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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聖方濟各曾給鳥兒佈道

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聖方濟各曾給鳥兒佈道

不論你走到哪裡,人們都會說:「啊,拍電影的。我們這就給你找幾個英雄主人公。」主人公就是老頭兒帶著個孫子,他倆花兩天時間從切爾諾貝利趕來了集體農莊的牛。拍攝后,畜牧工作者在帶我去看巨大的深坑——人們用推土機把牛埋在了那裡。但是,我不想拍這些。我背對著深坑,以國產紀錄片的優良傳統拍攝了片段:推土機手正在讀《真理報》——標題字寫得斗大:「災難中的國家不會放棄。」甚至還更走運:我看見一隻鸛落在田野里。這便是象徵!無論什麼災難降臨,我們最終都會勝利!生活還在繼續……
「那您收拾東西吧,大娘。」
我出差后回到明斯克,乘無軌電車上班。旁邊傳來聊天乘客的隻言片語:切爾諾貝利在拍電影,有一位攝影師就死在那裡,是被燒死的。於是我就想:「這是誰呀?」接著我又聽到:是年輕人,有兩個孩子。名字叫維嘉·古列維奇。我們有這麼個攝影師,非常年輕的小夥子,至於兩個孩子,他為什麼要隱瞞呢?我們就去了工作室,有人糾正道:不是古列維奇,而是古林,名字是謝爾蓋。天哪,這不就是我嗎!現在想起來真可笑,但我當時正走出地鐵去工作室,我害怕一打開門就看到我的告別儀式……最荒唐的想法:「他們從哪裡弄到我的照片?是在人事處嗎?」這個傳言從何而起?因為並沒有出現相應的大規模死亡。就像庫爾斯克大會戰,數千人死亡……這很明確。而在這裏頭幾天似乎就死了七個消防隊員……然後又有幾個人……然後,對我們的意識而言是太抽象的概念:「幾代人以後」、「永遠」、「不詳」。於是流言四起:三頭鳥在天上飛,雞群啄了狐狸,刺蝟掉了刺……
我的記憶中有一部宏大的長電影,有很多集。不過我沒有真正把它拍出來……(沉默)我們所有人都是《啟示錄》的傳播者……
您還記得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人抽打馬那雙溫順的眼睛。瘋狂的人!不打馬屁股,而是抽馬眼睛。
那麼後來呢……後來需要派人再去一趟隔離區。有位攝影師拿來了假條,說他有胃潰瘍,第二位跑去休假了……他們就把我叫去說:「你應該去!」「我剛回來呀。」「你知道,你都去過一次了,反正都一樣。還有,你已經有孩子了。可他們還年輕。」我的天哪,我沒準想要五六個孩子呢!他們開始施壓,說是很快就要評定工資等級,你夠資格漲工資……悲喜交加的故事。我記不清了……
在霍伊尼基市中心有一塊光榮榜,上面刻著地區優秀人士的名字。但是將污染區幼兒園的孩子帶出來的卻不是光榮榜上的人,而是一位酒鬼司機。在危急的處境下,人人都顯出了他的本性,疏散也一樣。孩子首先撤離,很多是坐大「伊卡魯斯」走的。我發現我拍攝的場景就像軍事電影見過的畫面,並且我馬上發現,不是我一個人,而是參与整個行動的人都在那樣做。他們的舉止,您知道,就像某一個時刻,就像我們所有人都喜歡的電影《雁南飛》里一樣:眼裡飽含熱淚,簡短的臨別贈言,揮舞的手臂……原來,我們都想著我們已經熟悉的方式,並盡量使拍攝的內容與之相符。小女孩向媽媽揮手,就好像在說,一切正常,她會勇敢的。我們會取得勝利!我們……就是那樣的……read.99csw.com
有一次,我們和士兵來到農舍。這裏住著一位大娘。
我想拍一部電影……片名叫作「人質」……是關於動物的……您還記得《紅島飄在大洋上》那首歌吧。船要沉了,人們坐進了救生筏。馬卻不知道,救生筏沒有馬的地方……
從這位大娘這裏……從開花的蘋果樹這裏……一切從他們這裏開始……我現在只拍動物……我跟你說過了:我找到了我生命的意義……
「走吧,孩子。」
至於我嘛……我跟您說,我身上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我開始用另一種眼光看動物,看樹木,看鳥兒……這些年我常去隔離區,會看到野豬從廢棄的、被毀壞的住房中跑出來……母駝鹿也跑出來了……這就是我所拍攝的,這就是我所尋找的。我想拍攝一部新電影,用動物的眼睛看一切……「你在拍什麼?」人們問我,「看看你的四周吧,車臣可正在打仗啊。」而聖方濟各正在給鳥兒佈道,就像跟普通信徒說話一樣跟鳥兒們講話。要是鳥兒用它們的語言跟他講話,他懂得它們秘密的語言嗎?
誰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才是最可怕的。輻射檢測員說的是一組數字,我們在報紙上讀到的則是另一組。好吧,那裡有些事我慢慢才弄明白。啊——啊——啊,我家有小寶寶,有我親愛的妻子……我得多笨才會到這兒來啊!就算領到一個獎章……妻子也會出走……只能靠笑話緩解心情,用段子麻醉自己。有個流浪漢在廢棄的村子里住下來,那裡住著四個娘兒們。她們互相問道:「你家男人怎麼樣?」「這條公狗還往別的村跑呢。」要是你想試著認真到底……你已經在這裏了。你已經明白切爾諾貝利……正在鋪路……溪水還在流淌。可這事發生了。蝴蝶在飛……美女佇立河畔……可這事發生了。我親近的人死了以後,我就九*九*藏*書是這種感覺……太陽照常升起,隔壁人家傳來音樂聲,燕子在房檐上打架……他卻死了。天在下雨……他卻死了。您知道嗎?我想找到表達情感的詞,告訴您我當時怎麼想的。說到另外的層面了……
我曾經拍過集中營的人。一般來說,這些人迴避與集中營里的其他人見面。見面和回憶戰爭有某種反常的東西:需要回憶別人被殺和他們殺人。了解並經歷屈辱的人們,這些人相互逃避。他們在逃避自己,逃避他們所知道的人……逃避因為他而浮出水面的事情。從皮膚下面冒出來。在切爾諾貝利……也有某種東西在那裡……我也會感受到那些人們不想說出的話。比如說,我們所有的人道主義概念都是相對的……人在極端情況下的本質上完全不像書里寫的那樣。我在書中沒有找到過這樣的人,我沒有遇到過,一切都是相反的。人不是英雄。我們都是《啟示錄》的傳播者。大大小小的傳播者。各種事件的片段和畫面在腦海中閃過:集體農莊主席想用兩輛汽車將自己的家小和物件運走,黨小組長給自己要了一輛汽車。公平在哪裡?我可以做證,那時因為沒有交通工具,已經好幾天不能把孩子們運走了,一群託兒所的孩子。而這邊的兩輛汽車還不夠運送家裡的物件,包括幾個三升罐裝的腌菜。我看見他們第二天運走了這些東西。我也沒拍……(突然笑起來)我們在商店裡買了香腸和罐頭,可是不敢吃。又覺得扔了可惜,就帶在身邊。(變得嚴肅起來)《啟示錄》惡的機制將會啟動。我懂得這點。人們會在領導面前造謠中傷和阿諛奉承,為的是拯救自家的電視機和卡拉庫里羔皮大衣。人在世界末日前與現在無異。永遠如此。
鄉村的道路上塵土飛揚,我已經知道,這不是一般的塵土,而是放射性塵埃。我把攝影機藏起來,以免落上灰塵,它畢竟是光學器材。五月的天氣很乾燥,我不知道我們吸了多少灰塵。一周后,我的淋巴發炎了。我們像節省子彈那樣節省膠捲,因為中央委員會第一書記斯柳尼科夫要到這裏來。事前誰也沒告訴我們他會到什麼地方,可我們自己猜到了。比如昨天,乘車在路上走的時候還煙塵四起,可今天正在鋪柏油,好傢夥,鋪了兩三層呢!於是我就明白了:那裡正在等著高層領導呢!我後來就拍攝了這位高層領導,他們邁著方步走在新鋪的柏油路上,一絲一毫也不偏離!這些都攝入了我的鏡頭,但沒有放進片子里……
我們曾和清理員們住在一個技工學校的宿舍里,都是年輕人。他們給了我們一箱伏特加——為了消read.99csw.com除輻射。有一天,我們突然聽說,在這個宿舍區里住著一個醫療分隊,全是女孩兒。「走,看看去!」男人們說。有兩個人跑過去了,但馬上又瞪著那麼大的眼珠子跑了回來……幾個小姑娘走在走廊上……軍服下面露出罩褲和褲帶拖到地面的襯褲……她們聊著天,誰也不害羞。都是舊衣服,二手的(別人穿過的),不合身,就像掛在衣架上。有人穿著拖鞋,有人穿著哐當哐當的靴子。軍服的上半部分還套著特種橡膠服,裏面滲透了某種化學物質,那個味道啊……有些人半夜也不脫,看著很嚇人……她們根本就不是什麼護士,而是從軍事學院,從軍事研究所拉出來的。上面跟她們說的是就去兩天,可我們到那裡的時候,她們已經待了一個月。還說,送她們去反應堆,讓她們在那裡診療燒傷的人,可是我只從她們那裡聽到過燒傷。此刻我彷彿又見到了她們——在宿舍里閑逛,好像夢遊一樣……
這是一個當代寓言……故事發生在一個遙遠的星球上。宇航員身穿密閉的飛行服。他從耳機里聽到聲音,然後看見一個龐然大物正朝他走近,龐大無比。是恐龍嗎?!他還沒有弄清是什麼,就開槍了。瞬間之後,又有某物朝他接近,他也幹掉了它。隨即,又來了一群,他便實施大屠殺。核電站燃起大火,動物得救了,奪路而逃,路上卻站著宇航員,也就是人!
「不行啊,孩子,沒有貓我不走。我怎麼能把它自己留下啊?這是我的家人啊。」
我也想過要去明斯克,那裡也在疏散。我們怎麼與自己的家人——妻子、兒子告別呢?我想象身在其中的這個場景:我們會取得勝利!我們是戰士。我記得我父親穿軍裝的樣子,儘管他沒當過兵。想錢,那是小市民習氣;惜命,就是不愛國。飢餓才是正常狀態。他們,我們的父母,經歷了大崩潰,我們也應該受這份罪。要不然,你就成不了真正的人。我們被教會了在任何條件下作戰和生存。在軍隊服役之後,普通人的生活對我來說變得平淡無常,於是我們就在夜晚成群結夥地走上街頭尋求刺|激。我童年時候讀過一本好書《清潔工》——作者我已經忘了,情節是抓捕陰謀破壞者和間諜。刺|激!就像狩獵!我們就是被這樣教育的。如果每天都有工作和好的食物,便不能忍受,感覺不舒服!
有一次,我把切爾諾貝利的故事放給孩子們看。有人指責我說:何必呢?別這樣,沒必要。他們就這樣生活在恐懼中,活在這些談話中,他們的血液發生了變化,免疫系統遭到了破壞。我本來預計會來五六個人,結果觀眾塞滿了整個大廳。他們提了不同的問題,其中一個問題觸動了我的記憶。read•99csw.com一個男孩結結巴巴,羞紅了臉,明顯屬於那種文靜和寡言的孩子,他問道:「為什麼不能幫助留下來的動物呢?」為什麼?我自己的頭腦里沒有這樣的問題。我沒法回答他……我們的藝術都是關於人的苦難和愛情,而沒有包括任何動物。只說人!我們並不屈尊垂顧它們:動物、植物……另一個世界……要知道,人會毀滅一切,殺死一切。現在這已經不是神話。有人告訴我,事故發生后的第一個月,剛開始討論疏散的時候,就有了動物與人一起搬遷的方案。但是怎麼實行呢?怎麼全部帶走呢?也許可以把地上的動物遷走,可那些住在地下的甲蟲和蚯蚓呢?那些在天上的呢?怎麼疏散麻雀或者鴿子呢?拿它們怎麼辦?我們沒有辦法向他們傳遞需要的信息。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我從沒給自己的攝影隊爭取過任何優待。我們有位小夥子要住房,我就去找工會:「幫個忙吧,我們在隔離區蹲了半年了。應該享受優待。」「可以啊,」他們回答說,「拿證明來。證明要蓋章。」我們就去了隔離區的工會,只有娜斯佳阿姨拿著拖把在走廊走來走去,大家都跑光了。但我們有個導演,他有一摞證明:去過哪兒,拍過什麼。真是個英雄!
我們在街上等著她,抽著煙。這位大娘走出來了:她雙手抱著一幅聖像、一隻小貓和一個小包袱。這就是她隨身攜帶的所有東西。
我童年時候的女鄰居,從前是一名游擊隊員,她講述過戰爭時代他們分隊突破重圍的過程。當時她抱著一個月大的嬰兒,走在沼澤里,四周都是偽憲兵……孩子在哭……他會招來敵人,他們整個分隊都會暴露。於是她就把他掐死了。她冷冷地講述這件事,好像這不是她,而是另外一個女人所為,好像孩子也是別人的。她為什麼會回憶這件事,我已經忘了。我清楚記得的是我當時的恐懼:她都幹了什麼啊?她怎麼下得了手呢?我似乎覺得,整個游擊隊分隊是為了保護那個嬰兒才要衝出重圍的,他們的責任是救他。可是,為了讓健壯和正常的男人們活下來,他們卻掐死了孩子。那麼生活的意義何在?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想活了。我當時還是一個小毛孩子,看那女人就非常不順眼,因為我從她那裡知道了這些……總而言之,我知道了人可怕的一面。她是怎麼看我的?(沉默片刻)所以我不想回憶在隔離區的那些日子……我給自己尋找各種借口,我不想打開那扇門……我想知道,真實的我和不真實的我的區別在哪裡。我也有過幾個孩子。第一個是兒子。有了兒子,我就不再恐懼死亡。我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怎麼樣?大娘,我們走吧。」read.99csw.com
我是電影攝影師。我去過那裡。我們曾被教育:真正的作家出自戰爭。這話沒錯。我喜歡的作家是海明威,最喜歡的書是《永別了,武器!》。所以,我去了。可是我到了那裡,看到人們在翻菜園子,田裡有拖拉機、播種機。拍什麼?我搞不懂。看上去沒有什麼地方爆炸……
——謝爾蓋·古林,電影攝影師
這是我的秘密,再沒有人知道它。我只和一個朋友講過。
「大娘,不能帶貓。不允許。它的毛有輻射。」
我開始拍攝開花的蘋果樹,嗡嗡作響的野蜂在周圍飛來飛去……蘋果花是白色的,那是婚紗的顏色……人們又在幹活了,果園裡鮮花盛開……我雙手舉著攝像機,但我無法理解……總感覺什麼地方不太對勁!曝光正常,畫面漂亮,可不是那麼回事。後來我恍然大悟:我聞不到任何氣味。果園開花,卻沒有香味兒!我後來才知道,在高輻射狀態下身體存在某種生理反應,即某些器官的功能會發生阻斷。我媽媽七十四歲,我記得,她曾經抱怨聞不到味。沒想到這事現在發生在我身上了。我問組裡的人——我們一共有三個人:「蘋果樹有味嗎?」「什麼味也沒有。」……丁香也沒味……丁香!我有一種感覺:周圍的事物是不真實的,我在虛幻之中……我無法理解,真是不可思議!
一天夜裡,我在酒店睡覺的時候……忽然醒了,窗外傳來單調的噪音,還有莫名其妙的藍光。我拉開窗帘:街上開來十余輛畫著紅十字閃著頂燈的汽車,除此之外萬籟俱寂。我覺得有點兒震撼,腦海里閃過電影中的鏡頭……我彷彿瞬間回到了童年……我們戰後的孩子很喜歡戰爭片。眼前的景象就像那些片子里的那些鏡頭,還夾雜著童年的恐懼……自己人都從這座城市離開了,只有你一個人留下來,並且要作出決定。什麼是正確的決定?裝死,還是別的辦法?應該怎麼做呢?
第一場拍攝在村裡的俱樂部。他們在舞台上放了一台電視機,召集村民過來。人們聽戈爾巴喬夫講話:一切都好,盡在掌控之中。我們拍攝的村子在清除放射性污染,就是清理房頂,運來乾淨的土壤。但是怎麼清洗房頂啊,要是老人們的房頂漏水怎麼辦?土地得鏟掉一鍬,要鏟掉整個肥沃層,下面只剩黃沙。一個老太太為完成村委會的指示,用鐵鍬鏟走了土,卻把廄肥扒拉出來。遺憾的是,我沒有拍下這一幕……
報紙上說,幸虧風往另一方向吹……沒往城裡吹,沒往基輔吹……不過誰也不知道,誰也沒想到的是它吹向白俄羅斯了……吹向我和我的尤里卡。那天我和他正樹林里玩,採摘山酢漿草。上帝啊,誰也沒告訴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