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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笛卡兒的哲學:和別人一起吃污染的麵包片,不用覺得尷尬

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笛卡兒的哲學:和別人一起吃污染的麵包片,不用覺得尷尬

「我在報紙上看到,軍事裝備在往那裡去,還有軍隊。我們會勝利的!」
第二天,遊行的組織者被傳喚到警察局。警察指責我們人數眾多的遊行隊伍阻塞道路,擾亂公共交通秩序。他們搬出了未經核准的規定,以「流氓行為」的條款判處我們每人十五天的監禁。對於審判我們的法官和押送我們到拘留中心的警官來說,這是恥辱。不折不扣的羞恥。而我們笑了……是的……是的!因為我們都很高興……
我來到醫院……那是一個七歲的男孩,患有甲狀腺癌。我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同他開玩笑。他卻轉身面對著牆壁:「不要告訴我不會死。我知道我會死。」
第一年我們把五千名兒童送到國外,第二年是一萬名,第三年是一萬五千名兒童……
「你來看看輻射劑量計……」
我看過幾次電影《泰坦尼克號》,它讓我想起了我親眼看到的那些東西,它們彷彿一直就在我眼前……我經歷了切爾諾貝利早期那些日子……那一切都像是《泰坦尼克號》,尤其是人們的行為,他們和電影里的人是完全一樣的心理。我了解過,甚至比較過……巨輪的底部已經破了洞,海水淹沒了底艙,沖得木桶和箱子四處漂浮……已經穿過了途經的所有障礙。而樓上燈火通明,樂聲飛揚。香檳、紅酒。家庭爭吵在繼續,浪漫的愛情剛剛開始。與此同時,海水在上涌……沿著樓梯漫上來……湧進了客艙……
我與另一個女孩談話……她去了夏令營,在那裡與一個男孩成了朋友。她回憶說:「多好的男孩啊,我們難分難捨,所有的時間都在一起。」後來,他的朋友告訴他,她來自切爾諾貝利,他就再也沒有來見過她。我們甚至與這個女孩子通了信。她寫道:「我想到自己的未來,我現在的夢想是中學畢業后就遠走高飛,走到一個沒有人知道我來自哪裡的地方。那裡會有人愛上我,我會忘掉一切……」
「白俄羅斯沒有核電站。我們沒事。」
你和孩子們談過切爾諾貝利嗎?不是與成年人,而是與兒童談。他們那裡會有你想象不到的議論。我作為一個哲學家,對此總是有興趣的。例如……一個女孩告訴過我,她們班一九八六年秋天如何被送到田野,去收割甜菜和胡蘿蔔。她們到處都會碰到死老鼠,她們還在笑。老鼠、昆蟲、蚯蚓都要死了,然後野兔、狼就該開始死了,它們之後就是我們了。人會最後死的。她們幻想著沒有了動物和鳥類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沒有了老鼠,即使蒼蠅也不再飛了,世界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她們當時是十二歲到十五歲左右。她們想象的未來就是這樣的。
五月四日……事故之後第九天戈爾巴喬夫才出面講話,實在是怯懦。手忙腳亂。就像一九四一年戰爭剛開始的日子里,報紙上說這是敵人的陰謀和西方的歇斯底里,這是反蘇活動和我們的敵人散布的挑釁性謠言。都是來自國外的謠言。我記得,在那些日子里,我們惶恐不安,幾乎一個月的時間里每個人都在盼望,政府最終對我們宣布:在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們的科學家……我們英勇的消防隊員和士兵……再次征服了災難,贏得了空前的勝利。宇宙之火被他們趕進了試管,恐懼沒有出現,我們永遠不會允許它出現。這一點確信無疑……是的!我現在理解了……我們的意識無法與和平的原子能聯繫在一起,與學校的教科書,與讀過的書籍聯繫在一起……在我們的概念里,世界的圖景是這樣的:軍事的原子能,那是廣島和長崎上空不祥的蘑菇雲,人們在瞬間就化成灰燼;而和平的原子能,那是無害的電燈泡。我們頭腦里的和平就像是一幅兒童畫。我們渾渾噩噩地活著。不只是我們這些人,整個人類在切爾諾貝利之後都變得更加聰明、成熟了,進入了另一個年齡段。
——根納季·格魯舍沃伊,白俄羅斯議會議員,「切爾諾貝利兒童」基金會主席
正如我現在理解的,切爾諾貝利事故解放了我們……我們學會了解放……
「哈——哈——哈!這麼說來,議員們……我們這裏抽煙也要被禁了。」
集會開始了……雖然我們準備了很長時間,討論過演說者的名單,但沒有人記得住。這些來自切爾諾貝利地區的普通人,自己走到倉促搭好的講台上,不用講稿,就開https://read.99csw.com始講起來。他們排隊輪流發言。這是證人的發言……證人在作證。發言人中的只有韋利霍夫院士一位名人,他曾經是事故現場清理總部的領導人之一。但是他的發言,我沒有記住。我記得別人的發言……
而政策就是對我們制定的……
「人們都嚇壞了,當然了。他們安慰我們:只需要清洗屋頂、用薄膜蓋住水井、鋪上瀝青路面就行了。活下去是沒問題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貓一直在抓癢,而馬的鼻涕一直流到地上。」
我第一次進入隔離區……
「生活好嗎?」
我在車上想象,那裡可能完全被灰白色的灰塵所覆蓋,或者滿是黑色的煙塵,就像卡爾·布留洛夫的《龐貝城的末日》里的畫面。而等我到達目的地,才發現那裡太美了,真是美不勝收!鮮花盛開的草原,春天嫩綠色的森林。在我最愛的這個季節,一切都生機盎然……萬物在茁壯生長和歌唱……最讓我驚嘆的是美麗和恐懼的結合。恐懼不再與美麗分開,美麗不再與恐懼分開。一切都顛倒了……我眼前的景色帶有了一種與死亡有關的陌生感覺。
「他們都來了……那些科學家,媽的!就不想讓人安安靜靜生活!」主人一揮手,就騎上馬去草原了。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說。
婦女帶著兩個孩子走上講台:「我的兩個孩子從小就不會笑。不會玩耍。不會在院子里跑跳。他們沒有力氣,就像老人一樣。」
我們去了學校:
「去你的……哈——哈——哈!誰信你的什麼劑量檢測計!你走吧,我們還得留在這裏。讓劑量計見鬼去吧!」
整個世界都有響應……義大利、法國、德國已經同意接收我們的孩子進行治療……漢莎航空公司免費搭載他們去德國。德國飛行員之間展開了一場比賽,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選拔,由最好的飛行員執行這次航班。當孩子們走進機艙,他們看上去都面色蒼白,安安靜靜的。但沒有必要不開心……(笑聲)一個男孩的父親衝到我的辦公室,要求返回他兒子的資料:「他們那裡要取我們孩子的血。他們要拿孩子做實驗。」當然,人們對那場可怕戰爭的記憶還沒有消失……人們還記得……但在這裡是另外一回事:我們長時間生活在鐵絲網後面,在蘇聯社會主義里。我們害怕另一個世界。他們不知道他們——切爾諾貝利的媽媽和爸爸——這時候已經有一個組織了。還是繼續來談論我們的心態……蘇聯的心態。轟然一聲,蘇聯解體了……然而,許多人還在等待來自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大國、強國的援助。我的診斷是:你想要的是什麼?是監獄和幼兒園的混合物——這就是蘇聯的社會主義。人把靈魂、良心、忠心交給國家,換得他的口糧。這裡有些人是那麼幸運——他得到一大份口糧,而另一些人卻只有一小份。但他們得到的靈魂上的回報是相同的。最讓我們害怕的是,我們的基金會也去分配這一口糧——我們不能分配切爾諾貝利的口糧。人們已經習慣了等待,而且在抱怨:「我是切爾諾貝利人。這是應當應分的,我是切爾諾貝利人。」正如我現在理解的……切爾諾貝利,這是一個對我們精神的重要考驗,對我們文化的重要考驗。
我們的精神狀態,特殊的談話……以及初次見面時的那些感覺,都帶出一種氣魄,一種我們生活的高度,但與此同時也帶來一些危害。而對我們來說,合情合理的選擇永遠是不正常的。自己的行為由心來檢驗,而不是理智。你走進村子,進到院子里,就是客人了。應該高高興興的。他們感到為難,搖著頭:「唉,沒有新鮮的魚,也沒有別的東西。」或者「來一杯牛奶?我這就給你倒。」我們沒讓他倒。他們又招呼我們進家。有幾個人害怕了,但我不怕,我進去了。坐在桌子旁邊,我吃了被污染的麵包片,大家都在吃。我還喝了一小盅酒。我甚至有一種自豪感:你們可以,我一樣可以。我一樣能做到!就是這樣……我告訴自己:既然我無法改變一個人的生活,那麼我能做的一切,就是和他一起吃被污染的麵包片,不要讓場面難堪,一起分享命運。我們就是這樣看待自己的生活的。我有妻子,還有兩個孩子,我要對他們負責。我口袋裡有一個劑量檢測計……正如我現https://read•99csw•com在理解的……這是我們的世界,這就是我們。十年前,我喜歡這樣,我為此感到自豪;而今天,我喜歡這樣,我為此感到慚愧。但是,我一樣會坐在桌子旁邊,一樣會吃這個該死的麵包片。我在想……在想,我們想過這些人嗎?這個該死的麵包片並沒有從我的頭腦中消失。應該用心,而不是用理智去吃掉它。有人寫道,在二十世紀——現在我們已經生活在二十一世紀,而教導我們的依然是十九世紀的文學。主啊!這個問題依然經常困擾著我……我和很多人討論過……我們是誰?是誰?
「核反應堆在燃燒。但是在一個好遠的地方,在烏克蘭。」
她捲起衣服袖子給人們看,那是一雙潰瘍的手臂,上面滿是瘡疤。她說:「我的工作是給男人們洗衣服,他們在反應堆附近工作。我們都是用手洗,因為運到那裡的洗衣機很少,要洗的衣服量又很大,機器很快就壞掉了。」
我們組成一個小組前往隔離區……但沒有一個人走過來打招呼。我們是一個白俄羅斯反對派議員小組。臨時組合!就是一個臨時組合!大家都在動搖。地方行政機關的人見面也不夠友好:「你們有什麼解決辦法嗎?你們還有攪動人心的權利嗎?要提什麼問題?有誰還會委託你們呢?」他們借口收到上面的指示:「不要挑動恐慌。等待指示。」意思是,你們要留意,別恐嚇群眾,我們還要完成上級的任務,穀物和肉類的生產任務。他們擔心的不是人們的健康,而是生產計劃。國家的計劃,聯盟的計劃……怕的是上級領導。而那些上級怕的是鏈條上更高的上級,直到總書記。一個高高在上的人決定一切。權力的金字塔就是這樣建造的,領導就是國王。「這裏的一切都被污染了。」我們解釋說,「你們生產的所有食品都不能吃了。」「你們這是挑動生事。你們要停止敵視宣傳。我們要打電話……打報告……」他們打了電話,應該也打了報告……
這就是切爾諾貝利的講台。
我們……我們是誰?
婦女在自家的菜園裡幹活,孩子們在大街上跑來跑去。男人們在村子那頭還在修的壁框下面修整圓木。我們把車子停在他們旁邊。他們圍過來,找我們要香煙抽。
「首都那裡怎麼樣?有伏特加嗎?我們這裏沒有賣的了。他在賣自家的燒酒。戈爾巴喬夫本人不喝酒,還不讓我們喝。」
我和我的前妻有過一次有趣的談話,她現在是已故直升機飛行員的寡婦。一個聰明的女人。我們坐了很長時間。她也想理解並發現她丈夫死亡的意義。她在忍受,但是她難以忍受。我在報紙上多次讀到過直升機飛行員在反應堆上空工作的報道。一開始他們拋下鉛板,但是鉛板立即消失在洞里,當時有誰會想到,那裡的溫度有兩千攝氏度,而鉛在七百攝氏度就會變成蒸氣。然後他們又拋下裝著白雲石和砂子的麻袋。漆黑的夜晚,煙塵飛騰。為了「投中」目標,他們必須打開駕駛室的窗口,探出頭去用眼睛瞄準:向左向右,向上向下。他們受到的輻射劑量高得不可思議!我還記得那些報道的名字:《空中英雄》《切爾諾貝利獵鷹》。就是這個女人,她向我講述了自己的疑惑:「他們寫道,我的丈夫現在是英雄了。是的,他是英雄。但英雄是什麼?我知道,我的丈夫是一個誠實、勤勉的軍人。是一個守紀律的軍人。他從切爾諾貝利回來幾個月後就生病了。他在克里姆林宮受到嘉獎,他在那裡見到了戰友們,他們也都生病了,但是大家都為了重逢而高興。他們帶著勳章高高興興地回家了……我當時問他:『你們是不是就一定得受這麼多痛苦?執行任務之後就不能保持健康嗎?』他回答:『也許可以,如果當時想的多一些就好了。需要很好的防護服,佩戴特殊眼鏡和面罩。但我們既沒有第一項,也沒有第二項,也沒有第三項。我們自己也沒有遵守個人安全規則。我們沒有多想……』我們當時很少去考慮這些……很遺憾,我們完全沒想到……」我同意她的觀點。從我們的文化上看,這麼考慮自己是自私。是精神上的弱點。但總有一樣東西對你來說是更重要的,那就是你的生命。
科學院的學者……他們是這樣的人,為自己選擇了歷史,就在歷史中生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學術之中。理想……理想,當然……因為https://read•99csw•com哲學在我們那個時代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論文的題目都是這樣的:「論馬克思列寧主義在農業發展或處|女地開發中的作用」。強調世界無產階級的領袖作用……總之,這裏不需要笛卡爾學派的思考。不過,我是幸運的……我大學時代的科研成果被送到莫斯科參加競賽,而且那裡發了話:「不要打擾這個年輕人,讓他去寫作。」而我寫了那個想從理性思維的角度來解釋《聖經》的法國宗教哲學家馬勒伯朗士。十八世紀是一個啟蒙時代,崇信理性的時代,相信我們能夠解釋世界,就像我現在理解的……我是走運的……我沒有落到打掉牙齒的機器里……沒有落到混凝土攪拌機里……奇迹!在那之前,他們多次警告過我:對於大學生的科研著作來說,馬勒伯朗士也許是有趣的研究對象。但是對於論文是必須思考題目的,這是嚴肅的。我們要把你留在馬克思列寧主義哲學教研室做研究人員……放在從前,你是要移民國外的……你應該明白……
燈火通明,樂聲飛揚。香檳、紅酒……
在切爾諾貝利的一個村莊,人們聽說我們來自明斯克后,一個婦女跪在我們面前:「救救我的孩子!你們帶他走吧!我們的醫生診斷不出他得了什麼病。他喘不上氣來,臉色發青。他會死的。」(沉默)
他先讀了一遍「希波克拉底誓詞」……他說,所有的病患資料都印有「秘密」和「最高機密」。他們讓醫學和科學捲入政治……
學校的班主任老師請我們去她家吃午飯。她兩個月前才辦了喬遷新居的聚會。白俄羅斯語管這叫「進家」,就是說,人們才剛剛走進新房。房子旁邊是一座氣派的穀倉,還有地窖。這樣的所謂富農家產,當年可是要被沒收的。令人喜愛,令人嫉妒。
在最初的日子里,人們這樣議論:
丘加努村……每平方米一百五十居里。
在我的眼前……(笑起來)它一直就在我的眼前……第一批載著人道主義援助物資的冷藏卡車駛進了我們家的院子。我從自己家的窗口就看見它們了,可是,這些東西怎麼卸下來?放到哪裡?我記得清清楚楚,汽車是從摩爾多瓦來的,車上裝了十七至二十噸果汁,混合水果汁,還有嬰兒食品。一種說法已經廣為流傳:要把輻射帶走,就要多吃水果,多吃有果肉的食品。我打電話給朋友,有的人在鄉下,有的人在工作。一對夫妻開始卸貨,漸漸地,我們這棟樓里的人(這裡是一棟九層公寓樓)魚貫而出。偶然路過的人停下來問:「車上裝的是什麼?」「是給切爾諾貝利兒童提供的援助物資。」人們放下手裡的事情,加入到卸車工作中來。到晚上援助物資卸完了,都分散放到地下室和車庫裡,而且跟學校方面也說好了。然後大家都笑起來……之後這些物資被送到感染地區,開始分發……通常情況下,人們都聚集在學校或者文化活動室。我剛剛想起來一個例子……在韋特卡區……一個年輕的家庭,他們得到許多嬰兒食品,還有一大袋果汁。男人坐在那裡哭了。嬰兒食品和果汁不能拯救他的孩子,你可以手一揮——扯淡!但他哭了,因為事實證明,他們沒有被世界遺忘,有人惦記著他們。也就是說,希望,還有。
現在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現在我們能做什麼?接下來該做什麼?
「小夥子們,」我們給他們解釋說,「你們很快就要被疏散,離開這裏了。這是劑量檢測計……你們來看:這裏的放射性,就我們所在的地方,超過允許值的一百倍。」
一名女性清理員……
我承認……我不會隱藏: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我們最快樂的一天……我承認……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需要我們回答的問題:我們是誰?不回答這個問題,什麼都不會發生,什麼也不會改變。對我們來說,什麼是生活?對我們來說,什麼是自由?我們知道的自由只在夢想中存在。我們曾經可能成為自由的人,但並沒有成為自由人。我們不曾得到過。我們建設共產主義花了七十年,現在我們在建設資本主義。從前崇拜馬克思,現在崇拜的是美元。我們在歷史中迷失了。當你思考切爾諾貝利時,就會返回到這裏,返回到這一點:我們是誰?我們如何理解自己?我們如何理解世界?我們的軍事博物館比藝https://read.99csw.com術博物館要多。在軍事博物館里保存著老式槍械、刺刀、手榴彈,館外場地上停放著坦克和迫擊炮。學生們可以來這裏遊覽,館員告訴他們:這就是戰爭。戰爭過去是這樣的……而今天已經不一樣了……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我們又經歷了一場戰爭。戰爭還沒有結束……
戈爾巴喬夫的改革開始了……我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人們的表情立即開始改變了,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又冒出來另一些表情。生活發生了一些變化,他們會看著對方微笑了,感覺整個社會有了生機。有些事情發生了變化。我現在還感到驚訝,變化的速度竟然會這麼快。而我……總算把自己從笛卡兒生活中拔了出來。我不再讀哲學,看起了最新的報紙和雜誌,焦急地等待著改革后的每一期《火星》雜誌。一大早,人們就在「中央報刊零售」報刊亭前排起長隊,這是以前從來看不到的現象,也是人們從來不敢相信的現象。信息像雪崩一般接踵而來……半個世紀以來保存在專門檔案館的列寧政治遺囑公布了。索爾仁尼琴的書出現在書架上,緊接其後又有了沙拉莫夫、布哈林……就是不久之前,藏有這些書還是要被逮捕,會被判刑的。他們還解除了薩哈羅夫院士的流放。蘇聯最高蘇維埃會議第一次在電視上播放。整個國家,屏息靜氣坐在屏幕前面……我們說啊,說啊……大家在廚房裡大聲地談論著那些不久前還要輕聲耳語的話題。我們多少代人都是在廚房裡說話!全都一去不復返了!全部蘇聯歷史……就是這七十年多一點兒的時間啊……現在所有人都去參加集會,參加遊行。可以贊成,也可以投票反對。我記得,一個歷史學家出現在電視上……他帶來一張斯大林時代的勞改營分布圖……整個西伯利亞在紅旗中燃燒。我們知道了庫羅帕特森林慘案的真相。令人震撼!多麼麻木的社會!白俄羅斯的庫羅帕特,一九三七年的烈士墓。那裡埋葬著數萬白俄羅斯人、俄羅斯人、波蘭人、立陶宛人……兩米深的壕溝中,堆著兩三層屍體。這裏本來離明斯克很遠,後來划入了市區,通了電車。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這裏長成了一片新森林,栽種的松樹長高了,城裡的人什麼也沒有去懷疑,「五一」假日在這裏舉行野外活動,冬天在這裏滑雪。挖掘工作開始了……當局……當局在說謊,竭力為自己開脫。一到夜裡,警察就去把挖開的墓穴填平,白天,人們接著再去開挖。我看到過紀錄片的鏡頭:一排排擦掉了泥土的頭骨……每個頭骨後面都有一個孔……
我生活在書堆里……我在大學教了二十年書……
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三周年紀念日。這場災難已經過去三年了……人們被遷移到三十公里以外的隔離區,但仍然有超過二百萬名白俄羅斯人生活在污染地區,他們被遺忘了。白俄羅斯反對派計劃在那一天發動遊行,而當局的回答是宣布當天為義務勞動星期六。城裡到處懸挂著紅旗,流動小吃亭推出了當時緊缺的產品:薩拉米香腸、巧克力、罐裝速溶咖啡。街頭隨處都可以看到警車。警察穿著便衣……在拍照……不過,出現了新的現象:沒有人去注意他們,也不再害怕他們。人們開始在切柳斯金采夫公園附近聚集……行進,行進。到十點鐘,已經有兩三萬人(我使用了隨後在電視上報道的警方數據),每分鐘,人群都在增加。我們自己也不希望是這樣的……一切都在上升……誰能夠阻止這大海一樣的人群?十點整,按我們的計劃,隊伍沿著列寧大道向市中心移動,將那裡舉行一次集會。一路上,不斷有新的人群加入,他們就在旁邊平行的街上、衚衕里、門洞里等待著。傳來一個消息:警察和軍人巡邏封鎖了通往市內的道路,阻止了運送其他地方的遊行隊伍的大客車和卡車,迫使他們返回。但是沒有人驚慌,人們停下車,步行前往集會地點。他們用擴音器通知全體隊伍。人群頭頂的「烏拉!」四處迴響。陽台上擠滿了人……加入的人越來越多……陽台上擠滿了,他們九*九*藏*書打開窗戶,爬上窗檯,朝著我們揮手,揮著頭巾歡呼,揮著兒童的小旗子。我這時注意到,四周的人在議論……警察在後撤,包括那些身穿便衣、帶著照相機的小夥子……我馬上就想到:他們得到命令,退走了,回到蓋著篷布的汽車裡躲了起來。當局躲起來了……我們在觀望……當局害怕了……人們邊走邊哭,大家手拉著手。他們戰勝了自己的恐懼,從恐懼中解脫了出來。
在科學院……我看到了被「熱粒子」灼傷的人的肺部造影。那肺部就像星斗滿天的天空。「熱粒子」是非常小的微粒,來自燃燒的反應堆中充斥的鉛和沙子。鉛原子、沙子和石墨粘合在一起,被高高地拋到空中,然後微粒會散布到很遠的地方……可達幾百公里……它們通過呼吸道進入人體。那些在田間犁地的拖拉機手,駕車行駛在鄉村公路上的司機,大多都會因此而死。這些微粒沉降在機體中,造影的片子上就會看到「亮光」。數百個小孔,就像細篩子一樣。人被它燒傷,甚至死去……人會死,但是「熱粒子」不會死。人們死去,千年後變成塵土,而「熱粒子」還活著,它們還會殺人……(沉默)
我沒有脫離我們談話的主題……你別擔心……我想記住我們切爾諾貝利發生的那些事情。因為它們會一起留在歷史上——社會主義崩潰和切爾諾貝利災難,它們永遠相伴。切爾諾貝利加速了蘇聯的崩潰,切爾諾貝利炸毀了整個帝國。
當然,我們現在就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場革命之中,一場新的歷史下的革命……
「可是,你住不了多久就要離開這裏的。」
馬林諾夫卡村。每平方米五十九居里。
你要記下來,記下來……是的……是的!一切都會從記憶中清除,都會忘記的。我希望你記下來……還有一個故事……我們來到一個受污染的村莊。學校附近的孩子們在玩球。球滾進花壇,孩子們圍著花壇,走來走去,但都害怕去撿球。一開始,我也不明白怎麼會這樣。理論上說,我知道,但我沒有在這裏生活過,我缺乏那種時刻保持的警惕性,因為我是從正常世界來的。我朝著花壇走去,孩子們就叫起來:「別去!別去!叔叔,別去!」三年了(這是一九八九年的事),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思維:不可以坐在草地上,不可以摘花,不可以爬樹。當我們把他們送到國外,就告訴他們:「你們要去森林里,要去河邊。要去游泳,曬日光浴。」當時我看到,他們如何小心翼翼地走進水裡……如何撫摸花草……到後來……後來……他們感受了快樂!他們去潛水,躺在沙灘上……他們隨時都可以去采鮮花,用野花編花環。我在考慮的問題是什麼?……是的,我們可以送他們去治療,但是如何讓他們返回他們原來的世界?如何讓他們返回他們的過去,還有他們的未來?
我旅行回來……帶著滿滿的收穫。我一直在講述那些事情……我的妻子是一名語言學家,從來對政治、對體育不感興趣,而現在總是要問我同樣一個問題:「現在我們能做什麼?接下來該做什麼?」於是,我們開始談論那些從正常思維角度不可能理解的事情。人在動亂的瞬間,在內部完全解放的時刻,能夠對這樣的事情做出決定。而當時是那樣一個時代……戈爾巴喬夫時代……一個希望的時代!我們有信念!我們決定拯救孩子。我們向世界發出信息,白俄羅斯孩子生活在危險之中,我們請求幫助。我們敲響了所有的鍾!當局在沉默,它背叛了自己的人民,而我們不會再保持沉默。而且……很快……非常快……一個志同道合的圈子馬上就聚集起來。口令是:「你在讀什麼書?是索爾仁尼琴,普拉托諾夫?來我們這裏……」我們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我們決定給我們的組織想出一個名字來。名字起了幾十個,最後選用了一個最簡單的——「切爾諾貝利兒童」基金會。現如今已經不需要解釋,不需要打消別人對我們的疑慮……不需要爭論……不需要恐懼……像我們這樣的基金會,今天已經不可勝數。但在十年前,我們是第一個。第一次民間倡議……沒有經過上面的任何人核准……所有官員的反應都是相同的:「基金?什麼樣的基金?我們只有衛生部。」
「我絕對不會走的!我們花費了這麼多力氣。」
帶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女孩和男孩……
一個年輕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