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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長長吧,姑娘……你們還嫩呢」

「再長長吧,姑娘……你們還嫩呢」

常常進行肉搏戰……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什麼呢?記得最清楚的是肉搏時發出的骨頭折裂聲……肉搏開始了:立刻出現了這種骨頭折裂聲,軟骨咯咯響,還有野獸般的狂叫。每次衝鋒我總和士兵們一塊兒上去,當然是跟著他們,但只是稍稍靠後,可以說就在他們身邊。所以我什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清清楚楚……男人之間扭在一起廝打……往死里整,砍殺不眨眼,直接把刺刀往嘴裏捅,往眼睛里扎,往心臟和肚子里戳……這情景……怎麼描述啊?我太軟弱了……不能描繪那場面……一句話,女人從來不會見識到男人會這樣子,她們在家時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女人們和孩子們都沒見過。叫人毛骨悚然……
他就像父親一樣,原原本本地給我講了這是怎麼回事……
——塔瑪拉·烏里楊諾夫娜·拉德尼娜
(列兵,步兵)
幸運的是,我從來沒見過那些被我殺死的人……但是,反正都一樣……現在我認識到自己也是殺生的。現在想到這些了……是因為我老了吧。我為自己的靈魂祈禱,我囑咐女兒們,在我死後,我所有的戰鬥勳章都不要送進博物館,要交到教會去,送給神父……那些死者,他們經常來到我的夢中……被我殺死的人們……雖然我沒有看到過他們,但他們卻在夢中來看我。我睜大眼睛找啊找,也許有人只是受傷,雖然身受重傷,但仍然能救活呢。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他們都死了……
傷員太多了,我們總是一連幾天幾夜不能睡覺。有一次連續三晝夜沒一個人合過眼。我被派去跟車送傷員到醫院,送完傷員空車返回的路上我就睡著了。回來的路上我們一個個都像蔫黃瓜一樣,腿一軟全都倒下了。
我和媽媽一起被疏散到後方,到了薩拉托夫……我在那裡三個月就學會了機床車工,我們每天十二個小時站在機器旁,忍飢挨餓。我每天只有一個念頭:要去上前線。前線總會有些食物吧,總會有麵包乾和加了糖的茶吧?應該還有黃油吧?我不記得這是聽誰說的了,也許是在火車站上聽那些傷員說的吧。能從飢餓中活下來的,很顯然,都是共青團員。我和女友一起去兵役委員會,沒有承認我們已經在工廠工作,否則是不會要我們的。就這樣我們當上了兵。
媽媽向著火車奔跑過來……她一向是個嚴肅的媽媽,從來沒有親吻和讚揚過我。如果我有事情做得好,她也只是溫和地看我一眼而已。這一次,她跑過來抱住我的頭親了又親,眼睛又直勾勾地盯著我看,看了很長時間。我意識到,恐怕以後再也看不到我的媽媽了。一陣難過湧上來……我頓時想放棄一切,丟下行李就回家去。我覺得對不住所有的人……家裡的奶奶,還有小弟弟們……就在這時,軍樂奏起了,口令下達了:「各就各位!……按照車廂順序,上車!」
這時事情才真相大白:我都不能走路了。於是,連隊的鞋匠帕爾申奉命為我用舊帆布改制了一雙三十五碼的高筒靴……
戰俘列車開走了,丟下幾百具屍體在路上……幾百具啊……那些沒有力量站起來的人就被他們立即槍斃。活著的人像牲口一樣被驅趕,死者沒人理睬,來不及埋葬,實在太多了。他們躺在地上很久很久……生者與死者相伴著過活……
——薇拉·薩弗隆諾夫娜·達維多娃
(列兵,步兵)
我們上前線那天,工廠的領導們都來送行。那是夏天。我記得所有的車廂都裝飾得五彩繽紛。人們紛紛給我們贈送禮品。我得到的是一盒很美味的家制曲奇餅和一件漂亮毛衣,我激動得在站台上跳起了烏克蘭戈帕克舞!
「是的。」醫生助理說。
我當時心裏是幸福的……我為自己不去仇恨而幸福。我當時也為自己的行為而驚訝……

將軍臉上的笑容倏地收斂了:

媽媽把爐子通了通,我看到兩個弟弟蜷縮在地板上的一堆稻草中,赤身裸體,什麼都沒有穿。媽媽還沒認出是我,又說:「您看看吧,女公民,瞧我們是怎麼活的?趁著天還沒全黑,您還是繼續上路吧。」

這時,全體姑娘就像一個人似的,「唰」的一聲同時向前邁出了一步。我們一共二十個人,一致決心保衛祖國。戰前我連打仗的連環畫都不喜歡看,只喜歡讀愛情小說。可是瞧瞧現在的我呢?!
那是夏季,是最後一個和平的日子……晚上我們都去參加舞會,那年我們都是十六歲,出來進去都結伴而行,回家也是大家一起,送完一個再送另一個。我們還不確定誰和誰是一對兒,如果出門,總是六個男孩六個女孩一起走。
可是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媽媽在轟炸中死掉了……
其實我要說的是不同的答案……對我來說,在戰爭中最可怕、最糟糕的事,是穿男式內褲,這才是最可怕的了。這對我來說就好像……我形容不出來……嗯,首先吧,非常難看……你上了戰場,本來是準備為祖國去犧牲的,可是身上穿著男人的內褲。看起來總是很可笑、很荒唐。那時候的男式內褲都是又長又寬,是用棉緞製作的。在我們掩蔽洞里有十個女孩子,全都是穿男人的內褲。哦,我的天啊!春夏秋冬,整整過了四年。
——奧爾佳·米特羅芳諾夫娜·魯申茨卡婭
(護士)
我請求上前線,但是上級把我留在了司令部……
不久,我爸爸也加入了後備役部隊。家中只留下幼小的弟弟們和我,兩個弟弟,一個七歲,一個三歲。在我告訴媽媽我要上前線時,她頓時就哭了,我自己也哭了一整夜。但我還是從家裡逃走了……我到部隊才給媽媽寫了信,她那時已經不可能把我拉回家了……
我入伍后被分到通信團……要是從來不去干通信工作,也許我永遠也說服不了自己,因為我不明白這工作也是戰鬥。有一回,師長來看望我們,我們整裝列隊。在我們中間有個姑娘叫瑪申卡·松古洛娃。這位可愛的瑪申卡一步跨出隊列說:「將軍同志,請允許報告!」
就連孩子們也參加了游擊隊……是我們把他們帶到隊伍上的,但他們畢竟是孩子。如何保護他們的安全呢?我們就決定把孩子們撤出前線,可是他們還是從兒童收容所跑回前線來。他們在路上、在火車上被截住,但還是一次次逃出來,再次跑上前線。
我是這樣得到第一枚勇敢獎章的……
——薇拉·謝爾蓋耶夫娜·羅曼諾夫斯卡雅
(游擊隊護士)
在十九歲那年,我得到了一枚勇敢獎章;在十九歲那年,我的頭髮就開始變白;也是在十九歲那年,我在最後一次戰鬥中被子彈打穿了兩肺,第二顆子彈從兩根脊椎骨之間射過去。我的雙腿一動都不能動……當時大家以為我被打死了……
我們全家都進了森林:爸爸、哥哥們和我。沒有任何人鼓動我們,更沒有人強迫,我們是自己要參加游擊隊的。只有媽媽和一頭牛留在村裡……
「你為什麼還要去打仗?」她問我。

——安娜·約瑟佛夫娜·斯特魯米林娜
(游擊隊員)
沒過幾天,我又要為重傷員輸血了。很多人正在死亡線上掙扎……
但是剛剛學習了沒有多久,我們院長突然來了,宣布說:
後來我軍反攻,打出了蘇聯邊境……用我們政委給我們上政治課時的話說,就是我們打到野獸的巢穴去了。我們到達第一個波蘭村莊附近時,全都換了服裝,上級發給了我們新的制服……而且……啊呀呀,還第一次給我們送來了女人內褲和胸罩,整個戰爭中這可是頭一次。哈哈哈……嗯,明白嗎?我們總算盼到了正常的女人內衣……
戰爭結束了,我有三個願望:第一個願望是我終於不用再匍匐爬行了,可以坐在無軌電車上,愛去哪兒去哪兒;第二個願望是買來全麥麵包吃;第三個願望是在一張白色的乾淨床單上打著滾兒睡覺,要白色的床單……

從那兒以後,不管上級派我去什麼地方,我都不害怕了。我的孩子還很小,只有三個月,我就抱著他去執行任務。政委派我出去時,他自己都忍不住流淚……我從城市帶回來藥品、繃帶,還有血清……就藏在孩子的小手小腿之間,用嬰兒襁褓緊緊包住,就這麼帶出來。森林里的傷員危在旦夕,我必須這樣做,必須!到處都是德國人和警察,沒有其他人可以混過去,沒有人可以攜帶物品,只有我能過關,因為我帶著寶寶,他在我的襁褓中……
最初那幾天……城市一片混亂,充滿動蕩不安和冷漠的恐懼。人人都在抓間諜,彼此之間都要敦促對方:「不要中了敵人的反間計。」甚至沒有人敢想我們的軍隊已經崩潰了,幾個星期之前已經被打散了。我們還被教導說,我們將到別國土地上去作戰。宣傳部門說:「我們的土地一寸也不會放棄……」事實是我軍正在敗退……
我們開赴前線路過大街小巷時,道路兩旁自動排起了送行的人牆:有婦女,有老人,有孩子。大家都在抹眼淚:「小姑娘都要上前線了。」我們整整一個營全是姑娘。

這時,他們才恍然大悟,一起撲向我,尖叫著抱住我……
——維拉·鮑里索夫娜·桑基帕
(中士,高射機槍手)
滿滿一皮箱糖果。我從醫學院畢業被分配到農村工作時,得到了安家費,一有了錢,我便用它們統統買了巧克力糖,整整裝了一皮箱。我知道在戰爭中我是不需要現金的。在皮箱的最上面,我擺放了一張醫學院同班同學的合影,上頭全是女孩子。就這樣,我又趕到兵役委員會報到。兵役委員問我說:「您想我們派您到哪兒去呢?」我反問他:「我的女伴要去哪兒?」——我和她是一起畢業分配到列寧格勒州來的,她在鄰村工作,離我十五公里遠。兵役委員聽了我的話笑了:「她恰恰也是這樣說的。」於是,他拎起我的皮箱,要送我上一輛卡車再去火車站:「箱子里是什麼,這麼重?」「是糖果,一箱子都是。」他不說話了,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看出他心情很不自在,甚至有些難為情。這是一個中年男子……他知道要把我送到哪兒去……
當我從前線回到家時,妹妹給我看陣亡通知書……我已經被宣布陣亡……

在隔離區里我們是沒有自己的住房的,只能擠在別人房子的閣樓上。爸爸有一把小提琴,那是我們家戰前最貴重的物品,爸爸想賣掉它。我當時扁桃體發炎很厲害,躺在床上發高燒無法說話。爸爸想要買一些東西給我吃,他怕我會死掉。沒有媽媽我真的要死了……聽不到媽媽說話,沒有媽媽的懷抱。我是個從小受到寵愛嬌生慣養的女孩……就這樣,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等爸爸回來,後來有認識的人傳話來說,爸爸也被打死了……他們說,就是因為那把小提琴……我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麼貴重,只記得爸爸離開的時候說:「太好了,也許能換來一罐蜂蜜和一塊黃油呢。」唉,有啥法子呢!我沒有了母親……又失去了父親……

德國兵進了我們村……他們駕著大黑摩托車……我睜大眼睛仔細望去:他們都是些快樂的年輕人,總是笑容滿面,還哈哈大笑!看到他們在我們的土地上嘻嘻哈哈,我的心跳都停止了。
我是在維也納迎接勝利日的。我們到動物園去玩了一趟,我一直都渴望去動物園。本來我們也可以去參觀集中營的,大家都被帶到了集中營去看展覽受教育,但我並沒有去……直到現在我還很奇怪,當時我為什麼不去?……其實就是不想難受,就是想高興點、開心點,想看看另一種生活……
我現在要承認,那真是太可怕了……真的很難過!為了讓寶寶熱得哭出來,就用鹽揉搓他。他全身都被搓紅了,就像生皮疹一樣,這樣他就會哇哇大哭。哨卡叫住我時,我就說:「孩子正在出斑疹,也可能是傷寒……」他們一聽就趕緊放行,催我快走快走。我用鹽搓過孩子,還用大蒜頭辣過他。我可憐的孩子還那麼小,我當時還在給他餵奶呢。

——達吉揚娜·葉菲莫夫娜·謝苗諾娃
(中士,調度員)
我們沒日沒夜地乾著。士兵們把飯盒送到電話總機旁,我們匆匆吃點東西,在總機旁打個盹兒,再戴上耳機繼續工作。根本沒有時間洗洗頭髮,我只好提出這樣的請求:「姑娘們,把我的辮子剪去吧……」
連長看到我走路的模樣,把我叫住了:「斯米爾諾娃,你是怎麼走隊列的?難道你沒學過嗎?為什麼不高抬腿?我宣布罰你三次額外勤務!」
——瑪麗亞·季莫菲耶夫娜·薩維茨卡雅-拉丘凱維奇
(游擊隊聯絡員)

我等啊等……可他們根本沒來找我。於是我又來到兵役委員會……我一連跑了好多次。最後,他們對我說了實話,護士已經太多了,不再要護士了,不過明斯克市正需要人清理廢墟……
售貨員看著我,好像我是個瘋子。我還不明白什麼是配給卡,什麼是大圍困。所有正在排隊的人都轉過身看我,我那時還背著一桿比我的個頭還要高的步槍,上級給我們發槍時,我就一邊看著槍一邊心想:「什麼時候我能長到步槍這麼高呢?」這時候,所有排隊的人突然都向售貨員請求說:「給她一些糖果吧,就從我們的配給券中扣除好了。」
我頭一次看到傷員,嚇得昏了過去。過後就挺過來了。我第一次爬到槍林彈雨中救傷員時,拚命大叫著,好像要壓倒炮火的轟鳴。後來就完全習慣了,過了十天後,我自己也被打傷,我就自己把彈片拔|出|來,自己給自己包紮……
我遇到我的繼妹,她住的村莊全被燒毀了。
那是一塊普通的林中曠地……剛剛下過雨,濕地泥濘。一個年輕士兵跪在那裡,他戴著的眼鏡少了一條腿,他就用手扶著眼鏡。這是個知識分子模樣的列寧格勒男孩,渾身被雨水淋透。他的步槍已經被繳下。我們全體人員都集合排起隊。地上到處都是水窪……我們只聽到他在求饒……在詛咒發誓,在懇求不要槍斃他,他家裡只剩下媽媽了。他哭泣不止。可還是執行了,一槍就打在額頭上,用手槍打的。這是殺一儆百,任何動搖分子都會是同樣下場。哪怕一分鐘的驚惶都不許有!不許有「私字一閃念」……
我知道爸爸陣亡了……哥哥也犧牲了。死或不死,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最可憐的是我的媽媽,她本來是個大美人,一瞬間卻變成一個老太婆,被命運折磨得不成人形,因為沒有父親她就活不下去。
read•99csw•com我已經不記得多少次了,當我們又一次上門時,兵役委員總算沒把我們趕出去:「好吧,你們至少得有一些特殊本事才行,比如做過護士啦、司機啦什麼的……你們行嗎?你們在戰場上到底能做些什麼?」我們聽不懂他的話。能做什麼?我們面前不存在這類問題啊。我們就是想打仗,這就夠了,根本沒有想過,上戰場還需要哪些本事,需要具體的能力。他一下子可把我們問住了。
您打仗隨身帶的是什麼?
我現在已經說不清那是在哪兒,是在什麼地方了……一次就有二百多名傷員擠在一個板棚里,而護士只有我一個。傷員從戰場直接運來,很多很多。好像是在某個村子里……過去這麼多年我不記得是哪兒了……但我記得,當時我連續四天沒睡覺,沒坐下來歇口氣,每個人都在喊我:「護士……小護士……救救我,親愛的!……」我從這人跟前跑到那人跟前,有一次我絆倒了,倒在地上立刻就昏睡了過去。但叫喊聲又把我驚醒。這時有個軍官,是個年輕的中尉,也是傷員,撐起沒有負傷的半邊身子對他們喝道:「靜一靜!不許叫,我命令你們!」他理解我,知道我是精疲力竭了,可是其他的人還在叫喊,他們疼得厲害呀:「護士……小護士……」我一下子跳起,拔腿就跑——也不知往哪兒跑,要幹些什麼。這是我到前線后第一次放聲大哭……
我給姑姑打電話說:「我要上前線了。」
就在當時下達了那個著名的《斯大林227號命令》:「決不後退一步!」只要後退就槍決!就地槍決,或者由法庭審判,送往專門設立的刑事罪犯營。進了那裡的人被稱為敢死隊,從包圍圈衝出來的和從囚禁中逃出來的,都被送到這些甄別集中營。打仗時,在他們身後是督戰隊……自己人對自己人開槍……
那是在秋天,我被召到兵役委員會……兵役委員親自接待了我,他問我:「您能跳傘嗎?」我承認我害怕,他又把空降兵的待遇誇了一通——服裝漂亮不用說,每天還有巧克力吃。可是我從小就有恐高症啊。「那您願意去高射炮部隊嗎?」高射炮?這我可知道是怎麼回事。於是他又建議:「那我們把您派到游擊隊去吧。」我問他:「到了那兒,我怎麼給莫斯科的媽媽寫信呢?」最後兵役委員只好用紅鉛筆在我的派遣證上寫道:「去草原方面軍……」
我們到達了前線。不料,沒有派我們去握槍杆子,而是叫我們去洗衣做飯。姑娘們全是我這個年齡,參軍前父母十分寵愛我們,我就是家裡的獨生女。在這裏我卻要搬柴草生爐子。最後我們還要把爐灰收起來,放到鍋里代替肥皂,因為肥皂還沒有運到,原來的已經用完了。襯衫都很臟,滿是虱子,還儘是血跡……在冬天要洗掉血跡很難很難……
「我要為爸爸報仇。」
「這個命令立即讓我成年了。但我們甚至久久不敢回想那件事……是的,我們是打贏了,但勝利的代價又是什麼!多麼可怕的代價啊?!」
野戰醫院對我很好,但我就是想當偵察兵。我放風說,如果他們不放我走,我就會自己跑到前線去。為此,他們還想把我開除出共青團,因為我不服從戰時條令。但無論如何,反正我是逃走了……

確實,要想馬上就告別戰前的生活是很困難的。不僅是心理,就是全身各部分都很抗拒。所以我還清楚記得當時拿著這些鞋子跑出商店時我是多麼高興,開心極了。其實當時已經是硝煙四起炮聲隆隆了……雖然人已經處於戰爭中,但還是不願意去想它,硬是拒絕相信戰爭已經開始。
我現在常常看一些戰爭影片:護士上前沿陣地時,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還不|穿棉褲,只穿一條小短裙,鳳尾髮型上戴一頂船形帽。唉,太虛假啦!難道我們這樣子還能去背傷員?……周圍清一色都是男人,怎麼能穿著一條短裙這樣爬來爬去?說實話,只是在戰爭結束時,上級才把裙子當作盛裝發給我們。也只有在那時,我們才領到了針織品內衣,不再穿男式的粗布襯衣。您知道嗎?我們真是欣喜若狂,為了能讓人看到我們裏面的內衣,我們就把套頭軍裝前面的扣子統統解開……
我們坐了好長時間的火車。和我們在一起的有從醫院返回前線的戰士,他們都是些年輕小夥子。他們給我們講前線的故事,我們坐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他們說我們會遇到敵機掃射的,我們就坐立不安地等著:敵人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掃射?於是他們又說,這樣吧,我們一起去打聲招呼,就說我們已經全都被掃射過了。
我是在戲劇學校學習的,一直夢想當一名演員。我的理想,是當拉里薩·賴斯納那樣的女人。穿著皮夾克的女政委,我喜歡她那種美麗……
戰爭爆發了……我不願意去死,又那麼害怕打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去射擊。唉,有啥法子呢!我還很怕黑,害怕進入茂密的森林。當然我也害怕野獸啦……嗯……反正我無法想象自己怎麼可能和老狼或者野豬相遇。小時候連狗我都害怕呢,因為我很小的時候被一隻大牧羊犬咬過,從此我就怕狗了。唉,有啥法子呢!我就是這樣子啦……可是在游擊隊里我學會了一切:我學會了用步槍、手槍和機槍射擊。如果需要的話,我現在就可以表演給你看,記得可牢了。我甚至還學會了除了刀鏟之外沒有任何武器時怎樣和人搏鬥。我也不再害怕黑暗與野獸了……不過見到蛇還是要繞著走,我一直不能習慣蛇。一到深夜,在樹林中常常有野狼嗥叫。我們坐在自己的掩蔽洞里,一無所有。只有外面的惡狼和身體的飢餓。我們棲身的掩蔽洞非常小,也就是個貓耳洞。森林就是我們的家,游擊隊的家。唉,有啥法子呢!戰爭結束后我就一直害怕森林了……我現在從不進入森林……
「怎麼回事?」
——葉蓮娜·巴夫洛夫娜·雅科夫列娃
(准尉,護士)
有一天外出訓練……我一想起這事就不由自主地要流淚。那是在春天,我們打完靶返回營房。我在野外采了一束紫羅蘭花,很少的幾朵。我采來后,把紫羅蘭綁在槍刺上,就這樣一路走了回來。

我們駕駛的是戰鬥機。對於所有女性身體來說,高度本身就是一個可怕的負擔,有時好像肚子直接頂住了脊梁骨。可是我們女孩子們飛得很棒,屢創奇迹,還有尖子飛行員!就是如此!您知道,我們飛行時,就連男人都看得驚奇:女飛行員又升空了!他們很羡慕我們……
我結束密碼專業培訓后就被派往前線。我要為我失去的小寶貝去報仇,那是我的女兒……本來應該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女兒……
我們剛進入車廂,訓練就開始了。一切滿不是我們在家時想象的那樣,必須很早起床,自由活動的時間一分鐘也沒有,而我們身上還保留著以前的生活習慣。只受過小學四年級教育的下士班長古利亞耶夫教我們軍事條令,他連有些單詞的音都發不準,我們很不滿意。在我們看來,他能教我們什麼啊?其實也就是教我們怎樣在戰場上求生……

可是等到我回來時,已經是四年以後了……
可我還是很慚愧。我們就是帶著這樣的良心經歷整個戰爭的。
列車晝夜兼程了許多天……有一次,我和姑娘們在一個車站用桶打水,放眼望去,差點喊出來:一列接一列的車廂里,全都是清一色的姑娘,有的唱著歌向我們招手,有的揮舞頭巾,有的揚起船型軍帽。我們突然明白:是男人不夠了,他們都犧牲或者被俘了,所以現在由我們姑娘去接替他們。
當我們被敵人團團圍住,又看不到突圍的希望時,我和護士達莎就站起身來走出了戰壕,挺胸抬頭不躲不藏了:就算腦袋被子彈打爆,也比被敵人抓住當俘虜受羞辱好。我的所有傷員,凡是能站起來的,也都站了起來……
從小就是爸爸給我編辮子,扎蝴蝶結。他自己就比媽媽還喜歡穿漂亮衣服。
我們離開了城市……大家全都出來了……那是1941年6月28日中午,我們斯摩棱斯克教育學院的學生聚集在印刷廠的院子中。會開了不長時間,我們就出城沿著老斯摩棱斯克大道趕往紅光鎮。我們一邊觀察警戒,一邊分成小組前行。傍晚時分,暑熱消退,雙腿變得輕鬆起來,我們走得更快了,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看……只有在停下來休息時,我們才轉頭向東方望去。整個地平線都被淹沒在紫色光芒中,大約是四十公里開外,卻好像映紅了整個天空。很明顯,那不是十幾幢也不是一百幢房子在燃燒,是整個斯摩棱斯克都在燃燒……
我當時在斯維爾德洛夫斯克市助產學校就讀二年級課程。我馬上想到的是:既然戰爭來了,那麼就應該上前線。我爸爸是個經驗豐富的共產黨員,曾經當過政治犯。從小他就對我們灌輸「祖國就是一切」的思想,祖國是必須保衛的。所以我毫不猶豫:咱不上前線,誰上前線?義不容辭……
我在戰爭時期是個飛行員……
在前線我失聲了……我有一副美麗的歌喉……
——瑪麗亞·謝苗諾夫娜·卡利貝爾巴
(上士,通信兵)
回到營地,營長召集大家列隊,點到我的名字。我跨前一步站了出來,可我忘記槍刺上還扎著一束紫羅蘭花。營長開始厲聲訓斥我:「軍人就應該是軍人,而不是採花女……」他弄不懂,為何在這種嚴酷環境中我居然還有心思去想花花草草。這種事情男人永遠不明白……可我沒有把紫羅蘭扔掉,而是把它悄悄取下來,揣進了衣袋。為了這幾朵紫羅蘭,我被罰了三次額外勤務……

誓言與禱告

我被轉移到距離羅斯拉夫爾不遠的克茲洛夫卡,他們從車上把我抬下來放在板凳上。我坐在那兒,身不由己地要倒下去,恍恍惚惚聽到有人說:

您知道嗎?我們當時全是那樣的情緒。我們全都認為我們所乾的這項工作——通信聯絡,實在是太渺小了,簡直是在貶低我們。我們只想到最前沿去。

夏天開始了……我正好從醫學院畢業,獲得了文憑。就在這個時候戰爭爆發了!我立刻被召到兵役委員會,得到的命令是:「給您兩個鐘頭時間,收拾一下,我們就送您上前線。」我急忙回去整理行裝,把所有東西都裝進一隻小手提箱里。
後來我們就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刺刀」,一直稱呼到戰爭結束。
人家告訴我,不管怎樣都必須學習。好吧,我去學習,不過不是學護士……我想學開槍!像他那樣去射擊。反正我已經準備好就這樣了。在我們學校常常有參加過內戰和西班牙戰爭的英雄來演講。女生都覺得自己可以同男生平起平坐,但他們瞧不起我們。反倒是在童年讀書的時候,我們常聽到的是:「姑娘們,去駕駛拖拉機吧!」「姑娘們,去當飛機駕駛員!」當然了,我這裏面含有愛情成分,我甚至想象到我和他兩人如何死在一起,當然是在同一場戰鬥中……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赫洛羅維奇
(護士)
那年我只有十九歲……可現在我已經有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孫女。瞧,這是她的照片,我簡直都不敢相信,我還會有孩子!
可是不到一個月,德國軍隊已經打到莫斯科城下了……
我記得我們都藏身在小麥田中,那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德國鬼子的自動衝鋒槍嗒嗒嗒地掃射,然後就是一片沉寂。只聽到麥浪搖動的嘩嘩聲。又是一陣德國衝鋒槍的嗒嗒嗒……我就想:以後還能聽到麥浪的聲音嗎?那是多麼愜意的聲音……

「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但是流血了……」
戰爭后都過了十五六年,每個夜晚我都還在夢中去偵察敵情。要麼夢見我的衝鋒槍打不響了,要麼夢見我們被包圍了。醒過來后牙齒還咯咯作響,一時總忘記了自己是在哪裡,在戰場上還是在家裡?
有不少可笑的事情呢……
「先把她送到食堂去,喂她吃些東西。」
1943年,我生下女兒……這時我已經和丈夫進森林參加了游擊隊。我是在沼澤地的草叢裡生產的。我要用自己的體溫烘乾尿布,焐在懷裡,溫暖了再給孩子墊上。周圍的一切都燒毀了,連人帶村子都燒成灰燼。德寇把我們的人趕進學校或者教堂……澆上煤油……聽到我們的對話后,我那五歲的侄女就問:「瑪麗亞阿姨,如果我被燒死了,會留下什麼呢?只是靴子嗎?」這就是我們的孩子問我們的話……
我自己去搜集殘骸……為我的女友尋找她的家人……我們在灰燼中搜索遺骨,就算看到有一點衣服碎片,雖然斑駁不清,我們也能認出這是誰的。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家人。我撿起一片碎布,女友馬上叫起來:「這是我媽媽的毛衣……」說著就暈倒了。還有人用床單、枕套收集骨頭,有什麼用什麼。我和女友帶了一個拎包去,撿到的還沒有半個包。我們把所有的遺骨葬在一個小公墓里,什麼都是黑色的,只有骨頭是白色的,還有骨灰……我已經熟悉了骨灰是什麼樣……骨灰是那種磷白色……
——奧爾佳·瓦西里耶夫娜·柯爾日
(騎兵連衛生指導員)
我學會了仇恨……第一次知道了這種感覺……他們憑什麼能隨意走在我們的土地上!他們算是什麼東西?我一看到這些場面就怒火中燒。他們為什麼要在這裏?
——莉利亞·米哈伊洛夫娜·布特科
(外科護士)

我原來是個醫生,就入伍了。我是出於責任感而參軍的。女兒上前線去保衛祖國,老爸很高興。那天,爸爸一大清早就跑到兵役委員會,領取了我的入伍通知書,又專門趕大早返回來,就是想讓全村人都知道,他女兒要上前線了……
那時發給我們的衣服根本不夠用:就算是發了新衣服過兩天也全都沾滿血跡。我救的頭一個傷員是上尉貝洛夫,最後一個傷員是謝爾蓋·彼得洛維奇·特羅菲莫夫,迫擊炮排的中士。1970年他來我家做客,我把他頭部受傷的地方指給女兒們看,那兒落下一塊很大的傷疤。我從炮火下一共救出了四百八十一名傷員。有個新聞記者算了算:整整一個步兵營……我們要把那些比自己重兩三倍的男人背在身上,傷員就更沉重了,不但要背人,還要拖走他的武器,他們還有軍大衣和大皮靴,都要帶走……放下一個,立刻再回去背下一個傷員,又是七八十公斤……每次衝鋒就要來回這樣五六次,而我自己也就是四十八https://read.99csw.com公斤,芭蕾舞蹈演員的體重。現在簡直不能相信……我們那時怎麼能做到這一點……
連衣裙、高跟鞋什麼的,我們實在捨不得扔掉這些東西,就把它們藏在背囊里。白天穿長筒靴,晚上就在鏡子前面偷偷穿穿高跟鞋。這事還是被拉斯柯娃發現了——過了幾天便下了個命令:所有女式衣物全部要打郵包寄回家去。必須如此!不過,我們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學會了駕駛新式飛機,這在和平時期需要兩年。
1942年12月25日,我們五十六集團軍三三三師堅守著通往斯大林格勒的一片高地。敵人決心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把它奪過去。戰鬥打響了,德軍坦克向我們進攻,但我軍的炮火打得它們寸步難行。德國人退了下去。在開闊地帶,我們一個炮兵中尉受傷了,他叫科斯加·胡多夫。幾名衛生員衝上去想把他救回來,結果都犧牲了。兩條救生犬爬過去(我在那兒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狗),也給打死了。這時,我一把扯下棉帽子,挺直身子站立起來,先是小聲,然後就高聲唱起一支我們在戰前最喜愛的歌曲《我陪伴你去建立功勛》。雙方的士兵——我們這邊和德國人那邊——全都安靜下來。
將軍回答:「好,說吧,戰士松古洛娃,請說吧!」
我的命運是在一瞬間決定的……
——斯維特蘭娜·瓦西里耶夫娜·卡泰希娜
(野戰洗衣隊戰士)

我們的夢想……就是要去打仗……
訓練開始沒有多久,我們就犧牲了兩組學員,一共四口棺材。我們一共三個團,大家都傷心地痛哭。

我們到達了斯大林格勒……那兒正在進行殊死的戰鬥,是生死攸關之地……鮮血把水和土地都染紅了……而我們必須從伏爾加河這邊跨到對岸去。根本沒有人理睬我們的央求:「你們在說什麼啊,丫頭們?誰會需要你們這些人啊!我們需要步槍和機槍射手,不是通信兵。」可是我們有很多人,八十多個女孩子。到了傍晚,那些大一些的姑娘被接受了,就剩下我和另一個小女孩沒人要,嫌我們個子太矮,沒有長大。他們想把我們留在預備隊,於是我拚命大哭起來……
早在我讀七年級時,我們家鄉就第一次有飛機來過。您想吧,那還是1936年,在那些年頭,飛機是很稀奇的。那時有個口號說:「好姑娘和好小伙兒,我們都去開飛機!」作為一名共青團員,我當然是要走在前列的,就立刻報名參加了飛行俱樂部。不過父親卻堅決反對。在此之前我們是冶金世家,幾代人都是做高爐冶鍊工作,爸爸認為冶金事業是適合女人的工作,而飛行員不是。飛行俱樂部的頭兒知道了,就特批父親和我一起坐上飛機,我帶著父親升到空中。打那天之後他不再吭聲了,也喜歡上了飛機。我以優異成績從航空俱樂部畢業,而且跳傘也很棒。我還在戰爭爆發之前嫁了人,生下一個女兒。
有一次戰鬥打響后,敵人的火力相當猛烈,把我們的士兵壓得只能趴在地上。指揮員高聲下命令:「沖啊!為祖國前進!」戰士們剛起身又被火力壓倒。再次下令,再次卧倒。這時候我站了起來,甩下了軍帽,讓大家看到:女孩子挺身而出了……這下子,男兵們也都跳了起來,和我一起沖向戰火……
呶,是這樣吧?我認識你那幫哥們兒,新聞記者那些玩意兒……哈哈哈……你怎麼不笑啊?啊?
我們被派到梁贊步兵學校,那裡是專門培訓機槍班長的。重機槍很沉,都得自己拖著走,我們就像馬匹一樣。夜間要站崗,留意捕捉每一種聲音,就像猞猁一樣,每個沙沙的響動都要密切小心……在戰爭時期,就像俗話所說,我們一半是人一半是獸。真是如此……沒有獨到的本事就活不下來。如果你只是個人類,那就無法安然無恙,腦袋隨時搬家!在戰爭中為了自保,必須要學會某些本事……必須要找回人類還沒有完成進化時的那些本事……我不是很有學問,只是個普通的會計,但我知道這一點。
和我們一起去偵察的是一個醫務人員,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走到我身邊問道:「哪裡受傷了?」
我出去尋找爸爸……就算他死了,我還是想找到他,我要和他在一起。我那時是金色頭髮,不是黑色,頭髮和眉毛都是金黃色,在城裡誰都不敢接觸我。我去到市場……見到了爸爸的一個朋友,他已經搬到農村住了,和他父母一起。他和我爸爸一樣也是個音樂家,我叫他沃洛佳叔叔。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把我藏在一輛蓋著帆布的貨車上。車上又是豬在拱又是雞在叫,開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唉,有啥法子呢!一直開到晚上。我睡過去,又醒過來……
那是另一個時代……那是另一種人……該怎麼向您解釋呢?該怎麼解釋啊……
戰士們看到我,有的送我麵包干,有的送我方塊糖,都很體貼照顧我。那時我還不知道我軍有喀秋莎火箭炮,它就偽裝隱蔽在我們後面。開始射擊時,真是天搖地動,火光四起。剎那間,我都驚呆了。震耳欲聾的轟鳴、喧囂和閃電般的火光把我嚇壞了,我一頭栽進水窪中,軍帽也丟了。士兵們看了捧腹大笑:「你這是怎麼了,小尼娜?你怎麼了,小寶貝?」
對於1941年的女孩子們……我首先想問的就是:她們都是來自何方?為什麼她們會有這麼多?她們如何敢與男人肩並肩地拿起武器?她們為什麼開槍射擊、布雷爆破、駕機轟炸,為什麼殺人?
「這有什麼呢?你們是好樣的!只要有一個人是清醒的,其他人都可以在路上睡會兒嘛。」
我回答說:「是,上尉同志,三次額外勤務!」我轉過身去要走,可是還沒邁出腿就摔倒了,人從鞋子中甩了出去……兩隻腳都被鞋筒磨出了血……

——索菲亞·康斯坦丁諾夫娜·杜布尼亞科娃
(上士,衛生指導員)
我離開家上前線時,可以說是個唯物主義者、無神論者,是個成績優異、品行良好的蘇聯女中學生。可是到了前線……在那裡我開始禱告了……每次打仗之前我都要祈禱,出聲地禱告,祈禱詞也很簡單……都是我自己的大白話……意思只有一個,就是上天保佑我能活著回家看爸爸媽媽。真正的祈禱方式我並不知道,我從沒有讀過《聖經》。也沒有人看見我祈禱,我是暗地裡悄悄祈禱,小心翼翼。因為……我們那時是另外一種人,當時都是另一種生活。您明白嗎?我們想事情和現在不一樣,我們都明白……因為……我來給您講個偶然事件……有一次,在新兵當中發現一個教徒,當他祈禱時,士兵們都嘲笑他:「怎麼樣,上帝給了你什麼幫助啊?如果上帝真的存在,又為什麼要容忍這一切發生呢?」對於一個人要趴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前痛哭,他們絕對不理解,說是如果耶穌愛你,為啥他不來救你啊?我是戰爭結束后才開始讀《聖經》的……現在我要一輩子讀《聖經》……說回到那個士兵,他也不再是一個年輕人了,就是不要開槍。他拒絕說:「我不能啊,我不能殺生!」其他人都同意殺人,但他就是不同意。時代?那是什麼時代啊……可怕的時代……就因為信教……他被送交軍法審判,兩天之後就被槍決了……造孽啊!
——尼娜·弗拉季米羅夫娜·克維連諾娃
(上士,步兵連衛生指導員)
我事先就請求媽媽,甚至是央求媽媽,到時候千萬不要哭出來。當時雖然是白天,可是天色黑沉沉的,四下里一片哭聲。我們的母親們都在為自己的女兒送行,她們簡直不是在哭,而是在號啕大叫了。我媽媽倒確實沒有哭,她那麼獃獃地站著,就像塊石頭。難道她真捨得我走嗎?不,她是在控制自己,她是怕我也突然大哭出來。我是她最小的女兒,家裡人都寵著我。而此時我的頭髮給剪得像個男孩,只剩下一小綹劉海兒。媽媽和爸爸起初都不肯放我上前線,但我那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上前線,上前線,上前線!就是今天掛在博物館里的那些宣傳畫,像《祖國母親在召喚!》啦,《你為前線做了些什麼?》啦,當時舉目皆是,對我影響可大了。當時有什麼歌曲?唱的都是「起來,強大的國家……挺起身,殊死搏鬥」這些歌。
「列兵松古洛娃請求解除她的通信勤務工作,派到開槍射擊的崗位上去。」
戰爭接近結束時,我們全家都參戰了。爸爸、媽媽和姐姐當了鐵路員工,隨著戰線向前推進,修復鐵路,我們家人都獲得了勝利獎章:父母、姐姐、我……
我立即跑到徵兵委員會,是帶病去的,扁桃體發炎還沒完全退燒呢。但我迫不及待了……
體檢以後要進行入伍宣誓。司務長拿來了全套的軍服:軍大衣、船形帽、軍便裝、軍裙。沒有女式襯衣,就發了兩件厚棉布縫製的男式長袖襯衣;沒有綁腿,發的是一雙長襪子和一雙笨重的前後都釘著厚鐵掌的美製大皮鞋。在連里數我個子最矮,體重最輕,身高才一米五三,鞋子穿三十五碼。不用說,軍工廠是不製作這麼小尺碼的軍鞋的,美國人更不會供給我們這種小號鞋,於是就發給了我一雙四十二碼的大皮鞋,穿鞋脫鞋都不用解開鞋帶,直接就可以把腳插|進鞋筒。這雙皮鞋那麼重,我穿上它只能拖拖拉拉地走路。我走列隊方步的時候,石子馬路上都迸出了火星,步伐古里古怪,根本不像在走隊列。那吃盡苦頭的第一次行軍,現在真是想想都可怕。我是準備在軍隊建功立業的,但沒有料到三十五碼的小腳卻要穿上四十二碼的大皮鞋,那麼沉重又那麼醜陋!難看死了!
直到打完仗返回家鄉我的嗓音才恢復了。晚上親朋好友聚餐時,幾杯酒下肚大家就說:「來,維拉,唱一個吧。」我就放歌一曲……
——塔瑪拉·伊拉利奧諾夫娜·達薇多維奇
(中士,司機)
那是1942年,我們越過前線去執行任務,隱蔽在一片墳場附近。我們知道,德國人距離我們只有五公里遠。這是在深夜,他們一個勁兒地發射傘式照明彈。照明彈一發接一發,此暗彼明,把很大一片地照得通亮。排長把我帶到墳場邊,指給我看照明彈是從哪裡發射出來的,那兒是一片灌木叢,裏面可能有德國人。雖說我不害怕死人,從小就不怕墳地,可我那時才二十二歲啊,又是第一回站崗,所以兩個鐘頭里嚇得夠嗆。結果,早晨我發現了一綹初生的白髮。我站崗時,眼睛緊盯著那片灌木叢,它簌簌作響,搖搖晃晃,我總覺得好像有德國鬼子從那裡走出來……好像總是人影綽綽……鬼怪精靈在附近……而我孤單一人……深夜裡在墳場站崗,這難道是女人乾的事嗎?男人們對待一切都比較簡單,他們往往就是這樣想的:該站崗了,該射擊了……而對於我們,這畢竟太難以接受了。或者一口氣急行軍轉移三十公里,背著全部戰鬥裝備,又熱又乏,連馬匹都累癱了……

這些景象永遠記在我的腦海里……

掃射之後便開始地毯式轟炸,炸爛了這片地方。我不知道還會留下什麼……
那次閱兵……我們游擊隊員和紅軍部隊一起列隊受閱,但是閱兵之後我們被通知要上繳武器,回去重建城市。我們很納悶兒:怎麼回事啊?戰爭還在進行,僅有一個白俄羅斯剛剛得到解放,我們怎麼能交出槍支?!我們每個人都想把仗打下去。於是我們來到兵役委員會,我們那兒所有的姑娘都來了……我向他們表示:我是護士,請把我派上前線。兵役委員會的同志許諾說:「好吧,我們一定考慮您的要求,等需要您的時候,我們馬上通知您。您先去工作吧。」
我畢生難忘的最強烈印象……是在戰爭的第一年。當時我們正在後撤……雖然我們是躲藏在灌木叢後面,但是我清清楚楚地都看到了,我們的戰士是用步槍和德國的坦克對陣,是用木槍托和鐵甲車拼!只要還沒倒下,他們就流著淚水怒吼著廝打,直到中了德軍機槍手的掃射。用步槍對付德軍的坦克和轟炸機,這就是戰爭的第一年……
我記得我臨行前把自己房間的花搬出來,請鄰居照看:「請幫我澆澆花吧,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柳鮑芙·阿爾卡迪耶夫娜·恰爾娜雅
(少尉,密碼破譯員)
我們家有八個孩子,前面四個都是女孩,我是老大。有一天爸爸下班回來,他流著淚說:「我以前還為我頭幾個孩子是姑娘而高興呢,都是漂漂亮亮的未婚妻。可是如今,家家都有人上前線,唯獨咱家沒有……我老了,人家不要我,你們呢,都是丫頭片子,兒子們呢,又太小……」我們全家人都很為此而難過。
說到死亡……我那時才不怕死呢。大概是年輕,或者是其他什麼原因吧……死神就在周圍打轉,可以說形影相隨,但是我從來沒去想過它,大家也從來不談論死。死神總是在我們旁邊繞來繞去,緊緊貼身,但又總是擦肩而過。有一天夜裡,我們全連出動,到我們團的作戰區域進行火力偵察。黎明時分,全連人員撤出時,在中立區傳來一陣呻|吟聲,原來我們有個傷員落在那裡了。戰士們都不放我回去:「不要去,你會被打死的。你瞧,天已經亮了。」
我掛上了電話聽筒。後來我覺得很對不起姑姑,為我的沒有理性而愧疚。後來德寇開始圍城,就是恐怖的列寧格勒大圍困,全城的人死了一半,而她竟然孤獨地活了下來。我的老姑媽。
大街上發起了支援前線的募集活動。直接就在廣場的一排桌子上擺上大托盤,人們走過來主動捐獻,有人扔進去金戒指,有人放下金耳環,也有人拿來了手錶、金錢……沒有人登記,沒有人簽名。女人們從手上摘下婚禮的戒指……
每次上哨,我都要來回不停地走路或者是大聲地讀詩。還有別的女孩就唱歌,為的是不要倒下去,不要睡過去……

——維拉·約瑟沃夫娜·霍列娃
(戰地外科醫生)
他對我們說:「殘酷的戰爭已經開始,姑娘們,你們將會遭遇很多艱難、很多危險。趁現在還不算遲,如果誰想離開,可以回到自己家裡去。願意留在前線的,請向前跨出一步……」
——葉夫蓋尼亞·謝爾格葉芙娜·薩普洛諾娃
(近衛軍中士,航空機械員)

破舊的卡車拉著增援部隊上來了,上面都是老人和男孩。發給他們每人兩枚手榴彈就投入了戰鬥,根本沒有槍,槍支只能用在正規的戰場上。一仗打下來,沒有誰還需要包紮搶救……全都戰死了……
九*九*藏*書戰前我就在軍中做電話接線員。戰爭爆發后那幾個星期,我們的部隊就駐紮在鮑里索夫,通信站站長召集我們大家排好隊。我們不是現役軍人,不是士兵,而是平民職工。
可她沒有接受,說是都講好了要在婚禮上才送她的。好看的裙子就在大火中被燒毀了。

「這是哪兒來的拇指姑娘啊?你在這兒會做什麼呢?要不,先回到媽媽身邊去,再長長個頭吧?」
僅僅過了兩個星期,這些曾經作為我們舞伴的小夥子,成了坦克學校的學員,後來又遍體鱗傷地纏著繃帶被送了回來。這太可怕了,令人恐怖!當時,我就是聽到別人的笑聲,都感覺是不能原諒的。在如此殘酷的戰爭正在進行時,怎麼還能笑出來,怎麼還可以高興?
——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季霍米洛娃
(助理軍醫)
——瑪麗亞·瓦西里耶夫娜·什洛巴
(譯電員)
「如果爸爸看到你背上了槍,他也不會好受的。」


姑娘們剛到航校來時,都是一頭長發,梳著各式各樣的髮型。我也把一條大辮子盤在頭頂上。可是怎麼洗頭呢?到哪兒去吹乾?剛剛洗好頭髮,警報響了,就得馬上跑出去。我們分隊長瑪利娜·拉斯柯娃命令所有人都要把長發剪去。姑娘們一邊剪一邊哭。後來獲得了榮譽稱號的飛行員莉麗亞·利特維亞克,當初怎麼也不願意跟她的長發分手。
——塞拉菲瑪·伊萬諾夫娜·帕納賢
(少尉,摩托化步兵營助理)

我背著第一個傷員時,兩腿軟綿綿的。我一邊背著他走,一邊哭著小聲嘟囔:「你可別死啊……可別死啊……」我一邊給他包紮,一邊哭著,還一邊溫柔地哄他。這時一個軍官從旁邊走過,對我大罵起來,甚至罵得很粗魯……

我根本就沒有多想……我有自己的專業,那是前線需要的。我絲毫也沒有猶豫和動搖。其實我沒怎麼見到誰在這個時候還想安坐家中等待什麼。我只記得一位年輕女子,她是我們家鄰居……她對我坦誠地說:「我很熱愛生活,我喜歡打扮,我不想死掉。」我見過的其他人都不是這樣子,也許他們是不想說出來,是掩飾自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您……


你為什麼不笑?你哭了……是啊,為什麼要哭呢?
後來在戰爭期間,我們再也沒有在安葬同伴時流淚,大家不再哭泣了。
但是,並沒把我們派到前線,而是派到了醫院。那是在1941年8月底,學校、醫院和俱樂部統統都住滿了傷員。但是到了次年二月,我離開了醫院,乾脆說吧,我是逃出來的,開了小差。我不可能公開提出來。我身上沒有證件,也沒帶任何物品,就這麼鑽上了衛生專列。我寫了一張紙條留給醫院:「我不來值班了,我上前線了。」就是這樣……
回到前線后,我和部隊一起很快就陷入了敵人的圍困中。正常定量是每天兩塊麵包干。埋葬死者沒有足夠的時間,就用沙土草草掩埋,用船型軍帽蓋上他們的臉……連長對我說:「如果我們這次能夠活著突圍出去,我一定要把你送回後方。我從前以為,女人在這樣的環境中是堅持不了兩天的,我就是這樣想我妻子的……」聽了這話,我委屈得都哭出來了,在這樣的時刻待在後方,對我來說比死還要糟糕。不過,雖然我的精神和心靈都頂得住,可是身子卻不爭氣,體力上負擔太重……我記得當時如何用身子背炮彈,在泥淖中運武器。尤其是在烏克蘭,春雨過後的土地非常泥濘和沉重,就像鬆軟的麵糰一樣。甚至為了在這裏挖個墓穴合葬戰友,我們也要三天三夜不能睡覺……簡直太艱難了。我們都不再哭了,因為連哭也要費力氣。就是想睡覺,想睡它幾天幾夜。
——瑪麗亞·彼得洛夫娜·斯米爾諾娃
(娘家姓古哈爾斯卡婭,衛生指導員)
——納塔利亞·伊萬諾夫娜·謝爾蓋耶娃
(列兵,衛兵員)
我撲到她身上,緊緊抱住她大喊了一聲:「媽媽,我的好媽媽!」
——納塔利亞·伊萬諾夫娜·謝爾蓋耶娃
(列兵,衛生員)
每次通過關卡后,一回到森林我就哭起來,號啕大哭啊!真對不起我心愛的孩子。可是過了一兩天我又要去執行任務了……

我可不是女英雄……我過去是一個美人坯子,從小就受到溺愛……
我們從明斯克往外運送傷員……我以前走路總是要穿高跟鞋,因為我很介意自己的個子矮。有一次一個鞋跟斷了,馬上就有人大聲喊道:「空降兵落地啦!」嚇得我趕緊把鞋子拿在手裡,赤著腳跑掉了。那是雙很漂亮的鞋子,讓我心疼不已。



「姑娘們,戰爭終究會結束,然後你們可以繼續完成學業,但現在是需要保家衛國。」
恐怕要過上幾百年才會弄清楚這段歷史:這是怎樣的戰爭?這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是怎樣造出來的?您可以設想,一個孕婦懷揣著地雷……而她還在等著自己的孩子降生……她熱愛生活,她想活下去……她當然心裏也害怕。可她還是那樣做……她那樣做不是為了斯大林,而是為了自己的後代,為了孩子們的未來。她不願意跪著生存,不想向敵人屈服……也許我們當時都太盲目了,我甚至也不否認當時有很多的事情我們根本不知道也不明白,但我們的盲目和純潔是共存的。我們就是由兩部分組成,由兩個生命組成的。您應當明白這些……
戰鬥到深夜才結束。清晨又下了一場雪,大雪覆蓋上很多很多的屍體……很多人的手臂都是朝上舉著……伸向天空……您不是問我那時候有沒有幸福感嗎?我告訴您:突然在死人堆里發現了一個活著的人,那種感覺就是幸福……
人家不批准我上前線……我當時剛過十六周歲,離十七歲還差得遠呢。我們家有個鄰居被徵召了,她是個醫助,入伍通知書送到她家,她哭個不停,因為她家裡還有個很小的男孩。於是我跑到兵役委員會對他們說:「讓我代替她去吧……」媽媽不許我去參軍,她說:「尼娜,你才幾歲啊?再說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母親就是疼愛孩子。


我們家一共三口人:媽媽、爸爸和我。父親是第一個上前線的,媽媽想跟父親一道去,她是個護士。可是父親去了一個地方,母親去的是另一個地方。我那時只有十六歲,人家不願意要我。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往兵役委員會跑,磨了一年多,總算把我收下了。
可是給媽媽寫信我從來不寫這些事。我只寫道:這裏一切都好,我吃得飽穿得暖。媽媽已經把三個孩子送上前線,她心裏夠難過的啦……
媽媽給我寫了一個禱告,我把它放在一個小盒裡,也許真的會保佑吧?最後我真的平安返回家鄉了。每次打仗之前,我都會親吻這個小盒子……
1941年年底,我收到陣亡通知書:丈夫在莫斯科保衛戰中陣亡了,他是飛行中隊長。我很愛我的女兒,但還是把她送給丈夫的家人撫養,自己就申請上了前線……

「我的小丫丫們吶!(您要是能瞧見我們當時那副模樣就好了,個個都吃不好、睡不安。而師長顯然已不是作為師長,簡直就是作為父親來跟我們說話呢。)你們也許還不明白自己在前方的作用吧。你們,就是我們的眼睛和耳朵!軍隊要是沒有通信聯絡,就好比一個人身上的血液不流動……」
——安娜·謝苗諾夫娜·杜波羅維納-庫諾娃
(近衛軍上尉,飛行員)
形勢在急速變化……我還記得最初那些日子……媽媽每天黃昏就靠在窗邊祈禱,我以前還不知道媽媽是信上帝的。她一遍又一遍對著天空禱告。
還有一次,輪到我站崗。夜裡兩點鐘,別人來換我的崗,但我不想換。我對下一班的人說:「你就站白天的崗吧,現在再讓我站一班!」我自願站了一整夜的崗,一直到天亮,僅僅是想聽聽鳥叫。只有深夜才能讓我想起以前的那種安寧的生活。

拉斯柯娃站出來說話了:「姑娘們,擦乾眼淚吧。這還只是我們的第一次損失,以後還會更多。你們要把柔弱的心攥在拳頭中……」
可是突然間打仗了,我們都出城去挖反坦克壕溝,宿舍里的東西都要給管理員。可是那裙子怎麼辦?「裙子你拿去吧,薇拉。」出城前我對她說。
我從頭至尾參加了全部戰爭……
為什麼他要罵您?
戰後我回到土拉老家,還經常在夜裡做噩夢大喊大叫。媽媽和妹妹就常常深夜守在我床頭……我總是被我自己的驚叫聲所嚇醒……
——諾娜·亞歷山德洛夫娜·斯米爾諾娃
(列兵,高射機槍手)
於是售貨員就給了我。
早在十九世紀,普希金也遇到過同樣的問題。普希金在《現代人》雜誌上刊出了投入抵抗拿破崙戰爭的處|女騎兵娜傑日達·杜洛娃的日記片段,並在按語中寫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一個年輕少女,上流貴族的大家閨秀,離開溫暖的家庭,女扮男裝出現在戰場上,去承擔連男人們都畏懼的艱難責任呢?(對手是誰?不可一世的拿破崙大軍!)有什麼事情刺|激了她?是隱秘的心靈創傷、熾烈的幻想、桀驁不馴的天性,還是愛情的召喚?……」
在戰爭之前早就風傳希特勒準備侵略蘇聯了,可是這些言論被全面杜絕,有關部門嚴禁傳播……您知道那是什麼部門嗎?它叫內務人民委員部,就是肅反特工……如果有人私下議論,不管在家裡、在食堂,或者筒子樓里,就必須躲進自己房間鎖上門,或躲在浴室里打開水龍頭。但是,當斯大林說話時,當他向我們發出號召,說「兄弟們姐妹們」時,人們頓時都忘記了自己的不滿……在我們家裡,大舅正在蹲勞改營,他是鐵路工人,一名老共產黨員。他是在工作中被逮捕的……您知道是誰抓的他嗎?是內務部……他是我們最喜愛的舅舅,我們也知道他完全是清清白白的,對此堅信不疑。他在國內戰爭中還立過功……但聽了斯大林的講話后,媽媽對我們說:「我們先保衛祖國,然後再申訴自己的冤情。」我們全家人都是愛祖國的。

我曾經在部隊里做電話接線員。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指揮官在電話中大嚷大叫:「援兵,我要援兵!我要求補充兵力!」每一天都是這樣子……
——葉夫羅西尼亞·格里戈利葉夫娜·勃柳思
(大尉,醫生)
我和女伴走了一個月,總算到了烏克蘭第二方面軍第四近衛集團軍。我們到達還沒幾分鐘,主治外科醫生出來打量我們一番,就把我們帶進手術室說:「這就是你們的手術台……」救護車一輛接一輛開來,還有史蒂倍克美國重型卡車,傷員有的躺在地上,有的睡在擔架上,我們只問了一句:「先救誰?」「先救不吭氣的……」一個小時之後,我就已經上手術台工作了。一直做下去……一連做了幾天幾夜手術,稍稍打個盹兒,然後很快揉揉眼、洗洗臉,繼續做。兩三個傷員中總有一個不治而死,我們不可能救活所有人。三分之一是死在手術台上的。
留在家裡的小女孩們都羡慕我們上前線,可成年女人們都哭了。和我一起走的姑娘當中只有一個站著沒有哭,其他全都哭了。可是後來她也禁不住淚水如潮,一次次用手帕擦眼睛。她說大家都在哭,不哭不合適。難道我們真的明白了什麼是戰爭?我們那時太年輕了……現在我還經常半夜嚇醒,夢見我還在戰鬥……夢見飛機在空中,是我的飛機,飛得很高……突然又下來……我知道是我被打下來了,只有人生的最後幾分鐘了……可怕極了,直到醒過來,直到這個噩夢散去。老年人都怕死,年輕人就知道笑。年輕人不相信死!我當時也不相信我有一天會死去……
——柳鮑芙·伊萬諾夫娜·柳布契克
(排長,衝鋒槍手)
在火車上,有個年輕的大尉愛上了我,整夜待在我這節車廂里不走。他在戰爭中身心受到很大創傷,多次負傷。他反覆打量著我,說:「小維拉,您可千萬別灰心喪氣,不要學得粗暴。您現在多麼溫柔可愛啊……我可是什麼都見識過的……」在當時那種好心情下,接下來自然發生了些什麼,人們都說,想從戰爭中潔身自好地走出來真是太難了。戰爭是個地獄。
——葉卡捷琳娜·米哈依洛夫娜·拉勃恰葉娃
(列兵,衛生指導員)
——納傑日達·瓦西里耶夫娜·阿尼西莫娃
(機槍連衛生員)
我上前線的那天,天氣好極了。空氣清新,細雨霏霏,多美麗的一天!我是早晨啟程上路的,站在家門口我就想:也許我再也回不來了吧?再也看不到我們家的花園和家門口的街道了……媽媽一邊哭著一邊緊抓著我不放手。等我走遠了,她又追上來,死死地抱住我不肯鬆開……
我們一趟又一趟地去兵役委員會……
一年後,我就上了前線……
我們已經被戰火包圍了……
「我睡著了。」
媽媽被他們射殺了……就是在我們不得不搬到猶太人隔離區去的前幾天。城市無處不在地張貼著禁令:猶太人不允許在人行道上走,不允許去理髮店,不允許在商店裡買東西……還不許笑、不許唱歌……唉,有啥法子呢!媽媽還沒有習慣這些禁令,她還總是四處逛街。大概她不相信這些是真的……也許她是去了商店?人們非常粗魯地對待她,她還報以微笑。媽媽是個絕色美女……在戰爭之前她是愛樂樂團的歌唱家,人人都喜愛她。唉,有啥法子呢!我覺得,如果她不是那麼漂亮的話,或者她一直跟我或爸爸在一起的話……我想這一切就不會發生。有個陌生人在深夜把我們帶去看她,她已經死了,身上的大衣和靴子已經不見了。這真是一場噩夢,那個可怕的夜晚!太恐怖了!媽媽的外套和靴子都被人搶走了,還搶走了她的金戒指,那是爸爸給她的結婚禮物……
現在我住在克里米亞……這座城市的人們都生活在花叢中,但我每天看著窗外的大海,依然在痛https://read•99csw.com苦中煎熬,我到現在仍然不像一個女人。我經常哭,每一天都在呻|吟。整天生活在回憶中……
為此,上級給我頒發了一枚獎章,而就在我得獎的同一天,我們又出去執行任務了。就在這天,我生命中的第一次出現了……就是我們女人的那事兒……我發現自己身上有血,驚叫著大哭出來:「我受傷了……」
1943年5月13日……正好是克拉斯諾達爾大轟炸那天。我跑下樓去,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把傷員從火車站送出去。兩顆炸彈正好炸中一個彈藥庫,彈藥箱就在我眼前飛到六層大樓那麼高併發生爆炸,爆炸的巨浪把我甩出去撞到牆上,我失去了知覺……我醒來時,已經是傍晚。我抬起頭,試著掐掐手指,還能動彈,左眼感覺濕乎乎的,走到辦公室,那裡到處是血。我在走廊里看到我們的護士長,她一時都沒認出我來,問道:「您是誰?從哪兒來的?」等走近一看是我,驚叫了起來:「柯賽尼亞,這麼久,你去哪裡了?傷員們都餓壞了,可你人影都不見了。」別人草草地給我包紮了頭部和左臂的傷口,我馬上就去打晚飯。我當時是雙眼發黑,汗如雨下。剛開始分發晚餐,我就暈倒了。恍惚意識到別人把我抬了起來,還聽到:「快點快點!」過了一會兒又聽到有人在說:「快點快點!」
這究竟是因為什麼?!百年之後,問題依舊……
——阿爾賓娜·亞力山德洛夫娜·漢吉穆洛娃
(上士,偵察員)
——安東尼娜·格利戈里耶夫娜·邦達列娃
(近衛軍中尉,一級飛行員)
這下我是真的睡在床上了,您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說,我不是睡在篝火邊的草上,不是睡在大樹下的帳篷中,而是睡在暖融融的醫院里,睡在有床單的病床上了。我一覺睡了七天都沒有醒來。後來別人告訴我:護士們曾經喚醒我,喂我吃飯,可我全都不記得了。七天後我才真的醒了過來,醫生來查看了一番,說:「身體強壯了,已經恢復過來。」
我們出發時,驚訝地看到車窗外的站台上已經擺放了屍體。戰爭已經在進行……不過青年就是青年,我們還一路高歌,甚至還很高興,紛紛說笑打趣。
我那天本來是有個約會……我簡直就像插上翅膀飛著過去的……我還以為他那天會向我表白,說「我愛你」呢,不料他滿面愁容地來了:「薇拉,戰爭來了!我們要直接從課堂被派上前線去。」他是讀軍校的。這樣子,我當然也必須讓自己扮演聖女貞德的角色。只要能上前線,只要能拿起武器,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在一起是必須的!我跑到兵役委員會,但遭到嚴厲駁回:「我們現在需要的只是護士,而且至少要學習六個月。」六個月?我呆住了。對我來說,這可是感情問題啊……
我們要乘火車走了,媽媽一連好幾天守候在車站上。看到我們要集合,她趕緊跑過來,把餡餅和十幾個雞蛋塞給我,然後就暈倒了……

——安東尼娜·格利戈里耶夫娜·邦達列娃
(近衛軍中尉,高級飛行員)
——葉蓮娜·安東諾夫娜·庫金娜
(列兵,司機)
1943年6月,在庫爾斯克戰線,上級授予了我們一麵糰旗。當時,我們這個團,第六十五集團軍一二九獨立通信團,已經有百分之八十是女性。我很想好好同您講講,讓您明白,當時在我們心靈深處產生了怎樣的想法。我們當時是那樣一種人,今後不會再有了,完全絕種了!我們是如此天真、如此真誠,有絕對的信念!我們團長接過旗幟,下達指令:「全團官兵,單膝下跪向團旗致敬!」此時此刻,我們所有的女兵,是多麼幸福啊!這是對我們的信任,我們現在和其他兄弟團,不管是坦克團還是步兵團,都平起平坐了!我們站在那兒哭啊,個個淚如泉湧。現在您是不會相信的,當時由於一種震撼,我全身綳得緊緊的。我身體是有病的,患有夜盲症,是因為營養不良和神經過度疲勞引起的。可是授過團旗后,我的夜盲症居然好了。知道嗎?第二天我就沒病了,身體完全恢復了健康。這是通過心靈震撼而治愈的……
我們大家都有個相同的願望:上前線。害怕嗎?當然有些怕……不過反正就那麼回事……我們到了兵役委員會,可是那兒的人卻對我們說:「再長長吧,姑娘……你們還嫩呢……」是啊,我們當時都只有十六七歲。不過我還是達到了目的,他們把我收下了。我本想和女友進狙擊學校的,可是人家告訴我們:「你們只能當調配員,而且沒工夫教你們打槍。」
兵役委員會貼出了一份公告:「需要司機。」我就是從司機訓練班出來的,學了六個月開車……我本來是個教師(戰前我讀過中等師範),但根本無人問津,戰場上誰需要教書的?需要的是軍人。我們訓練班裡有很多姑娘,組建了整整一個汽車營。
一個年輕漂亮又風趣幽默的小夥子被打死了,平躺在地上。我本來以為所有犧牲的人都會得到隆重安葬,但人們只是把他抬起來,送到了一片榛樹林里,草草挖了個墳坑……既沒有棺材,也沒有任何儀式,就把他放進坑裡了,然後直接蓋上了土。陽光是那麼強烈,照曬著他……那是在暖融融的夏天,連遮太陽的篷布也沒有,沒有任何陪葬,只好讓他穿著身上現有的軍裝和馬褲。好在他的服裝還是嶄新的,顯然他剛到前線不久。就這樣把他安葬了,坑很淺,剛好夠他躺進去。他的傷口不大,卻是致命傷——一槍命中了太陽穴,血也流得不多。這樣一個人現在躺在那兒,就跟活著一樣,只不過臉色是蒼白的。

因為像我這樣憐憫和哭泣是不許可的。我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盡,可是還有很多很多傷員要救。我們乘車一路過來,到處躺著死人……剃得精光的腦袋泛著青色,就像被太陽曬過的土豆……他們就像遍地的土豆散落著……姿勢還是像在奔跑一樣,卻已經橫屍在被炮彈翻耕過的野地里……就像散落的土豆……
在戰爭中我曾想過:對於所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永遠不會忘。而事實上好多事情都被我逐漸淡忘了……

我又走上前一步,她還在說:「女公民,趁天還沒黑下來,您繼續趕您的路吧。」
——薇拉·丹尼洛夫采娃
(中士,狙擊手)
我跑到科斯加跟前,彎下腰,把他抱上小雪橇,拉回我方陣地。我一邊走一邊暗自想:「只要不打後背就行,寧可讓他們打我的腦袋。」當時的每分每秒都可能是我生命的最後一瞬間……想知道我當時感覺到痛苦沒有?太可怕了,我的媽啊!可是最終,一聲槍響也沒有……
至今我還記得我救護的第一個傷員,常常會想起那張面孔……他是大腿根附近開放性骨折。您想想看,骨頭都戳了出來,傷口稀爛,肉全都翻到外邊。骨頭都出來了……我雖然從書本上知道該怎麼處置這種傷口,可是當我爬到他跟前看到這樣子時,我支持不住了,噁心得直想吐。突然,我聽到了說話聲:「小護士,給我點水喝。」這是那個傷員在對我說話,好可憐。我到今天還記得這情景。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我突然冷靜下來了。「哼!」我心裏責備自己,「好一個屠格涅夫筆下的貴族少女!人家受傷都要死了,而你這軟弱的造物,還噁心啥呢……」我趕快打開急救包,給他包紮傷口。就這樣,我開始鎮靜下來,提供了我力所能及的戰地服務。
而我再一次沉入了睡夢中。

——波林娜·謝苗諾夫娜·諾茲德拉喬娃
(衛生指導員)

紀律、條令、等級標誌——所有這些軍中奧妙我們並不是很快就掌握的。我們就是每天站崗放哨守衛飛機。按照條例規定,如果有人過來,必須命令他站住:「站住,哪一個?」可是,我的一位女伴有一天站崗看到團長遠遠過來了,竟然大聲喊道:「請停一下,那是誰呀?對不起您,我可要開槍了!」您說可笑不?她竟然喊:「對不起您,我可要開槍了!」對不起您了……哈哈哈……
我就告訴他,我們是如何運送傷員,在回來的空車上睡著了。
我不聽他們勸阻,堅持爬了回去。找到了那個傷員,我用皮帶把他拴在我的胳膊上,花了八個小時硬是把他往回拖,活著拖了回來。連長知道后大怒,宣布以擅自離隊的罪名將我拘捕了五天。可是副團長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她應該得到獎勵。」
我只好去找拉斯柯娃:「隊長同志,您的命令執行了,只有利特維亞克違抗命令。」

那是1941年的6月9日,我剛剛成年……滿十八周歲就是成年人了。兩個星期後,確切地說是十二天之後,開始了這場可惡的戰爭。我們被送去建設加格拉至蘇呼米的鐵路,徵召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我還記得我們吃的是什麼樣的麵包。幾乎沒有麵粉,全都是湯湯水水而已。就是這種麵包在桌子上,旁邊放著小水盆,我們只能用舌頭舔舔罷了。
姑姑在電話那頭回答我:「馬上回家!午飯都要涼了。」
我們和媽媽一起被疏散到斯大林格勒。斯大林格勒被圍困時,我們都自願上了前線。全家都上前線了:一個媽媽和五個女兒。父親那時早已在作戰了……
我們住的帳篷搭在兩條河流之間的水草甸中。悶熱又潮濕,蚊子黑壓壓的,臨睡前必須從帳篷里把蚊子熏出去,一到黎明就漏水,真是一夜都睡不了一刻安寧覺。
——柯賽尼亞·謝爾蓋耶夫娜·奧薩德切娃
(列兵,管理護士)
——烏里揚娜·奧西波夫娜·赫姆澤
(中士,話務員)
在戰爭爆發前幾天,我和閨密談到戰爭,我們都堅信不會打仗的。我和她去電影院,正片前放的新聞紀錄片就是里賓特洛甫和莫洛托夫在互相握手,畫外音解說深入我腦海中:德國是蘇聯的忠實朋友。

恐懼氣氛和一提箱糖果

聽到命令全體列隊……我們馬上按照個頭高低排列站好,我是最矮的一個。連長走過來,掃視了一遍,朝著我走過來:
我做夢都在想如何報仇,也想象著如何壯烈犧牲,以後會有人寫一本關於我的書。我的名字將永遠被人牢記,這就是我的夢想……
幾十年過去了,我還想聽到什麼?是曾經在莫斯科或斯大林格勒城下爆發的戰役原委?是對軍事行動的具體描述?是那些被人遺忘的大大小小高地的名稱?我難道是需要有關陣地和戰線移動的敘述、退敗和反攻的紀事、游擊隊敵後襲擊和破壞火車的數量,和所有那些已經被寫過數千本書的東西嗎?不,我要尋找的是另類,我要搜集被稱為精神科學的東西,我在沿著心靈生活的足跡,去從事心靈的記錄。對我來說,人的心路歷程比他們經歷的事件更為重要,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並不重要或者並不那麼重要,更不是第一位的。令人激動和恐懼的是另一個問題:在戰場上,人們的內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所看到並理解的究竟是什麼?他們普遍怎樣對待生與死?最後,他們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我是在寫一部感情史和心靈故事……不是戰爭或國家的歷史,也不是英雄人物的生平傳記,而是小人物的故事,那些從平凡生活中被拋入史詩般深刻的宏大事件中的小人物的故事,他們被拋進了大歷史。

我最受不了的是給人截肢……常常要做高位截肢,就是把整條腿都鋸下來,當我把斷腿搬出去,放到盆子里時,抱都抱不動。我記得,那些斷腿都很沉。我輕輕地抱著,不能被那個截肢的傷員聽到,又像抱個孩子,像照顧嬰兒那樣小心翼翼……特別是幾乎從大腿根上截下來的腿,我最受不了。那些麻藥還起作用的傷員,要麼是在呻|吟,要麼就在叫罵,俄語中所有罵人的話都用盡了。我身上總是濺著血跡……像點點櫻桃一樣……不過是黑色的……
——維拉·弗拉季米洛夫娜·謝瓦爾德舍娃
(上尉,外科醫生)
我開車做什麼?……就是每次戰鬥結束後去收屍,戰場上到處都是散落的屍體,都是年紀輕輕的小夥子。有一次,突然發現一位姑娘的屍體躺在地上,一個戰死的女孩子……所有人頓時都沉默無語……
我有一件很拉風的褶邊新裙子。我的閨密薇拉一直很喜歡它,她還試穿過好幾次。我已經答應了,要在她結婚那天送給她。她正在準備結婚,未婚夫是一個好小伙兒。
當我看到第一個法西斯士兵時,我一個字也說不出,我失語了。他們都很年輕開朗,滿面笑容。不管他們在哪裡駐紮下來,只要看到水管或者水井,就洗開了。他們的袖子總是捲起來,不停地洗啊洗的……到處都在流血,到處都是哀號,而他們還走到哪兒洗到哪兒……我心頭的仇恨直往上躥……我回到家時,一連換了兩件襯衫,即便如此,內心還是充滿反感,因為德國兵來過這裏。我一連幾夜都無法入睡,難以自制。而我們的鄰居——克拉娃大嬸,看到德國人走在我們的土地上,一下子就氣暈了,就在她自己的家裡……因為她實在忍受不了德國人,很快就死去了……
——克拉芙季亞·伊萬諾夫娜·傑列霍娃
(空軍大尉)

戰場生活和瑣事

瑪申卡·松古洛娃又是頭一個按捺不住自己:「將軍同志!列兵松古洛娃就像一把刺刀,時刻準備執行您下達的每一項戰鬥任務!」

就是這樣……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冬天,一群被俘的德國兵走過我們的部隊。他們凍得瑟瑟發抖,襤褸的毛毯蓋在腦袋上,身上的大衣都結了冰。嚴寒使得森林里的鳥兒都飛不起來,連鳥兒都凍僵了。在俘虜行列中有個士兵……還是個小男孩……他臉上的淚水都結冰了……我當時正推著一獨輪車的麵包去食堂。他的眼睛就一直離不開我的手推車,根本不看我,就是死盯著獨輪車。那是麵包……麵包……我拿出一個麵包,掰了一塊給了他。他拿在手裡……還不敢相信。他不信我會給他麵包……不相信!
——埃琳娜·費多洛夫娜·克瓦列夫斯卡雅
(游擊隊員)
——安娜·伊萬諾夫娜·貝麗婭
(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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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在那種處境里怎樣埋葬死者?只好就近,在我們所待的掩體附近,挖個坑,把他們埋掉就得。只留下一個土堆,不用說,只要是德國人緊跟過來,或者開來汽車,墳頭會立刻被軋平,成為普普通通的平地,什麼痕迹都不會留下。我們經常在樹林里掩埋戰友……就在那些橡樹底下,在那些白樺樹底下……
我還記得那次我得到一次短期休假。在回家看望姑姑之前,我走進一家商店。戰爭之前我就非常喜歡吃糖果。我說:「給我來一盒糖果。」
——安東尼娜·瑪克西莫夫娜·克尼亞傑瓦
(下士,通信兵)
「就是這個姑娘嗎?」
我想說……我要說話,統統說出來!總算有人願意聽聽我們說話了,我們沉默了這麼多年,即使在家中也不敢出聲,都幾十年了。從戰場回來的第一年,我說啊說啊,可是沒有人要聽。於是我靜默了……現在你來了真好。我一直在等著什麼人,我知道有人會來,一定會來的。那時我還年輕,純潔無瑕,真可惜。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甚至記不得了……
糖果。
我母親沒有兒子,她一共養了五個女兒。我對音樂有出色的感覺,曾經夢想進音樂學院學習。但是聽到廣播里宣布戰爭爆發后,我立即決定要把自己的天賦聽力用到前線上去,我可以當通信兵。
到了1942年……我自願報名到第三二〇一疏散醫院工作,這是一所非常龐大的前線醫院,隸屬於外高加索與北高加索前線和濱海獨立軍區。戰鬥十分慘烈,傷員越來越多。我被派去做食品分發,這是要晝夜值班的,上午要分發早餐,晚上要供應晚餐。幾個月後我的左腿受了傷,就用右腿跳著走路,繼續工作。後來又提拔我當了管理護士,也是全天候工作。我的全部生活就是在工作中。
——瓦蓮京娜·巴甫洛夫娜·馬克西姆丘克
(高射炮手)
那是我人生中看到的第一個死者……我低頭站在他旁邊哭……痛哭不已……就在這時有傷員喊叫起來:「快來給我包紮腿啊!」他的一條腿在褲子上搖晃著,已經被炸斷了。我撕下他的褲子。「把我的腿給我,放在我旁邊!」我就那樣做了。他們只要還有意識,就絕不丟下他們的手臂或腿腳。他們要回自己的斷肢,就是死了,也要埋葬在一起。
——瑪麗亞·賽麗維斯特羅夫娜·巴若科
(戰地護士)
我們在士麥林卡火車站遇到非常猛烈的轟炸。火車停了下來,我們都四散逃離躲避。有一位副政委,昨天才切除闌尾,今天就已經在奔跑了。我們在森林里坐了一整夜躲避飛機,可火車已經被炸成了一堆廢銅爛鐵。清晨,德國飛機又超低空飛行,仔細搜索樹林。我們還能躲到哪兒去呢?又不能像田鼠一樣鑽到地下去。我抱緊一棵白樺樹站牢:「啊,我的親媽呀!……難道我就這麼死了嗎?要是我能活下來,我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後來我無論對誰講起我怎樣緊抱著白樺樹不放,都引起一陣笑聲。其實,當時真是千鈞一髮啊,不是嗎?我就是那麼直挺挺地站著,死抱住白樺樹厲聲尖叫……
我準備上前線的時候……您不會相信……我那時以為戰爭不會打多久。我們馬上就會戰勝敵人!我還買了一條十分喜愛的裙子、兩雙襪子和幾雙鞋。那是我們從沃羅涅日撤退時,我記得當時我們衝進商店,又為自己買了一雙高跟鞋。我記得很清楚,撤退的時候,城市上空已經是黑煙籠罩——但是商店居然還開業,真是奇怪!不知怎麼地,我就是喜歡買鞋子。直到現在我還記得,那雙鞋子多麼精緻優雅……我買到的是一種精神愉悅……

後來我見到政委,就說:「政委同志,我很慚愧。」

後來上面舉辦了護士訓練班,父親趕緊把我和一個妹妹送去。那年我十五歲,妹妹十四歲。爸爸逢人就說:「我是為勝利盡最大貢獻了……獻出我親愛的女兒……」當時根本沒有其他的想法。
瑪利娜·拉斯柯娃儘管具有女性的溫柔,但畢竟是個稱職的十分嚴肅的領導。她命令我回去:「要是你連上級指示都不能完成,還算什麼黨小組長!向後——轉,開步——走!……」
「在哪裡?」
人民預備役第一近衛師成立了,我們幾個女孩被錄取到野戰醫院。
我們遇到了空襲……敵機一遍一遍地轟炸,沒完沒了地轟炸。人們都爭先恐後四散逃命……我也拚命地跑。忽然聽到有人在聲音微弱地呼喊:「幫幫我……救救我……」而我還在繼續跑……過了一會兒,喊叫聲又傳到我耳朵里,我這才突然感到了肩膀上救護挎包的分量,還有一種負疚感。恐懼頓時拋到九霄雲外!我扭頭就往回跑:原來是一個受傷的士兵在呻|吟。我立刻衝上去為他包紮,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蘿拉·阿赫梅托娃
(列兵,射手)

我打到了華沙……大家都像是散兵游勇了。用我們的話說,步兵是戰爭中的無產階級。我們簡直就是爬行前進……不要再多問我了……我真不喜歡戰爭書籍,不喜歡看英雄書籍……實際上我們都疾病纏身,咳嗽不斷,睡眠不夠,骯髒不堪,衣衫襤褸。餓肚子更是家常便飯……但是,我們勝利了!
我小孩子時是什麼樣子?那時我就敢和人打賭從學校二樓往下跳。我喜歡足球,總是在男生比賽中當守門員。蘇芬戰爭開始后,我不顧一切地奔向芬蘭前線。1941年,我剛剛讀完七年級,準備進入中等技校學習,就聽到姑姑哭著說:「戰爭爆發了。」我聽了還挺高興,因為那就可以上前線,可以去打仗了。我哪裡知道流血是怎麼回事?
所有比我年紀大的朋友,都被送上前線了……剩下我獨自一人沒被錄取,我痛哭了一場。別人對我說:「丫頭,你應該去學習啊。」
整個戰爭中我都在想,要是能夠坐在家裡依偎在媽媽身邊該多好。我有個漂亮的媽媽,非常美麗的媽媽。唉,有啥法子呢!我自己又不可能決定……身不由己……我們被告知……德國佔領了城市,我知道自己是猶太人。戰前我們所有民族都和睦相處:俄羅斯人、韃靼人、德國人、猶太人……不分你我。唉,有啥法子呢!我以前甚至都沒有聽說過「猶太佬」這個詞,因為我只是和父親母親還有書籍住在一起。戰爭開始后,我們變得跟麻風病人似的,到處都被人驅趕,人人都對我們避之不及。甚至我們過去的一些朋友也不再打招呼,他們的孩子也不敢同我們打招呼。有些鄰居還對我們說:「交出你們所有的東西吧,反正你們也不需要這些東西了。」在戰爭之前我們與他們還都是好朋友啊,每天叫著沃洛佳叔叔啦、安娜阿姨啦……忽然間全都變了!
我從車上,向媽媽久久地揮手,揮手……
第一次作戰,軍官們就不斷把我從掩體上推下去,而我總要從戰壕里探出頭,好能親自看到一切。那時是充滿了好奇心,幼稚的好奇心……很天真呢!連長就大聲吼道:「列兵謝苗諾娃,列兵謝苗諾娃,你瘋了嗎!我的小祖宗啊……敵人會殺死你的!」我當時還不能夠明白,我只是剛剛來到前線,怎麼就一定會被殺死呢?我那時還不知道,死亡是一件多麼尋常的事情,又是多麼隨意的事情。死神是不請自來而並非相約而至的。
上前線的前一晚……我在女兒的小床邊上跪了一整夜……
直到今天我都沒勇氣到森林里去,特別是到長著老橡樹和白樺樹的森林……我不能在那種地方停留……
我那時候正懷著第二個孩子……已經有一個兩歲的兒子,我又懷孕了。但就在這時爆發了戰爭,我老公上了前線。我就去了我自己的父母家,做掉了……嗯,您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做了流產……雖然那時流產是禁止的……但周圍都是哭聲和眼淚,叫我怎麼生孩子……可惡的戰爭!在死亡中間怎樣生育?
這些景象永遠記在我的腦海里……
我走進門先問了好,又說:「請允許我在這兒過一夜吧。」
現在我們是一步三回頭,就好像我們的後背在受著燒烤。但我們一整夜都腳步不停,天一亮就開始工作了,挖反坦克壕溝,寬度三米半,深度七米,裏面要像陡峭的牆壁一樣。我挖得鐵鏟都像烤紅了似的,沙土好像都紅了。可是我的眼前還是浮現著鮮花和丁香叢中的家屋……白色的丁香……
什麼?
從戰爭開始的頭幾天起,我們飛行俱樂部就開始了重組:男人都當兵走了,我們女人接替了他們的工作。學員都由我們來教,從早忙到晚,工作很多。我丈夫是第一批上前線的,只給我留下了一張照片:我倆雙雙站在飛機前,戴著飛行員頭盔……這樣一來,只有我和女兒相依為命,所有時間都住在營地里。怎樣過日子?我每天凌晨四點鐘要去飛行,早上出去就把女兒關在家裡,給她留下熬好的粥。等到傍晚回家時,也不知道她是吃了還是沒吃,反正她渾身上下都是粥。女兒甚至從來都不哭,只是瞪著眼睛看我。她長了一雙大大的眼睛,像我的丈夫……

我出生在克里米亞……距離敖德薩不遠。1941年,我從克爾登姆區的斯洛博德中學十年級畢業。戰爭爆發后,開始幾天我一直從電台收聽廣播。我聽懂了,我軍是在撤退中……我跑到兵役委員會要求參軍,被送回了家。又去了那裡兩次,兩次被拒絕。7月28日,後撤下來的軍隊通過我們斯洛博德,我就與他們一起奔赴前線,根本沒有什麼入伍通知書。
就這樣,我投奔了游擊隊……
於是我和其他幾個女孩就去學了護理課程。訓練班要求我們至少學習六個月,而我們堅決表示:不!時間太長了,對我們不合適。還有一個學制只有三個月的短訓班。說實話,三個月我們也認為太長。好在這個訓練班就要結業了,我們便申請參加考核。只學習了一個月,晚上在醫院實習,白天上課。就這樣,我們總共只學了一個月多一點……
她們的聲音……幾十種聲音……揭開了不同尋常的真相,深深重創了我。而這個真相,在我從小就熟悉的「我們是勝利者」的簡短定論中卻沒有立錐之地。現在,彷彿發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那些昂揚激|情原來是一種最短命的物質,很快就消融于活躍而複雜的人類命運之中。命運卻往往又是深深隱藏在文字語言的背後。
我病了,被送到醫院。我們並排睡在地上,很多人生病發高燒打擺子。我躺著那兒正哭呢,病房門開了,醫生出現在門口(她不可能邁進門來,因為床墊鋪滿了)說:「在伊萬諾娃的血液中發現了瘧原蟲。」她說的就是我。但她不知道,對我來說,自從在讀六年級時從書本上知道了瘧疾之後,最害怕的東西莫過於瘧原蟲。但此刻,廣播里不停地播放著:「起來,強大的國家……」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我想:「我得趕緊治好病,立即去前線。」
——加琳娜·德米特利耶夫娜·扎波爾斯卡婭
(電話接線員)
我不記得媽媽的樣子……記憶中只有模糊的影子和輪廓……忽而是她的臉,忽而是她的身形,探過身來俯視著我,很近很近。其實那也是我後來的感覺。母親去世時我才三歲。父親是個職業軍人,在遠東工作。他教過我騎馬,這是我童年最深刻的印象。爸爸不希望我長成一個俗不可耐的嬌小姐。我記得從五歲起,我就在列寧格勒和姑姑住在一起。姑姑在俄日戰爭中當過護士,心地善良。我愛她,就像愛自己的親生母親……
從醫學院畢業后我回到家鄉,家裡有個生病的父親。戰爭就在這時候爆發了。我記得戰爭是在早上……而我得知這個可怕消息是在上午……樹上的露水還沒幹呢,人們就在說戰爭來了!直到上了前線之後,我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我好像突然發現草叢和樹木上的露珠那麼晶瑩剔透,那麼清澈明亮。大自然和人類社會發生的事情有著那麼鮮明的反差。那一天陽光明媚,鮮花盛開,遍地都是我最喜愛的矢車菊,在草地上星星點點,時隱時現……
我那年剛滿十八歲……自己高興得就像過節一樣。可是周圍所有人都在大叫:「戰爭來了!戰爭來了!」我記得人們都在痛哭,走到街上見到的人,他們都在哭。甚至有些人在向神禱告,這是早就幾乎見不到的情景了……人們公開地祈禱,公開地在胸前畫十字。我們在學校里受到的教育,是說上帝根本不存在。可是,我們的坦克和我們好看的飛機都跑到哪兒去了?我們以前總是在遊行中看到它們,總是為它們而驕傲啊!還有,我軍的統帥們都去哪兒了?布瓊尼呢?當然……驚慌失措只是一段時間。之後就開始想另一件事了:如何去戰勝敵人?

你想問在戰爭中最可怕的是什麼?你在等我答覆……我知道你在等什麼答案……你以為我的答覆一定是,戰爭中最可怕的就是死亡,是丟掉性命。

您要問,我們那兒的姑娘們都是些怎樣的人?我們游擊隊有個叫切爾諾娃的,已經懷孕了,還把地雷夾在腰裡,緊靠著胎兒噗噗跳的心臟。通過這件事您就可以清楚地知道我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了。唉,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又何必說?我們從小就受這種教育:祖國就是我們,我們就是祖國。我還有一位女友,她帶著女兒走遍全城,在小姑娘的裙子里,好幾層傳單裹在身上。女兒舉起小手,央求媽媽說:「媽媽,我太熱了……媽媽,我難受……」這時大街上布滿了德寇和偽警。德國人還可能瞞過去,要想矇騙偽警就太難了。他們也是俄國人,他們了解你的生活,能看透你的內心,猜到你的心思。
在戰爭期間我變化太大了,以至於當我回到家時,媽媽都沒認出我。別人指給我看她住的地方,我走到門前敲門。裏面回應:「來啦來啦……」
——瑪麗亞·阿法納西耶夫娜·加拉楚克
(助理軍醫)
她有三個兒子,一個都沒活下來。房子被燒毀,孩子被燒死。她坐在地上逢人就哭訴,哭訴自己的不幸。等她終於站起身來,又不知道該去哪兒,該去找誰?
——尼娜·阿列克賽耶娃·謝苗諾娃
(列兵,通信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