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兩種聲音——男人的和女人

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兩種聲音——男人的和女人

這是誰的過錯?呵呵,除了我們自己,還能是誰的錯?
世界分裂了:有我們——切爾諾貝利人,還有你們,其他所有人。您發現了嗎?我們這裏沒人強調,我是白俄羅斯人,我是烏克蘭人,我是俄羅斯人……大家都稱自己是切爾諾貝利人。「我們——來自切爾諾貝利。」「我是切爾諾貝利人。」我們就像一個單獨的人群……一個全新的民族……
我們大家都在想這件事……現在人們的反應各有不同,無論如何,十年過去了。他們把這視為戰爭,戰爭延宕了四年……您算算,我這已經經歷兩場戰爭了。我跟您說說人們有哪些反應:「一切都已過去。」「總會過去的。」「十年過去了。已經不可怕了。」「我們都會死!我們很快就會死。」「我想出國。」「人們應該幫助我們。」「啊,無所謂!得活下去啊。」我想,這些已經概括了人們的看法吧?這些話我每天都會聽到……我認為,我們成了位於歐洲的國際實驗室的科學研究材料。我們白俄羅斯有一千萬人,兩百多萬人住在污染的土地上。這個國家成了一個自然實驗室,人們從世界各國到我們這兒來,錄數據,做實驗。他們做論文答辯,寫學術專題。從莫斯科和聖彼得堡來,從日本、德國、奧地利來……他們都來了,因為他們害怕未來。(談話長久停頓)
我們受過軍事教育,都有軍事思維。我們學會了防範和清理核彈打擊,我們應該能夠對付化學戰、生物戰以及核戰爭。但是我們沒學過怎麼將放射性核素從身體里去除,我們清理不掉銫和鍶……切爾諾貝利與戰爭無法類比,這麼比不準確,可大家都在類比。我小時候經歷過列寧格勒圍困,那沒法跟這類比。我們在那裡就像生活在前線,子彈在不停地掃射。還有飢荒,連續幾年的飢荒,那時人已經淪落到只剩動物本能,無異於禽獸。可是這裏呢,請便吧,走出去,院子里萬物生長!生長!田野里什麼都沒有改變,樹林里也是一樣。兩者無法相比!但是我想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我想不起來了……啊,對了……敵軍開始掃射的時候,老天開恩!你可不是在將來的某個時候死去,而是現在就死九_九_藏_書,當場就死。冬季的列寧格勒,人們焚燒傢具取暖,我們把家裡的所有木製品都燒了,書也都燒了,我記得,甚至把舊衣服也拿來生火了。有的人走在街上,就地坐了下來。你第二天出去,看到他還坐著,那就說明他凍死了,他就在那裡坐一星期甚至坐到春天,坐到天暖和了。誰也不能將他從冰上搬開。要是誰在街上跌倒,偶爾還會有人走過來幫忙。多數時候人們都是擦身而過,或者擦身爬過。我記得,人們不是在走,而是在爬,他們是在那裡非常緩慢地移動。沒有什麼事能和這相比!
她:
尼娜·康斯坦丁諾夫娜和尼古拉·普羅霍羅維奇·扎爾科夫教師一家。他是勞動學教師,她教文學。
他:
我記得那些天……咽喉灼痛,難受,全身都難受。「您神經過敏,」醫生說,「您現在神經過敏,是因為切爾諾貝利出事了。」什麼神經過敏啊!全身都在痛啊!我渾身沒勁。我和丈夫彼此羞於承認,但是我們的雙腿都開始發麻。身邊的人都在抱怨,所有人……你走在路上,似乎突然就會倒下,倒下就會睡著。學生趴在課桌上,上課的時候睡覺。所有人都變得很不快樂,面色陰鬱,一整天你也見不到一張和善的臉,誰都不笑。孩子們從早八點到晚九點都待在學校,嚴禁上街玩耍。學校給學生們發了校服:女孩們是裙子和短衫,男孩們是西服套裝,可是他們穿著這身衣服回家后,在哪裡還穿過這身衣服,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按照學校發的「注意事項」,媽媽們應該每天洗衣服,讓孩子從頭到腳乾乾淨淨地上學。但是,首先,校服只發了一套,比如一件短衫和一條裙子,換洗的沒給;其次,媽媽們忙於家裡的活兒——雞、牛、小豬仔,她們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應該天天洗。對她們來說,髒東西就是墨水、泥土、油點,而不是某種具有半衰期的放射性同位素。我試著給學生家長解釋,可在他們看來,我就像非洲部落來的巫師一樣,難以理解。「輻射是什麼?它聽不見也看不見……我們的錢不夠,總是捉襟見肘。沒等到九-九-藏-書發工資就不夠用了,發工資之前三天,我們只能靠牛奶和土豆過日子。」媽媽擺擺手。可牛奶不能喝,土豆也不能吃。商店進了中國的肉罐頭和蕎麥,可是拿什麼買呢?喪葬費——就是對我們還住在這裏的補償,但沒幾個錢,只夠買兩聽罐頭……我們寄望于有文化的人,寄望于特定日常文化的規則。但是它並不存在!我們沒有可以遵守規則的人民。除此之外,給每個人解釋人體貝克和倫琴的區別也並不容易。還有小劑量理論……
我就聽過……他們上七年級的時候,就已經在爭論和討論了:死亡這事可怕不可怕?如果以前小孩們感興趣的是他們是怎麼生出來的,孩子是從哪兒來的;那麼,他們現在擔心的就是:核戰爭之後會發生什麼。他們已經不再喜歡經典文學,我可以背誦普希金的作品,看到的卻是他們一雙雙冷漠、躲閃、空洞的眼睛……他們身處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他們讀科幻小說,這個吸引他們,在那裡人脫離了地球,使用太空時間,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他們不會像成年人那樣恐懼死亡,比如我,死亡反而像某種奇妙的東西令他們激動不已……
我就這樣經常想到死亡的事,我不想再看它。您聽過孩子們談論死亡嗎?
我剛才在想什麼?我又在比較了……我想,切爾諾貝利可以講,但圍困我不能講。我收到了列寧格勒的來信——抱歉,我意識里還不習慣彼得堡這個詞,因為我差點兒死在列寧格勒。您瞧,信裏面是「列寧格勒圍困戰的孩子們」聚會邀請函。我去了……但是我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談恐懼嗎?那是遠遠不夠的……只談恐懼……這種恐懼對我做了些什麼?我至今不知道……我們在家從不回憶圍困的事,媽媽不願意我們回憶。可我們會談論切爾諾貝利……不……(停頓)我們彼此之間也不談論,這樣的談話只在有人來訪的時候才有:外國人、記者,還有外地的親戚。我們為什麼不談切爾諾貝利?因為我們沒有這個主題。在學校裏面,和學生們一起的時候,在家的時候,這個主題都被凍結了,被封掉了。孩子們去奧地利、法國、德國治病,別人跟他們談九_九_藏_書這個。我問孩子們,他們想知道什麼,對那裡的什麼感興趣。可孩子們常常連城市、鄉村和收留他們的人的名字都記不住。但他們說得出收到的玩具,吃過的好東西。有人得到了錄音機,有人沒有。他們回來的時候穿的漂亮衣服,都不是自己掙來的,他們的父母買不起。他們就像去參加了一次展覽,或是去了一次大商場……昂貴的超市……他們一直在等著再次被帶到那裡去,把自己展示給外國人看,然後收到禮物。他們對此習以為常,這已經是他們生活的方式,是他們認識生活的方式。在走過名為「出國」的大商場之後,在昂貴的展覽之後,孩子們還要走進他們的學校,回到課堂上。我看得出來,他們成了觀察者……是在觀察,不是在生活。我應該幫助他們……我應該告訴他們,世界不是超市。生活是某種別的東西,更複雜、更美麗的東西。我帶他們去我的工作室,那裡有我做的木雕,他們很喜歡。我說:「這裏所有的東西都是用普通的木頭做出來的。你們也可以試試。」木雕喚醒了我!它幫我走出經歷圍困戰的陰影,我花了幾年才走出來……
我們從前沒有在意自己身邊的世界,它就像天空,就像空氣,就像某人將它永遠賜予我們的,它不依賴我們而存在,並且將永遠存在下去。我以前喜歡躺在樹林里的草地上仰望天空,我覺得太美好了,太愜意了,舒服得都忘記了自己叫什麼。可現在呢?樹林依然美麗,長滿藍莓,可是誰也不會採摘。秋天的樹林里,難得聽到人聲。恐怖滲入內心,進入了潛意識層面……現在我們只有電視和書籍,還有想象……孩子們在房子里長大,沒有森林與河流……只能隔窗而望。這完全是另外一群孩子。我走近他們,念起普希金的詩:「憂鬱的季節。迷人的眼神……」這是永恆的經典。我偶爾會有褻瀆的想法:我們的文化突然變成了一隻裝著舊手稿的箱子。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我所愛的……
出現了另一種敵人……敵人在我們面前換了一種面目……
反應堆爆炸的時候,媽媽……我媽媽還和我們住在一起,她常說:「兒子,咱們經歷了最可怕的事情。我們經歷了圍困,不可能有更可怕的事情了。」她read.99csw.com就是這麼認為的……
我在思考……我常想起這個問題……周遭的死亡讓我想了很多。我教孩子們俄羅斯文學,但他們不像十年前的孩子。這些孩子總是會看到那些熟悉的人,房屋和樹木……看著一切都被埋葬……這些孩子排隊的時候,會昏厥倒地,他們站上十五到二十分鐘,就會流鼻血。沒有什麼事令他們驚奇,也沒有什麼事讓他們高興。他們總是萎靡不振,疲憊不堪,面色蒼白、灰暗。他們不玩耍也不嬉鬧。假如他們打架或者不小心打破了窗戶,老師們反而會覺得慶幸。更不會責罵他們,因為他們的表現並不像孩子。他們就這樣慢慢長大。你在課堂上讓他們重複什麼,他們也做不到,甚至你說一個句子,讓他跟著念他都記不住。「你在聽課嗎?你在想什麼呢?」你去扯他。我一直在想……我想了很多……就像在玻璃上用水畫畫,只有我知道我畫的是什麼,別人誰也看不見,誰也猜不到……誰也不能想象……
我們做好了戰爭準備,包括髮生核戰爭的準備,我們修建了核彈避難所。我們想像躲避彈片那樣躲避原子,但它無所不在……在麵包里,在鹽里……我們呼吸輻射,我們吃著輻射……飢餓的時候你可能吃不到麵包和鹽,但你還可以吃其他東西,甚至水煮皮帶,就算不吃,聞聞也覺得飽——我可以理解這些。可是這個我不理解:所有的東西都有毒……我們該怎麼活?搞清楚狀況很重要。頭幾個月人們還很恐懼,特別是醫生和教師,簡而言之,就是知識分子,有學問的人,他們丟下了所有家當,落荒而逃。後來他們遭到恫嚇,不準離開。這是軍紀。黨證放在了桌上。我想弄明白……這一切是誰的錯?我們該如何在這裏生活?我們應該知道:這是誰的錯?他是誰?是科學家、電站的工作人員,還是我們自己,或我們看世界的觀點?我們不能停留在自己的願望上……我們找到了負罪者——經理、值班操作員、科學家。但請告訴我,為什麼我們不與汽車鬥爭,而要與反應堆做鬥爭。我們要求關閉所有核電站,將原子專家都送上法庭。我們詛咒!我崇尚人類的知識,還有人所創造的一切。知識本身不是罪惡。那些學者到今天也是切爾諾貝https://read•99csw•com利的犧牲品。我想在切爾諾貝利之後活下去,而不是在切爾諾貝利事件之後就送命。我想知道,什麼能給我力量,讓我堅持信仰?
我們的生活只圍繞著一件事旋轉,那就是切爾諾貝利……當時你在哪兒,你住得離反應堆多遠?你看見什麼了?誰死了?誰走了?去了哪裡?我記得頭幾個月餐廳又熱鬧起來,晚會又喧鬧起來:「人就這麼一輩子」,「要死就死在音樂里」。士兵和軍官也來了。如今,切爾諾貝利不留我們了……年輕的孕婦突然死去,沒有診斷,就連解剖學家的診斷也沒有。小女孩上了吊……五年級的女生……死得不明不白。父母都瘋了。萬事只有一個說法——切爾諾貝利,不管出了什麼事,大家都說是切爾諾貝利。有人指責我們說:「你們生病是因為害怕,因為恐懼,這是輻射恐懼症。」但是為什麼小孩子也會生病和死去呢?他們不知道恐懼,他們還不懂呢。
在我看來……這隻能用我們的宿命論來解釋,如此這般的、微不足道的宿命論。比如說菜園子里第一年長出來的東西都不能吃,可人們還是照吃不誤,還會儲藏起來。這些菜都長勢極好!你試著告訴他們黃瓜不能吃……還有西紅柿也不能吃。他們說:什麼叫不能吃?味道正常啊。他吃了,肚子也不疼,在黑暗中也不會「發光」……我們的鄰居那年鋪了用當地產的木材製造的地板,他們測過了,輻射超過標準一百倍。但誰也沒有拆掉地板,他們就這樣過日子。他們說,一切都會解決,順其自然,總會好起來的,不需要他們摻和。開始還有人還將某些食品送交輻射檢測員,一檢測,超標好幾十倍。後來他們就不送檢了。「眼不見為凈。去他的吧,都是科學家編的!」一切照舊:翻地、下種、收穫……儘管發生了不可思議的災難,可是人們該怎麼活還怎麼活。對他們來說,不能吃自家菜園子里的黃瓜比切爾諾貝利事件還要嚴重。孩子們整個夏天都關在學校里,軍人用特殊的「洗衣粉」清洗學校,還鏟走了學校四周的表層土……可秋天呢?秋天學校就打發學生去收紅菜頭,還把綜合技術學校的學生帶到田裡去。所有人都被轟過去了。切爾諾貝利並不那麼可怕,比不上田裡那些沒收穫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