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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兩個天使遇到小奧蓮卡

第三部分 悲情的讚賞孩子的合唱

兩個天使遇到小奧蓮卡

四月那場熱乎乎的雨……七年了,我一直記得那場雨……雨點就像水銀一樣滾落。人們不是說輻射是沒有顏色的嗎?可是水坑裡的水是綠色的,或者說是亮黃色的。一個鄰居小聲對我說,「自由」電台的廣播說切爾諾貝利核電廠發生了事故。我沒有這方面的任何知識。我絕對相信,如果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他們一定會通知我們。我們有專門的技術,專門的報警系統,有防空洞,他們一定會向我們發出警告的。我們對這一點堅信不疑!所有的人都參加過民防教育培訓班,我自己在那裡學習過,參加過考試……但是當天晚上鄰居給了我一些粉末,是她家親戚給的,而且告訴她如何服用(她家親戚在核物理研究所工作),還有一句話:要她保持沉默。就像一條魚!就像一塊石頭!他尤其害怕在電話里討論這些問題……
我已經收集了七年——有剪報、各種說明書、各種單據、我的筆記……也有各種數據。這些都可以交給你使用……我能夠組織示威,組織糾察隊,為輻射受害者爭取藥物,探望生病的孩子,但我不會寫作。這事兒還得要你來做……我最切身的感受是,我難以應付這些事情,它們影響了我的精神,我快要崩潰了。有很多人在對切爾諾貝利進行跟蹤調查……有這樣一批作家……但我不想進入他們那個圈子,那些人利用這個題目在做自己的文章。你應該誠實地寫出來。把一切都寫出來……(沉思)九-九-藏-書
這些地區的放射科醫師,他們在說什麼?區黨委的書記們在說什麼?他們如何替自己開脫?
「不是這樣的!」
我們到了一個叫作楚德亞的村子,這裏輻射量是一百四十居里……在馬林諾夫卡村是五十九居里……這裏居民受到的輻射大大超過守衛核彈試驗區士兵,高出一百倍,是核試驗場的一百倍!輻射劑量檢測儀爆表……在集體農場辦公室里,懸挂著多個地區放射科醫師簽字的告示:洋蔥、生菜、番茄、黃瓜——都可以吃。地里長的東西都可以食用。
「我們向你發誓。我們可以划十字!」
我接到任務,寫一篇關於疏散的東西……在波列西耶有一個傳說:如果你想回家,就要在上路之前栽下一棵樹。我來到這裏,走進一個院子,又一個院子……院子里都栽了樹。走進第三個院子后,我坐下來,哭了。女主人對我說:「大女兒和女婿栽了一棵李子樹,二女兒栽了一棵黑花楸樹,大兒子栽了一棵莢蒾樹,小兒子栽了一棵柳樹,我和當家的兩個人栽了一棵蘋果樹。」我們離開的時候,她請求說:「我有這麼多土豆,整整一院子,你拿一些去吧。」她想讓我們留下一些她生活中的東西……
——伊琳娜·基謝廖娃,記者
「它是看不到的啊!」
事故發生后不久,我就進了隔離區……我記得,我們住在一個村子里,讓我吃驚的是這裏的靜謐!沒有一https://read.99csw.com隻鳥,什麼也沒有……你走在街上,周圍一片寂靜。房子是空的,一個人也沒有——人都走了,四周沒有一點兒聲息,連一隻鳥的影子也見不著。我第一次看到沒有鳥的大地……也沒有蚊子……連一個會飛的活物也看不到……
外出調查之後,我們回到編輯部。「事情怎麼樣?」同事們問。「一切正常!」「一切正常?你去照一照鏡子,你都有白頭髮了!」這是笑話。切爾諾貝利的笑話。有一個最短的笑話是這樣的:「好樣的——白俄羅斯人。」
我保存著許多指令,其中有最高機密,我全都提供給你。關於加工被污染雞肉的指示……在加工車間里,按照在受污染地區接觸放射性元素的要求,工作人員要穿戴防護設備——橡膠手套和橡膠外套、靴子,等等。如果當地的輻射量達到一定的居里,就要把雞肉在鹽水中煮沸,用過的水倒入下水道,將肉加入到肉泥、香腸中。如果達到更高一級的居里,就加工成骨粉,用作牲畜飼料……他們就是這樣執行肉類生產計劃的。來自被污染地區的小牛廉價賣到其他地區,其他清潔地區。運送這些小牛的司機告訴我,這些小牛很古怪,肚皮一直耷拉到地上,好像餓得要命,見什麼吃什麼,連抹布、廢紙都要吃。它們倒是好養活!這些小牛賣給了集體農莊,如果個人想買,也可以。這就是他們的生意經。簡直就是犯罪!犯罪!
幾個老太婆坐在房前的凳子上,小孩子跑https://read.99csw.com來跑去。我們在那裡測量的結果是七十居里……
他們會告訴你,嚴禁在反應堆附近拍照,除非得到特別許可。他們會沒收你的照相機。在離開之前,執勤的士兵會像在阿富汗一樣進行搜查,以防你拍下什麼東西,留下什麼證據。他們拿走了攝製組在別處拍攝的膠片。他們發著亮光回來了。許多文件被毀了。證據被毀了。那些都是科學的記錄,是歷史的記錄。如果找出那個下令這樣做的人……
他們要怎麼給自己辯解?他們會怎麼想……
我可以提供很多材料……我家裡的書架上堆滿了大文件夾。我了解的情況非常多,我很難把它們都寫出來……
我永遠不會諒解他們中的任何人……
「你來看:這些房子還沒有蓋起好,人就走了。大家都覺得很嚇人。我們晚上去看了……透過窗戶看去,它就坐在陽台旁邊,這就是輻射。那是個兇惡的傢伙,眼睛放光,渾身黑乎乎的……」
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還有……
他們現在會怎麼說?區黨委和州黨委的書記們會怎麼說?他們怎麼為自己辯解?誰替他們承擔責任?
那段時間,小孫子住在我這裏……而我?我根本沒當回事。依我看,我們周圍的人誰也沒有服用這些粉末。我們當時完全沒在意……不但老一輩是這樣,年輕一代也是這樣……
「這裏的輻射很嚴重!」
我們在路上遇見一輛車……大卡車,走起來慢騰騰的,就像送葬的靈車一樣……我們停下來和司機搭話。他是個年輕人。我問:read.99csw.com「你的車是不是壞了,走得這麼慢?」「不是,我拉的是放射性土皮。」在這麼高溫的天氣下!在漫天的塵土裡!「你瘋了!你還要結婚,還要生孩子啊。」「我上哪裡去找這樣的生意,拉一車土掙五十盧布?」五十盧布在當時可以買一套不錯的衣服。據說,運輸放射性垃圾還有額外的補貼。但是,與生命的價值相比,這補貼的數目實在是太微薄了……
「那你給我們說說這裏的輻射是什麼樣子!我們看看它。」
就在馬林諾夫卡村(切里科夫區),我們去了一家幼兒園。孩子們就在院子里跑……小一點的在沙坑裡爬……園長解釋說,他們每個月會換一次沙子。沙子從哪裡來?你可以想象:它可能從哪裡來?悲傷的孩子……我們給他們講笑話,他們卻不笑……老師說:「你們別費勁了。我們的孩子不會笑,他們只會在睡夢裡哭。」我們在街上遇到一個抱著新生兒的女人,我們問她:「誰允許你在這裏生孩子的?這裏輻射量是五十九居里……」「是放射科醫生同意的。她只是說不要把尿布曬到外面。」他們勸說人們不要離開,都留下來。可不是嘛!這都是勞動力。甚至等到村子要疏散、重新安置的時候……永遠離開的時候,他們還要把人們送回來,去田裡干農活,收土豆……
但是……我忽然想起來,我見過一個農村公墓……在它門口有一個標誌:「高輻射。禁止進入與通行」。即使要去另一個世界也不行!(她突然笑起來,這是我們談話這麼久以來她第一次笑)read.99csw.com
他們在划十字,嘻嘻哈哈地划十字。說不清他們是在笑自己,還是笑我們。
在我們去過的村子里,有許多醉醺醺的人,甚至其中還有許多是婦女,尤其是擠奶女工和小牛飼養員。他們唱著一首歌,一首當時很流行的歌:「我們不在乎……我們不在乎……」一句話,他們對一切都滿不在乎。這首歌出自電影《鑽石手臂》。
我永遠不會諒解他們……永遠不會!有一個小女孩……她在醫院里跳舞,她讓我看她的「波爾卡」。那一天是她九歲生日。她跳得太美了……兩個月後,她媽媽在電話里告訴我:「奧蓮卡死了!」那一天我沒抽出時間去醫院。到後來,已經晚了。奧蓮卡有一個妹妹,她早晨醒來后說:「媽媽,我在夢裡看見飛來兩個天使,帶著我們的奧蓮卡走了。他們說,奧蓮卡在那邊過得很好。她什麼病也不會有。媽媽,兩個天使帶走了我們的奧蓮卡……」
我記得當時我聽到傳言后的第一印象:我感覺從一個時代走進了另一個時代,從一個身份變成了另一個身份……我就像故事中的人,在兩個世界之間穿越,而我自己就像是分成了兩個人,一個是前切爾諾貝利人,一個是現在的切爾諾貝利人。不過,這個「前」現在還很難在完全意義上成立。我看世界的眼光變了……
「孩子們,你們是從哪裡來的?」
「從明斯克來,來度暑假的。」
我記錄下來的很少,很少……現在我把它們都放到了一邊,我想休息一陣,回憶過往。我要去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