她的姐姐。
比柯基傳教站,1965年1月17日
這是我和阿納托爾不得不苦苦熬過的一天。我聽別人說悲傷可使人親近,但我和他心裏的悲傷卻迥然相異。我的悲傷是白色的,毫無疑問,而且還是美式的。我念念不忘露絲·梅的時候,他和其他剛果人卻在秘密地為早已喪失的獨立舉辦舉國哀悼日。我還記得,多年前,蕾切爾因她那條綠裙子上燒出一個洞而真心地號啕大哭,而與此同時,就在我們門外,赤身裸體的孩子們卻因空空的腹中燒灼的胃洞而凋謝。那時我真的懷疑過,蕾切爾的心是否只有頂針那般大小。我想他今天也是那樣看我的。除此以外的任何一天,我都可以像我的老朋友、那些本篤會修女那樣,祈禱在侍奉更大的榮耀時,讓自我意志喪失殆盡。但一月十七日,在我這顆自私的心中,卻只念著露絲·梅。
我們選擇比柯基,是寄希望于阿納托爾能在這兒找到他認識的人——以前的朋友或橡膠業從業者。但大多數人要麼已經死了,要麼離開了這個國家。不過還是有驚喜的:他見到了伊麗莎白姨媽,他母親最小的妹妹。十年前,她來這兒找他。那時阿納托爾已經離開了很久,但伊麗莎白在傳教站找了份工作,生了個孩子,之後就沒離開過。對阿納托爾來說,此前的人生一直背負孤兒的身份,現在卻既有了親戚又有了妻子,變化不可謂不大。
最近幾個月,政府發給我們的薪酬日漸縮水,從接近於零淪落至徹底為零。我們告訴共事的人們,不必僅僅因為缺少資金就氣餒。但我們知道,哪怕是在私下裡抨擊蒙博托,都會冒腦袋被砸開的風險,這自然會讓我們氣餒萬分。我們靠自己能找到的東西過活;聽說有朋友們的消息時,總會先深吸一口氣。我的老朋友帕斯卡和阿納托爾的其他兩名學生,在南邊的一條路上被軍隊殺害了。帕斯卡的背包里裝了一公斤甘蔗和一把打不響的二戰時期的手槍。我們是在聖誕節那天聽說這件事的,當時法因坦和賽琳·福爾斯前來拜訪我們。他們現在住在基貢加,在他們之前說過的那座萬巴河邊的傳教團醫院里。能看見他們,我自然很高興,但每次重逢都會帶來可怕的消息。他們離開后,我哭著入了眠。我幾乎已經忘了帕斯卡,忘了他分得很開的眼睛和粗野的微笑。如今他悄然步入我的夢中,猛地推開一扇扇窗子,讓我措手不及。究竟是什麼樣的大胆舉動,讓路上的某個軍官注意到了他們?會是因為我愚蠢地教給了他某個英語單詞,才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嗎?就像我們無知地讓家裡那隻鸚鵡學會了髒話,害它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