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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三樁古老的恐懼,為何一個男人在女人講話時不作聲

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三樁古老的恐懼,為何一個男人在女人講話時不作聲

「他們是不是從庫爾干來的?是庫里亞布人?」
我們的丈夫都不作聲。男人們沉默不語,他們不會對你說什麼。別人追在後面喊他,他會像女人一樣跑掉。別人說他們是懦夫,因為他們背叛了祖國。但是那樣做又有什麼不對?難道你不能開槍,是你的錯?我的丈夫是塔吉克人,他應該去打仗,殺人。但是他說:「我們走吧,離開吧!我不想打仗,我不需要自動步槍。」他喜歡做木匠,喜歡馬。他不喜歡開槍。其實……他也喜歡打獵……那裡是他的家鄉,人們說著家鄉的語言,而他離開了。因為他不想殺死另一個塔吉克人,像他一樣的塔吉克人。那個他熟悉的人從來也不曾冒犯過他……他在那裡連電視里的聲音都不想聽,會捂上耳朵……他在這裏獨自一人,他的兄弟們還在打仗,一個已經戰死了。他的母親和姐妹們還生活在那裡。我們從杜尚別乘坐火車來到這裏,車廂的窗戶上沒有玻璃,也沒有暖氣,非常冷。他們沒有開槍,但是從外面扔石頭,所以把玻璃都砸破了。他們在外面喊:「俄國佬,滾回去!入侵者!搶奪我們財物的入侵者!」而他是塔吉克人,他聽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孩子也聽得清清楚楚。我們的女兒在讀一年級,她喜歡一個男孩子。她從學校回來問我:「媽媽,我是什麼人,是塔吉克人,還是俄羅斯人?」我沒有對她解釋……
「脫掉你的俄羅斯大衣,你這個混蛋!」我扒下他的大衣,「你的帽子哪裡來的?你炫耀說是從西伯利亞寄來的!脫掉你的帽子,混蛋!還有襯衫!褲子!都是莫斯科工廠做的!也是俄羅斯人的!」
就是戰爭……我只能說戰爭……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裏?為什麼來到切爾諾貝利?因為這裏沒有人會趕我們走,沒有人趕我們。這裏的土地不屬於任何人,上帝已經收回去了……於是我們留在了這裏……
在那裡,我的靈魂已經死了……我在那裡生下的不也是一個死魂靈嗎?這裏人少,許多房子都空著……我們就住在森林旁邊。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就像在火車站那樣……我不喜歡戰爭……(失聲痛哭,沉默)
我記得有一個塔吉克小夥子,他在追另一個小夥子……我看他跑步的樣子,呼吸的樣子,我立刻意識到,他想要殺那個人……好在那人躲了起來,逃過了一劫……這時候,那個塔吉克小夥子走了回來,到我跟前說:「大姐,您那裡有水嗎?」他神態自若,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們車站裡有一桶水,我指給他。我看著他的眼睛,問:「你們兩人為什麼要互相追逐?為什麼要殺人?」他好像很不好意思,「大姐,你說話小聲一點兒。」當他們幾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假如他們是兩三個人在一起,他們就會把我逼到牆角。一對一的時候,你還https://read.99csw.com可以和那些人好好說話……
遇見我的人都很詫異……無法理解……「你對自己的孩子做了什麼,你要殺死他們嗎?你這是在自殺。」我不是要殺死他們,我在拯救他們。我才四十歲,頭髮就已經全白了——才四十歲啊!一次,他們領回家一個德國記者,他問我:「你會把孩子帶到一個有鼠疫或霍亂的地方嗎?」鼠疫或霍亂……我不知道這裡有這些可怕的東西。我沒有看到。它也不在我的記憶里……
我在杜尚別是火車站的副站長,另一個副站長是塔吉克人,我們的孩子從小一起長大,一起上學,每逢元旦、五一節……勝利日,兩家人坐在一起喝紅酒,吃抓飯。他尊稱我:「姐姐,我的俄羅斯姐姐。」而這一天,他走進辦公室,站在我的桌子前大叫:
我在那裡出生,長大。我在那裡建造了工廠,在工廠工作。「滾回你自己的土地吧,這裏的一切都是我們的。」除了孩子,他們什麼也不讓我們帶走:「這裏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我的東西在哪裡?所有的俄羅斯人、蘇聯人,都逃走了。哪裡也不需要他們,沒有人期待他們。
曾經的生活……別樣的生活……我在那裡還是個人物,我有鐵路部隊中校軍銜。我剛到這裏時沒有工作,後來被安排到市委做清潔工,擦地板……從前的生活已經過去……而我已經沒有力氣過另一種生活……一些人同情我們,也有人討厭我們:「那些難民夜裡會偷挖我們的土豆。」我母親說過,在那場戰爭中,人們更會互相體諒。前一陣,人們在樹林里發現一匹死馬,另一個地方發現一隻死兔子,都不是被人打死的。大家顯得很擔心。可是發現死去的流浪漢時,他們卻一點兒也不驚訝。
我不該講這些事……我等著分娩,我是個孕婦。但是我要告訴你……那天幾個人上公共汽車來檢查護照……幾個普通人,但是帶著自動步槍。他們看完護照就把幾個男人拖了下去……就在車門旁邊……槍響了。甚至沒有把他們帶到一邊去……我怎麼也不敢相信。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兩個男人帶走。其中一個很年輕,很英俊,他對他們說著什麼,說的是塔吉克語,還有俄語……他叫喊著,他的妻子剛生了孩子,三個孩子在家裡。而那幾個人只是在笑,他們也很年輕,非常年輕。他們是普通人,只是帶著自動步槍。他跪了下來……親吻他們的運動鞋……整個車廂的人都沒有作聲。車子開走了,後面響起「噠噠噠」聲……我不敢回頭……(哭)
他們離開了。如果他們打開廳門,會有什麼後果?……子彈馬上就會射進我的腦袋!那裡只有一個權威:帶槍的人。早上,我把孩子們送上開往阿斯特拉罕的火車,命令他們把孩子當作西瓜運輸,不要開門。(沉默,接著哭了好久)還有什麼比人可怕的?(又是沉默)read.99csw.com
「列寧格勒。」他驚訝地說。
我以前是產房的護士。有一天我值夜班,一個女人要生產,是難產,她一直在尖叫……突然,跑進來一個護士,她沒有戴無菌手套,也沒有穿無菌服。出了什麼事?怎麼這樣就闖進來了?「孩子們,土匪來了!」頭戴面具,手裡拿著槍的人衝進來,對我們喊:「交出麻醉劑!交出酒精!」「沒有麻醉劑,也沒有酒精!」醫生被他們逼到了牆角。這時候,分娩的女人叫聲小多了。她笑了,我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一個新生命來到了這個世界……我俯下身去看,我甚至沒記住這是個男孩還是女孩。他還沒有名字,什麼也沒有。幾個土匪衝著我問,他是庫利亞布人還是塔吉克人?他們不是問是男孩還是女孩,而是問庫利亞布人還是塔吉克人。我們沒有作聲……他們喊著:「他是什麼人?」我們還是沒有作聲。他們抓起嬰兒,他可能只在這個世界停留了五分鐘,或者十分鐘,就被他們拋到了窗外……我是護士,我看到過孩子死去的情景……而眼前……我的心幾乎要從胸膛飛出去了……我再也不敢去想……(又開始哭)這件事之後……我的手臂長滿了濕疹,靜脈曲張。我對周圍一切變得冷漠,不想下床。我走到醫院,又轉身回來。我也在等待我的孩子……怎麼生活?讓孩子就在那種地方出生?於是,我們來到了白俄羅斯,這個納羅夫拉小鎮,一個安詳的地方。不要再問我了……別再讓我想到這些事……(沉默)等一下……我想讓你知道……我不怕上帝,我怕的是人……我們一到這裏就問別人:「你們的輻射在哪裡?」「你在的地方就有輻射。」所有的土地都有嗎?(擦淚)人們走了,他們害怕……
我現在不再像在那裡時一樣害怕了。我們不再有祖國,也沒有自己的家園。德國人回了德國,韃靼人也獲准返回克里米亞,而俄羅斯人沒有人需要。我們還期望什麼?還等待什麼?俄羅斯從來沒有保護她的人民,因為它太大了,大得無邊無際。坦率地說,我感覺不到我的祖國——俄羅斯,我們懷念的是另一個祖國——蘇聯,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活下去。這裏沒有人拿槍,至少這一點很好。在這裏,他們給了我們房子,給了我丈夫工作。我們寫信給家鄉的朋友,把這裏的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昨天也到了這裏,不打算回去了。他們是晚上來的,不敢走出車站,也不讓孩子們出去,就讓他們坐在手提箱上,一直等到天亮。後來,他們看到人走在街上,聊天,抽煙……路人給他們指路九九藏書,還把他們帶到我們家門口。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我們已經習慣這樣的正常生活,習慣了平靜的生活。他們說,晚上你可以在街上溜達,你可以笑……上午,他們去了商店,看到黃油和奶油,馬上買了五瓶奶油,當場就喝掉了。這都是他們自己告訴我們的。別人盯著他們看,就像在看瘋子一樣……別人哪裡知道,他們已經兩年沒有見過黃油和奶油了,就連麵包也買不到。那裡有的是戰爭……你無法向沒有見過戰爭的人解釋……戰爭對他們來說只存在於電影里……
母親:
我們帶著全部家當,還有貓,一直走到車站。火車走了十二個晝夜,最後兩天,我們就只剩下罐裝酸白菜和白開水了。我們有的拿著鐵棍,有的拿著斧頭,有的拿著鎚子,守在門口。我告訴你……有一天夜裡,幾個匪徒攻擊我們,差點兒把我們殺了。他們會為了一台電視機或者電冰箱殺了你。我們就像戰爭爆發時一樣逃難,雖然在我們生活的吉爾吉斯斯坦暫時還沒有開槍。
我從杜尚別到了塔什干,但我還要走更遠,到明斯克去。結果,沒票了,一張也不剩!他們安排得很巧妙,只要不掏錢賄賂,你就別想上飛機。他們沒完沒了地找麻煩,吹毛求疵,行李不是超重,就是超體積,要麼是某樣東西不能帶,你得拿出來。他們給我的行李過秤了兩次,我才明白過來。我塞了錢……「早這樣不就行了,就用不著啰唆了。」就這麼簡單!而在此之前……我們的兩個貨櫃,有兩噸重,被他們卸了下來。「你們從戰區來,會不會帶了武器?帶了大麻?」我去找他們領導,在接待室遇到一位體諒人的婦女,她首先給我上了一課:「你找誰也沒有用,你再要求公正,他們就會把你的貨櫃扔到野外去,你那些東西都會被搶光。」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們一夜沒睡,把貨櫃里的東西都掏了出來:衣服、床墊、舊傢具、舊冰箱、兩袋書。「你們有珍藏的圖書?」他們去看了,有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肖洛霍夫的《被開墾的處|女地》……他們笑了。「你有幾台冰箱?」「一台,被我們用壞了。」「為什麼沒有填申報單?」「我們怎麼會知道要填單子?我們也是第一次從戰爭地區出來逃難……」我們同時失去了兩個祖國——塔吉克和蘇聯……
「都是我們的人,杜尚別來的。」
「年輕人,你們在這裡有什麼事?」我的心猛烈地跳著。
「誰叫你不關門,門是開著的。」
一開始,我沒日沒夜地哭,根本止不住。我想說……我們來自塔吉克,杜尚別。那裡在打仗……
我們離開家園,就像逃離戰爭……
那一刻,我失去了理智,也跳起來:
「你的大衣是哪裡來的?」
「你什麼時候回俄羅斯?這裡是我們的土地!」
「我剛送走一列火車,九-九-藏-書還沒有來得及關門。」
「不是,是我們自己人。」
「那些孩子是什麼人?」
K家:母親和女兒。還有個一言不發的男人(女兒的丈夫)。
四周聚集了很多人。他大喊道:
我們沒日沒夜地連班工作……列車滿載著乘客離開,人們四處奔跑……成千上萬的俄羅斯人在逃離!這簡直是另一個俄羅斯。夜裡兩點鐘,我送走開往莫斯科的火車后,發現大廳里還有來自庫爾干秋別市的孩子沒有趕上車。我掩護他們,把他們藏了起來。兩名拿著自動步槍的男子朝我走來。
列娜·M.來自吉爾吉斯斯坦。她坐在門檻上,好像擺姿勢準備拍照。五個孩子坐在她身旁,還有他們帶來的貓——「暴雪」
「走開,你是瘋子!」
我不該講這些事……但是我要告訴你……帕米爾的塔吉克人正在同庫利亞布的塔吉克人打仗。他們都是塔吉克人,他們有一樣的《古蘭經》,一樣的信仰,但是,庫利亞布的塔吉克人在殺帕米爾的塔吉克人,帕米爾的塔吉克人在殺庫利亞布的塔吉克人。一開始,他們是到城市廣場上去喊口號,祈禱。我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去了廣場。我問幾個老人:「你們在抗議什麼?」他們說:「抗議議會。他們對我們說,這些議會的人很壞。」接著,廣場空了,槍聲響了。這裏一轉眼就變成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國家,東方國家!而在此之前,我們一直以為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這裏執行的是蘇聯法律。那裡有許多俄羅斯人的墳墓,再不會有人去哭泣……他們在俄羅斯人的墓地里放牛……放羊……俄羅斯老人四處流浪,翻找垃圾……
女兒:
而我曾經是幸福的。我的孩子們都得到了愛……我是這樣生下他們的:男孩,男孩,男孩,然後是女孩,女孩。我不想再說了……我要哭了……(但又講了幾句)我們會在這裏生活。現在這裏就是我們的家。切爾諾貝利,我們的家。我們的祖國……(突然笑了)這裏的鳥兒和我們家鄉的一樣。還有列寧的雕像……(我們已經走到門口,我與她告別,她又繼續說)一大早,有人用大鎚砸鄰居的家,把窗戶上的木板拆下來。我遇到一個婦女:「你們從哪裡來?」「從車臣來。」她沒有再說話……圍著黑頭巾走了……
我害怕人……怕帶槍的人……
大家看死人,已是司空見慣了……
我們以前有祖國,現在已經沒有了。我是哪裡人?我的母親是烏克蘭人,父親是俄羅斯人,我出生在吉爾吉斯,嫁給了韃靼人。我的孩子是哪裡人?他們的國籍又是什麼?我們的血液都融合在了一起。孩子和我的護照上寫著「俄羅斯人」,可九-九-藏-書我們不是俄羅斯人,我們是蘇聯人!但是,我出生的那個國家沒有了。我們稱之為祖國的地方已經消失了,那段曾經是我們祖國的時間也不存在了。我們好像蝙蝠。我有五個孩子:大兒子在讀八年級,小姑娘在上幼兒園。我把他們帶到了這裏,我們的國家已經不存在,但是我們還在。
在奧什,吉爾吉斯人和烏茲別克人之間發生過大屠殺……但是很快平息下來了。那只是隱藏了起來。空氣中還有那些氣味,在街道上也有……我告訴你……我們是俄羅斯人,當然,吉爾吉斯人也怕……在他們那裡排隊買麵包,他們會喊叫:「俄羅斯人,滾回去!吉爾吉斯斯坦是吉爾吉斯人的土地!」然後再把你從隊列中拉出去,還要講上幾句吉爾吉斯語,好像是說:「我們的麵包自己都不夠,還得給你們吃。」我的吉爾吉斯語很差,會的幾句還是在市場上討價還價買東西學到的。
有一天,我走在街上,不時回頭看一眼,我總以為有人在跟蹤我……在那裡的日子,我做好了隨時會死掉的準備……從家裡出來,我總是穿著整潔乾淨的上衣、裙子和內衣。可能突然會被人殺死!現在我一個人走在樹林里,什麼也不用怕,樹林里沒有人,一個人也沒有。我一邊走,一邊想: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有一樣的感覺?有一次,我遇到了獵人,他們帶著獵槍、狗,還有放射劑量檢測儀。他們一樣是帶著槍的人,但是我不擔心,他們不會朝著人開槍。會聽到槍聲,我知道那是他們在射殺烏鴉,要不就是兔子。(沉默)所以我在這裏不害怕……我不可能害怕大地,害怕水……我怕的是人……花一百美金就可以在市場上買到一支自動步槍的人……
我不該講這些事……我快要生了,我是個孕婦。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有一個請求:不要寫我的姓,我的名字叫斯維特蘭娜。我們還有親人在那裡……如果被人知道了,會被殺死的……我以前一直以為,我們不會再打仗。我親愛的祖國這麼強大,是最大的國家!蘇聯時期,他們對我們說,我們的生活貧困,是因為發生過大的戰爭,人們遭受了磨難。而現在我們有了強大的軍隊,沒有人敢侵犯我們,沒有人能戰勝我們!而我們卻自相殘殺……現在的戰爭與過去不同了。我爺爺說起過那場戰爭……他到過德國,到過柏林……現在,鄰居在殺鄰居。他們曾經一起在學校讀書,而他們卻互相殺害,強|奸同他坐在一張課桌旁的女孩子。所有人都瘋了……
「不,都給我,俄羅斯的衣服都給我!我要拿走!」我陷入了瘋狂,「脫下你的襪子!鞋子!」
我扒到他只剩下內衣。他個頭高大,我只到他肩膀,但是我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那麼大勁兒。
我一個人走在森林里,邊走邊想。別人都圍著電視看,想知道那裡發生了什麼,那裡還有什麼。我不想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