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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一個村莊的獨白:怎樣把天上的人叫回來,哭一場,吃頓飯

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一個村莊的獨白:怎樣把天上的人叫回來,哭一場,吃頓飯

「我們不想離開。哎,就是不想離開!男人都喝醉了,躺在車輪下面。當官的走進每家每戶動員說服,他們下命令說:『什麼東西都不許帶!』」
「一個人被大赦,出獄后也回來了。他是鄰村的人。他的媽媽死後,他們的房子被人拆了。他找到我們家。『大嬸,給我一塊麵包和豬油吧。我給你們劈柴。』他就這樣靠乞討過日子。」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再不要有戰爭。我害怕戰爭!」
「一切都寫在《聖經》里,一切都會兌現。《聖經》里寫了我們的集體農莊……寫了戈爾巴喬夫……出現一個前額上有胎記的最高領袖,偉大的帝國會崩潰,然後就是上帝的審判……城鎮里的人都會死去,村裡只留下一個人。這個人看到地上有人的腳印都會高興!不是看到人,只是看到他的腳印……」
「我有兩袋鹽……沒有了國家,我們也能生存!這裏木材充足,四周就是森林。小屋裡很溫暖,油燈明晃晃的。日子挺好!我有一隻小羊,三隻小豬,十四隻雞。土地多的是,青草也很多,井裡有的是水。應有盡有!太好了!這裏沒有集體農莊,這裡是公社,是共產主義了!我們還需要買一匹馬,這樣我們就再也不需要別的人了,只要一匹馬……」
「誰也別再欺騙我們,我們哪裡也不去。沒有商店,沒有醫院,沒有照明,我們坐在煤油燈和松明旁邊。但這樣就挺好!我們是在自己的家裡。」
「我們去教堂,去祈禱吧。」
「他們把雞蛋和麵包帶到了墓地……也有人拿了許多薄餅代替麵包。人人都有食物……大家坐在自己親人旁邊。呼喚著:『姐姐,我來看你了。一起來吃午飯吧!』『媽媽,親愛的媽媽……爸爸,親愛的爸爸……』他們呼喚著天上的靈魂……今年去世的親人,他們會哭,之前去世的親人,就不哭了。他們訴說著,回憶往日的生活。大家都在祈禱,連平時不會祈禱的人,這會兒也在祈禱。」
「我們經歷了一切,熬過了一切……」
「我給你講一個笑話……政府出台給切爾諾貝利人的優待政策:給生活在距離電站二十公里的人的姓名前面加一個字『馮』;對生活在距離電站十公里的人,要稱呼『殿下』;對生活在電站近旁的人,要稱呼『閣下』。我們就是這樣生活的,殿下……哈——哈——哈……」
「我媽媽告訴過我,要拿一幅聖像,把它倒過來掛三天。這樣,就算你不在家裡住了,你也會回家的。以前我有兩頭奶牛和兩頭小牛,五頭豬,還有鵝、雞、狗。我兩手抱著頭,走在院子里。院子里有蘋果樹,結了好多蘋果!都掉了!呸!」
「一開始,我們以為兩三個月後就會死——他們就是這樣說的。他們拚命宣傳、恐嚇我們。謝天謝地,我們還活著。」
「我們要走了……我從媽媽的墓地挖了一些土,放進小袋子里。跪下來:『原諒我,我們把你留下了。』我夜裡去墓地,但一點兒也不害怕。人們把自己的姓名留在自己的家園,寫在牆上,圍欄上,寫在瀝青路上。」
「去年春天,跑來一隻瘋狐狸。因為它瘋了,所以變得很溫順。但是它不能看見水。只要在院子里放一桶水,它就跑了。」
「在自己家裡就像是在天堂一樣,而在陌生的地方,太陽也沒有這麼明亮。」
「戰爭開始那年,蘑菇沒有了,漿果也沒有了。你相信嗎?連土地都感受到了災難的降臨……那是一九四一年……我記得清清楚楚!我不會忘記那場戰爭的。聽說,他們要把我們的俘虜送到這裏來,只要你說他是自己家人,就可以領九_九_藏_書回家。於是,我們女人都跑來了!晚上,有的把自己的男人帶回了家,有的把別的男人帶回了家。但是,有一個混蛋……他已經結了婚,還有兩個孩子。他跑去告訴德國指揮官說,我們帶走了烏克蘭人。瓦西卡、薩什科……第二天,德國人騎著摩托車來了……我們跪下求他們,但他們還是把人帶到村外,槍殺了。九個人,都還年輕,多麼年輕的人啊!瓦西卡、薩什科……」
「戰爭期間,整晚都是噼里啪啦的槍炮響聲。我們在森林里挖土窯掩體。轟炸,轟炸,沒完沒了的轟炸。到處都在燃燒,別說房子,就連菜園子也在燃燒,櫻桃樹也在燃燒。就算沒有戰爭……我還是怕它!」
「我來說說……我兒子住在七樓,我走到窗口,向下看去,在空中畫一個十字。我彷彿聽到馬在叫,公雞在叫……我好難過。有時候我會夢到自己家的院子:我正把奶牛綁住,不停地擠奶……然後就醒了……我不想起床。我真希望還在夢裡。我一會兒在這裏,一會兒在夢裡。」
「你不來參加,你就哭吧……一個農婦在市場叫賣大紅蘋果。她喊著:『快來買蘋果,切爾諾貝利蘋果!』有人對她說:『你不知道嗎,阿姨,那是切爾諾貝利蘋果。沒有人會買的。』『你算了吧!會有人買的!有的人送丈母娘,有的人送老闆!』」
「我要說的是自己的事……我一直在想自己的事情……在墓地,有些人大聲哭訴,而有些人默默無語。還有一些人會說:『開門吧,黃沙。開門吧,黑夜。』在森林里你會等到人,在沙里卻等不到。我會輕聲問上一句:『伊萬……伊萬,我該怎麼生活?』而他什麼都不說,好話不說,壞話也不說。」
「士兵們射殺狗。砰——砰!從那以後,我再也受不了動物的叫聲。」
「就算受了輻射的毒害,這裏也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哪裡也不要去。就連鳥兒也有自己的巢啊。」
「他們給了我們一處新房子,石頭房子。您想象得到嗎,我七年沒有在房子里釘過一根釘子。那是異鄉的土地!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們當家的哭了,哭了。周一到周六,他在集體農莊開拖拉機,等著星期日,而到了星期日,他就躺在牆邊,哭了。」
「正如常言所說,人生在哪裡,哪裡就該是他的故土。」
「你現在告訴我,根據科學,受了輻射會怎麼樣?你說實話,我們會不會很快就死掉?」
「有時野豬會從森林里跑到園子里,有時是駝鹿……人寥寥無幾。還有幾個警察……」
「杜鵑啼叫,喜鵲嘁喳,小鹿在奔跑。它們會不會繼續繁衍後代,誰也不知道。早上我去園子里的時候,幾頭野豬正在那裡亂拱,糟蹋莊稼。野獸就是這樣。人可以搬遷到別處,駝鹿和野豬卻不會。水也可以不顧堤岸四處流淌,流到地上,流到地下……」
「到了城裡,兒媳拿著抹布跟在我後邊,擦洗門把手、椅子……那都是用我的錢買的,所有的傢具和『日古利』轎車。錢用完了,連老媽也不要了。」
「野鴨子在叫,春天要來了。播種的時候到了。我們家空空如也……只有屋頂是完好的……」
「我不愛掉眼淚……我愛聽新的笑話:切爾諾貝利地區生長煙葉,工廠就用這些煙葉生產香煙。每一包香煙上都寫著:『衛生部最後一次警告——吸煙有害健康。』哈——哈——哈……我們的爺爺們一直在抽煙……」
「無線電立即被關閉了,什麼消息都得不到,但我們還在平靜中生活。我們並不憤怒。到這裏來的人說:到處都在打仗,蘇聯解體了,我們要生活在資本主義時代了,沙皇要回來了,這是真的嗎?」
「連續三天,沒有給牛喂水餵食。就是這樣!一個報紙記者來採訪:『怎麼樣?疏散準備得怎https://read.99csw.com麼樣?』喝醉酒的擠奶女工差一點兒殺了他。」
「我打掃了房子,刷白了爐子……還把麵包留在餐桌上,還有鹽、碗和三隻湯匙。湯匙是家裡三個人的……總歸是要回來的……」
「飛機,直升機,後面掛著拖車的大卡車,整天都吵得要命……還有士兵。我心想,我們要和中國人或者美國人打仗了。」
「疼!大媽們……啊呀,好疼!要輕一點兒……棺材要輕輕地抬……小心……不要碰到門或床,不要碰到或者撞倒任何東西,否則就要倒霉,等來下一個死人。主啊,記住他們的靈魂,願你的國降臨。我們在埋葬他們的地方哭泣。這裡是我們家所有人的墓地。四周也是墓地……自卸卡車和推土機在轟隆作響,房子消失了。工人在埋葬,埋葬……學校、村委會、浴室,都被埋葬了。世界還是這樣的世界,但是人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有一點我不知道,人究竟有沒有靈魂?它是什麼樣子?它們在另一個世界的什麼地方?
「我們當家的倒下已經兩個月了……一聲不響,也不回答我的話,就那樣憋著。我從院子里進來:『孩子他爸,你覺得怎麼樣?』他用眼神代替聲音告訴我,好多了。就算是躺著,不能說話,畢竟還是在家裡。人要死的時候,是不能哭的。死神要帶走他,你一哭,他又要花好大力氣掙扎。我從櫃櫥里取來一支蠟燭,放在他手裡。他拿著,喘著氣……我看著他渾濁的眼睛……我沒有哭,只是對他說:『到那邊問我們的女兒和我親愛的媽媽好。』我祈禱讓我們一起走……有一些人會這樣懇求上帝,但他沒有賜我死。我還活著。」
「因為輻射,雞冠變成了黑色,而不是紅色。乳酪做不出來了,我們一個月都沒有奶渣和乳酪。牛奶沒有變酸,而是凝固了,變成了白色粉末,還是因為輻射……」
「家裡不能沒有人。動物也需要人。它們也在尋找人。鸛飛來了……甲蟲在爬。它們都很快樂。」
「人們害怕我們,都說我們會傳染。上帝為什麼要懲罰我們?他發怒了嗎?我們的生活不像人的生活,我們不守上帝的律法。我們在互相殺戮。」
「祭祀日大家都要跑回來。無一例外。每人都想為自己的親人祈禱安息。警察根據名單放行。未滿十八歲的孩子是不能回來的。大家回來,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站在自家的蘋果樹下,就會感到很開心……他們先到墓地里哭一場,然後在自家院子里沒完沒了地散步。他們在院子里哭泣,祈禱。他們把蠟燭掛在院子圍欄上,掛在墓地的柵欄上,還要把花環擺放在房子一旁,再把毛巾掛在圍欄的小門上……神父會誦讀祈禱詞:『兄弟姐妹們!請你們隱忍!』」
「女人們,別哭!我們是多少年的先進工作者,斯達漢諾夫工作者。我們熬過了斯大林時代,熬過了戰爭年代!假如我們不會笑,不會快活,那我們早就去弔死了。兩個切爾諾貝利女人在聊天,一個說:『我聽說,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會得白血病?』另一個說:『胡說八道,我昨天割了手指,流的血還是紅的。』」
「夜裡我們祈禱上帝,白天給警察說好話。如果你問我:『你為什麼要哭?』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麼。我現在感到高興,因為我住在自己家裡……」
「我去看大夫:『親愛的,我的腿不能走路,膝蓋動不了。』『大娘,奶牛必須上交,不能養了,牛奶是有毒的。』我哭了:『不,我的腿動不了,膝蓋動不了,我不能沒有奶牛。它養活了我啊。』」
「我們都是為國家效過力的人。我當過一年游擊隊員。我們徹底打敗敵人的時候,我就在前線。我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德國的國會大廈上:阿爾秋申科。我脫下軍裝,又去建設蘇聯共產主義。而現在九九藏書蘇聯共產主義在哪裡?」
「晚上,我們不會為死者哭泣。太陽一下山,就不會再哭了。主啊,請記住他們的靈魂,願天國為他們降臨!」
「我們不要國家的任何東西,我們自給自足。只是不要傷害我們!不需要商店,不需要公共汽車。如果要買麵包和鹽,我們就步行二十公里去外面……我們自己解決。」
「我們從來沒有過上好日子,從來沒有一個平靜的生活。戰爭之前,他們來抓人……他們開著黑色的車來了,從田裡帶走了我們家三個男人……到現在也沒有回來。我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
「主席帶著當兵的圍著我的房子轉圈……他們恐嚇說:『趕快出去,我們馬上就要把房子燒掉!拿汽油罐來!』我慌了,又要拿毛巾,又要拿枕頭……」
「我們白天住在新地方,夜裡又回到自己家——在夢裡。」
「我們經歷了一切,熬過了一切……」
「我走了兩個星期……把自己家的牛趕過來。他們不允許人進屋,我只好在森林里過夜。」
「我們的孩子把錢都拿走了,本該用在房子、果樹和過日子上的錢……剩下的一丁點兒,也讓通貨膨脹吃掉了。」
「你去我家坐一坐吧!」
「神父向我們保證,我們會得到永生。我們祈禱。主啊,賜予我們力量,讓我們熬過這苦難的生活……」
「我的幾個孫子夏天來了……頭幾年沒有來,他們也害怕……現在他們帶著食品來這裏探望我,你給的東西他們都要。他們問:『奶奶,你讀過《魯濱孫漂流記》嗎?』他一個人生活,和我們一樣,離開了周圍的人們。我隨身帶了半包火柴,還有斧頭和鐵鏟……現在我有了豬油、雞蛋、牛奶,都是我自己的。只有一樣東西,白糖,你種不出來。土地要多少有多少!哪怕你要一百公頃也可以,誰也不會管你。沒有人會來干涉你……這裏沒有上級領導……一切都隨你。」
「我們家族有十七個人死於戰爭。我的兩個兄弟被殺了……媽媽整天哭啊哭啊。一個老太婆來到村裡乞討,『你悲傷嗎?』她對媽媽說,『別傷心了。為別人犧牲生命的人,就是聖人。』我可以為祖國奉獻一切……但是我不能去殺人……我是教師,我教導孩子們:你們要愛別人。善一定會戰勝惡。孩子們現在還小,心靈是純潔的。」
「國家亂了,人們都跑到這裏來。他們是為了逃離人群,躲避法律,獨自生活。大家都是陌生人,彼此十分冷漠,眼裡沒有一點兒溫暖和問候的意思。他們喝醉了會縱火。我們夜裡睡覺會把草叉子和斧頭放在床頭,門口的檯子上還放一把鎚子。」
「沒有人知道,另一個世界什麼樣。這個世界更好……更熟悉。正如我媽媽常說的:你要打扮漂亮,要開心,要任性。」
「動物都怕人。你不去惹它,它也會繞開你。以前,走在森林里,聽到人的聲音,會跑去找,而今卻要躲著別人。上帝保佑,在森林里可千萬別遇到人。」
「我畫了十字,禱告……上帝!警察來過兩次,砸壞了我的爐子……用拖拉機拖走……可是我又回來了!他們不會放過你,除非你用膝蓋爬回家。全世界都在傳播我們的悲痛。只有死人才被允許回來,他們會被運回來。而活人是夜裡偷偷溜進來的,從樹林里來的……」
「我有一頭牛,我可以把它交出去,只希望再不要打仗。我怕戰爭!」
「切爾諾貝利……戰爭之上的戰爭。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無法得到拯救。無論是地上,水裡,還是天上。」
「我不想回憶,太可怕了。士兵把我們趕出來,他們開著那種越野大軍車進來,還有自行火炮。一個老人躺在地上,他快要死了。他們要讓我們到哪兒去?『我這就站起來,』他哭著說,『我自己走到墓地,自己走。』他們給我們的家園賠償了什九*九*藏*書麼?賠償了什麼?您看,這裏多美!誰能賠償這裏的美麗?這裡是度假區啊!」
「我當時是集體農莊的隊長,四十五歲……大家很尊重我……我們帶著自己的亞麻去莫斯科參展,那是集體農莊派我們去的。我們得到了一枚徽章和一張紅色證書,人們都很尊敬我:『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我們的尼古拉耶維奇……』而到了新地方我是誰?我只是一個戴皮帽子的老頭兒。我在這裏等死,女人給我一點兒水喝,幫我把屋子弄熱。我覺得大家真是可憐啊……晚上,女人們唱著歌從田裡回來,而我知道,她們什麼報酬也得不到。她們只有記著工分的憑據,可她們還在唱歌。」
「我的菜園子里也有這些輻射。整個園子都是白色的,白花花的,就像是被撒上了什麼東西,一塊一塊的……我心想,也許這是從山林里過來的,風吹來的。」
「爺爺要死了,這兩天,我都躲在爐子後面,靜靜地看守著:我要看靈魂是怎麼從他的身體飛出去的。後來我去擠奶……聽見喊聲后跑回家,他睜著眼睛躺在那裡……靈魂已經飛走了,也許,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我們將來又如何相見?」
「他們來了……來拍我們的電影,而我們一直沒有看到過。我們這裏既沒有電視,也沒有電。我們只有一件事可干,就是看窗戶。當然還有祈禱。從前是共產主義取代了上帝,現在這裏只剩下了上帝。」
「一名記者對在那裡看到的感到新奇,他覺得我們不是回到了家裡,而像是回到了一百年前。我們還在用鐮刀收割,糧食直接就在柏油路上用連枷打穀脫粒。當家的在編籃子,我在冬天縫衣服、織布。」
「有人告訴我……丈夫埋葬了妻子,他身邊還有一個半大孩子。一個男人……借酒澆愁……孩子的淚水浸濕了枕頭。到夜裡,他妻子——不知道是她本人,還是她的靈魂,總會出現。她洗好衣服,晾乾,收拾到一個地方。一旦他看到她……叫她一聲,她立即就消散了……成了空氣。於是,鄰居來指點說,影子一閃現,你就用鑰匙鎖上門,也許她就不會很快走掉了。但是,她再也不來了。那是怎麼回事?來過的人究竟是誰?
「客人們來了……善良的人……沒有想到會見面,一點兒徵兆也沒有。平常,如果我手心瘙癢,那就是要來客人了。而今天,完全是意料之外。一隻夜鶯整夜都在歌唱——陽光明媚的一天。哦!我們的女人們馬上就會跑來。娜佳已經飛來……」
「我做了一個夢,我已經住在城裡兒子家。是夢……我在等死,等死。我囑咐兒子:『把我帶到咱們家的墓地,哪怕就在我們的祖屋旁邊待五分鐘也好。』我在天上看到,兒子們正在把我帶到那裡去……」
「我們用煤油燈照明。奶奶事先已經告訴過我們。我們殺了野豬,就拖到地窖里或者埋在地下,肉可以在地下存三天。我們有自己家糧食釀的酒,燒酒,還有果醬。」
戈梅利州納羅夫利亞區白岸村。安娜·帕夫洛夫娜·阿爾秋申科、葉娃·阿達莫夫娜·阿爾秋申科、瓦西里·尼古拉耶維奇·阿爾秋申科、索菲婭·尼古拉耶夫娜·莫羅茲、娜傑日達·鮑里索夫娜·尼古拉延科、亞歷山大·費奧多羅維奇·尼古拉延科、米哈伊爾·馬特諾維奇·李斯的講述:
「我們這裏就是共產主義。我們像兄弟姐妹一樣生活在一起。」
「而我……我什麼也不怕:不怕死人,不怕野獸,什麼人也不怕。兒子從城裡來,嚷著:『你一個人待在這兒幹什麼?有人掐死你怎麼辦?』他們想要我什麼東西?我只有幾個枕頭……家裡全部財物就是幾個枕頭。如果強盜敢爬進來,他的頭一伸進窗口,我就會用斧頭砍下他的頭。要我看,在我們這個村子……也許沒九-九-藏-書有上帝,也許還有別的什麼,但高處一定會有神……而且我還活著。」
「你以為明斯克就沒有輻射?它是看不見的。」
「每天晚上,我都會夢到我的家:我回了家,又是修理菜園,又是收拾床鋪……我總是在找什麼東西,要不就是拖鞋,要不就是小雞……謝天謝地,總算回來了……」
「冬天夜晚很長,我們時常就坐在那裡,心裏算著:今天又有誰死了?」小鎮上許多人死於緊張過度與精神崩潰。難道說,四五十歲就該死了嗎?可我們還活著。我們每天在向上帝祈禱,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健康。
「去我家吧。我家好久沒有來客人了。」
「警察在呼喊,他們開著汽車來了。我們都躲進森林里,就像當年躲避德國人一樣。一次,他們和檢察人員一起來找我們的麻煩,威脅說要判我們的刑。我說:『那就判我一年,我去服刑,完了再回來。』他們又喊了一氣,我們沒有作聲。我有康拜因先進工作者獎章,而他竟然還叫著:『依照《刑法》第十條一樣可以判你刑……』」
「貓,狗,和我們一起回來了。一起回來的。當兵的不放我們進去,他們是特警。所以我們只好在林子里的小路上過夜……就像游擊隊員一樣……」
「你不相信?那你說,這故事怎麼會有的?可能就是真的。你是有文化的……」
「有一次,一個官員來了,對我們大吼大叫,我們只是裝聾作啞。我們什麼都經歷過,什麼都能忍耐……」
「有人問亞美尼亞電台:『切爾諾貝利能不能種出蘋果?』回答:『有,不過核子要深埋地下。』第二個問題:『七乘以七等於多少?』回答:『任何一個切爾諾貝利人都會用手指算出來。』哈——哈——哈!」
「孫子帶著的那條狗……名字就叫鐳,因為我們就生活在輻射之中。現在我的鐳跑出去了,平時它就在我身邊。我擔心,它跑到村外會被狼吃掉,那樣的話,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有一次我遇見一隻狼,它就站在我對面。我們對視著,它朝旁邊一跳……跑了……我嚇壞了。」
「在我們村子里,大家都在一起生活。共同生活。」
「我們一樣也有快樂……亞美尼亞電台問:『什麼是無線阿姨?』『就是從切爾諾貝利來的老奶奶。』哈——哈——哈……」
「當家的從集體農場會議回來說:『明天我們疏散。』我說:『那地里的土豆怎麼辦?還沒挖呢。』鄰居來敲門,我們坐下來喝酒,一邊喝一邊罵集體農莊的主席:『我們就是不走。我們經歷過戰爭,現在面對的是輻射。』就算把自己埋進土裡,我們也不離開!」
「切爾諾貝利為什麼會爆炸?有些人說是科學家的錯。他們抓住了上帝的鬍子,現在他笑了,而我們遭了殃!」
「我們從安置地回來了,三個家庭一起回來了。……家裡一切能拿走的都被拿走了:爐子砸壞了,窗戶破了、房門被卸走了,地板、燈泡、開關、插座,都沒有了。一樣能用的東西也沒留下。一切都得動手重新裝上,還能怎麼辦呢?」
「冬天,爺爺在院子里把殺好的小牛吊起來。正好外國人來了:『老人家,你在做什麼?』『我在趕走輻射。』」
「我有七個孩子,他們都住在鎮上,就我一個人在這裏。我每天對著他們的照片發獃……獨自一人……自言自語。我一人把房子油漆了一遍,用了六桶油漆。我一個人養大了四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丈夫早就死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我不怕死。誰也不會活兩次。樹葉落了,樹也會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