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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士兵的合唱

第一部分 死者的大地士兵的合唱

士兵的合唱

我沒有告訴父母親我去了切爾諾貝利。我弟弟偶然買了一份《消息報》,在上面看到了我的照片,告訴了母親:「你看,他是英雄!」母親哭了……
我們團接到緊急通知……出發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人告訴我們具體任務內容。到了莫斯科白俄羅斯火車站,才宣布我們的目的地。有個小夥子——好像是列寧格勒來的——出聲抗議:「我想活著。」他們威脅他,如果不去就要上軍事法庭。指揮官當著全隊人的面對他說:「不是坐牢,就是槍斃。」但我的想法完全相反,我想當英雄,想試一試自己的勇氣。也許這是孩子氣的衝動?不過,有我這樣想法的人很多,我們來自蘇聯各地,哪兒的都有:俄羅斯、烏克蘭、哈薩克、亞美尼亞……我感到緊張,不知道為什麼也感到興奮。
我們開車進去……看到寫著「隔離區」的牌子。我沒有打過仗,但是感覺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在哪裡?讓人聯想到死亡……
我們在趕路……您知道我在路邊看到了什麼?陽光下閃著微弱亮光的東西……閃閃發光的結晶,細小的顆粒……當時我們正趕往卡林科維奇方向,經過莫濟里。我們看到有些東西在空氣中閃爍,我們互相討論,覺得好奇怪。我們在村子里工作的時候,看到植物葉子上都有燒穿的小洞,尤其是櫻桃樹。我們摘黃瓜、西紅柿的時候,也發現葉片上有燒過的黑洞……當時是秋天。醋栗叢中結滿深紅色的漿果,蘋果壓得樹枝幾乎垂到地上,當然,沒有人忍得住,我吃了。他們告訴我們不能吃,而我們還是邊罵邊吃。
「我們結婚吧!」我說。
我記住了什麼……是什麼刻在記憶里?
去,還是不去?飛,還是不飛?我是共產黨員,我怎麼能不飛?兩個領航員拒絕了,他們說,他們的妻子還年輕,還沒有孩子。結果,他們遭到了別人的羞辱,他們的職業生涯結束了。到那裡去關乎男人的榮譽!誠實地說,這種激|情,他沒有,而我有。但是現在我的想法變了……在經歷九次手術,兩次心臟病發作之後……現在,我不去評判任何人,我理解他們。都是年輕人。但我還是會去……這是肯定的。他不去,我去。這就是男子漢!
我們到達那裡……換好衣服……
「現在是秋天,就該干秋天的活兒……」
我帶著幾個輻射計量器操作員整天在村裡轉悠……遇到婦女,沒有一個人給我們蘋果吃……男人們不太怕,他們會帶來燒酒和肥肉:「來,一起吃點兒!」我們不好意思拒絕,但也不敢吃東西——那裡面都是銫。所以我們就只喝一點兒酒,不要下酒菜。
只有土地留在鐵絲網裡……還有墳墓……我們的過去——我們那個大國……
我剛從阿富汗回來……我想生活。結婚,馬上結婚……
在一個村子里,大家圍著桌子吃烤羊肉……主人喝多了,說:「這是一隻小羊羔。我把它宰了,我實在不想看到它。真是太丑了!唉,丑到我都是吃不下去。」我喝乾了一杯燒酒。說完這些話……主人笑了:「我們在這裏已經習慣了,這就像科羅拉多馬鈴薯甲蟲一樣。」
還是那個問題:你還想結婚?你不能……
他們給了我一枚獎章,還有一千盧布……
我的老婆帶著孩子走了。賤貨!我不會像萬尼亞·科托夫一樣上弔的……也不會從七樓跳下去。賤貨!我從那裡帶回來滿滿一箱子錢……可以買一輛車,給她買一件水貂皮大衣……那個賤貨跟我在一起,一點兒也不害怕。(突然唱起來)
我們攔下一輛從普里皮亞季鎮方向駛來的汽車。城市已經疏散,沒有人了。「請出示文件!」他們拿不出來。車後面蓋著一張大帆布。我們揭開帆布,我現在記得,下面有二十套茶具、一套組合傢具,還有轉角沙發、電視機、地毯、自行車……
接下來,你自己去寫吧……我不想再說了……
對了,他們還讓我們簽字……不許公開……我沒有作聲……即使讓我說,我又能告訴誰?我退伍以後立即就成了二級傷殘。那年我二十二歲,在工廠工作。車間主任說:「不許請病假了,不然你就走人!」結果他們真的讓我下崗了。我去找廠長:「你們沒有權力這樣做。我去過切爾諾貝利,我救了你們,保護了你們!」「我們又沒有派你去那裡。」
我們究竟是誰?我們幹了什麼?我想知道這些……我想讀一下……雖然我自己就在那裡……
我是軍人,應該服從命令……我們曾為此發誓……
我跟學者們聊過。一個學者說:「我可以用舌頭舔你的直升機,一點兒事都不會有。」另一位學者說:「年輕人,你不做防護就飛過去了?你不擔心自己會減壽嗎?你要把自己裹起來!把自己遮住!」對,救助別人,先要保證自己安全。於是,我們把鉛片放在座椅上,把薄鉛片剪下來,加在背心裏……不過,鉛片只能防護一種射線,無法對付另一種。所有人的臉都變成了紅色,好像被燒過,鬍子也不能颳了。我們從早飛到晚,一點兒別的想法也沒有,就是工作read.99csw.com,繁重的工作。夜裡我們就坐在電視機前——當時正好是世界盃足球賽期間,聊一聊天,當然聊的是足球……
夜裡我們要值夜班,還要巡邏……月光很明亮,路燈吊在那兒,但村莊的街道上連一個人也沒有……起初還有幾處房子里有燈光,後來就熄滅了。一頭野豬或一隻狐狸,會突然從學校大門裡斜衝過來。動物住進了住宅、學校和俱樂部里。牆上還掛著橫幅標語:「我們的目標——全人類的幸福」,「全世界無產者必勝」,「列寧思想萬古長青」。在集體農莊辦公室,有好幾面紅旗,還有簇新的三角旗,一沓子印花紋的、帶領袖頭像的獎狀。牆上掛著領袖像,桌子擺著石膏的領袖半身像……沒有看到其他紀念雕像。農莊里有臨時搭建的簡易房,灰色的水泥牛欄,生了銹的飼料貯存塔……還能看到大大小小的紀念塔……「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我問自己,以旁觀者的眼睛看著這一切,「我們就這樣生活嗎?」這裏的景象就像是軍隊撤離臨時駐紮地后留下的樣子……他們去了哪裡?
阿爾喬姆·巴赫季亞羅夫,列兵;奧列格·列昂季耶維奇·沃羅別伊,清理員;瓦西里·約瑟福維奇·古西諾維奇,司機兼偵察員;根納季·維克托羅維奇·傑梅耶夫,警察;維塔利·鮑里索維奇·卡爾巴列維奇,清理員;瓦連京·科姆科夫,司機、列兵;愛德華·鮑里索維奇·科羅特科夫,直升機飛行員;伊戈爾·利特維奇,清理員;伊萬·亞歷山大羅維奇·盧卡舒克,列兵;亞歷山大·伊萬諾維奇·米哈列維奇,蓋格計數器操作員;奧列格·列昂尼多維奇·帕夫洛夫少校,直升機飛行員;阿納托利·鮑里索維奇·雷巴克,警衛排指揮官;維克多·桑科,列兵;格里戈里·尼古拉耶維奇·赫沃羅斯特,清理員;亞歷山大·瓦西里耶維奇·申克維奇,警察;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施韋德,上尉;亞歷山大·米哈伊洛維奇·亞辛斯基,警察。
我的故事……
而我……一個清理員的祈禱是:「主啊,如果你做的是我無力改變的,那你就讓一切好起來吧。」他媽的!去你們的吧!
一棟廢棄的房子……門關著。一隻小貓蹲在窗台上。我還以為是個陶器,走近一看,原來是只真貓。它吃掉了屋裡花盆中所有的天竺葵。它怎麼會在這裏?是主人丟下的嗎?
聽到召喚,我就去了。義不容辭!我是共產黨員,一定要站在前列!情況就是這樣。我在警察局工作,是高級警察。他們派我去,許諾再給我一顆「星」。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本來應該先體檢,但是我沒有體檢就被派走了。他們說,那裡有個人拿了一張證明,說他有胃潰瘍,於是他走了,由我來頂替他。情況就是這麼緊急……(笑)當時就有不少流行的笑話:丈夫下班回來,對妻子抱怨說:「他們說了,明天就去切爾諾貝利,不然就把黨證交出來。」「可你不是黨員啊?」「所以我在想,我明天一早就得去領個黨證。」
在路上看見幾隻野狗、野貓,它們看上去行為古怪,見到人就跑,好像不認人。當時我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後來得到命令,要射殺它們……這裏的房子被查封,農場的設備也廢棄了……新奇的景象。這裏除了我們和巡邏的警察,就沒有其他人了。走進一處房子,會看到照片還掛在那兒,但沒人。各種證書散落一地,有共青團證、文憑、獎狀……我們在一處房子里搬了台電視,算是借的。我沒看見有人把東西直接拿回家。第一,我總覺得這裏的主人隨時會回來……第二,這些東西……跟死亡有某種聯繫……
我們幹得不錯,倍感自豪……
突然,帶紅框的「特別集合令」到了,要求一小時後到達指定地點。母親立刻哭了。她以為又要派我上戰場。
我們去核電站……
已經過去十年了……如果不是生病,我早就把這些忘了,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們帶著輻射計量器朝著房子走來……指針劇烈偏轉……
「你說什麼?你現在是切爾諾貝利人。誰敢嫁給你?」
而我們的職責是,一個也不能放過去。一個老奶奶帶出來一籃子雞蛋——沒收,埋掉。一個女人擠了牛奶,帶了一桶奶出來,一個士兵跟著她,要她把牛奶倒在地上……她們偷偷地挖出自家的蔬菜,帶出來了,有甜菜、洋蔥和南瓜,按照規定也要埋掉……那些蔬菜都長得好極了,讓人眼饞。正值金秋,這裏的景色太美了。在場的人都是一副瘋狂的樣子,她們,我們,都是……
要去哪裡?為什麼去?我們一點兒信息也沒有。後來知道是反應堆發生爆炸……這是怎麼回事?我們在斯盧茨克換好衣服,這時候才有了消息:我們要去霍尼克區。我們到了霍尼克,那兒的人啥都不知道。和我們一樣,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輻射計量器。我們繼續前行,到了一個村子……那兒正在辦婚禮:年輕人在接吻,伴隨著音樂聲,客人們在喝燒酒。就像婚禮該有的樣子。我們接到命令:「鏟去一鍬深的表土……砍掉樹木……」
他們給我派了任務……
我很孤獨……
問題是:我們在哪裡read•99csw.com?「這是一場事故,」隊長安慰我們說,「前段時間發生了一場事故。三個月以前的事了。不會有什麼危險了。」中士說:「沒有問題,只要飯前洗手就好。」
地上有鹿,野豬,在走動。那麼瘦弱,睏倦,好像還沒睡醒,動作很慢,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它們在吃草,在這裏長大,在這裏飲水。它們不會理解,它們也得離開。和人們一起離開……
我不會忘記那些為我們洗衣服的婦女。沒有洗衣機,誰也沒想到要把洗衣機搬過來。她們都是在用手洗衣服。都是婦女,而且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她們手上都打起了水泡,結了繭。我們的內衣不只是臟,還有幾十倫琴的輻射……「小夥子們,吃一點兒吧……」「小夥子們,睡一會兒吧……」「小夥子們,你們還年輕……要保護好自己……」她們為我們擔心,都在哭。
你站在群葬墓旁邊……一塊塊開裂的墓碑上寫著死者的姓名:鮑羅廷大尉、安德烈上尉……一行行列兵的姓名排起來,就像詩歌一樣……墓碑旁長滿了紛亂的牛蒡、蕁麻,還有叫不上名字的雜草……

「小夥子,別吵。我們已經簽好了保證書:春天就走。」
五月九日勝利日這天,來了一個將軍。我們列隊,接受節日的祝賀。隊列里一個小子大胆發問:「為什麼要隱瞞這裏的輻射?我們受到多少劑量的輻射?」將軍走了以後,他被部隊指揮官叫去,挨了一頓訓斥:「你這是挑釁!你在製造緊張氣氛!」兩天後,防毒面具發下來了,但是誰也沒有戴。輻射計量器顯示的數值超過正常值的兩倍,但是我們誰也沒有拿到這個設備。我們每三個月可以放假一次,回家兩天。回家要辦的就一件事:買酒。我背回來兩大包酒,大家高興得把我拋了起來。
到那兒之前,我就害怕了。不過沒過多久,恐懼似乎就消失了……只剩下接到命令、進行工作、完成任務。我想駕駛直升飛機到反應堆上看一看:那裡發生的是不是就像下面看到的那樣?但是,這是禁止的。我的體檢卡上寫著輻射量二十一倫琴,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其中道理很簡單:我在切爾諾貝利地區的中心工作(順便說一句,這是一個小城鎮,根本不大,不像我想象中的那麼大),而蓋格計數器操作員坐在距離核電站十到十五公里以外的地方測量環境。這些測量數據再乘上我們每天飛行的小時數。我乘直升機飛到反應堆那裡,飛過去,再飛回來,路線是兩個方向,今天是八十倫琴,明天是一百二十倫琴……夜裡還要在反應堆上盤旋兩小時。我們進行紅外線拍攝,飛濺的石墨碎粒在片子上就像在「發光」一般……白天看不到……
白色的蘑菇在車輪下面嘎吱嘎吱作響,這正常嗎?又肥又懶的鯰魚在河裡遊動,一次抓五六條再正常不過了,這正常嗎?除非……
強盜出動了,他們見什麼搶什麼。我們把門窗都釘死,在集體農莊的辦公室里查封了保險柜,關閉了農業圖書館,然後切斷技術設備的電源,切斷建築物的電源,以免發生火災。
我是軍官,警衛排排長……就像是一個「死亡區」的區長。(他笑著)對,你就這樣寫下來吧。
我的職責是操作輻射計量器。天一黑,就有小夥子開著車子到我們的值班崗跟前。他們會給我們錢、香煙、伏特加……只要我們允許他們進到裏面去翻撿那些被沒收的東西。他們把這些東西打成包裹,運到哪裡去?大概是基輔,要不就是明斯克……那裡的跳蚤市場……我們把剩下的東西,有衣服、靴子、椅子,手風琴、縫紉機,都埋到「大墳場」的溝里。
然而這是真正的戰爭。核戰爭……我們不知道的是:什麼可怕,什麼不可怕;什麼危險,什麼不危險。沒有人知道,也不知道該問誰。那是真正的疏散……在車站,我們幫忙把孩子塞進車廂的窗口裡……維持排隊的秩序——售票處買票的秩序,在藥店買碘酒的秩序。排隊的人里有吵架,甚至動手的。有人把酒亭和商店的門打破,居民住宅窗戶上的防護鐵柵欄也被拆掉了。成千上萬的居民在遷移……他們臨時住在俱樂部、學校和幼兒園。來的人都是半飢餓狀態,他們手裡的錢很快就用光了。大家在商店裡見什麼就買什麼……
我回家了……而一切才剛剛開始……
我們來查看菜園子。主人看到我們,放下犁耙走過來:
一支好聽的小曲。你想聽那裡的笑話嗎?(馬上講起來)有一位丈夫從核電站回家……他的妻子去問醫生:「我該怎麼辦?」「你要把他洗乾淨,擁抱他一下,然後就別『用』他啦。」那個賤貨!她害怕了,帶著孩子走了……(他突然嚴肅起來)士兵們就在反應堆旁工作……我每天開車送他們上班,下班:「夥計們,我數到一百。全體!前進!」我們所有人的脖子上都掛著一隻輻射記錄儀。等到下班我就把記錄儀摘下來,交給「一科」,一個機密部門……他們把儀器上的讀數記在我們每人的卡片上。至於到底接受了多少輻射量,那是軍事機密。這些混蛋!過上一段時間,他們會告訴你:「停!不能再幹了!」所有醫療信息,就是在你離開的時候也不會告訴你。這些混蛋!現在他們在爭奪權力……拎著公文包搞選舉……你想再聽一個笑話嗎?切爾諾貝利事故之後,你什麼都可以https://read.99csw.com吃,不過你得把大便用鉛包起來。哈——哈——哈……生命是美好的,但也是短暫的……
不要描寫那些蘇聯英雄主義的奇迹了。它們確實存在過……奇迹!但是,首先是疏忽、粗心,其後才是奇迹。堵槍眼……用胸口擋住機槍……原則上不應該有這樣的命令,但誰也不會去寫這些。把我們扔到這裏,就像是一把沙子撒在反應堆上……就像一包沙袋。每天都有新的「戰績」報道:「他們以大無畏的自我犧牲精神投入工作。」「我們堅持,我們勝利。」他們把我們美其名曰「士兵之火」……
我去了……儘管我可以不去。我是自願去那裡的。開始的那些天,我在那裡見到的人都很嚴肅認真,後來習慣了,人們的眼神便空虛了。要勳章?撈好處?胡扯!我什麼都不要。房子、車子……還要什麼?別墅?我都有。我就是有一股男人的激|情……去的是真男人,這是男子漢該做的事。其他人呢?就讓他們躲在娘們兒的裙子下面吧……有人弄來一張證明,說老婆要生孩子;有一個說孩子還小……是有風險的。是的,輻射的確有危險,但總要有人去做。我們的父輩是怎麼去打仗的?
我做了記錄。
但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我們也有英雄情結。我們接受的是這樣的教育……從學生時代就在被灌輸。還有來自家長的教育,政工人員的演講,電台、電視台的宣傳。不同的人出發點也不同:一些人希望接受採訪,登報;另外一些人把這視為工作;還有第三種人……我見過他們,他們滿懷激|情地生活過,覺得自己做的是英雄的工作,是在創造歷史。他們給我們的待遇很好,但是錢對我們來說並不重要。我的工資本來是四百盧布,在那裡我能拿到一千盧布(那可是蘇聯盧布),當時那是一大筆錢。後來有人指責我們:「他們是用鐵鍬鏟錢,一回家,就優先給他們汽車、成套傢具。」我聽了很生氣。因為我們當時確實有過英雄的激|情……
我現在不怕死……不怕死本身……
我想離開這裏……可是,我要是走了,父母怎麼辦……
我又認識了一個女孩。我們親吻,擁抱。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
「我明白了,但是我得做一下記錄……」
切爾諾貝利「炸毀」了我的腦子……我開始思考……
她們現在還活著嗎?
去你們的吧……
回家之前,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人找了每個人談話,嚴肅告知我們:不得在任何場所與任何人談論在這裏看到的情況。我從阿富汗回來,我知道自己活下來了!而在切爾諾貝利,一切都相反:在你回家后,才慢慢地被殺死。
我有我自己的記憶……
每年四月二十六日,我們一群在那裡待過的人都會重聚。我是說現在還留下來的人。我們回憶那段日子。我們是這場戰爭的士兵,曾經付出過。很多不好的東西遺忘了,而這些不會忘記,留了下來。不能沒有我們……人們需要我們……我們國家的這種軍事體系,總的來講,在緊急情況下特別有效。在那裡你是自由的,必不可少的。自由!俄羅斯人在那一刻顯示出她的偉大!無與倫比!我們永遠不會像荷蘭或者德國那樣,我們不會有平展的柏油路和修剪整齊的草坪,但我們這裏永遠不缺少英雄!……
但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死……我的一個朋友死時全身腫得像個水桶……我的一個鄰居也去過那裡,開起重機。他死時像黑炭一樣黑,縮得就像個孩子那麼大。我不知道我會怎樣死……如果我要死,就要正常的死,不要切爾諾貝利式的死。我自己的判斷,我肯定活不了多久了。我準備好了,感覺子彈射入腦門的那一刻。我去過阿富汗……那裡死得容易些……被子彈打死……
午餐的時候,電話打到了工廠:根據文件的指示,要求預備役人員到市徵兵辦公室報到,而且是緊急通知。徵兵辦公室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大尉見到我們,對每個人說一遍:「明天去克拉斯諾耶村,參加軍訓。」第二天早上,全體預備役人員都在徵兵辦公室大樓旁集合。他們拿走了我們的公民證和兵役證,送我們上了大轎車。我們不知道被送到了什麼地方。再也沒有人提過軍訓的事,陪同我們的軍官對所有問題保持沉默。「弟兄們!會不會是去切爾諾貝利?」一個人在猜。軍官命令道:「閉嘴!危言聳聽,要上戰時軍事法庭。」過了一會兒,他又解釋說:「我們處於戒嚴狀態。任何多餘的話都不要說!誰讓祖國受損失,誰就是叛徒。」
我寧願死在阿富汗!說實話,這是大多數人的想法。那裡的死是正常的死……死得明白……
夜裡我醒過來,聽到媽媽在說:「兒子,你怎麼一句話也不說?你沒睡著,你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燈都開著……」我沒作聲……誰會聽我說話?誰能用我可以回答的方式跟我說話……用我的語言……
對面走來一隊隊疏散的人,還有牲畜。我們晝夜不息地開車趕路……
第一天,我看到了遠處的一座核電站。第二天,它四周的垃圾已經被清除了……用桶拉走了……清潔工人用普通鐵鍬鏟,用掃帚掃,用刮刀刮。當然,鐵鍬應該用來對付沙子和礫石,而不是垃圾——這兒什麼垃圾都有:薄膜碎片、鋼筋、木材和混凝土。人們開玩笑說,這是用鏟子對付原子。二十世紀,拖拉機和推土機早就投入使用了,可以無九-九-藏-書人駕駛,可以無線遙控,而我們卻在用手動工具清除殘渣,還要呼吸這些塵埃。我們執勤一個班次要換三十個面具——俗話叫作「嘴套」。它使用既不方便,也不能起到完全防護作用。人們經常就把它扔到一邊……帶上它,呼吸都困難,尤其是夏天,太陽底下更是無法忍耐。
開始了……這一切就像偵探小說般開始了……
我記得……我想過要怎麼告訴兒子發生了什麼……我回來以後,兒子問:「爸爸,那兒怎麼了?」「發生了戰爭。」我找不到別的詞兒……
「那為什麼現在還要犁地?」
一開始,我們莫名其妙……感覺是軍事演習……鬧著玩的……
我們像軍人一樣出發了。他們從我們中間抽出人手組建了建築隊,還要建個藥房。我去了以後,馬上覺得渾身無力,只想睡覺,每天晚上還會咳嗽。我對醫生說:「沒事。就是覺得熱。」他們從集體農莊送來了肉、牛奶、酸奶油,我們在食堂吃了,而醫生一樣也沒有碰。食物做好了,他在檢驗單上簽字說一切正常,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去取樣。我們都看到了,就是這樣的情況。大家絕望了。後來又給我們送來了草莓,還有很多蜂蜜……
我們接到舉報:有人在拆除廢棄村子的房子。原木被打上了編號,正在往拖拉機上裝。我們馬上出發趕到出事地點,盜賊被抓住了。他們打算把原木運出去,蓋成房子,賣掉。他們已經收了買主的預付金。
我回家了。有一天去跳舞,見到個喜歡的女孩:
我的職責是這樣的:不許當地居民回到疏散的村子。我們架路障,挖防空洞,建瞭望塔。不知道為什麼別人叫我們「游擊隊」。在和平年代,我們卻穿著作戰的軍服……農民不理解這是為什麼,例如,不允許他們拿自家院子里的水桶、陶罐、鋸子或者斧子——眼看要收割莊稼了。該怎麼跟他們解釋?面前的情況是這樣:士兵站在道路的一邊,阻止居民進入;另一邊卻可以看到牛在吃草,收割機嗡嗡作響,脫粒機在工作。婦女們圍過來,哭著說:「小夥子,讓我們進去吧……我們的地……我們的房子……」她們要回去拿雞蛋、豬油,還有燒酒……她們為自己被污染的土地而哭泣,為自己失去的傢具而哭泣……
我給你說過沒有?你走過去,心想:這是空房子。打開門,看到一隻貓坐在那裡……還有孩子寫的紙條……
應該報效祖國!報效祖國是件神聖的事。我領到了內衣褲、包腳布、靴子、肩章、帽子、褲子、襯衫、皮帶、背袋。出發!他們交給我一輛卡車,叫我運水泥。我坐在駕駛室里,我以為鐵皮和玻璃會保護我,其實並非如此……我們都是年輕小夥子,都沒有結婚,都沒有戴防毒面具……不,我記得一個人……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司機……他一直戴著面具。而我們,都沒有戴。交通警察也沒有戴。我們在駕駛室里,而他們站在輻射灰塵里,一站就是八個小時。給我們的工資很高:三倍工資加上出差補貼。但我們把錢都花了……買伏特加,我們知道,喝酒是有好處的。對受到放射性照射后,身體的保護性恢復,這是首選處方——它可以減輕心理壓力。在戰爭時期,發給士兵每人著名的「人民委員」一百克,這不是沒有道理的。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一個喝醉的警察在給一個醉酒的司機開罰單。
商店被搶了,窗戶上的柵欄被撬開。腳下都是麵粉、白糖,糖果散落一地……銀行被砸了……整個村子的人全部被搬遷到五至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村子里沒有人管的東西統統歸了他們。就是這樣的情況……在我們看守期間,一個當過集體農莊主席的人帶著當地村民來了,他們已經被遷移到別的地方,分到了房子,但他們還是返回這裏收玉米,下種,把乾草打成包。我們在乾草包里找到了藏起來的縫紉機、摩托車、電視機。因為受了輻射,電視機已經不能看了……他們來跟你做交易:他們給你一瓶自釀燒酒,你得允許他們帶走一個兒童推車。就這樣交換拖拉機、播種機。一瓶……十瓶……沒人對錢感興趣……(笑)就像在共產主義社會一樣,所有的東西都有價格:一桶汽油——半升燒酒,一件阿斯特拉罕皮大衣——兩升燒酒,摩托車——你可以討價還價……我待了半年就離開了,根據政府文件的工作時間表,期限就是半年,然後就會有人來接班。但是我們的時間還是多少延長了一些,因為波羅的海的部隊拒絕前來。情況就是這樣的……不過,我知道,所有能拆下來的,能拖走的,都被偷走了,運走了。中學化學實驗室的試管都被偷走了……隔離區里的東西也被運出來賣掉……在市場上,在委託商店裡,在別墅里,都能看到……
我們回家了。我把在那裡穿過的衣服都脫下來,扔在垃圾箱里,但軍帽送給了小兒子。他很想要我的帽子,戴上就不願意摘。兩年後,他被診斷出患有腦瘤……
他們在運送應該埋入墳墓的牛。牛身上的大腿卻不見了,早就被切走了。
我做了記錄。
房門上寫著:「親愛的陌生人,請不要找尋值錢的東西了,我們沒有珍貴的東西。這裏的東西儘管使用,只是不要劫掠。我們還要回來的。」在另一處房子的牆壁上,寫著五顏六色的字:「原諒我們,親愛的房子!」他們與房子告別,就像同親人告別一樣。還有的寫著「明天早上離開」,或者「今晚離開」,甚至寫上了幾點幾分離開。還有孩子寫在練習冊單頁上的字條:「不要打貓咪,否則老鼠會吃掉所有的東西。」還有「不要殺死我們的祖卡,它是只好貓咪!」(閉上眼睛)我什麼都忘了……我只記得我去過那裡,其他都不記得了。我都忘了……我複員三年後,記憶力好像出了什麼問題……就連醫生也搞不清楚……我連錢都數不了,前後也分不清。我跑過好幾家醫院……https://read.99csw.com
在那之後……還要再加三個月軍事訓練,瞄靶射擊,學習使用新的武器,模仿發生核戰爭的情景……(諷刺)我記得……他們沒給我們換衣服。我們就穿著軍便服和靴子,在反應堆附近演練。
從地面到高空……飛行器數量之多令人驚訝,有重型直升機、中型直升機……米格-24,這是武裝直升機……軍用直升機在切爾諾貝利能幹什麼?還有米格-2殲擊機,很多年輕的飛行員……站在反應堆旁邊的森林里,吸收輻射。那是命令!軍事命令!但是為什麼要把這麼多人送到這裏來接受輻射?為什麼?(大叫)這裏需要的是專家,而不是人體。從上空俯視,一切都清晰可見,損毀的建築物,滿地瓦礫碎片……還有密密麻麻的不大點兒的人形。一台東德的起重機停在那裡,已經壞了,它在屋頂上運行沒多久就壞了。機器人都失靈了……我們的機器人,由盧卡切夫院士為火星探索設計的機器人;外形與人相似的日本機器人……顯然,所有機器人內部都被強烈的輻射燒壞了。而身穿橡膠外套,戴著橡膠手套的士兵還在那裡跑來跑去……從天空向下望去,他們那樣矮小……
成群的野獸在空蕩蕩的村子里亂跑。狗和貓守在自己家門口等待主人回來,看守著一棟棟房子。
後來我們也開始思考……大概是在三四年以後……一個人病了,接著是第二個。誰死了……誰瘋了……誰自殺了……我們就開始思考。可是,我們要找到答案,我想,怕是要等上二三十年。在阿富汗(我在那裡待了兩年)和切爾諾貝利(我待了三個月),是我一生最耀眼的時刻……
他們帶我們到了那個核電站。每人發了一件白長袍和一頂白帽子,還有紗布口罩。我們負責清理。我們第一天先在反應堆下面幹活,又是掏又是鏟;第二天都是在上面,在反應堆頂部清理。我們都拿著鐵鍬幹活。大家把登上爐頂幹活的人叫作「鸛」。機器人出了毛病,不能幹活了,只能由我們來干。當時我發現耳朵出血,鼻子也在出血,喉嚨痒痒的,眼睛刺痛,還有單調的聲音不停地在耳朵里鳴響。我渴得要命,但沒食慾。體育活動被禁止,因為輻射會傷害呼吸系統。
開始分發武器,自動步槍。美國人進攻時才會這樣……我們在政治教育中學過應對西方特工搞破壞的課程。晚上,我們把武器留在營地中間一個單獨的帳篷里。一個月後,武器被收走了。沒有見過一個破壞者,除了X射線……居里……
從直升機上往下看去……
我是自願去阿富汗的,也是自願去切爾諾貝利的。我自己要求去的。我去普里皮亞季鎮工作。城市被兩道帶刺的鐵絲網圍著,就像國家邊界一樣。整潔的樓房和街道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沙土,還有被砍倒的樹木……就像科幻電影里的畫面……我們執行上級的命令——清洗城市,更換掉被污染了的土層——二十厘米深度的沙土。無休止的工作。就像在戰場。我留下了關於控制總工程師列昂尼德·托普圖諾夫的報道剪報……那天夜裡他在電站值班,爆炸前幾分鐘他按下了緊急保護的紅色按鈕,但按鈕無效……他被送到莫斯科醫治。「想要救他,需要另外一副完整的身體。」醫生聳聳肩。托普圖諾夫全身上下只剩下背上一處沒有輻射點。他被埋葬在莫斯科米京公墓。棺材里放了金屬箔……周圍澆築了厚達五十厘米的混凝土,上面再加蓋一層鉛板。他父親站在旁邊哭……走過的人說:「是你的混蛋兒子引爆了電站!」而他不過是一個操作者……他就像一個外星人那樣被埋葬了……
我做了記錄。
我們怎麼治病?我們手裡什麼文件也沒有。我去找過……詢問過若干個上級機關,我得到三個回答:一是,文件的保存期是三年,早就被銷毀了;二是,文件是在軍隊改革,裁減部門那一時期銷毀的;三是,文件有放射性,所以被銷毀了。也有可能,他們銷毀文件,是不想讓人知道真相?我們就是見證者,但是我們很快就要死了……有什麼可以幫助我們治病嗎?我現在就一個要求:告訴我,我在那裡受到了多少輻射?我要告訴我那個賤貨……我要讓她看看,我們可以在任何條件下生活,我們會結婚,生孩子。
「我們交個朋友吧!」
就算一千倫琴,也擋不住俄羅斯男人快活……
有些人去了電站,一直走到反應堆,還在那裡拍照……想拿回家吹吹牛皮……我們雖然心裏恐慌,但仍然有不可抑制的好奇。不過我沒有去,我妻子還年輕,我不想冒這個險,而我的那些夥伴喝了幾兩酒,就去了……就這樣……(沉默)他們活著回來了,意味著一切正常。
他們在報紙上大肆宣揚我們的英雄事迹……報道我們是什麼樣的英雄小夥子……共青團員,志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