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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利婭·普萊斯·恩甘巴

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
利婭·普萊斯·恩甘巴

離職后,我們了解到了更多情況,足夠讓我去詛咒自己對英加-夏巴項目做出的那份微薄貢獻。它並不僅僅是一項走入歧途的工程。它包藏著禍心。輸電線壓根兒就沒打算架起來過。由於沒法維護、檢修這橫亘于黑暗之心的設施,工程師們只能眼看著這頭巨獸剛剛架好了前端,尾巴就崩塌殆盡。整個工程最終被清理得乾乾淨淨,與森林里的樹被切葉蟻採集一空如出一轍:螺母,螺栓,任何一種可用於苫蓋屋頂的材料都漸漸融入了叢林之中。任何人都能預測到這個失敗。但恰恰由於向剛果貸款了十多億美元架設輸電線,世界進出口銀行便得到了取之不盡的債權。我們得從現在起就用鈷礦和鑽石來償還,直至時間盡頭,或至少到蒙博托任期結束。這是個熱門遊戲,不知會先等到哪個。由於現在背上了幾十億的外債,我們獨立的任何希望都被戴上手銬銬入了債務監獄里。如今,黑市倒是要比合法經濟市場健康得多。我見過人們把扎伊爾幣用作修補牆面裂縫的材料。外國人非法盜礦販礦的手段不可謂不徹底,我們的鄰居法屬剛果雖不見一處鑽石礦,卻也成了世界第五大鑽石出口國。
伊麗莎白則思慮周詳地問:「蒙黛萊,你要怎麼煮大象肉呢?」
這天應該是阿納托爾的發薪日,學校里都在談論補助金,傳言政府可能會開始償付從公立學校竊走的整整一年工資。我們認為這種「補助」是在假意做出一種善意姿態,以此先發制人,阻止大學生在全國範圍內罷課。但還是有些學生走上了街頭,而到目前為止,蒙博托的善意還是通過警棍來表達的。我一直都很擔心阿納托爾,雖然我知道,他在面對危險的時候有驚人的自制力。
阿納托爾說,反覆做夢是得過惡性瘧疾者的通病。當我緊張或悲傷時,我也會成為絲蟲的獵物,渾身瘙癢難耐。那是一種微小的寄生蟲,會爬入你的毛孔,時不時地發作一番。非洲有成千上萬種方式融入你的皮膚之中。
「你知道體育場底下是什麼嗎?」我問。
「好吧,那他是什麼?」
艾萊維揉捏著校服的短袖邊,顯然沒心思談論什麼時尚。她那黝黑的皮膚灰濛濛的,肩部凹下去了一大塊。我在我的兒子們身上見過這癥狀,是鉤蟲病。我把煮好的尿布拿到外面,用一小片肥皂仔細地洗了洗手,插入了下午的蒸煮隊列,燒水給艾萊維泡了杯茶。
「那麼扎伊爾可連最基本的體面都保不住了。」我說。
「最近我要抽一天時間,」我宣布,「帶上我的弓箭,從宅邸的柵欄溜進去。」蒙博托在金沙薩的宅邸坐落在一座公園之中,幾匹斑馬和一頭可憐的大象就待在公園裡扒草吃。
我們在金沙薩的生活其實包含著很多慈悲,比大多數人所能指望的更多。我還不必去幹掉蒙博托的大象。曾有一段時期,我甚至還帶回家過一份豐厚的薪水。當時我幫美國人幹活掙工資,自我安慰說,如此一來我至少可以在城裡自己住的那個小角落裡向小販們散點美元。因為可以肯定的是,外國的資金援助無論如何也送不到他們手上。
每一次,那些忠心耿耿的聲音都會尖叫:「穆庫!一個!」
我想,很久以前,我其實就從阿納托爾那裡了解到一些這方面的情況了,在他解釋為什麼要翻譯父親的佈道詞那會兒。那根本不是什麼充分無遺的傳教熱情,而只是向可能入教的會眾打開交易的平台。那一天,我對阿納托爾的智慧有了十倍的認識。如今回首往事,我也得對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重新做一番理解。每天纏著我們要錢要食物的孩子並非蠢笨的叫花子。他們早已習慣把多餘的物品拿出來分發的觀念,所以根本摸不透我們為什麼會只顧自己。提議娶我姐姐的酋長當然不是指望父親真會交出他那隻牢騷滿腹的白蟻!我認為塔塔·恩杜是在溫和地暗示,在這幾近飢荒的時刻,我們已成為他的村子的負擔。當地人容留這種負擔的辦法是重組家庭。如果我們覺得這個想法毫不靠譜,那還是另尋高就為好。塔塔·恩杜下起命令來當然是頤指氣使的,甚至還要求村民在教堂投票,以羞辱我的父親。但在事關生死的場合,我現在才發現,他卻有著難以理解的禮貌。
「我記得你說過,剛果人不信獨享財富那一套,他們相信自己的東西用不完就應該分享出去。」有一次,我對阿納托爾這樣說,想要來場辯論。
在金沙薩市區,許多酒吧都有電視機,每天晚上七點,蒙博托都會頭戴豹皮帽,在屏幕上閃爍不歇,為的是將我們國家聯合起來。「有多少父親?」他在電視節目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而他那錄像里的觀眾就會回答:「一個!」
我是靠著怒火在這兒生存下來的。我當然會這樣。我成長的時候,對握有權力的白人領袖堅信不疑——上帝,總統,我不在乎他是誰,但他會讓正義君臨天下!然而,這兒的人卻從不曾有一絲一毫的理由支撐這類幻想。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方圓幾英里內唯一一個尚未放棄希望的人。除了阿納托爾,他表達怒火的方式更富成效。
圖像跳躍閃爍,公民們或是喝啤酒,或是各忙各的。蒙博托說的是自己部族的語言,大多數人根本就聽不懂。
恩甘巴夫人,英語教師,是我的新身份。結果我發現,這身份就像本篤會的修女服那樣讓我很惱火。我在美國人聚居區里的一所特別學校教書,那些美國人是來這兒建造英加-夏巴輸電線工程的。出資建造英加-夏巴輸電線工程,是美國贈予剛果的一份結婚大禮。這條龐大的輸電線路穿越一千一百英里的叢林,將利奧波德維爾南邊的水電大壩同南方偏遠的夏巴礦區連接了起來。項目引入了普渡大學的工程師、得克薩斯州的一幫粗人及其家小。他們全都住在利奧波德維爾郊外一座名為「小美國」的怪異小城裡。每天清晨我都要乘巴士去那兒,給這些從事該宏偉工程的人家裡毫無詩意的孩子們上課,教他們語法和文學。他們面色蒼白,背井離鄉,抱怨在這裏看不到某些聽上去有點可怕的電視節目,那些節目名稱里都有邪惡、條子、危險之類的詞兒。說不定,他們離開剛果的時候,壓根兒就不知道自己曾真真切切地被邪惡、條子、叢林里蛇患肆虐的危險包圍過。這片聚居區猶如監獄,路面和房子整齊劃一,最外邊圍著帶刺鐵絲網。孩子們也像囚犯似的,只要找到任何尖銳的東西,就會打打鬧鬧。他們取笑我的著裝,叫我「秋葵夫人」。我可憐他們,蔑視他們,默默地希望他們能坐第一班船回家。我時常受到警告,因為校監認為我「態度」有問題。但他只能容忍我,因為找不到人代替。到第二個學期結束時,我就辭職了。read.99csw.com
我漸漸認識到,伊麗莎白突然變換話題向來都是出於一個好理由——通常是為了某人的安全考慮,很可能就是我的。我也在集市上觀察過她,我很清楚,沒有哪個課堂曾教會了我這麼多。剛果人都有第六感,我稱之為社會感。這是一種第一眼就能知人知面也知心、考量各種交易可能性的洞察力。這種能力猶如呼吸般必須。生存乃是持續的協商,因為你得偷偷摸摸地換取政府假裝提供、實際上不曾提供的各種服務。在這個由其領袖設定了絕對腐敗標準的國度里,我該如何描述此處生活的複雜性呢?在金沙薩,你甚至連個信箱都沒法擁有;你剛租好一個信箱,郵政部長就會把你的信箱賣給出價更高的人,而那人一出門就會把你的信扔到馬路上。郵政部長會合情合理地爭辯說,舍此他也別無他法,他得養家糊口——每周他的工資袋都空空如也,上面還印著一則聲明,說這是緊急經濟措施。同樣的爭辯也會出現在電話接線員口中,只有當你明確告知他你把裝了賄金的信封留在了金沙薩的某個地方之後,他才會為你打通撥往國外的電話。處理簽證和護照的辦事員也是如此。對外面的人來說,這兒一片混亂,其實不然,這就是協商,無限有序,無窮無盡。
若說還有什麼沒被送出這個國家,那就得到國王的餐具室里看看了。就算我姐姐蕾切爾和威廉·莎士比亞先生合力創造一個放縱奢侈的專制君主,也無力超越蒙博托。他正在建造一座宮殿,仿照的是他的朋友伊朗國王在其國內的原型。宮殿就建在他的祖籍戈巴多萊。他們說那裡四周有高牆護衛,他弄來了肥肥的孔雀在庭院里昂首闊步,還在刻有摩爾式紋樣的銀盤上啄穀粒吃。點亮宮殿的汽油發電機發出恐怖的咆哮聲,日日夜夜從不停歇,將附近地區的猴子全都嚇跑了。空調系統必須全天候開啟,這樣才能避免叢林的酷熱損毀他宮殿里枝形吊燈上的金葉裝飾。
「不知道。」伊麗莎白說得很堅決,但我清楚她肯定知道。是幾百名政治犯,戴著鐐銬。那是蒙博托最最臭名昭著的地牢,我們都清楚,阿納托爾每天都有可能被送到那兒去。就因為他教的內容,因為他信仰真正的獨立,因為他忠誠于秘密的盧蒙巴聯合黨,他隨時會被某個塞飽了錢的告密者送入地牢。
但他只是哈哈笑了起來。「你想說誰,蒙博托嗎?他現在甚至都不算是非洲人。」
帕特里斯清醒地提醒我們,他認為弓箭是射不|穿大象皮的。
「馬伊科公園。」
奇迹降臨。復活節期間,我們還真收到了一個包裹。男孩子們嚷嚷著,在我們自設的「一月十七日巷」里跑來跑去,揮舞著他們珍貴的瑪氏巧克力。(我聽到帕斯卡向朋友吹噓,說這巧克力是在火星上生產的。)我也很想顯擺顯擺自己的戰利品:五本英文書啊!還有衣服、阿司匹林、抗生素、護手霜、厚厚的棉尿布、給我們聽收音機用的電池,以及長長的信。我將臉埋在衣服里嗅著母親的氣味。但當然啦,這些衣服是某個與我們不沾親不帶故的美國孩子的。母親在給非洲救濟組織當義工。可以說,我們是她最上心的一個項目。
伊麗莎白只是問她:「為什麼?」
「阿爾伯特國家公園呢?」
艾萊維宣布完之後,我們一聲不吭地坐了一會兒。收音機里告訴我們,兩位美國拳擊手將因前來參賽而各得五百萬美元,那可是我們國庫里的錢。為這場比賽提供高等級的安保措施,營造節日氣氛,又要花掉差不多同樣的錢。「全世界都會尊重扎伊爾這個名字。」廣播結束之際,蒙博托在簡短的錄音採訪中宣布。
「晚上和媽媽一起幹活。」她的聲音毫無起伏。這話的意思是,去當妓|女。
我們能吃的就是木薯、木薯、木薯。無論是帶番茄皮的粉色木薯,還是帶水芹葉的read.99csw.com綠色木薯,終究還是木薯。如果能弄到大米或大豆,就不但能解饞,還可以平衡我們的氨基酸,否則,我們的肌肉組織就會消化自身——這個過程還有個獨特的名字,叫誇希奧科。當我們剛剛搬到基蘭加的時候,我記得自己還以為當地的孩子肯定吃得太多了,因為他們的肚子全都脹鼓鼓的,往外凸著。現在,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們的腹肌太弱,沒法讓肝臟和腸子待在原來的位置。我在帕特里斯身上看到了這種苗頭。在金沙薩,任何食物要到達我們手上,都必得從內陸乘著破爛的卡車穿越根本無法通行的路面,所以即便你能找到吃的,那價格也貴得離譜。有時候,阿納托爾會提起我們很久以前的一次談話,當時我想解釋清楚在我們家那裡是怎麼種莊稼的,如何在遠離消耗食物的人群的地方,耕種成片成片的田野。如今我理解了他為什麼不安。這個主意很糟糕,至少對非洲來說是如此。這座城市是外國人所謂的「效率」錯植于這片土壤上的產物。這是個很糟糕的主意。住在這裏,沒人會懷疑這一點。這裡是飢餓、傳染病、絕望的聚集區,卻偽裝成了一片機遇之地。
突然,她毫無表情地說她不上學了。
我們其他人大概都是後來才明白的。上帝讓我們活得夠長,就是為了讓我們懲罰自己。一月十七日,盧蒙巴與露絲·梅之死,那天仍舊是令我們家黯然神傷的日子。阿納托爾和我無語凝望著遠方,望著自己內心的悔恨,如今這悔恨再也不會與我們分開了。一月的晚上,我常被噩夢驚擾,我伸展開身體懸在水面上方,試圖保持平衡。當我回望岸邊,那兒的一排雞蛋卻倏忽成了飢餓孩童的臉蛋。然後我又墜入憂鬱的絕望,不得不將一座在我手中崩塌的山脈移走。我驚醒的時候已然渾身濕透,發現阿納托爾的身子就在自己身邊,這才如釋重負。但即使是他的忠誠也無法卸去我肩頭的重荷。「神啊,求你按你的豐盛的慈悲憐恤我。」在半夢半醒間,在我徹底清醒,進入這沒有父親、也無法指望慈悲的世界之前,我念起了禱詞。
我們倆誰都不知道也不關心我說得是否正確。
「有多少部族?有多少黨派?」他繼續提問,「有多少主人?」
扎伊爾人如此高的天分和外交手腕只能消耗在基本的生存上,而鑽石和鈷礦中的財富卻每天都在從我們的腳下溜走,這著實令人悲從中來。「這不是一個貧窮的國家。」我提醒兒子,直到這句話融入了他們的睡眠之中,「這隻是一個窮人的國家。」
女人用林加拉語罵人會令人極其反感,伊麗莎白卻對我極盡包容。「斯坦利維爾。」這是她下的命令,想改換話題。
「啊,艾萊維,別不上學。」我說。小姑娘很聰明,當然,聰明什麼也保障不了。
利坎波特」伊麗莎白聳了聳肩,「帕斯卡和帕特里斯一定會很興奮。蒙黛萊,想想吧,那是穆罕默德·阿里啊!他是個英雄!馬路上的小男孩們都會為他歡呼的。」
「哦,我完全了解那是種什麼樣的婚姻。」我說,「我從小就親眼見識了這麼一樁。」
「你覺得呢?」伊麗莎白用手中刀子鈍的那頭戳了戳她,「和恩甘巴夫人說說,她需要一塊嶄新的纏腰布,要帶點顏色的。告訴她,她穿著那身抹布去集市,會讓她的兒子難為情死的。」
但我到現在才恍然明白,母親最後將我們家的每一件物品搬到屋外,是作為告別基蘭加的禮物。有這樣的妻子,也有那樣的妻子。我們中間只有身為異教徒的母親才懂得何為救贖。
我們家的房子很紮實,地面是混凝土的,屋頂鋪的是馬口鐵。我們這樣的居住條件,在美國會被叫作貧民窟,但在這兒,就算是城市郊外相對奢華的小宅了。至少城裡的大多數房子在屋頂的材質方面都遠遠不如我們。我們家的屋頂之下,共有六口人:阿納托爾和我,我們的男孩子們帕斯卡、帕特里斯,嬰兒馬丁·路德,以及伊麗莎白姨媽。她女兒克里斯蒂安偶爾也會過來。我們從亞特蘭大回來后,就把伊麗莎白從比柯基接到了這兒來。比柯基的狀況堪憂。倒不是說這兒就不怎麼堪憂,但有她做伴,還是很不錯的。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許多事,夠神通廣大的了,但伊麗莎白還是讓我受益匪淺。她能做到很多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蒙黛萊,她這麼稱呼我,我是她的白人女兒。但她根本就沒比阿納托爾大幾歲,長相也與他酷似,除了寬肩膀和細腰肢。(她的體形有點相反。)她像阿納托爾一樣總是很有耐心,在我們家只有一間屋子的房子里一刻不停地忙前忙后,哼唱林加拉語小調。她的左手總是抓著外層纏腰布,不讓布料散開,以示穩重,而閑著的右手卻靈活得很,就算我有三頭六臂,也比不上她。她姐姐,也就是阿納托爾母親的事,只要是她記得的,她都一股腦兒地說給了我聽。而我呢,就像個小孩子,纏著她一遍遍地講。我渴望任何形式的家庭溫暖。要是一年之中能收到兩次母親和艾達的消息,就算上九_九_藏_書上大吉了。這不是她們的錯。我知道她們已經寄了無數個包裹過來,可是都堆在了市區宏偉而凋敝的郵政大樓里的某個地方。我猜這些未寄達的包裹已經足夠讓郵政部長給自己蓋第二或第三棟房子了。
我都能想象到。宮殿的高牆外,戈巴多萊的女人們蹲坐在各家的院子里,把木薯擱在撿來的車軲轆里燒煮。如果你問她們獨立是什麼意思,她們會立刻怒容滿面,揮棍子把你趕走。還嫌不夠煩人哪,她們會說。各個鎮子都有了新名字,記都記不住,現在還得互稱公民了。
我們甚至沒法自己種莊稼。我的確嘗試過,就在我們家後門的金屬門框旁邊,晾衣繩的下方。帕斯卡和帕特里斯幫我清出了一小塊地,最後終於產出了幾束蒼白的、髒兮兮的芹菜和豆子,卻在一夜之間就被鄰居家的山羊啃了個精光。那戶人家的孩子看上去太餓了。(那山羊也是。)我無法為這樣的贈予感到遺憾。
「他就是個供白人擺布、人盡可夫的女人。」
伊麗莎白沮喪地看了看我。「蒙黛萊,別嚇她了。她們真的需要錢。」
現在你已沒法去利奧波德維爾了。斯坦利維爾、科基拉維爾、伊麗莎白維爾也都不行。林林總總的征服者(及其夫人)的大名都從地圖上被抹掉了。這麼看起來,你甚至連剛果都去不了了,現在它叫扎伊爾。我們重複著這些詞語,彷彿在記住一個假身份:我住在扎伊爾的金沙薩。我們以前常去的那些地方突然間都變得不熟悉了——城市、村落,甚至河流莫不如此。伊麗莎白姨媽實在是擔心壞了,雖然我們一直在給她打氣。她怕的是她和阿納托爾也會被指定一個新名字,因為他們的名字都是歐式的,「殖民化的」。說實話,要是真發生這樣的事,我也不會覺得多吃驚。蒙博托的敕令遠達窮鄉僻壤。隔壁那對老夫妻似乎也和她同樣害怕:他們總是會忘,老是會說「利奧波德維爾」,說完又趕緊用手捂住嘴巴,好像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給說漏了嘴似的。
晚上當然沒看見工資的影子,更別提什麼補助金了。但阿納托爾回家的時候卻因全體罷課而興奮不已,晚餐時他一直用平靜的語調說著這件事,仍像往常那樣,用的是代號和假名。任何對這類信息的知情都會危及孩子們。但我相信今晚,就算是珍珠港事件也會繞開他們,畢竟他們在如此專心致志、狼吞虎咽地大嚼木薯呢。為了能多吃一會兒,我用左手掐下一小塊一小塊,再用右手喂馬丁。他每咽下一口,我都能感受到他有多想吃。
這當然是實話。當然,也沒有法律保護孩子不去賣淫。伊麗莎白的女兒克里斯蒂安,我猜有十七歲了吧,我懷疑她晚上有時候也會去城裡干這營生,雖然這話是問不出口的。無論什麼時候,我們窮得不能再窮時,伊麗莎白的皮夾子里總會有那麼點現錢。我但願不是這麼回事。我只是瞪著艾萊維,我兒子的小夥伴,膝蓋瘦得只剩薄薄的一層皮,兩條辮子往外杵著,好似手柄,然而她要去當妓|女了。我這才恍然大悟,她的孩子氣會讓她更值錢,至少還能值上一段時間。我真想大喊大叫。我把木薯罐子猛地擱到爐子上,水潑得到處都是。
蒙黛萊,他不是真的問你要三千紮伊爾幣。」伊麗莎白平靜地說道,當時我們已經把話題轉換到有多麼多麼想吃菠蘿。他是在打開一扇交易的大門,她這麼解釋道。他有東西要出售,也許是內幕消息、黑市商品,或未經認證(因而價格也更便宜)的長途電話接線員的名字。這種事她已跟我解釋過不下十幾次,但只有當我親眼見識到,我才恍然大悟。在金沙薩,任何人想要任何東西,無論是一次腎結石手術還是一張郵票,都得為之精打細算、討價還價。剛果人早已習慣這一套,還衍生出了上千種捷徑。他們通過研究彼此的穿著和性格來歸納對方的期望,討價還價的流程早在說話之前就已開始籌備。如果你對這種微妙的交談一無所知,那一旦開標,比如「夫人,我想問你要三千紮伊爾幣」,你就會被驚得目瞪口呆。我聽說過外國訪客抱怨剛果人貪婪、天真、效率低下。可見,他們什麼都不懂。剛果人是生存方面的行家裡手,其洞察力更是敏銳得難以置信,那些不夠敏銳的老早就夭折了。適者生存。
身為金沙薩的一名白人婦女,我對這裏的人而言意味著各種可能性。但哪怕是一名黑人婦女,只要拿著和我一樣的手包、穿著和我一樣的皮鞋走在馬路上,也會有人接近。我永遠都無法適應這種情況。上星期,一個年輕人走上前,直截了當地問我要三千紮伊爾幣,又一次讓我大跌眼鏡。
「沒錯。」我說,「世界各地的人都會來觀看這場盛事,兩個黑人愚蠢地互毆,就為了各得五百萬美元。鬥毆結束后他們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人,根本不會知道在該死的扎伊爾,除了該死的軍隊,整整兩年沒有一個公職人員拿到過一分錢的工資。」
艾達在頁末寫了句「還記得『魔鬼一號』和『W.I.流氓』,我們隱秘的秘密嗎?」她說現在有傳聞說要開始調查了,國會將調研美國過去在剛果犯下的惡行以及「中情局、盧蒙巴之死,及將蒙博托推上權力寶座的軍事政變之間一切可能有的關聯」。沒開玩笑吧?艾達說沒人信這話,這兒卻沒人對此有所懷疑。歷史彷彿成了一面鏡子,再怎麼顛來倒去地照,反正我們每個人看見的都是自己早已知道的事情。如今,每個人都假裝想澄清真相:他們會召開聽證會;蒙博九-九-藏-書托則會做一場秀,把所有歐式的地名改成本土名稱,以清除曾被外國掌控的痕迹。會有什麼變化呢?他會繼續腳不沾地地同美國人做生意,而美國人也仍然會控制著我們所有的鈷礦和鑽石礦。作為回報,每一筆國外資金援助都會直接進入蒙博托的腰包。我們在報紙上讀到過,他在布魯塞爾近郊給自己建了座貨真價實的城堡,有尖塔與護城河。我猜,他在巴黎、西班牙和義大利的別墅住膩了,這座城堡能讓他換換口味。當我打開門往外望去,便看見一千來間用木板和紙板搭成的小房子,歪斜之態千奇百怪,漂浮於無邊無際的塵埃之海上。我們周圍甚至沒有一家可堪運轉的醫院,或一條去往金沙薩城外的可通行的公路。再想想那帶尖塔和護城河的城堡!他怎麼可以這樣?這個世界為什麼不能像鯨魚那樣張開大口,乾脆利落地一口吞下這樣的厚顏無恥之徒呢?這就是我這些天向上帝提出的問題。「誰派他治理、安定全世界呢?你若明理,就當聽我的話:難道恨惡公平的可以掌權嗎?」《約伯記》第三十四章十三節,感謝不盡。
「尊重!」我真的沒忍住,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比起兩千萬美元的不當開銷,這行為讓伊麗莎白更受驚嚇。
「至少來點豆子吧,伊麗莎白。」我發起了牢騷,「新鮮的青豆,曼格萬西豆,就是我們以前在農村裡吃的那種。」
「你才多大?」我生氣地質問道,「十一?十歲?這是犯罪,艾萊維,你還是個孩子!法律會保護你,不讓你去幹這種事的。太可怕了,你根本就不懂。你會被嚇到,受到傷害,會生大病。」
到了晚上,我們就玩互相問答的遊戲,找出地圖上一個個名不見經傳的地方,盡量難倒對方:查爾斯維爾?班寧維爾?喬庫蓬達!班頓杜!男孩子們答對的次數比我多,這主要是因為他們喜歡顯擺。阿納托爾一道題都沒錯過,因為他的頭腦很敏捷,而且我想這些本土名字他都能猜出個大概。對我而言,它們當然就很陌生了。等男孩子們睡著后,我便坐到桌邊,就著煤油燈搖曳的火光,慢慢地琢磨新地圖。那感覺就像父親跑到這兒來找到我,塞給我一篇經文似的。我們正在重新訓練自己的舌頭,以便適應蒙博托宏偉的正名運動。
阿納托爾是這麼解釋的:如同故事里的公主,剛果生來富有,卻招來嫉羡,引得各地的男人紛紛垂涎,都想在她身上予取予求。美國現在成了扎伊爾經濟的老公,卻不怎麼講道理。又是大肆剝削,又是裝作高人一等,還美其名曰要使她免受本性里的道德淪喪之累。
我和伊麗莎白都知道根本不會有什麼補助金,但我們仍然很享受那種樂趣,想著如何把它花在明天的集市上。「來一公斤新鮮鱔魚,再來兩打雞蛋!」我一說這個,她就取笑我。我對蛋白質的渴求使我變得一根筋,她就說我得了蒙黛萊式饑渴症。
金沙薩,1974年
那地方讓我毛骨悚然。我會在「一月十七日巷」盡頭的街角乘上巴士,趕在晨曦初露之前在路上顛簸著打半個小時的盹兒,然後睜開眼睛,進入另一個世界。聚居區內有一排排閃亮的金屬房屋和幾十家烈酒吧,在拂曉時分金光閃耀,散發著新鮮嘔吐物和碎玻璃的光暈。巴士會嘶嘶響著剛好停在大門內,進行怪異的交接儀式:我們這些老師和女傭下車之後,巴士就會載上疲態盡顯、蓬頭垢面的妓|女。剛果女孩,染著漂白的橘色頭髮,蹦著一兩個粗俗的英語字眼,昂貴的美國胸罩的弔帶從緊繃的襯衫里滑落至肩頭。我想象得出她們回到家后,疊好這身制服,裹上纏腰布,再去集市趕集的情形。就在我們全都站在那兒,彼此眨巴著眼睛,找不著北的時候,聚居區的卡車呼嘯著從我們身邊駛入叢林,車上載著顯然(從妓|女可以推斷)一刻都沒合過眼的男人們。
「最好來十公斤大米和兩塊肥皂。」她說,我們也確實很需要那些東西,但想到一筆意外之財只能讓房子里堆上更多白色的澱粉,我就心生絕望。
他指了指我們家和鄰居家之間的那條爛泥小路,路上有一條溝渠,跨過它的時候,我們都得提起裙子,踮著腳踩在布滿污物的油桶上,才能到達主幹道。「這兒還有條大道需要一個名字,貝埃內,就在這兒豎塊路牌吧。」真聰明。他還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我要不要真這麼做呢。
「基桑加尼。」我回答的時候毫無激|情。艾萊維跑出去和帕斯卡玩了,她可不想陷在這種乏味的練習里。
我有時會好好地笑話一番以前的自己。記得我和姐妹們曾神經過敏地列出我們能指望的家底:橙子,麵粉,甚至雞蛋!即使在傳教生涯最低潮的時期,照基蘭加的標準,我們仍富有得不可思議。難怪我們不小心擱置在門廊上的任何一件家什都會在晚上找到一個新家。難怪當我們抽出口袋內襯表明自己有多窮時,鄰居的女人們都會在我們家門口緊鎖眉頭。鎮上的人甚至連口袋都沒有。他們看著我們時的感受,就好比我此刻站在蒙博托童話般的宮殿門口對他怒目而視,而他則聳聳肩,把雙手深深地埋進被他奪來的亮閃閃的礦脈之中。
這一年間,我看著這些粗俗的外國人鋪好幾千英里的臨時路面,以供運載電纜、機床或鈑金。這條路沿途的村民們卻仍舊過著沒有電、機床或鈑金的日子。順便說一句read.99csw.com,夏巴省瀑布轟鳴,要自己發電簡直綽綽有餘。但如果電力源自首都,礦井就可由蒙博托親手點亮。只要民眾有一絲反叛的跡象,他就能拉閘斷電。畢竟,加丹加省就曾想分離出去。我在那兒上班的時候,我們都相信,就這項奇異的工程而言,這也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
帕斯卡最好的朋友艾萊維是個精力充沛的姑娘,這時來我們家串門,就坐在桌邊伊麗莎白的對面,但她今天異乎尋常的安靜。
蒙博托發布的最新消息是,他要將兩名美國拳擊手,穆罕默德·阿里及喬治·福爾曼,帶往金沙薩的體育館。消息是我們今天下午在收音機里聽到的。我只是一隻耳朵在聽,因為我們家的廚房裡正在發生一系列很有意思的事。我把馬丁放到了墊子上讓他打個盹,開始煮尿布,而這時伊麗莎白正把碗里薄如紙片的洋蔥混合著霹靂椒搗碎。把它們倒進搗成糊狀的番茄泥,放在火上熬,就能做出一種稀淡的紅色調味汁,當作木薯的醬料。這就是剛果烹飪的不二法門:把兩種葉子擱在一起揉搓出汁,給第二天吃的毫無營養的半透明木薯塊上色、添味。爐子要等煮好尿布后才能空出來,放上煮富富的罐子,然後輪到洗衣鍋——鍋里放的是孩子的襯衫、我們家的三條床單和兩條毛巾。在金沙薩,我們有一座「城市廚房」,爐子就安在房子里,但只是個小小的氣罐爐。用噼啪亂響的木柴做飯做了這麼多年後,我發現這種爐子燒得極慢,讓人發瘋。城裡許多人都用木柴生火做飯,所以一到晚上,他們就得偷偷摸摸地互相扒拉對方房子的木料,像白蟻一樣。
至少,我們還有餘地,我們還可以離開。在內心深處,我始終覺得,我們可以去亞特蘭大再做嘗試。為了阿納托爾能在這兒教書、組織當地人進行一些活動,我們留在了這兒,靠清湯寡水的工資度日,但我們仍然擁有鄰居們無法理解的優勢。我帶兒子去美國打了疫苗,這種疫苗在扎伊爾無論什麼地方連個影兒都見不著。我看著他們全都活著來到這世上,而且誰都沒有因天花或肺結核夭折。我們比大多數人都要幸運。然而在這裏,最讓人難以承受的是窗外的風景。城市是一座塵土色的陰鬱家園,讓我患上了想念內陸生活的思鄉病。在比柯基和基蘭加,至少我們總能從樹上摘到點東西。沒有哪一天,我們沒見過花朵。時疫有時候會將村子毀滅,但它們總會終結,不會傳播得太遠。
「白色的東西都不要。」我宣佈道。
帕斯卡才不管呢。「你見過它嗎?媽媽的箭會把它射翻的,啪!庫發!」
「囚犯也許會在拳擊比賽的時候弄出很大噪音。」艾萊維說。
每個包裹里都會有一樣來自艾達的怪東西,類似於秘密信息,我是這麼覺得的。這次是一份老早以前的《星期六晚郵報》,是她在母親的壁櫥底部找到的。我翻了翻,心裏琢磨著艾達是想讓我讀讀介紹吉米·斯圖爾特如何走上星途的文章,還是想讓我知道,只要使用菲爾克的產品,電視機的毛病就會煙消雲散?後來,我弄明白了,是一篇名為《非洲是否將變身為共產主義?》的文章。艾達仍舊擁有銳利的嘲諷眼光。文章通篇都在談論美國應該好好管束一下桀驁不馴的剛果,隨文附上的兩張圖片讓我心跳驟停。一張圖片上,年輕的約瑟夫·蒙博托可憐巴巴地望著讀者,圖示說他的地位岌岌可危。他邊上的另一幅圖片中則站著滿面笑容、長相更為機靈的帕特里斯·盧蒙巴,圖示警告道:「他會捲土重來!」報紙的日期是一九六一年二月十八日。那時盧蒙巴已經故去一個月,屍體就埋在夏巴的一處雞舍之下,而王座已是蒙博托的囊中物了。我能想象得出喬治亞州的家庭主婦們一看到「共產主義」這個字眼定會渾身激靈,飛快地把刊登了這個長著尖下巴的黑魔鬼盧蒙巴的那一頁翻過去。但我那時對事態進展同樣一無所知,而且我當時就在布隆古,就在盧蒙巴被捕的那座村子。我姐姐嫁的那個男人說不定還協助把這個死刑犯運到了夏巴,儘管蕾切爾永遠都不會知道是否果真如此。在這個故事里,我們都很無知,但並非真正無辜。
「那就來棕色肥皂。」她說,「哦!再來點好看的粉色衛生紙!」她又熱情洋溢地補充了一句,我們倆都被這番白日夢弄得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見過的最後一卷衛生紙,不管什麼顏色,還是從亞特蘭大帶回來的。
帕斯卡一聽就來了勁兒。「哦,媽媽!我們去把那頭大象殺了吧
但它名正在何處?我一直在問阿納托爾。金沙薩的主幹道叫作「六月三十日大道」,是為了紀念那個偉大的獨立日,一個靠成千上萬顆扔進碗里、逆流運來的鵝卵石小心翼翼買來的日子。那有多名正言順呢?至於那場選舉最終的結局如何,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沒有在任何公共場所看到任何紀念,根本就沒有一月十七日盧蒙巴之死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