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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只獲得了小小的獎章……」

「我們只獲得了小小的獎章……」

「我們怎麼給他們包紮呢?弄痛他們還是正常包紮?」
他們已經不是敵人,而只是普通人,是並排躺在一起的兩個傷員。在他們之間出現了人情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過,這種情形發生得那麼快……



唉,唉,姑娘們……這可惡的戰爭,它是多麼卑鄙啊……我們會永遠記住那些女伴……

我們剛剛停下腳步,立刻建起醫院,傷員很快運送過來了。可就在這時我們突然又聽到了疏散的命令。但只能運走一部分傷員,還有些不能運走,因為沒有足夠的車輛。上級催促我們:「留下他們,你們自己快離開。」我們整理行裝的時候,傷員們都在一旁望著,一雙雙眼睛注視著我們。他們的目光中包含了一切:有謙卑也有屈辱……他們哀求:「兄弟們!姐妹們!不要把我們丟給德國人。你們向我們開槍吧。」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只有能夠站起來的,才能和我們一起走。不能站起來的傷員就只能躺在那裡。我們都不敢抬起自己的眼睛,因為已經無力幫助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我那時很年輕,一路哭著離開……
「包包裏面可有我的證件啊。」
有一次運來了一位傷員……躺在擔架上,全身上下都紮上了繃帶,連腦袋也受了傷,臉幾乎一點也沒露出來。他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也許我使他想起了誰,他對我叫著:「拉莉莎……拉莉莎……親愛的……」顯然他是在呼喚他愛著的一個姑娘。可是我正好也叫這個名字,但我知道我從不認識他,可是他卻在叫我的名字。我走近他,莫名其妙,獃獃地注視著他。「你來了?是你來了嗎?」他喃喃地說。我抓住他一隻手,俯下身子……「我知道,你準會來的……」他的嘴唇嚅動著,但我弄不懂他說的是什麼。現在我只要一回想起當時的情形,眼淚就會禁不住湧出來,簡直講不下去。他又說:「我離開你上前線時,都沒能來得及親你。現在,你親我一下吧……」

布娃娃和步槍

我和丈夫早先住在馬加丹地區的極北鎮。丈夫當司機,我當檢查員。戰爭剛一爆發,我們兩人就申請上前線。有關部門答覆我們說,你們應當干好本職工作。於是我們便給斯大林同志發電報,並捐獻了五萬盧布來建造坦克(當時可是一筆大錢,是我們家全部的積蓄),並表達了我們倆共同上前線的心愿。我們收到了政府的感謝信。1943年,我和丈夫被派到切里亞賓斯克坦克技術學校學習,我們作為旁聽生在那裡畢了業。
士兵們坐下休息時,就卷一支煙三個人輪流抽。可是當第一個人抽煙時,第二個人和第三個人就睡著了,甚至打起呼嚕……
唉!那麼多的傷啊……全身上下四分五裂,裡外都是傷……真叫人發瘋……子彈片、手榴彈片、炮彈片,炸開頭顱、炸進肚腸、切碎整個身體。我們把金屬碎片連同士兵的紐扣、破爛的大衣襯衫還有皮帶一起從他們身體上除下來。有個士兵整個胸腔都被炸開,心臟都暴露在外,怦怦跳動著,不用診斷就知道人已經不行了……我給他做了最後的包紮,硬是撐住不要哭出來。我希望快點結束,讓我躲在某個角落裡去大哭一場。他忽然對我說話了:「謝謝你,小護士……」並伸出手給我,手中有個小塊金屬似的東西。我猜想那可能是一枚刀槍交叉的徽章。「你為什麼要給我?」我問他。「我媽說,這護身符會保佑我,但我已經不再需要了。也許你會比我幸運?」他這樣說完就翻身面向牆壁了。
上戰場第一天,我就看到了第一個死人……事情發生在一所學校的校園,那裡安置了臨時醫院,一塊彈片飛進來,一位助理醫生受到致命傷。我當時就想:對於結婚來說,媽媽堅持說我年紀太小,但是對於戰爭來說,可就不是了……我親愛的媽媽……
截掉胳膊或大腿,開始根本不見血……只有白凈凈的肉,過一會兒才湧出血來。我直到現在還不能切雞肉,特別是一看見白雞肉,我的嘴裏就會湧出一股咸津津的味兒來……
但是從戰爭第一天起,我就確信,敵人不會戰勝我們。我們的國家這麼大,無邊無際……
我忘不了有一次,運來了一個傷員,用擔架把他抬來時,有人抓起他的手給我看,說:「算了吧,他已經死了。」他們就走了。這時候傷員卻出了聲響,我跪在他前面,發現他還有點氣,我驚叫了一聲,連忙喊醫生:「大夫!大夫!」人們把躺著的醫生扶起來,搖著他讓他醒過來,可他又倒下去了,像一捆乾草似的,睡得死死的,甚至用氨水也熏不醒他。原來,在這之前他已經三天三夜沒睡覺了。
本來我說什麼也不相信……更不知道自己也會在行軍時睡覺。可在隊伍里我竟然真能一邊走一邊睡,結果一頭撞在前面人的身上才醒過來,然後又繼續睡。戰士在哪兒都會睡得很香甜。有一回,我在黑暗裡打盹,沒有往前走,而是走偏了。我還九_九_藏_書在野地裡邊走邊睡,一直走到一條水溝里,栽倒了,這才醒過來。我趕緊跑去追趕自己人。
那時我意識到,一切都是可以燃燒的……甚至血液也會燃燒起來……
德國人是不把女兵留作戰俘的……抓住立即槍斃。或者把她們拉到集合起來的德國士兵面前,展示說:瞧瞧,這些都不是女人,而是怪物。我們始終都要為自己準備兩顆子彈,必須兩顆,是為了防止第一顆是啞彈。
有人跑來報告,只說了這幾個字:「戰爭結束了!……」聽了這話,我一下就坐到消毒台上去了。我曾和醫生約定,只要一聽到戰爭結束的消息,我們就坐到消毒台上去。我們要做些反常的事!擱在平時,我可不許任何人走近消毒台,就像不許別人靠近射擊時的大炮。那天,我已經戴上了橡皮手套,戴好了面罩,穿上了消過毒的手術服,拿出了一切必需的東西:棉塞子、手術器械……可一下子我渾身癱軟了,坐到消毒台上去了……
我能記得的是什麼……有什麼截留在我的記憶中?記憶最深的是寂靜,病房裡不尋常的寂靜,躺著的都是重傷員……奄奄一息……他們彼此間不說話,誰都不打招呼,很多都不省人事。他們就那樣寂靜地躺在那兒。可是他們都在想事,他們總在望著什麼方向思考著。就算你大聲叫他們,他們也聽不見。
我們坐在火車上走啊走啊……
我把她介紹的所有人的名字都記了下來,外科醫生加琳娜·伊萬諾夫娜·薩佐諾娃,醫生伊麗莎白·米哈依洛夫娜·艾傑什坦,外科護士瓦蓮京娜·瓦西里耶夫娜·盧基娜,一級手術護士安娜·伊格納吉耶夫娜·戈列麗克,護士娜傑日達·費陀羅夫娜·波圖日娜亞、克拉弗季婭·普羅霍洛夫娜·鮑洛杜麗娜、葉蓮娜·帕甫洛夫娜·雅柯夫廖娃、安格麗娜·尼古拉耶夫娜·季莫菲葉娃、索菲亞·卡瑪爾金諾夫娜·莫特蓮柯、塔瑪拉·德米特里耶夫娜·莫洛卓娃、索菲亞·費利莫夫娜·謝苗紐克、拉麗莎·吉洪諾夫娜·捷伊昆。

我們在那裡領到一輛坦克。我們夫妻倆都是一級坦克駕駛員,可是一輛坦克里只能有一名駕駛員。於是指揮部決定任命我為「HC-122」坦克車長,任命我丈夫為正駕駛員。就這樣,我們倆一直打到了德國。我們倆都受過傷,也都得過獎。
我還記得一件事情……我們來到一個村子,在村邊的樹林附近躺著一些被殺害的游擊隊員。他們是怎樣一副慘狀,我無法講述,我的心臟承受不了。他們是被活活折磨死的……就像殺豬一樣,他們的內臟都流出來了……就躺在那裡……而不遠的地方,一些馬兒在徘徊。顯然,這是游擊隊員的馬,甚至馬鞍還在馬背上。也許它們從德國鬼子手中逃了出去,後來又回來了,也許是德寇沒來得及把它們帶走——怎麼回事我不知道。馬兒們遲遲不肯遠去,地上是厚厚的草。這時我就想:人怎麼能當著馬的面干出這麼殘忍的事情來?當著動物的面,它們全都看到了……

等到我們反攻的時候,就沒有再丟下任何一個傷員,甚至還收容了德軍傷員。我曾經在工作中和德軍傷員打過交道,習慣了給他們包紮,好像沒事似的。可我沒有忘記1941年我們丟下自己的傷員時,德國人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傷員的……他們如何對待我們的人,我們看到過……想到這兒,我覺得很不願意再去治療德軍傷員……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照常要去給他們包紮……

每當我看到野花,就會回想起戰爭。那時候我們從來都不折斷花朵。只有在給戰友送葬的時候,才會採集大束大束的鮮花……送給永別的戰友……


我們向後撤退,敵人追著轟炸。戰爭的第一年我們是一退再退。法西斯飛行員飛得很低很低,追攆著每一個人。總是感覺他好像就貼在你身後,我就拚命逃跑……我清楚地看到和聽到敵機直衝著我俯衝而來……我都看到了飛行員的面孔,他也看見下面是姑娘們,是救護列車……還是獰笑著沿著車廂掃射,就像娛樂一樣……那麼殘暴可怖的笑容……但是面孔卻很英俊……
「斯大林去世后,他才從哈薩克回來……已經是滿身病痛。我們沒有孩子。我不需要記住戰爭,我畢生都在作戰……」
我們奪回了一個村莊……尋找取水的地方。走進一所院子,我們看到了一個水井吊杆,木雕邊圍的水井……院子里躺著被射殺的主人……而他身旁蹲著他的狗。看到我們,狗兒開始嗚嗚地低吟。它沒有立刻到我們跟前來,只是對著我們低聲吠叫。然後狗兒帶著我們進了茅草屋……我們跟著它走進去。在門檻旁躺著女主人和三個孩子……

人們都在哭啊叫啊喊啊……我只聽到一個詞:戰爭!我卻在想:「如果我們大學明天要考試,戰read.99csw.com爭算什麼?考試才是非常重要的。戰爭又能怎麼樣呢?」
我的戰爭由三種氣味組成:血、麻醉劑和碘酒……

一個星期後轟炸開始,我們已經在救人了。就在醫學院學習了三項課程,在這種非常時刻已經很不錯了。但在戰爭初期的日子里,我看到了那麼多血腥,就開始害怕它了。不過只有我算是半個醫生,實習成績又非常優秀,人們對我就總是另眼看待,這對我是很大的鼓舞。
「這是個法西斯……」
又有一次,有個傷員大聲喊叫:「小護士,我的腿好疼啊。」其實他的腿已經沒了……我最害怕的是抬死人,微風掀開床單,死者正瞪著眼直勾勾地看著。只要死者睜著眼睛,我就不敢抬,只好先把他的眼睛合上……

「包包現在對你算什麼啊?總會找到的。」
我的第一個傷員……子彈擊中了他的喉嚨,他又活了幾天,但什麼也不能說……
我軍撤退時,男女老少都出來為部隊送行。有個上了點歲數的老兵走過,在我家茅屋前停下來,站得筆直筆直,向我媽媽深深地鞠了一躬說:「真對不起你,大媽……要靠你保護這姑娘!唉,只好靠你自己保護這姑娘了!」我那時才十六歲,有一條很長的辮子……就是這張照片!黑色的睫毛……
「大尉,請您注意,您將指揮的不是普通的營,而是個『少女營』。這個營里一半成員都是姑娘,是一些需要特殊對待、特別關注和照顧的人。」我雖然知道當時有許多姑娘在軍中服役,但對眼前的情況可是一點都沒料到。我們這些現役軍官,對於「弱性別」擔任軍職始終持有保留態度,這行當歷來都是男子乾的。當然,比如說,醫院里的護士,我們還是看得慣的。她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接著是在國內戰爭中,曾經表現得很英勇。可是,姑娘在高炮部隊里能幹些什麼呀?在我們這種炮兵部隊,得扛一普特一顆的炮彈呀!再說,怎麼把她們分配到各個炮連去呢?每個炮連只有一個掩蔽部,裏面住著清一色男人的炮班成員。她們還得一連幾個小時坐在火炮機械上,而這些設備全是鐵的,就連火炮座位也是鐵的,她們是姑娘啊,怎麼能吃得消?最後的麻煩是,她們在哪兒洗頭髮,怎樣吹乾頭髮?問題一大堆,而且都不是一般的問題……
在她的背囊里,我們發現了她的親人來信和一個綠色的橡膠小鳥,那是她兒時的玩具……

馬匹和鳥兒

人人都不願意死……我們得對每一聲呻|吟、每一次尖叫做出回應。有一個傷員,感覺到自己快死了,緊緊抓著我的肩膀,緊緊抱著我不放手。他以為,只要有人在他身邊,只要護士在他身邊,生命就不會離開他。他會央求:「讓我多活五分鐘吧,哪怕多兩分鐘……」一些人已經毫無聲息地安靜下去,另一些人還在叫喊:「我不想死啊!」有人罵遍了髒話,有人突然唱起歌,唱著摩爾多瓦民歌……一個人直到臨終都不去想死,仍不相信自己會死。你可以看到,一種黃黃的顏色從頭髮根下蔓延出來,像影子一樣開始移動到臉上,然後到衣服下面……死後他躺在那兒,臉上還帶有一種驚訝,似乎在那兒仰面思考:我怎麼就這樣死了呢?莫非我真的死了嗎?
我便對著他俯下頭去,輕輕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他的眼睛里湧出了淚水,濡濕了繃帶。我趕緊躲開了。經過就是這樣,後來他死了……
只要他們還能聽到說話,我就要把這句話說到底:不會,不會的,你怎麼會死呢?我親吻他們,擁抱他們,勸他們說:瞧你,這是怎麼啦?直到他們死去,眼睛直瞪著天花板,我還在和他們輕聲耳語……繼續安慰他們……現在他們的姓名我都遺忘了,從腦海中消失了,但面孔還清楚地保留著……
於是我們就給他們做正常包紮。有兩個傢伙後來逃走了。我軍又把他們抓住了,為了不讓他們再次逃跑,我剪斷了他們褲子上的紐扣……
我們開進老家的村子,村裡只豎著幾根柱子,別的一無所剩!在烏克蘭我們解放的一些地方,也是什麼都不剩了,只留下一片西瓜地,人們只靠吃這點西瓜過活,別的什麼都沒了。我們進村時,他們就拿來西瓜給我們……代替歡迎的鮮花。

原來她想的不是自己身體是否受傷了,而是自己的黨證和軍人身份證是否還在。我趕緊去尋找她的包包,找到了。她把它放在自己胸前,這才閉上了眼睛。救護車很快趕到,我們把她送走了。我再次檢查了一遍她的包包是否和她在一起。
我們常常一連幾晝夜站在手術台旁……站在那兒兩隻手臂酸得抬不起來,腦袋時常會撞在手術病人的身上。就是想睡覺,睡覺,睡覺!我們的腿腳都浮腫了,連油布氈靴都穿read.99csw.com不進去,眼睛累到極限,眼皮閉都閉不攏。
就是這樣……嗯……您記得嗎……深秋的一行行大雁……成群結隊地飛在天空中。我軍炮兵和德寇炮兵在對射,而大雁群繼續飛它們的。怎麼對它們呼喊?怎麼向它們發出警告說:「不要飛過來!這裡在打炮!」怎麼叫停它們啊?!結果鳥兒們被擊中,摔落在地面上……
戰爭之前我原本都準備嫁人了……嫁給我的音樂老師。那是一段瘋狂的愛情故事。我很認真地戀愛……他也是深愛著我……但媽媽不同意,說:「你還小呢!!」
送來了一批傷員……他們放聲大哭……不是因為傷痛而哭,而是為無力作戰而哭。第一天打仗,他們剛剛到前線,一些戰士甚至還從未打過一槍,因為還沒有給他們發槍,在戰爭的頭兩年,武器比黃金還貴重。而德國人又有坦克又有大炮還有飛機。我們呢,只有戰友倒下了,才能拿起他們的步槍手榴彈。許多人就是空手上陣……就好像打群架……就那樣跳上敵人的坦克……
——伊萬·阿爾卡吉耶維奇·列維茨基
(原七八四高炮團第五營營長)
「不,我沒什麼了,他情況不好。」
我體內的金屬夠多的了……我在威帖布斯克受的一次傷,彈片鑽進了肺里,離心臟只有三厘米。第二塊彈片打在右肺上,還有兩塊彈片在腹部……

——A.鮑依科
(少尉,坦克手)
可沒過多久戰爭就開始了。我申請上前線,想離開家做一個成年人。家裡人一邊哭一邊給我收拾出發行裝。我還記得溫暖的襪子和內衣……
1942年,我被任命為營長。團政委提前告誡我:


我實在受不住了……大聲尖叫著鑽進了玉米地,而他就跟到玉米地,我再往樹林里跑,他又逼得我趴倒在地上,那是一片灌木叢……我又跳起來拚命逃進樹林,鑽進一堆枯樹葉里。我嚇得直流鼻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動動手腳,哦,沒有事,還活著。可是從此以後,我就得了飛機恐懼症。飛機還在很遠地方時,我就嚇得要命,腦子裡什麼念頭都沒有,只想著:飛機來了,我要趕緊躲藏起來,得跑到什麼地方去,既看不見也聽不到它。直到現在我還聽不得飛機的聲音,不能乘飛機……

在我的病房裡躺著兩個傷員……一個德國兵,一個是我們全身燒傷的坦克手。我走進病房去看他們:

「正常包紮。這是傷員……」
哎喲喲,姑娘們,這場戰爭多麼卑劣……用我們的眼睛好好看看吧。用女性的眼睛去看,簡直沒有比它更可怕的了。所以人們從來就不問我們……
那是個滑雪營,裏面清一色都是十年級的男學生。敵人的機槍朝他們密集掃射……一個受傷戰士被送到我們這裏,他一個勁兒地哭。我跟他是同樣年齡,但自我感覺卻比他大,就抱著他,哄著他:「乖孩子……」他就對我說:「要是你也去戰場待待看,就不會在這裏說什麼乖孩子了!」他已經奄奄一息,可是整夜都在喊著:「媽媽!媽媽!」我們醫院里還住著兩個庫爾斯克小夥子,我們管他們叫「庫爾斯克夜鶯」。我每天來叫他們起床時,他們都睡得很香,嘴巴上還掛著口水。十足的招人疼愛的娃娃!……

「你們感覺怎麼樣?」
我們搶救人的生命……可是很多醫務人員都非常後悔幹了醫生這行當,因為她們能幹的只是包包紮扎,而不能拿武器,不能去射擊。我記得……我記得這種感覺。我還記得在雪地中鮮血的味道特彆強烈……那些死人……他們躺在田野上。鳥群啄著他們的眼睛,吃著他們的臉和手。唉,無可奈何的生命……
上級命令我們必須要穿軍裝,而我只有一米五的個頭。鑽進男式長褲,姑娘們能從褲腰那兒把我整個人扎在褲子里。於是我索性就穿著自己從家帶來的連衣裙到處跑,遇到領導我就躲起來。結果,因為破壞軍紀,我被關了禁閉。
在七層五十二號房間,聚集著5257醫院的老兵們,為首者是亞歷山得拉·伊萬諾芙娜·扎依采娃(大尉軍醫)。她見到我很高興,自願把我介紹給所有人,就好像我和她相識已久。其實我完全是偶然地撞進了這個房間,完全是誤打誤撞。
有一次,我們運送傷員和運送馬匹的列車同時停在車站上,這時轟炸開始了。兩趟列車都著起了大火……我們趕緊打開車廂門往外救傷員,讓他們逃離現場,可是他們卻全都衝過去救那些被大火包圍的馬匹。人受傷時,喊叫是十分嚇人的,但遠不如馬匹受傷時的嘶鳴那樣可怕。要知道,馬沒有任何過錯,它們不能對人類的行為負責。當時呢,所有的傷員全都衝過去搶救馬匹,沒有一個人往樹林里躲。read.99csw.com所有能行動的人都奔過去了!
姑娘們,你們還記得嗎?那時我們坐在悶罐車裡,男兵們嘲笑我們拿槍的姿勢。我們簡直不是在持槍,而是……如今都做不出來了……就像摟著布娃娃……

我還記住了另一封信,上面沒有寄信人地址:
「我的包包哪兒去了?」
這就是我的地址……請您來看我吧。我不能繼續寫了,眼淚使我什麼都看不清楚……

從窗口向外望去,冬天的景色美麗得難以形容。神奇的白雲杉聳立。那一瞬間你才會忘記一切……還有在夢中你才能忘卻……

「我的丈夫,光榮勳章的獲得者,戰後卻被關了十年勞改營……祖國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英雄們,這樣對待勝利者的嗎?!就因為他寫了一封信給他在大學里的同事,說他很難為我們的勝利感到驕傲:在本國或者異鄉的土地上布滿了俄羅斯人的屍體,浸透了我們的鮮血。他立即就被逮捕……摘下了軍人肩章……


當戰爭臨近結束時,我都不敢給家裡寫信了。我想,我不能再寫信,萬一我突然被打死,媽媽就會哭死的:戰爭結束了,我卻在勝利前夕死掉。我們誰都不談論這事,可是誰心裏都在擔憂這事。我們已經感覺到勝利就在眼前,春天已經到來。
我還能說些什麼?我想說,法西斯的飛機飛得很低很低,幾乎貼著地面。我後來在想:德國飛行員肯定都看在眼裡,難道他們不感到羞恥嗎?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啊……
我經常到各個炮兵連走走看看。見到姑娘挎著步槍站崗,見到姑娘拿著望遠鏡守在瞭望哨上,說實話,我心裏是很不舒服的——也許因為我是從前線、從前沿陣地上回來的。姑娘們的性格各個不同,有靦腆的,有膽小的,有嬌氣的,也有果斷的,甚至火爆的。軍事紀律不是人人都能服從的,女人的天性本來就與軍事秩序格格不入。她們不是忘記了命令的內容,就是在收到家信后哭上整整半天。要是懲罰她們吧,第二天准得取消——心腸硬不下來。我老是忍不住想:唉,我可是被這幫姑娘坑了!可是沒過多久,我就不得不消除了全部疑慮。姑娘們都變成了出色的軍人。我和她們一起走過了殘酷的歷程。請您來吧。我們好好長談一番……
姑娘們,我要給你們說一個故事……一次轟炸結束后,我睜開眼看去,面前的土地全都翻了一遍。我趕緊跑過去挖掘傷亡者。在泥土中我雙手覺得摸到了一張臉,還有頭髮……這是個女人!……我把她挖出來,趴在她身上就哭了起來。不料她卻睜開了眼睛,也不問自己身體怎麼樣,倒是擔心地問:
「我很好,」我們的坦克手回答我,「這位情況可不好。」
戰爭期間,有不少姑娘當上中型坦克手,而在重型坦克上的,只有我一個人。我有時想:要是能把自己的一生寫給哪位作家就好了。我自己寫不成書,應該找作家……
我還記得我們是怎麼開往前線的……整車都是女孩子,防水帆布覆蓋著大卡車。那是漆黑的夜晚,樹枝敲在車棚帆布上,高壓線的聲音就好像是子彈,嗖嗖地射向我們……戰爭改變了我們的話語和聲音……戰爭啊……唉,它現在還永遠伴隨著我們!連「媽媽」這個稱呼都成了新的詞語,「家」也成了完全不同的單詞,都有新的含義添加其中了。是更多的愛和更多的恐懼,還有更多……
我沒有立過什麼大功,只得了幾枚獎章。我不知道對我的生平您是否感興趣,可我總想把自己的經歷對別人說說……

他們到底在想什麼呢?

嚴冬時的重傷員就更慘了……軍服都僵硬了,血水和雪水凍在一起,油布氈靴里灌滿了血和冰,刀都切不開。他們都凍得跟死人一般。
每天早上我都去打開自己的信箱……


原來是人們又蓋起了房屋,夜鶯這才肯飛回來。
——瓦蓮京娜·德米特里耶夫娜·格羅莫娃
(衛生指導員)
我手裡有四面八方的通信人地址——莫斯科、基輔、克拉斯諾達爾州的阿普舍隆斯克市、威帖布斯科、伏爾加格勒、雅盧托羅夫斯克、蘇茲達里、加利奇、斯摩棱斯克……怎麼才能包圓兒呢?我們國家這麼大。這時出現的一件事幫到了我,是個出乎意料的提醒。有一天,郵筒里來了一份請柬,是巴托夫將軍的六十五集團軍老戰士協會發來的:「我們每年五月十六日和十七日都在莫斯科紅場聚會。這既是傳統又是儀式,凡是能來的人都得來。有的來自摩爾曼斯克和卡拉甘達,有的來自阿爾泰和奧姆斯克,總之哪兒都有,來自我們廣闊無際的祖國各地……一句話,我們很期待您……」

——B.沃倫諾娃
(電話接線員)
九*九*藏*書
有一次轟炸,只見一頭山羊從村子里跑出來,跟我們躲避在一塊兒,緊靠著我們卧著,咩咩地叫著。轟炸停止后,它又和我們一塊往回走,緊緊偎依著人。瞧,連動物都害怕了。我們進村后,把這隻羊交給了頭一個遇到的婦女,說:「把它牽回去吧,多可憐哪。」我真想救救這些小動物……

莫斯科賓館。五月是勝利的月份。到處都有人在緊緊擁抱,抱頭痛哭,拍照留影,分不清楚哪裡是堆到胸前的鮮花,哪裡是勳章和獎章。我進入了這個人流,大家把我舉起來,不可遏止地一個接一個傳遞著,很快地,我就發現自己處於一個幾乎陌生的世界中,好像在一個陌生的島嶼上,在一群我既熟悉又不相識的人中間,但有一點我知道:我愛他們。在我們這一代中間,他們通常是被遺忘而無人注意的,因為他們正在遠去,他們的人數變得越來越少,而下一代越來越多。但每年一次,他們要聚集在一起,為的是哪怕十分短暫地回到自己的時間中——他們的時間,就是他們的回憶。
我們那時最渴望的是什麼?第一,當然是戰勝敵人;第二,是要活下來。一個姑娘說:「等戰爭結束,我要生一大堆孩子!」另一個姑娘說:「我要進大學讀書。」還有一個說:「我走進美髮廳就不出來了,要打扮得特別美麗,讓所有的男人都盯著我瞧。」也有姑娘說:「我要去買漂亮香水,我要去買圍巾和胸針。」



血腥味和死亡前的驚異

不是所有的人都決心寫自己的回憶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做到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訴諸文字。就像女報務員A.布拉克娃中士所說:「淚水阻礙了我們……」結果往往事與願違,回憶錄只不過抄錄了一些地址和新名字。
我回到家裡,媽媽、三個孩子,還有我們家的一條小狗,都住在地窖里,正在吃煮濱藜。他們把草一樣的濱藜熬熟,不僅自己吃,還給小狗吃。小狗也肯吃……戰前我們家附近有好多夜鶯,戰後足足有兩年,誰也沒聽到它們的聲音。整片土地翻了個個兒,像俗話說的,連祖墳都給掘出來了,直到第三年,夜鶯才重新出現。它們先前躲到哪兒去了?無人曉得。過了三年,它們總算回到自己的故鄉來了。
唉唉,可憐的姑娘們……
我們有一個護士被俘了……一天之後我們奪回了被敵人佔領的村子,隨處可見散落著死馬、摩托車、裝甲運兵車。在那裡,我們找到了她:敵人剜掉了她的眼睛,割去了她的乳|房……把她的身子殘暴地豎插在木橛子上……寒冬臘月的天氣,她身子雪白雪白的,頭髮也是灰白的。這姑娘才十九歲。
我突然發現天空更加藍了……

我們被派去給黨衛軍包紮傷口,黨衛軍軍官……有個小護士走過來對我說:
我的私人信箱越來越像是兵役委員會或博物館的信箱了:「來自瑪林娜·拉斯柯娃航空團女飛行員的問候……」「我受鐵人旅全體女游擊隊員的委託給您寫信……」「明斯克的女地下工作者向您祝賀……祝您已經開始的工作取得成功……」「野戰洗衣隊的戰士們向您報告……」到現在為止,對於我的會見請求只有少數幾位斷然拒絕:「不,這像可怕的噩夢……我受不了!我說不出!」或者:「我不願意回憶!我不想回憶!已經忘記很久了……」
我是媽媽的寶貝女兒,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城市,從未在別人家裡住過一夜,最後竟到一個迫擊炮連當了見習醫生。我的生活發生了多大的變化!迫擊炮只要一開始射擊,我的耳朵一下子就什麼也聽不見了。一時間好像整個人都被燒著了一樣。我就坐在地上呻|吟:「媽媽呀,我的好媽媽……我的親媽媽……」我們部隊駐紮在樹林里,每天清晨我跑出去——只見四周靜悄悄,草葉上掛著晶瑩的露珠。難道戰爭就是這種樣子嗎?景色這麼美,這麼幽靜……
到了傍晚,頭髮已經被血染紅,順著工作服流向身體、帽子和口罩。黑色黏稠的血與人身上的屎尿混在一起了……

到了晚上,我回到家把這些講給媽媽聽,並且對她說,我已經決定上前線去……
但是當這個時刻真的降臨時,所有人卻突然都沉默了……
田野和森林在燃燒……煙幕衝天。我發現了被燒死的母牛和狗……從未聞過的味道,難受死了。我又看見存放西紅柿和白菜的木桶都燒焦了。甚至鳥兒也被燒死,還有馬……很多很多的馬匹全都燒得焦黑,散躺在道路上。到處都是這種氣味,讓人不得不接受……
當他們死的時候……他們都在看什麼,都在想什麼……
狗兒就蹲在他們旁邊哭泣。真正在哭泣,像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