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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苦難中的甜味和俄羅斯精神的焦點

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紅色裝飾內的十個故事
苦難中的甜味和俄羅斯精神的焦點

為什麼就是他?偏偏就是他?俄羅斯女人都愛尋找這類不幸的男人。我的奶奶曾經愛上一個人,但是她的父母要她嫁給另一個。可是她實在不喜歡那個人,不願意嫁給他!主啊!於是,她決定當教堂里的神父問她「你是不是自願」的時候,說出否認的回答。不料神父當天喝高了,在儀式上忘了提問既定問題,卻說了句:「你可不能傷害他,他在戰爭中被凍掉了雙腳。」這樣一來,她就只能嫁給那個人了。我奶奶就這樣接受了我爺爺,過了一輩子,雖然她從來沒有愛過他。這對後來我們一家人的生活是個很重要的開篇……「你可不能傷害他,他在戰爭中被凍掉了雙腳。」那麼我媽媽是否幸福呢?說起媽媽……我爸爸是1945年從戰場上回來的,渾身是傷,精疲力竭,還因為受傷而重病纏身。這就是我們的勝利者們!只有他們的妻子知道,和勝利者的日子到底是怎樣過來的。自從爸爸回來之後,媽媽就經常以淚洗面。勝利者們要經過許多年才能夠進入正常的生活,習慣正常的生活。我記得爸爸說過,起初他們聽到「我們燒水洗澡」和「我們去釣魚」這些話時,都會發瘋。我們的男人都是蒙難者,他們全都帶著創傷,是在戰場上、在監獄中或是在勞改營中受到的創傷。戰爭和監獄,這是俄語中兩個重要的詞彙。是俄語特有的!而俄羅斯女人從來就沒有過正常的男人。她們一直在給男人醫病。她們既把男人當作英雄照顧,又當作孩子愛護。她們拯救了男人。一直到今天,她們仍然在承擔這個角色。
「你和我們在一起有趣嗎?」客人離開后,格列布問我。「這算是什麼問題?」我感到受了傷害。「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當它很有趣的時候,我們的嘴裏好像塞了根木棍,被堵住了,現在,當我們什麼都可以說出來的時候,為時已晚。似乎沒有人要聽了,也沒有人要讀。」他們把寫勞改營的手稿送到出版社,都被退回來了,編輯們甚至都沒有讀過就說:「又是斯大林和貝利亞?這賺不到錢。讀者已經讀夠了。」
朝那邊走一步,他們就會開槍;跑到森林里去,野獸就會把你撕碎。在勞改營木板房裡,夜裡可以殺掉自己人。就這麼簡單,抓住就砍死。什麼話語也沒有,什麼都不說……這就是勞改營,每個人都只顧自己。我應該會理解這些……
初戀……可以這樣稱呼嗎?我的第一個丈夫。這是個很美麗的故事。他追了我兩年。我也很想嫁給他,是因為我必須全部地擁有他,哪兒也不放他去。整個人都必須是我的!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需要他整個人。我就是想每時每刻都不和他分開,時時刻刻都要看到他,不停地做那些親密事兒。做|愛,做|愛,沒完沒了地做。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人生第一次,通常都是這樣……就是簡單的情慾,還能有什麼事情?再來一次也是這樣……後來也有了一些技巧,但還是肉體,肉體,肉體……肉體就是一切!我們就這樣持續了半年。他本來並不是一定要這麼遷就我的,他可以找另外的事情去做,可是我們稀里糊塗就這樣結婚了,那年我二十二歲。我們是音樂學院的同學,我們幹什麼都在一起。後來事情就發生了……我身心中的某種本質也顯露出來,可是我沒有注意到那個因素……當你喜歡上一個男人的肉體,就會要求他全部都屬於你……這是一段非常美麗的故事,它可以不停地發展下去,也可以半個小時就結束。結果就是……我離開了,是我自己要離開的。他懇求我留下來,但我就是決心要走。我突然厭倦他了,上帝啊,我怎麼會厭倦他了呢!我那時已經懷孕了,已經有了肚子……我們只是做|愛,後來就吵嘴,再後來我哭了。於是我就不能再忍受了。我就是不善於寬恕。
我所認識的關於愛的一切,都是從我姨媽的茅草屋裡知道……
那天也是下雨,下大雨。我都記得,一切都忘不掉……因為感情。我們的感情,痛苦、愛情、溫柔都是單獨存在著;它們各自存在著,並不依賴於我們。為什麼你突然選擇了這個人,而不是另一個人,雖然另一個人甚至更好一些?或者你成為了別人生活的一部分,而你對這些沒有料到。但是這些獨立存在的情感已經找上了你,向你發出了信號。「我已經在這兒等你了。」第二天早上他見到我就說。他說話的那種聲音,不知道為什麼,讓我一下子就相信了他,雖然我還完全沒有準備好,甚至恰恰相反。周遭的事物在發生變化……這還不是愛情,但這是一種感覺,就是我突然得到了很多很多。一個人聽懂了另一個人,息息相通了。我每次都游得很遠很遠,返回來時總看見他在等我。他又說了:「我和你,一切都將會很好。」不知怎麼,我又馬上相信了這句話。我們晚上一起喝香檳:「這是很好的香檳,但是價格和普通香檳一樣。」我喜歡他說這話的語式。他還會煎雞蛋:「跟雞蛋打交道時也很有趣,一次買幾十個雞蛋,兩個兩個煎,最後一定會剩下一個。」真是些讓人喜歡的事情。
後來,我爭取到一個假期,就又去索契玩了。他追著車廂跑,不斷地揮手。可是我的艷遇在火車上就開始了。有兩個從哈里科夫來的年輕工程師也是去索契,和我同行。我的天!我還是那麼年輕!大海,陽光。我們一起游泳,親吻,跳舞。我輕鬆而簡單,因為世界就是簡單的,恰——恰——恰,哥薩克舞蹈一跳起來,就夠了,我又陶醉在自己的詩情畫意中。他們都愛上了我,他們輪流抱著我,兩個小時,一直抱著我登上山……年輕的肌肉,年輕的歡笑。篝火一直燃燒到早上……我做了個夢,房頂打開了,天空很藍很藍,我看到了格列布……我和他一起走到什麼地方。我們沿著海岸邊走,那裡沒有被海浪磨光滑的鵝卵石,只有像釘子一樣尖利的石頭。我穿著鞋子,但是他赤著腳。他還解釋給我說:「打赤腳,聲音好聽。」可是,我知道,他心裏很痛苦。由於痛苦他開始騰空而起,在地面上空滑翔,我看到他飛了起來。只是他的雙手蜷起來了,就和死人一樣……(停頓)上帝!我真是瘋了,不應該對任何人說的……我最常有的感覺,就是我這一生很幸福,很幸福!我來到墓地去看他……我記得我是怎樣去的。我覺得他現在也就在這裏。幸福感是如此強烈,我都想為了幸福而大哭。人們都說,死人是不可能來找我們的。不要信他們的話。
我很少回憶,我記憶力不夠。我在黑暗的往事中尋找,試圖從那裡找回更多東西,但很稀少。我沒有記住的東西,很難突然間再想起來。這讓我痛苦,但也令我很高興。所以我非常幸福。
春天特別可怕,自然界中一切都在改變,萬物更新……但是最好不要問任何人他們還有多少年的刑期。以春天而言,任何刑期都是無期的!鳥兒在天上飛,沒有人會抬起頭看一眼。春天的天空是不能看的……
我去了墓地。門口有一個看更室,窗戶是釘死的。我敲門敲了很久,走出來一個看門人,是個瞎子……「找什麼人的墓?」「請問,這裏埋著流放者嗎?」「啊……是的,在那裡。」他揮揮手,指指地,又指指天。一些人把我帶到最遠的一個角落裡,那裡長著一束草,只有一束草……夜裡我睡不著覺,悶得喘不過氣,全身痙攣,感覺有人要掐死我……我衝出旅店,逃往火車站。我徒步走過空蕩蕩的城市,車站還關著。我就坐在軌道上等著,直到早晨。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女孩在斜坡上坐著,接吻。天亮了。火車到了。我們上了車,車廂很空:只有我和四個穿皮夾克的男人,他們剃著罪犯一樣的光頭。他們用黃瓜和麵包招待我。「一起打牌嗎?」我一點兒也不害怕。
第二天我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
我們曾經的住房,只剩下一堆石頭。但是我聽到了它們溫暖的聲音,吸引我過去。我回來了,就像走向我的墓地。我可以在那裡的田野中過夜。我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敢用力踩在土地上。人沒有了,生命還在。生活的嘈雜依舊,不同的芸芸眾生……我走著,生怕破壞別人的家庭。我就像一隻小甲蟲,隨遇而安。我崇拜家庭,我喜歡種花,我渴望美麗……我還記得剛進孤兒院時,我被帶到我將居住的那個小房間,我看著一排排白色的床……用眼睛尋找:還有沒有靠近窗戶的床位?我會有自己的床頭櫃嗎?我尋找的是我的家。
我是「流放移民」的後代。我出生在一個波蘭軍官——流放移民的家庭。在1939年(根據莫洛托夫-里賓特洛甫秘密協議)西白俄羅斯併入蘇聯后,成千上萬的流放移民與家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因為他們被認為是「危險的政治因素」(摘自貝利亞給斯大林的報告)。這是一段大歷史,而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自己的小故事……
我是語言的僕人,我絕對相信語言……我總是等待人們說話,陌生人也行,我https://read.99csw.com甚至更加期待聽陌生人說話。對於陌生人可以有更多的希望。其實我自己也很想說話,我暗暗下了決心,準備好好說話。可是每當我開始對某人說話的時候,卻又找不到我想說的要點了。腦子裡好像一片空白,失去了記憶。在那一瞬間,大腦里出現一個黑洞。總要等很長時間,記憶才能回來。所以我只能沉默。我在自己的大腦里反覆加工製作自己的記憶。平時的活動,複雜的思緒,狹小的地穴……
蘇聯倒了……現在我們成了帝國垮台的蒙難者、破產的受害者。甚至格列布在後古拉格時代也勇敢起來。他本來就很高傲:我活下來了!我經歷過了!我全都見識過!而我在寫書,親吻俄羅斯女人……他固然是驕傲的。但是在他們這些人眼中有恐懼,只有恐懼……軍隊裁員了,工廠停產了,工程師和醫生出去擺攤賣貨了。還有科學家,我周圍有好幾個這種人。他們從「火車頭」上被扔了下來,坐在路邊上,等待著什麼。我的一位女友的丈夫是個飛行員,飛行中隊長,被裁員待聘。她自己失去工作時,立刻轉去學習別的職業:本來是工程師,現在成了理髮師。她丈夫坐在家裡喝悶酒,因為他這個阿富汗戰場上的飛行員現在只能在家裡給孩子們燒土豆……他怒氣沖沖,怨氣影響到所有人。他到兵役辦公室去,要求去打仗,哪怕執行特殊任務也行,但是被人家拒絕了。想回戰場的人擠滿了兵役辦公室。我們這裡有數千名沒有工作的退伍軍人,他們只會擺弄衝鋒槍和坦克。另一種生活對他們不合適。我們女人其實要比男人堅強得多。女人們背著格子編織袋滿世界到處跑,從波蘭到中國,又買又賣。她們身後拖著一個家,上有老下有小,還有自己的丈夫,甚至整個國家。真是很難向外人解釋其中甘苦,不可能說清楚。我的女兒嫁給了一個義大利人,他叫賽爾德羅,是個記者。他們兩個人來看我時,我和他在廚房進行了一次辯論。我們用俄語辯論,一直爭到第二天早上……賽爾德羅認為俄羅斯人民喜歡痛苦,這是俄羅斯精神的焦點。說是對於我們俄羅斯人來說,痛苦是「個人的鬥爭」,是「救贖之路」。而他們義大利人不是這樣,他們不願意吃苦,他們熱愛生命,生命是為了歡樂而存在,不是為了苦難而存在。我們俄羅斯人沒有這些。我們很少說到快樂,一說到幸福,就談起世界大同,要把全球來個翻天覆地的改變!世界上有多少角落、窗戶、門,就要有多少的鑰匙去開啟。而我們所有的時間都花在蒲寧筆下那些幽暗的林蔭小徑上了,而現在……這個義大利人和我女兒從超市走出來,是他拎著購物袋。晚上她可以彈鋼琴,而由他來準備晚餐。我們這裏則是另外一種樣子。男人拿起購物袋,女人就趕緊上去搶下來:「我自己來,這不需要你。」男人進廚房,女人又趕緊說:「你的位置不在這裏,快坐回辦公桌前吧。」俄羅斯女人之光,總是男人之光的反射物。
他說一個男孩子逃跑了,是故意逃跑的,好讓他們朝他開槍……男孩在雪地上跑,在光天化日下跑,無所遁形。他們射中了他的頭部,用繩子拖回來,丟在簡易木板房的外面,故意展示給所有人看!男孩的屍體在那裡放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春天……
我看見了上帝。
如果他不是他,我是永遠也不會再結婚的。我什麼都有了:孩子、工作、自由。突然間,他出現了……真是荒誕,幾乎是盲目的,他讓我喘不過氣來……我讓一個有著歲月重負的人進入了我的世界——他在斯大林的勞改營里度過了十二年……他被抓走的時候還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他的父親,一個共產黨的重要人物,被槍斃了,母親被放在水桶里,在嚴寒中活活凍死。他曾經在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一個終年大雪覆蓋的地方。在認識他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還有這樣的事情……我從少先隊員到共青團員,生活美好!豐富多彩!我怎麼能夠下這個決心?
所有人看到我們,都會問:「這是你爺爺嗎?這是你爸爸嗎?」我穿著一條超短裙,其實我已經二十八了……後來他變得英俊了,當然是因為和我在一起。我覺得我知道其中的奧秘。這扇門只能被愛情打開,只有愛情能打開它……「我記住你了。」「你怎麼會記住我?」「我希望和你一起去任何地方。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什麼都不需要,就是想感覺到你在我身邊。我對你有一種柔情,就是想看到你,一直在你身邊。」我和他度過了幸福的幾個小時,絕對純潔的幾個小時。「或者,我們一起到某個島上去,一起躺在沙灘上。」幸福的人們永遠都像孩子一樣。他們需要保護,他們脆弱得可笑,毫無防備。我和他的關係就是這樣,但是到底應該是怎樣的關係,我還不知道。感情關係是因人而異的,要看你如何去做……「不幸,才是最好的老師。」我媽媽這樣說過,但是我渴望幸福。夜裡睡覺時我都在想:我該怎麼辦?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緊張……我……我的緊張被他發現了:「你神經總是綳得太緊。」他發現了。我該怎麼辦?我在向何處墜落?那裡有一個深淵。
我走到病房門口,又回頭看了看,他朝我揮了揮手。幾個小時后我回來時,他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好像在對什麼人說話:「等一等,等一等。」後來就不說話了,躺在那裡又過了三天。我對此已經習慣了。就是這樣,他在這裏躺著,我在這裏生活。醫院在他旁邊給我放置了一張床。到了第三天,已經很難做靜脈血栓穿刺了……我應該下決心讓醫生停止一切,讓他別再受罪了,他已經聽不到我說話了。我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就我們倆,沒有儀器,也沒有醫生。不再有人來看他。我躺在他的身邊。感覺冷,我就鑽到他的毯子下睡著了。醒來時……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我們是在家裡睡覺,陽台門開著,他還沒有睡醒……我害怕睜開眼睛,但是還是睜開了,回想起一切……我焦慮地站起身,把手放在他的臉上:「啊,啊,啊……」他聽到了我的聲音。他生命垂危,我坐在那兒握著他的手,聽到了他的最後一次心跳。之後我仍舊久久地坐在他身邊……我叫來看護,她幫助我給他穿上襯衫,淡藍色的,他最喜歡的顏色。我問她:「我可以繼續坐在這兒嗎?」「是的,請吧。不過你不害怕嗎?」我有什麼好怕呢?我了解他,就像母親了解自己的孩子……那天早上他很漂亮,恐懼從他的臉上消失了,緊張感離去了,活著時的一切都成了過眼煙雲。我又看見了那個瘦削的、線條優美的輪廓。東方王子的面孔。這才是他!這才是真實的他!但是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他的這個樣子。
衝破列寧格勒大圍困之後,他又遭遇了另一種人的圍困。個個瘦骨嶙峋,簡直沒有了人樣……有人因為私藏死去母親或孩子的每天五十克糧食卡而被投入監獄,判刑六年。有那麼兩天,勞改營里寂靜得可怕,連監獄看守們都一聲不響……
這些都是誰給我的?所有這一切……是上帝還是人類給我的?如果是上帝,他一定知道給了誰。苦難撫養我長大,這就是我的造物,是我的誦經。多少次我都想把這一切告訴別人,全部傾吐,但是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後來呢……還有嗎?」我一直在等人,好人還是壞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一直在等。我一生都在等著誰來找到我,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他……然後,他會問我:「那麼,後來呢?」現在人們都說社會主義有罪,說斯大林有罪……說得斯大林就像神一樣,擁有無盡的權力。其實,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上帝。他為什麼要沉默不語?我的姨媽,我們全村人……我還記得瑪麗亞·彼得羅夫娜·阿里斯托娃,一位實至名歸的老師,就是她到莫斯科的醫院去探訪芙拉季。真是個奇特的女人……是她把芙拉季送到了我們村裡。芙拉季已經完全不能走路,是她抱著芙拉季。瑪麗亞·彼得羅夫娜還送我鉛筆和糖果,寫信給我。當時我被關在隔離病房裡,人們給我沖洗,消毒。我發著高燒,渾身熱汗……後來我滑倒了,撞在水泥上。我摔倒在地,緩緩爬動……這時候,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一個看護……把我抱起來緊緊貼在身上說:「你是我的小寶貝。」
「你是我的小鳥,」姨媽這樣叫我,「我的小蜂鳥,我的小蜜蜂……」我總是纏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是有人愛的!有人愛的!你長大了,你得到別人的欣賞,這是一種奢侈。你所有的骨骼在增長,拉直了所有的肌肉。我給姨媽跳舞,跳《俄羅斯人》和《小蘋果》。這些舞蹈是流放者們教給我的……我還會唱歌:「去楚伊斯卡有條路/很多司機來來往往……」「我要死了,將會埋葬在異鄉/我的好媽媽會為我哭泣/妻子會去找另一個人/小兒子的母親,永遠離去……」我一天天就這樣跑啊跳啊,腿都發青了,又酸又疼,腳也腫了,鞋子穿不上了。晚上躺下睡覺時,姨媽就用她裙子的下擺包住我的腳給我揉搓取暖。她就這樣抱住我……我就像在肚子里,躺在子宮內……我忘記了邪惡,它躲到了離我很遠的地方……我早上被姨媽的聲音叫醒:「我烤餅給你吃,你唱歌給我聽。」「姨媽,我還想睡覺。」「你先唱歌再睡覺。」她知道,食物……烤餅,對我就是良藥。烤餅和愛就是我的良藥。我們的維塔利克姨父是個放牧人,他肩膀上總搭著一條長鞭子和樺樹皮管子。他總穿著一件軍上衣和馬褲。他從牧場給我們帶回來一個口袋,裏面有乳酪和熏肉片,全都是牧場主人給他吃的。高貴的貧窮!貧窮對他們來說不算什麼,既不是輕蔑,也不是侮辱。而對於我來說,這一切都很珍貴……有個女友抱怨說:「都沒有錢買新車……」另一個女友說:「我一生的夢想,就是買一件貂皮大衣……」這些話我都充耳不聞。我唯一遺憾的是,我已經不能穿短裙了……(我們兩個人都笑了)九-九-藏-書
走出房子關上門,我突然感覺到一陣愉悅,因為我現在離開了,我完全解脫了。我乘車回到了媽媽家,他也緊跟著來了。一整夜,他一直大惑不解:都已經懷孕了,怎麼還總是那麼多不滿意啊,總是想要某種東西,你到底需要什麼啊?反正我已經翻過去了這一頁……我非常高興曾經擁有他,也非常高興不再擁有他了。我的生活,永遠像一個小小的硬幣儲存罐。滿了,就清空;又滿了,再清空。
我們坐在那兒,久久地沉默。
奧爾加·卡里莫娃,音樂家,四十九歲
還說什麼啊?還有什麼能保留的嗎?我只好向他承認:她害怕忽然會控制不住叫你一聲爸爸。他說:「事情當然沒那麼簡單,可是如果很想叫,就叫吧。」我的安妮雅卻很嚴肅地說:「你必須明白,我還有一個爸爸,但是我不喜歡他。媽媽也不愛他。」我和她永遠都是這樣子,自己斷了自己的後路。於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已經是爸爸了。她一邊跑著一邊喊:「爸爸!爸爸!」第二天她到了幼兒園就向所有人宣布:「爸爸教我讀書了。」「誰是你爸爸啊?」「他叫格列布。」剛剛過去一天,她的小朋友就從家裡帶回了新聞:「安妮卡你說謊,你沒有爸爸。你這個爸爸不是親爸爸。」「不對,另一個不是親爸爸,這個是親爸爸。」和安妮雅爭論是沒有用的,他就是她的「爸爸」,那我是什麼呢?我還不是妻子,不是……
我很痛苦,但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從來不逃避……不能說我感激病痛,我應該換一種說法,但現在我還找不到。我知道,在這種狀態下我遠離了所有人。我孑然一身,把痛苦抓在自己的手中,充分地控制它,然後又擺脫它,而且從中獲得些什麼。這隻能是一場理性的勝利,你並不是兩手空空……否則為什麼會沉淪地獄?
我被剃了個光頭,坐在施塔赫舅舅家的長椅上,他是我媽媽的兄弟。大門是敞開的,可以看出外面人來人往。他們都停下來,朝裏面靜靜地盯著我看,這場景完全是一幅畫!人們都不說話,就站在那兒哭。絕對安靜。全村人都來了,每個人都和我一起哭,給我擦眼淚。他們都認識我的父親,還有人和他一起工作過。後來我不止一次聽人說:「那時候在農場給我們記工分,總是安特卡(我父親)算賬。」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遺產。我們家從小木屋遷到中央集體農莊,它現在仍然是村委會所在地。村裡人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比我想知道的還多。就在那一天,當紅軍把我們的家人裝上大車運往火車站時,就是這些人,有阿日貝達阿姨、尤澤法阿姨……還有馬捷伊叔叔……他們把我們家所有東西都拿回自己家了,小木屋被拆除,連木頭都瓜分了。小花園也給挖了,蘋果樹挖走了。姨媽跑過來,只從窗台上拿走了一口鍋作為紀念……我不想回憶這些,想把這些從記憶中趕走。我只想記得村裡人是怎樣撫養我的,他們怎樣拉著我的手。「到我們家來吧,瑪麗亞,我們燒蘑菇吃……」「我給你倒些牛奶吧……」頭一天我剛到,第二天整個臉上長滿了水皰,眼睛都燒紅了,睜不開眼睛。他們拉著我的手去洗眼睛。因為我身體里的東西都發了出來,都燃燒了,所以我開始以不同的眼光看這個世界。這是從一個生命向另一個生命的轉變……現在我走在街上,每個人都停下來說:「多麼漂亮的女孩!嗯,多好的女孩!」如果沒有這些話,我的眼睛恐怕會像剛被拉出洞的狗一樣凶。我不知道那樣的話我會怎樣看人……

瑪麗亞·沃傑肖諾克:一段童年故事

他給我講他在中學時的故事。在歷史課上,他們打開課本,在圖哈切夫斯基元帥和布柳赫爾元帥的照片上都畫上監獄的柵欄,這是校長下令做的。那時,同學們一邊唱歌一邊嘲笑他,好像遊戲一樣。下課之後同學們還打他,在他後背用粉筆寫上「人民公敵的兒子」。
他的遺囑只有一項:「請在我安息之處的石碑上寫下: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得到過很多愛。世間最可怕的痛苦就是人們都不愛你。」(沉默)我們的生活就是這麼短暫……短短的一瞬!我看到我那位容顏衰老的媽媽晚上在望著花園,以一種異樣的眼神……
哈,我生了一個漂亮的女孩,安妮雅,我真是太高興了。首先,我身上的水分都消失了。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在森林里走了很久,身上的水分都走光了。總之我完全不理解,現在真的要準備進醫院嗎?我等到了晚上。那是在嚴冬——現在想來簡直不可思議——零下四十攝氏度的酷寒,樹皮都凍得咔咔裂開了,可我堅持要去森林走走。醫生看了看說:「你還有兩天就要生產了。」我打電話回家:「媽媽,請給我送些巧克力來,我還要躺很久呢。」在醫生早查房之前,護士匆匆跑進來:「聽著,孩子的頭已經出來了。我去叫醫生。」可是我就這樣,還坐在椅子上呢……他們對我說:「就這樣吧,就這樣。馬上,馬上好了。」我不記得到底過了多久,反正是很快……很迅速……他們就給我看了一個小肉團:「你生了個女兒。」稱了一下,四公斤。「聽聽,一聲都沒有哭,她心疼媽媽。」第二天他們又把女兒抱來了:黑黑的瞳孔,眼珠滴溜溜地轉。我已經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
碎布片……我那些各式各樣的碎布片和補丁都是從哪裡來的?五顏六色,大多是緋紅色的。是什麼人送給我的?我用這些碎片縫製了很多小人,還剪下自己的頭髮,做成他們的頭髮。這些都是我的小朋友……我從來沒見過玩具娃娃,不知道娃娃是什麼。我們那時已經住在城市裡了,但不是在樓里,而是在地下室住著,那裡只有一個小窗。但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有了地址:斯大林大街十七號。和別人一樣,和所有人一樣,我們也有了地址。那時候,我常和一個小女孩一起玩。她不住地下室,而是住在樓里。她穿著好衣服、好鞋子,我還是穿著媽媽那雙套鞋……我給她看我的碎布片,它們在外面看起來比在地下室更漂亮。女孩問我要這些補丁布片,想拿別的東西來換它們。我怎麼都不換!她的爸爸過來了。「不要和這個小乞丐做朋友。」他說。我意識到,我是被人家推來搡去的人。我應該悄悄離開,儘快遠離這個地方。當然,這是大人的語言,不是孩子的話。那是一種感覺……我記得那種感覺……當你突然有了很多自由,已經不受欺負,也沒有自怨自艾,沒有顧影自憐的時候,反倒會難受。只要存在同情感,一個人就還不能看得很深刻,他就還沒有離開人群。如果他離開了,就完全不需要人群了,他自身的思想就會很多很多。我就是看得太深了……想傷害到我很難。我很少哭。一切日常的煩惱或者女人的抱怨在我看來都很可笑,對我來說它只是做做樣子,是生活的表演。但是如果我聽到孩子哭就不一樣了……我從來不會無動於衷地從乞丐身邊走過,從來不會。我記得這種氣味,貧窮的氣味。某種情緒時常起伏,我至今還是很受這種情緒的影響。這是我童年的味道,襁褓的味道。

奧爾加·卡里莫娃:一段愛情故事

他很不喜歡人們盤問他的經歷……有些一貫的逞強,也讓人覺得有些可笑。而隱藏在這種嚴肅後面的,是勞改營犯人們特有的東西,另外一種觀念。比如他從來不說「自由」,永遠都說「小自由」。「我現在有了些小自由。」在很難得的時刻,他會講得津津有味,非常激動,使我也感受到他那時的快樂:比如搞到一片橡膠輪胎,把它綁到氈靴上,可以把鞋子墊高一截,他得到這一片橡膠是多麼興奮開心;還有一次別人帶來了半口袋土豆,他們趁著工作中有些「小自由」的工夫,又弄到一大塊肉,夜裡他們就在鍋爐房熬肉湯。他說:「你不知道啊,簡直是美味無比!好極啦!」平反之後,他收到了父親的賠償金。他們對他說:「我們還欠你們房子,欠你們傢具……」算下來是很大一筆錢。他先買了一套新西服、新襯衫、新皮鞋,又買了一部照相機,進入莫斯科一家高級的「民族餐廳」,叫了所有最貴的菜,喝白蘭地,還點了各種名貴的點心,外加咖啡。酒足飯飽后,又請人為他在這個最幸福的時刻拍了一張照片。他回憶道:「我回到了我住過的公寓,但我突然想到:我其實並沒有感覺到幸福,穿著這身西裝,挎著這個照相機,可為什麼沒有幸福感呢?那幾片橡膠輪胎、鍋爐房裡的肉湯深深留在記憶中,那才叫幸福感啊。」於是我們又企圖弄明白,……幸福到底在哪裡?他應該不會以勞改營的經歷交換任何東西,這是他的秘密寶庫,是他的財富。從十六歲到近三十歲,他都是在勞改營里度過的,請想一想吧……我曾經問過他:「如果你不被關進去呢?」他開玩笑說:「那我可能就是個開著最時髦的紅色跑車四處飆車的傻瓜。」只有在最後時刻,在臨終前,他躺在醫院里才頭一次和我嚴肅交談:「這就像是在戲院里。你從大廳看美麗的童話——裝飾好的舞台,閃亮的演員,神秘的燈光,可是當你回到後台,帷幕的後面馬上就是另一片景象:破碎的九九藏書木片,亂堆的抹布,沒有畫完及廢棄的布景板,還有伏特加瓶子、剩飯剩菜……童話沒有了。只有昏暗和骯髒……他們只是把我帶到了帷幕後面而已,你明白嗎?」
關於冬天我沒有任何記憶……因為冬天,我整天坐在地窖里。白天和夜晚一樣,全都是昏沉沉的,沒有一點兒色彩。除了碗和勺子,我們還有什麼東西嗎?沒有衣服,沒有任何可以穿的東西,只有一些破布。沒有一點兒色彩。哪裡有什麼鞋子?套鞋……我見過套鞋,我也有過一雙套鞋,又大又舊,好像是媽媽的,也許就是我媽媽的……我在兒童院得到了第一件外套、第一雙手套,還有一頂小帽子。我還記得,在黑暗中,芙拉季臉色蒼白,一連幾天她都躺在床上咳嗽。她在礦里病倒了,得了肺結核。我很早就知道這個詞了,媽媽沒有哭……我不記得媽媽哭過。她很少說話,後來,她更不怎麼說話了。不咳嗽時,芙拉季就叫我:「跟著我朗讀,這是普希金的詩。」我就跟著她重複:「寒冬和暖日,多麼美好的一天!多麼奇妙的一天!你還在打著瞌睡,我多麼可愛的朋友!」我對冬天的想象力就是從普希金那裡來的。
有人把我帶到窗口:「瞧,你爸爸被帶走了……」一個陌生女人用雪橇拉著什麼,或許是東西,或許是人,裹在一條毯子里,還用繩子綁著。後來我和姐姐埋葬了我們的媽媽,只剩下我們兩個人。芙拉季的狀況很糟糕,她的雙腿已經不行了,皮膚像紙一樣脫落。有人送給她一個小瓶……我認為這是一種葯,它是某種酸,有毒。「不要害怕……」她打電話給我,並把這瓶子給了我。她是想和我一起服毒。我拿這個瓶子……趕緊把它丟進火爐,玻璃瓶碎了……烤爐冷下來,我們很長一段時間不再用它。芙拉季哭著說:「你跟爸爸一模一樣!」有人找到了我們——也許是她的朋友們?芙拉季已經昏迷了……就是這樣,她被送進醫院,而我被送進孤兒院。至於爸爸……我總想要記住他,但無論如何努力,我仍然想不起他的模樣,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他的面孔。後來我在姑姑家裡看見他年輕時的照片,確實……我真是很像他……這就是我與他的聯繫。父親娶了一個美麗的農家女,一個貧窮家庭的女孩。他想把她培養成一個淑女。我媽媽以前總是戴著一條頭巾,把它拉得很低很低,遮住眉毛。貴婦很難造出來。在西伯利亞,父親沒有和我們一起生活多久,就在我出生后沒有多久,他為了另一個女人離開了家,我生來就是一種罪孽,就是一種詛咒!人們都沒有愛我的能力,連我的媽媽也沒有這個能力。她的絕望和哀怨已經根植於我的細胞中,特別是缺乏愛的感覺。我總是沒有愛的滿足,即使有人愛我,我也不相信,總是不斷地要求證明,必須要看到標誌。每一天,每一分鐘,我都需要愛。要愛我很難,我知道……(長時間沉默)我愛自己的回憶……我愛回憶大家都活著的那段時間,我的一切都在那個地方:媽媽、爸爸、芙拉季……我必須要坐在一張長桌邊,桌上要鋪著白布……就是我一個人生活,廚房裡也要有一張大桌子,就像他們都和我在一起……我走路的時候,會突然重複做出某個姿勢,那不是我的舉動,而是芙拉季或者媽媽的舉動……我覺得我們的手搭在一起。
我總是和芙拉季一起外出。我們有絨毛披肩,對外部世界來說,這可是一個美麗的東西。我們還收到訂單。芙拉季有一雙巧手,擅長編織,我們的生活費都靠這些。一個女人和我們結了賬之後,又對我們說:「我給你們剪一束花吧。」什麼?給我們一束花?我們兩人站在那裡,像穿著粗布的乞丐一樣,又餓又冷,還有人想給我們送花!我們一直想要的只有麵包,但是這個人以為我們還有能力去想其他事情。你本來是被禁錮的、被封閉的,後來有人為你打開了一個通風口……又打開了窗戶……原來,除了麵包,除了食物,我們還能得到別人贈送的一束花!就是說,我們與別人沒有什麼不同,我們都是一樣的……其實這已經破壞了規矩:「讓我給你們剪一束花吧。」不是摘花,不是採花,而是在自己的花園剪花。從這一刻起,也許我就開竅了,他們使我開竅了,讓我開始轉變……我記住了那束花,大大的一束鮮花,現在我的別墅里總是栽著這種花。(我們就坐在她的小別墅里,這裏種著相同的花草和樹木)我不久前又去了西伯利亞,回到茲梅伊諾戈爾斯克市故地重遊,找尋我們的街道、我們的家、我們的地下室……但是房子已經沒有了,拆了。見到每個人,我都要問:「您還記得我嗎?」一個老年人想起來,是的,地下室曾經住過一個漂亮女孩,她生病了。人們更多地記得美好而不是痛苦。人們送花給我們,是因為芙拉季長得漂亮。
我開始了一種全新的、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喜歡自己新的樣子。總而言之,我立刻就顯得更好看了……安妮雅也馬上佔據了地位,我非常喜愛她,不過在我身邊她是絕對不能和男人們有聯繫了,我從不提起她還有個爸爸的事情。她是天上掉下來的!天上來的女兒。她學會了如何回答別人的問話,比如有人問她:「安涅奇卡,你怎麼沒有爸爸啊?」她就會答道:「我有外婆代替爸爸啊。」「那你怎麼沒有狗狗啊?」「我有小倉鼠代替狗狗啊。」我就和她兩個人這樣過日子……我一輩子都害怕的是,我會不會突然間不是自己了。甚至治療牙齒時我也要請求牙醫:「請別給我打針,不要給我打麻藥。」我必須要感覺到我是我自己,不管是好是壞,都不能把我和自己的身心割斷。我和安妮雅互相也是很相愛。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突然見到了他,格列布……
每天晚上我都看到黑色的人們來來去去。黑色的衣服,黑色的面孔。這是流放者們從煤礦回來了,他們全都像我的父親。我不知道我是否愛父親。難道有什麼人愛我嗎?
有一段時間他在鍋爐房幹活,這是有人暗中救助已經精疲力竭的他。鍋爐工以前是莫斯科大學的哲學教授,格列布幫他用獨輪車運送木柴。他們還常常爭論起來:一個能背誦普希金詩歌、聽巴赫音樂的人,也能槍殺手無寸鐵的人嗎?
最近我又想起來一些事情……是乘車時記起來的,在電車上回憶的。我想起了芙拉季唱過一首歌:「我在為愛人尋找一個墳墓/但是找到它並不容易。」原來這是斯大林最喜歡的歌……聽到有人演唱這首歌時,他都流淚了……但是我很快就不再喜歡這首歌了。我都想起來了,一些女孩子來找芙拉季去跳舞……當時我已經六歲或七歲了……我看到她們短褲上沒有鬆緊帶,而是縫上了一些電線,這樣就不會被人扯斷。那裡是清一色的流放者,囚犯……經常有人被殺害。關於愛情,我也知道。芙拉季生病時,有一個小夥子經常來看她。她躺在破布中咳嗽,他就在旁邊默默無語地看著她……
姨媽和姨父住在一間茅草屋裡。木屋在戰爭中被燒毀了,他們就建起一個茅草屋,以為是臨時湊合一段就好了。茅草屋頂有個小窗口,角落裡有一個小燈泡——這是姨媽的原話,不叫「燈」而叫「燈泡」——另一個角落就是豬崽的尖叫聲。地上沒有木地板,鋪著稻草。不久,芙拉季也被送到這裏來了。她沒有活多久就死掉了,但她仍然是高興的:畢竟是死在家裡。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小瑪麗亞以後會怎樣呢?」
他在流放途中遇到過一個女孩,她給他講了調查員怎樣勸她在筆錄上簽字:「你會下地獄的……但是,你很漂亮,一些首長會喜歡。所以你有機會被救下來。」
不……不,這不可能……對我來說這是不可能的。我想過,也許什麼時候,我會對什麼人講述的,但不是現在,絕不是現在。我的一切都鎖死了,砌在牆裡,抹上了牆縫。就像是……壓在了石棺下,都用石棺蓋住了……裏面已經不再燃燒,也許有些化學反應,也可能形成水晶。但我不敢觸碰,我害怕……
他知道是誰告發了他。一個男孩子,和他同在少先隊之家的一個小組。也許是他自願的,也許是有人逼他寫了那封檢舉信:格列布咒罵斯大林同志,為他的父親,一個人民公敵辯護。在審訊過程中,調查員向他出示了那封信。格列布後來一輩子都在害怕,害怕那個告密者知道他已經知道了一切……當別人告訴他,那個人生了一個先天殘疾的孩子時,他感到很恐懼——難道這就是報應嗎?後來的事情是這樣:我們有段時間還是鄰居,經常在街上相遇,在商店裡面互相打招呼。格列布死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我們共同的一位朋友,她還不相信:「是他?這不可能,他總是說格列布怎麼怎麼好,說他們從小就是好朋友。」我明白了,我應該保持沉默。是的……給人知道這件事是很危險的,格列布懂得……勞改營的難友們很少來我們家,他也從來不找他們。可是每當他們出現在我家裡,我就感覺自己像一個陌生人,他們是從我沒有去過的一個地方來的。他們對那裡知道得比我多得多。我發現他一定還有過別的某種生活……我明白,女人更容易承認,因為在身體里的深處,她對於暴力有所準備,甚至性行為本身……女人每個月都重新開始一次新生,這是周期,大自然在幫助女人。在勞改營的女人當中有很多單身者。我很少看到過夫妻二人都是從勞改營回來的。勞改營不會使男人和女人結合,一些秘密只能使人分開。他們都叫我「小女孩」……
怎麼能夠?隨著時間流逝,痛苦變成了知識,知識也是痛苦。從他離開人世起https://read.99csw.com,至今又過了五年……我甚至很遺憾他沒能認識現在這個我。現在我更加理解他了,我長到了他的年齡,但是他已經不在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不能夠獨自生活,甚至完全不想活了。我不是害怕孤獨,是別的原因:我活著就不能沒有愛。我需要這樣的痛苦,需要去憐憫什麼人……沒有的話,我會害怕。就像我很害怕一個人在海里,游得很遠很遠,往海底看,一片黑暗,我不知道下邊有什麼……
我們很幸運,我認為時機很重要……改革了!有種節日的感覺,覺得我們馬上就要飛起來了。自由在空氣中傳播。「格列布,你的時機到了!什麼都可以寫了,什麼都可以出版了。」這是他們的時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的時代,是他們的勝利。我看得出他很幸福:「我終於活到了全面戰勝蘇聯共產主義的這一天。」他最重要的夢想成真了:蘇聯共產主義垮掉了。現在人們要剷除布爾什維克的紀念碑,還有紅場上的列寧墓,街道也不需要再用殺人犯和劊子手的名字命名,這是希望的時代!六十年代精英群,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和他們有關,我喜歡他們所有人。天真幼稚嗎?羅曼蒂克嗎?是的!!他整天整天地讀報紙。大清早起來就到附近的報亭去,報紙把購物袋塞得滿滿的。他聽廣播看電視,一刻不停。那個時候人們都這麼瘋狂。自——由——啦!這個單詞本身就令人陶醉。我們這些人全都是讀地下出版物和手抄本長大的,在語言文化中長大的,讀文學刊物長大的。我們當時的語言多棒!那時候所有人都是語言大師!我在準備午飯和晚飯時,他就坐在旁邊,拿著報紙選些內容讀給我聽:「蘇珊·桑塔格說過:共產主義,就是掛著人面的法西斯主義……還有,你聽……」我和他一起讀了別爾嘉耶夫、哈耶克……以前我們沒有這些報刊書籍到底是怎樣生活的?如果我們早些知道這些,一切都可能不同……就像傑克·倫敦一篇小說的主題:身穿緊身衣也可以活著,但是你必須收緊自己、壓迫自己,並且要習慣禁錮。我們甚至只靠夢想支撐著也活過來了。但是現在我們將怎樣生活?我不知道接下來怎麼活,但是我想象我們全都會生活得更好,毫無疑問……格列布死後,我在他的日記本中發現了這樣的筆記:「反覆讀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鞋匠和魔鬼》,一個人把自己的靈魂賣給魔鬼去交換幸福。一個鞋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麼樣的?就是坐著四輪馬車,穿著新外套和皮革靴子,旁邊坐著一個豐|滿的女人,再一隻手拿著火腿,另一隻手上拿著一瓶糧食酒。別的都不需要了……(深思)。」但是他對此顯然是不接受的。那時周圍那麼多親切的面孔……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些人!我懷念那個時代,我知道很多人都懷念。我和他第一次乘火車到國外旅行是去柏林。兩個德國青年聽到我們說俄語,就走到我們這邊來:「是俄國人嗎?」「是的。」「改革!戈爾比!」他們擁抱我們。現在我就經常在想:那些人都去哪兒了?我在九十年代的街頭上見到的那些好人,如今都在何處?他們怎麼樣了,都離開了嗎?
得知他患上癌症后,我一整夜都躺在床上以淚洗面,一大清早就趕到醫院去看他。他坐在窗台上,面色蠟黃,但很愉快的樣子,當生命中有變化的時候,他總是很幸福,不管是在勞改營,還是在流放中,還是獲得自由的時候,而現在又出現了新東西……死亡,就像生命中又一次改變……「我要死了,你害怕嗎?」「我怕。」「好吧,首先,我什麼都沒有向你許諾。其次,死亡不會很快到來。」「真的嗎?」我還像以前一樣相信他的話。我馬上擦乾眼淚說服自己,我必須再幫他一次。我不再哭泣,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再哭……我每天早上都去病房,在那裡開始我們的生活,我們以前在家裡,現在在醫院生活。我們在腫瘤中心度過了半年……
是他們把他丟到了一個殘酷世界中。把一個男孩子扔到那裡……他在那裡看到了什麼,從來沒有人想過要弄清楚。
他是躺在火車上鋪回到故鄉的。火車開了兩個星期,橫跨了整個俄羅斯。他一直躲在上鋪,不敢下來,只有夜裡才下車抽根煙。他很害怕:如果同行人拿東西來招待他,他就會哭起來。他們一路都在說啊說啊。他們知道他是從勞改營回來的。父親的遠親接收了他,他們有一個很小的女兒。他一抱她,她就大哭。他的身上有一種東西……他曾經是個極度孤獨的人,和我在一起也一樣。我知道: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孤獨的……
……選舉日,上演勞改營大合唱。站在那裡的都是政客、有權勢的人物、妓|女、扒手。他們一起唱歌頌斯大林的歌曲:「斯大林,我們的旗幟!斯大林,我們的幸福!」
阿爾泰邊疆區茲梅伊諾戈爾斯克市茲梅耶夫卡河畔,來自各地的流放者都在這裏下車。在湖邊,在地下,開始了生活,住的都是地窖。我是在地窖里出生,在地窖里長大的。從我的童年起,土地就給了我家的味道。屋頂上的漏水不斷地滴下來,地上就出現了一個坑,青蛙跳到坑裡又蹦到我身上。我那時候很小,還不知道害怕。我和兩隻小山羊睡在一起,小山羊的身體就是我溫暖的床墊……我學會說的第一個詞不是「媽」而是「咩」……我的姐姐芙拉佳還記得,我對於小山羊不會像我們一樣說話而感到驚訝。我很困惑,它們對我來說是平等的人。這個世界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我到現在也不覺得人和動物之間有什麼差異,總是會和它們說話,它們都能理解我……我和小甲蟲、小蜘蛛也是朋友,它們也都和我相伴。那麼多黑黑紅紅的甲蟲,它們是我的玩具。春天,我們一起在陽光下玩耍,在地上爬行,尋找食物,暖洋洋的。到了冬天,花草樹木都凍僵了,動物們由於飢餓而冬眠了。我有我自己的學校,但教我學習的不只是人。我還傾聽樹木花草的聲音。我一生中最感興趣的是動物,真的很喜歡。我怎麼能夠和那個世界、和那種氣味分開呢……我不能。最喜歡的是太陽!是夏天!我在地窖的上面,周圍都是耀眼的美麗,誰都不用給別人準備任何食物。一切都在聲音中,一切都在顏色中。我嘗過各種草葉的味道,還有每片花朵、所有根莖……有一次天仙子吃多了,差點兒死掉。在我記憶中保留了所有的景色。我還記得「藍鬍子」山,山體周圍有一圈藍光,亮亮的,但是光亮只從左側照過來,從斜坡上,又是從上往下照,多麼奇特的景象呀!我恐怕自己沒有足夠的天賦來表達那種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神奇。文字在這種狀態下,只能是對我們感官的補充。紅色罌粟花、紅白百合、窄葉芍藥……遍地盛開,布滿眼前,踩在腳下。或者還有另外一種景色,我坐在一幢房子旁邊。陽光的影子在牆上爬行,變成不同的顏色,時刻在改變著,我久久地坐在原地看著。如果當時沒有這些色彩,我可能早就沒命了,無法活下來。我不記得那時我們吃過飯,當時我們哪裡有什麼人類的食物啊……
一年過去了,可能更久了……格列布應該和我來家裡看看了,對,和家裡所有人見面。我事先提醒他,我媽媽是個好人,但是我女兒不一定令人滿意,她與所有人都不同,她能不能有好的表現,我可不敢保證。唉,我的安妮雅,整天都會把一切拉到耳邊去聽:玩具、石頭、湯匙……別的孩子都用嘴巴說,她卻用耳朵聽,好像那些東西能說話一樣!我很早就開始教她音樂,但她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只要我一放唱片,她就轉身離開。她不喜歡普通的音樂,只喜歡那些能夠在她自己心中奏起的聲音。就在這時,格列布來了,他一副愁苦相,剪得挺失敗的短髮尤其使他顯得不很好看。他帶來了幾張唱片,開始嘮叨他是怎樣買到的。沒有想到,安妮雅竟然聽進去了……她不是聽語言,而是聽語調。她立即抓起了唱片:「多麼美麗的唱片啊。」就是這樣……又經過一段時間,她忽然把我逼到了死胡同:「我怎麼就不能叫他爸爸呢?」他並沒有努力去討她的歡心,但他很有興趣和她在一起玩。他們馬上就喜歡上了對方,我甚至都有些嫉妒了,他們之間的愛都超過了我。後來我就讓自己確信,我是另外一種角色……(沉默)聽聽他這樣問她:「安,你結巴嗎?」「現在已經好多了,以前結巴得厲害。」他們的對話一點兒都不悶,都可以跟在她後面記錄了。這句話很有意義:「我怎麼就不能叫他爸爸呢?」那天我們一起坐在公園裡,格列布離開去抽了顆煙,回來后問我們倆:「姑娘們,你們剛才在聊什麼啊?」我對安妮雅使了個眼色:無論怎樣都要全力裝傻。可是她卻對我說:「你就直說了吧。」
他是個麵包箱子……只要一看到麵包,他本能地就想吃。無論有多少麵包,都不能剩下。都是必須吃的。吃啊吃啊,他可以有多少吃多少。我起初還不理解……
我不行了……沒有他我已經不會生活,現在仍然有很多人追求我,不斷有人給我送花。
現在——我們要坐著談多長時間?這段時間里,風暴停息了……女鄰居進來了,電話鈴響了,所有這些都會影響到我,我也對這些一一做出反應。紙面上留下的只是話語,別的都不會有:沒有鄰居到來,沒有電話鈴聲……read•99csw.com沒有我沒說出的東西,但瞬間在記憶中閃過的,也成為真實的存在。第二天我說的可能全都不同。語言留在原處,我卻起身繼續走去。我學會了這樣生活。我能夠這樣。我會走下去。
現在他見到誰都會驕傲地宣布:「我有一個家了。」他每天都為正常的家庭生活感到驚喜,通常他都是很以此為榮的,但是仍然有恐慌感。恐慌如影隨形,似乎沒有恐懼他就活不下去。每天夜裡他都會由於恐慌而醒來:害怕不能把書寫完(他在寫一本關於父親的書);害怕收不到預付的翻譯費(來自德國的技術翻譯合同);害怕不能供養家庭;害怕我會突然離開他……他總是先產生恐慌,然後又因為這種恐慌而羞愧。我安慰他:「格列布,我愛你。哪怕你想要我為你跳芭蕾舞,我都能學。我為了你什麼都能做。」他在勞改營都活過來了,但是在平常生活中,就連一個普普通通的警察叫停汽車,或者房屋管理處的一個電話都能使他心肌梗死……「你在那裡是怎麼活下來的?」「在我童年的時候,我得到了很多愛。」正是大量的愛拯救了我們,成了我們的能量儲備。是的,只有愛能夠拯救我們。愛是一種維生素,沒有它人就無法活下去,血液就會凝結,心臟就會停止跳動。我做過護士、看護、藝術家……什麼都做過。
我們坐在陽台上。樹葉沙沙作響,開始下雨了。
瑪麗亞·沃傑肖諾克,作家,五十七歲
假期結束了,我回家了。一個工程師一直把我送到莫斯科。我發誓要把一切都告訴格列布……我走進他的房間,桌子上放著他的日記本,寫得很亂,房間的壁紙上也寫滿了字,甚至他讀過的報紙上也是,有大寫、小寫、印刷體、手寫體,但是全部都只是三個字母:К、Э、В……我問他:「這幾個字母都是什麼意思?」他對我解釋了這三個字母的意思: Кажется(看來),Это(這就是),Все(全部)。他是在向我發問:看來我們該結束了吧?是的,就算我們分手,也應該向安妮雅解釋一下吧。我們一起去找安妮雅,而她之前離開家時就已經想到了!不過她還沒有走遠,正坐在汽車上大哭呢。他已經習慣了她經常失去理智,還說這就是天才。這種情景在我們家常常上演:安妮雅大哭,格列布安慰她,而我就夾在他們中間……此刻,他又以這種表情看著我,看著我,而我呢……事情全過程只有一分鐘,甚至一秒鐘……我明白了:他是個極度孤獨的人。極度孤獨!於是我決定嫁給他,我應該這樣做……(哭起來)這是多麼幸福啊,我們沒有相互錯過。我沒有從旁而過。多麼幸福!是他給了我一次完整的生命!(哭)意義在於我又想結婚了。但他卻害怕了,因為他已經結過兩次婚。女人們背叛過他,因為她們厭倦了,不能怪罪她們……愛情,這是一種沉重的勞作。對我來說,這首先是個工作。沒有婚禮,沒有白色婚紗,儀式辦得很低調。其實我從小就幻想婚禮和婚紗,幻想著我從橋上往水裡扔下一束白玫瑰。這些曾經是我的夢想。
我住在孤兒院……孤兒院把流放者留下的孤兒養到十四歲,然後就送到礦區。在十八歲時不少人會得結核病,就像芙拉季一樣,這就是命運。芙拉季說,在很遠的地方,我們有一個家,但它很遠很遠。那裡還有個姨媽叫瑪雷拉,是媽媽的妹妹,一個不識字的農婦。她到處求人幫她寫信。我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她怎麼能做到呢?孤兒院收到了上級命令:把我和姐姐一起送到這個地址去,在白俄羅斯。第一次我們沒有直接去明斯克,到了莫斯科就把我們趕下了火車。一切又在重演:芙拉季發高燒被送去醫院,我也進了隔離室。從隔離室到單獨診室,都是在地下室,飄著漂白粉味。周圍都是陌生人,我一直生活在陌生人中間……一輩子如此。我就給姨媽寫信,一封又一封地寫,半年後她在醫院找到了我。我再次聽到了「家」和「姨媽」這些詞……他們把我帶上一列火車,車廂黑漆漆的,只有通道里有燈。人影憧憧。和我一起的是一個女教師。我們抵達明斯克后又買票去博斯塔瓦。經過的所有地名我都記得……芙拉季要求我:「你必須記住,記住我們家在索夫奇諾。」從博斯塔瓦,我們步行到格利奇卡,然後才來到姨媽的村莊……我們在一座橋邊坐下來休息。這時一個鄰居下夜班騎自行車路過,他問我們是誰。我們回答說是來找瑪雷拉姨媽的。他說:「是的,你們走對了。」他去告訴姨媽說遇到我們了,姨媽就跑來迎接。我一看到她就說:「姨媽長得就像我媽媽。」這就是全部。
他在勞改營里寫詩。有人向勞改營的領導打小報告:「他在寫東西。」領導就把他叫到辦公室:「你用詩的語言替我寫一封情書吧。」他還記得,那個領導說這話的時候,還有些羞赧。他的情人遠在烏拉爾山那邊。
那時候他已經很少閱讀了,但是說得更多……
關於男女之事,他的第一次是這樣的……他們當時在大森林里工作,一天,有一支女勞改犯隊伍經過。女人們看到男人,就停下不走了,一動不動。看守隊長說:「繼續往前走!前進!」女人們就是站著不動。「他媽的,快走啊!」「隊長公民,讓我們去見一下男人吧,我們不行了。我們會號叫的!」「你們想幹什麼?這麼凶!真讓我噁心!」女人們還是站在那兒:「我們不會逃跑的。」於是隊長下令:「給你們半個小時。解散!!」隊伍瞬間就散掉了。然後大家都按時回來了,十分準時。她們帶著滿滿的幸福感回來了。(沉默)幸福到底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甚至連哪一年都不知道,我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大概。我沒有過任何身份文件。我存在,又不存在。我什麼都不記得,又記得一切。我想,媽媽一定是懷著我的時候被流放的。為什麼?因為火車鳴笛和枕木的氣味總會令我不安,還有站台上哭泣的人群……我可以乘坐設備良好的火車,但是如果旁邊出現貨運列車,我就會流淚。我不能看運送牲畜的車廂,不能聽到動物的叫聲……因為當年我們就是用這種車廂被押解的。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但是已經有了我。我在夢中沒有看到過人臉,我所有的見聞都來自於聲音,還有氣味……
那裡有難以描繪的北方美景!沉默的雪地,甚至在夜晚也明亮如晝,而你,就是一個幹活的牲畜。他們把你送回大自然,把你踩進那裡。「美麗的折磨啊。」他這樣形容。他最喜歡說的口頭禪是:「在上帝那裡,花草樹木都比人過得好。」
我哭了一整夜,疼得說胡話……我過去總是要離開家,離開家……跑去別的地方。我勉強活了下來……昨天我又回到那裡……他們把我送回來……我身上全都被繃帶包住了,我解開過這些繃帶,發現什麼都沒有愈合。往事沒有離開……過去的一切歷歷在目,我不敢把這些傳達給任何人,沒有人經得住,普通的雙手是承受不了的……
他習慣了死亡,對小小的死亡並不害怕……看守和盜賊勾結起來,把他們的配給口糧倒賣出去賺了錢,他們就只能吃瀝青,黑色的瀝青。許多人因此而死於胃梗阻。而他根本就不吃,只喝水。
我姨媽有著非同尋常的歌喉,像伊迪絲·琵雅芙一樣會唱顫音。誰家辦婚禮都找她去唱歌。還有葬禮。我總是跟著她,走哪兒跟哪兒……我記得,她站在棺木邊,久久佇立……有些時刻,她還常常會離開眾人,離棺木更近一些,慢慢地走近……她知道再也沒有人能對死者說上最後幾句話了。人們都希望能和逝者道別,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她就是這樣開始對死者說話:「你要離開我們去哪裡,阿尼婭?你放棄了白天與夜晚……誰誰將會看護你的院子,誰誰將會親吻你的孩子,還有誰誰在晚上會照看你的牲畜……」她小心地選擇語言,所有話都是家常的、簡單的,又是高尚的、哀傷的,樸實中包含著最終的真實。這是終極的話語。顫抖的聲音,大家都開始為之哭泣,忘記了牛還沒有擠奶,忘記了家裡還有喝醉的丈夫。人在不斷變化,忙碌終將散去,人們的臉上又出現了光明。所有人都哭了。我都有些難為情……我很心疼姨媽。她回到家就病了:「哦,瑪麗亞,我的頭怎麼嗡嗡響個不停。」其實這是姨媽內心裡的聲音……我從學校跑回來,看到一個小窗口,姨媽一隻手捏著針,一邊補著衣服一邊唱道:「火在水中燃/沒有不能愛……」這些回憶照亮了我……
啊,海灘上那些的浪漫故事,其實並不長,甚至可以說很短促。這種生活的小插曲,可以美麗地開始,也可以美麗地結束。這是我們可遇不可求的,當然也是十分令人期待的。所以我們都很喜歡出去旅行,想和什麼人邂逅……就是這樣。那一次,我梳著兩個小辮子,穿著前一天在「兒童世界」買的藍點連衣裙。大海啊……在天底下我最喜歡的就是游泳,總是游得很遠很遠。那天從早上起,我都在白色洋槐樹下熱身,一個男人走過來,外表非常普通,已經不年輕了。他看到我,顯得很高興。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他就對我說:「您願意我晚上來為您讀詩嗎?」「也許吧,不過現在我要去游很遠很遠!」「我會等著您。」他真的等我了,等了好幾個小時。他讀詩並不好聽,總是不斷地扶眼鏡,但是他很動人。我理解……我理解他的感受,他的動作、他的眼鏡,都顯出他有些激動。但是我完全不記得他讀了什麼。這有那麼重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