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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之涯……在海之角……」

「在天之涯……在海之角……」

現在我也不能說清楚……但是我記得,爸爸跑到我們跟前說:「得把你們轉移到後方。」他給了媽媽一本厚厚的裝滿相片的相冊和一條暖和的棉被:「快裹上,風太涼。」我們只隨身帶了這些東西。大家都慌慌張張地趕路。什麼證明啊,身份證啊,錢啊都沒帶。我們還帶了一鍋肉丸,是媽媽為休息日準備的,還有一雙弟弟的鞋子。而姐姐——太神奇了!——她最後一分鐘隨手抓了一個袋子,裏面竟然是媽媽的一條縐綢連衣裙和一雙鞋。這是怎麼回事。純屬偶然。也許,是媽媽和爸爸想在周末去做客吧?誰也已經想不起來了。和平的生活一剎那就消失了,推遲成了遙遠的計劃。
「我擔心自己堅持不住刑訊拷打。」
她撫摸著我的頭,親吻著我的頭頂。
我們的車隊一直在炮火中前進。只要一開始轟炸,媽媽就撲到我們身上:「要是死,大家就一起死。或者炸死我一個人……」我看見的第一個炸死的人,是個小男孩。他躺在地上,看著天空,我呼喚著他。叫啊,叫啊……我不明白,他已經死了。我當時有一塊糖,我把這塊糖給了他,想讓他能夠站起來,可是他沒有……

爸爸,就像那時我們的托利克,他不想一個人待著。不能一個人,他一個人時就會很不舒服,他總是拉著我。有一次,我聽見……他跟不知誰說,游擊隊員們到了一個村子,看到大片新鮮的、翻過的土地。他們就站住了,站在土地上面……一個小男孩穿過田野跑過來,叫喊著,他們全村子的人在這裏被槍殺了,都埋到了這裏,所有人。
「姑娘們,」媽媽催促著,「快點。邊境上發生了挑釁事件。」
「也許,這不是您的丈夫呢。您怎麼證明?」
我們沒有證明文件,只有爸爸的照片,爸爸穿著軍裝。他拿起照片,半信半疑:
……當一陣陣的爆炸聲響起,廚房窗子上的玻璃碎了,我完全清醒過來。媽媽把半睡半醒的弟弟裹到小被子里。姐姐已經穿好衣服,爸爸沒有在家裡。
「托利克在醫院里。」
「爸爸,是暴風雨來了嗎?」
我們的孩子長大了——我們都贈送給他們布娃娃。我們給所有人的禮物都是布娃娃,所有熟人。先是我們親愛的媽媽去世了,然後是我們的爸爸。我們感到,立刻感到,我們是最後的證人。在天之涯,在海之角……我們是最後的見證者。我們的時代就要結束了。我們應該說出這些……
這是在幼兒園裡養成的性格,當時我們住在戈梅利郊外的軍營里。等大家安靜后,我和她就開始唱歌,在大家的喝彩聲中,我們唱了《我們的裝甲車堅固,坦克飛快》。戰士們高聲跟著合唱,食堂的窗玻璃都抖動起來:
那些布娃娃……最漂亮read.99csw.com的……它們總會讓我想起戰爭歲月……
在轟炸的時候我非常害怕……怕得厲害。後來,我們到了西伯利亞,我還恨自己的膽怯。偶然有一次,我掃了一眼媽媽的信……她是寫給爸爸的。我們已經在自己的生活中試著寫信了,我打算看看媽媽是怎麼寫的。而媽媽正好寫到,塔瑪拉沉默不語,轟炸的時候,瓦麗婭哭了,很害怕。對我來說,這已經足夠。1944年的春天,爸爸來看望我們,我不敢抬起眼睛看他——我覺得害臊。太可怕了!但是和爸爸的相見是後來。到這次見面還早著呢……
我喜歡他的一切:儘管他的個頭不高——比我還稍微矮點。我不僅喜歡他有一雙蔚藍蔚藍的眼睛,就像我爸爸的眼睛一樣,我還喜歡他博覽群書——不像阿里克·波杜布尼亞克,彈人腦奔兒那麼疼,儘管他很喜歡我。維佳特別愛讀儒勒·凡爾納!和我一樣。在紅軍圖書館有他的全集,我都讀完了……
我們很快到了車站,可在車站上等了很久。大家都在顫抖,嘈雜不堪。關了燈。人們在焚燒文件和報紙。找到一個路燈。它的光線映出坐著的人們整齊的影子——像一堵堵牆、一塊塊木板。他們一會兒靜止,一會兒移動。此時,給我的感覺是:德國人佔領了城堡,我們的人都當了俘虜。我決定嘗試一下——自己是不是能夠忍受得了刑訊。我把手指頭伸到箱子中間,往下擠壓。我疼得叫了起來。媽媽嚇了一跳:「你這是幹什麼啊,女兒?」
我記得一次深夜裡的空襲……一般來說,很少晚上有空襲,火車跑得飛快。而在此時,卻來了空襲。火力兇猛……子彈射到車廂頂上噼啪作響。飛機轟鳴著。飛射的子彈劃出一條條光線……彈片劃出的光線……我身邊的一個女人被打死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她被打死了……但是當時她沒有倒下,沒處倒,因為車廂中到處擠滿了人。女人站在我們中間,呻|吟著,她的鮮血流到了我的臉上,暖和的,黏糊糊的。我的背心和我的短褲都讓血浸濕了。當媽媽用胳膊夠到我,她喊叫了起來:「瓦麗婭,你受傷了?」
我記得,我們沒有很快到達烏拉爾。有一段時間我們停在了薩拉托夫州的巴蘭達村。我們被送達那裡正好是晚上,我們都在睡覺。凌晨,六點,牧人甩動著鞭子,所有女人都站起身,抓住自己的孩子,叫喊著跑到了街上:「轟炸啦!」她們叫喊著,直到來了代表,說,這是牧人在轟趕牛群。當時大家立刻鎮靜下來……
當時大家都喊叫:「飛機!大家都快下車!」——她把我們藏到床墊下,而這時有人趕她下車,她說:「孩子們都跑出去了,我不會走。」
軍事委員笑了起來read.99csw.com:「對於這個『證明』我不能不信。」
這件事之後,媽媽說:「好了。再也不許你們離開車廂了。打死就打死。我們要是能活下來,就認命吧!」
在爸爸活著時,媽媽活著時,我們都不提戰爭的事。現在,他們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時常想,家裡有老人,多麼幸福啊。在他們活著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甚至戰爭結束之後,我們也還是孩子……
「布娃娃……」

瓦麗婭·波林斯卡婭,十二歲。

「我問,給你什麼禮物,不是說給你的女兒。」
吊車的轟鳴聲一響起,我們的小托利克就嚇得渾身顫抖。他片刻都不放我們離開自己身邊,只有當他睡著的時候,我們才敢外出。媽媽帶我們到了軍事代表辦事處,想打聽一下父親的消息,請求援助。軍事委員問我們:「您說丈夫是紅軍的指揮官,請給我看看您的證明。」
媽媽給他收拾行李箱。每逢有警報總會把父親叫去。好像沒什麼不尋常的……我想睡覺……我倒在床上,因為什麼都沒明白。我和姐姐躺到很晚才起床——去看了電影。在戰爭之前的歲月,「去看電影」完全不像現在這樣。電影只在周末才會放映,片子也不是很多:《我們來自喀琅施塔得》《夏伯陽》《如果明天就是戰爭》《快樂的小夥伴》。在紅軍的食堂里組織大家看電影。我們這些小孩子,從來沒有錯過一次看電影的機會,所有影片幾乎都能背誦下來。我們甚至會給屏幕上的演員提詞,提前說出來,打斷他們。當時,不管是村裡,還是在地方都沒有電,靠發電機發電放電影。發電機一響,大家都跑過去,在屏幕前搶佔地方,要不就自己隨身帶著凳子。
我不記得,我們在樹林里坐了多久……漸漸聽不到爆炸聲了。四周一片寂靜。女人們放鬆地嘆息著說:「我們的戰士把敵人打退了。」但是突然……在寂靜的間隙……突然聽到了飛機掠過的引擎聲……我們都奔跑到路上。那些飛機飛向了邊境的方向:「烏拉!」但是,這些飛機上有什麼東西好像「不是我們的」,飛機的翅膀不是我們那樣的,連叫聲也不像我們的。這是德國人的轟炸機啊,它們一架架翅膀連著翅膀飛過,飛得又慢,又沉重。讓人覺得,因為它們,整個天空都被遮擋住了光明。我們開始數,總也數不對。已經過了很久之後,在戰爭年代的簡報中,我看到過這些飛機,但印象中,不是那樣的。拍攝的圖片是和飛機平行的水平。而當時,你是從下面仰視的,透過茂密的樹林,況且還是少年的眼光——簡直是一幅恐怖的畫面。後來,我經常夢見這些飛機。但夢是連續的——這一片黑鐵般的天空慢慢壓下來,向著我,壓下read.99csw•com來,壓下來,壓下來。我一身冷汗地驚醒,打著寒戰。太可怕了!
我們的戰車投入憤怒的戰鬥……
媽媽安慰她:「我們給你剪掉,還會重新長出黑色的來。」
電影會演很長時間,一集放完了,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著,放映員安裝好下一集的片盤。要是新片子還好,如果是老片子,它會不時地扯斷,要等粘好了,要等晾乾了。不然的話,膠捲會燒起來——那就更倒霉了。如果是發電機熄火,那簡直是最麻煩的事。經常會遇到這樣的事,電影還沒來得及放映完。
「不是,不是上帝。我不信上帝。命運——是生活的道路,」媽媽回答,「孩子們,我永遠相信你們的命運。」
我們等了爸爸好幾周。媽媽從皮箱里掏出自己的衣物……縐綢的連衣裙和鞋子。我們都有過約定——不賣掉這件裙子和這雙鞋,無論多麼困難。這有些迷信。我們擔心:如果我們把它們賣掉,爸爸就回不來了。
托利克看見他拿著照片不給我們:「把爸爸還給我……」
我和姐姐拿著蔚藍色的花環走過大街……從向日葵下鑽過……弟弟的藍色海魂衫。媽媽跟著我們,她說,托利剋死了。在太平間門口媽媽站住了,她不能走進去。她猶豫不決。我一個人走了進去,立刻認出了托利克——他全身光溜溜地躺著。我沒有流一滴眼淚,我——像木頭人一樣麻木。
火焰熊熊,火光閃耀,
不知為什麼,我記得,火光刺痛著眼睛,天氣非常非常晴朗,小鳥們在歌唱,這有些像飛機轟鳴的聲音……
「托利克呢?」我們跑到媽媽上班的地方。
姐姐頭髮花白,媽媽給她剪掉了頭髮。每天早晨大家都檢查她長出了什麼樣的頭髮——黑色的,還是灰白的?弟弟安慰她:「別哭,托瑪……別哭,托瑪……」長出來的頭髮仍然是灰白的。小男孩們嘲笑她,欺負她。她從來都不摘頭巾,甚至在上課的時候。
透過窗子聽見了爸爸的聲音,我都不能相信,難道這是我的爸爸?我不信,還能看見爸爸,我們已經習慣了等待。對於我們來說,爸爸是應該等的人,是只能等待的人。在那一天,課也不上了——整個學校的學生都包圍了我們家。他們等待著,爸爸從家裡出來。這是第一個爸爸,從戰場上回來的第一個。我和姐姐兩天都沒上學,人們源源不斷地來到我們家,問長問短,留下了些紙條問:「爸爸是什麼樣的?」我們的爸爸很特別——他是蘇聯英雄——安東·彼得羅維奇·波林斯基……

我們跑向樹林:媽媽氣喘吁吁,她抱著弟弟,一直在重複著:「姑娘們,別掉隊……姑娘們,快跟上……」

現在是一名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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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我發生了某種轉變。我知道,這之後……是的……我停止了顫抖。我已經無所謂了……不再害怕,不再疼痛,不再遺憾。我變得有些獃滯,無所謂。
媽媽幾乎瘋了……她從火車上躥起來向過道跑……我抱緊了托里克,兩人都叫喊著。這時出現了一名士兵……他把媽媽從門口推開,跳了下去,趕上托姆卡,一下子抱起她,扔上了車廂。早上我們發現,她的頭髮白了。有好幾天,她一句話也不說,我們藏起了鏡子,後來她偶爾看了一眼別人的鏡子,哭了起來:「媽媽,我已經變成老太婆了?」
火車啟動了。塔瑪拉去哪兒了?車廂里沒有。我們看見,塔瑪拉懷裡抱著一大束矢車菊跟在火車後面奔跑。那裡是一片遼闊的田野,麥子比我們的個頭還高,長滿了矢車菊。她的面龐……她的面龐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浮現。黑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奔跑著,一聲不吭,甚至「媽媽」都沒有叫,奔跑著,默默地。
口令響了起來:「第一隊——到出口!第二隊——集合!」
應該說,媽媽經常會提到「命運」這個奇妙的詞。我總是問她:「什麼是命運?是上帝嗎?」
有人說,橋樑被炸毀了。我們嚇壞了:爸爸怎麼辦啊?爸爸不能游過來啊,他不會游泳。
爸爸看了看,他看見——我快要倒下了。他再也沒有當著我們的面講述過戰爭……我們很少談論戰爭。爸爸和媽媽確信,這樣可怕的戰爭再也不會發生了。他們很久都堅持這一點。當然,我和姐姐從戰爭中倖存了下來——我們買了布娃娃。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因為我們的童年都沒有玩夠。童年的快樂。等我上了大學,姐姐知道,對於我最好的禮物,就是布娃娃。姐姐生了個女兒,我去看望她們:「送個什麼禮物呢?」
我們的爸爸是一名軍人。我們住在別洛斯托克郊區。對我們來說,戰爭的第一個小時,第一分鐘,就是從我們這裏開始的。睡夢中聽見什麼低沉的聲音,好像炸彈的爆炸聲,但有些不太習慣,接連不斷的轟鳴聲。我醒來,跑到窗前——在我和姐姐上學的方向,戈拉耶沃鎮營房上空,整個天空都燃燒起來了。
「我說的就是,給我個布娃娃吧。」
很快就收到了爸爸的來信。他寫道,自己長時間從事地下特殊任務,生病了。在醫院里,人們告訴他,只有家庭能醫治好他的病,等看到家人,他的病就會減輕。
放學回到家。家中找不到托利克。
我什麼也不能回答。
如果警報響起來,放映員就跑出去。當電影換片的間隙時間過長,觀眾們等得不耐煩,開始騷動起來,吹口哨,叫喊……姐姐爬上了桌子,大聲宣布:「我們開個音樂會吧。」就像人們當時所https://read.99csw.com說的,她自己非常喜歡朗誦。詞記得不是很牢,但爬到桌子上卻從來沒有害怕過。
我們的話也將是最後的……
爸爸說:「快離開窗口,是戰爭。」
轟炸中,姐姐小聲地對我說:「轟炸停止了,我要聽媽媽的話。我要永遠聽她的話。」真的,戰爭結束后,托瑪非常聽話。媽媽回想起,戰爭前一直都是叫她「淘氣鬼」的。而我們的小托利克……他在戰爭爆發前已經走得很好了,也會說話了。但是此時他突然不再說話,始終耷拉著腦袋。
爸爸的信追到了西伯利亞。媽媽整晚都在哭泣,怎麼告訴爸爸,兒子死了。早晨我們三個把電報送到了郵局:「女兒們活著。托瑪頭髮白了。」爸爸猜到,托利克不在了。我有個女友,她的父親去世了,我總是在自己信的末尾寫道——她請求我這樣寫:「爸爸,問候你,也代我的女友列拉問候你。」大家都想有爸爸。
我看見,我的姐姐是怎麼樣突然頭髮變得花白的。她有一頭長長的黑髮,它們變白了。一晚上的時間……
我們就這樣轉移了……
「快得了吧,小傻瓜,哪來的刑訊?我們的人不會讓德國鬼子得逞的。」
就是這樣,1941年的6月21日……戰爭前的夜晚……九點多,大概是,我們正在看電影《如果明天就是戰爭》。電影放映結束后,我們很久都沒有散去,父親勉強把我們找回家:「你們今天還睡不睡覺了?明天是——休息日。」
我渾身顫抖,後來為自己不停地發抖而覺得很羞恥。我時常想,要向阿爾卡季·蓋達爾的《鐵木爾和他的隊伍》一書中勇敢的戰鬥英雄學習,可是突然我發抖了。我抱過小弟弟,搖晃著他,甚至小聲地給他唱起《小小的姑娘》這首歌曲,這是我們的電影《守門員》中的「愛情」歌曲。媽媽經常唱這首歌,它對我當時的心情和狀態很有幫助。我當時……也在戀愛!不知道按照科學的解釋,按照書上關於少年心理的說法,是怎麼回事,但我已經開始戀愛,相思有一段時間了,我同時喜歡上了幾個小男孩。但在當時,最喜歡一個——最邊上的維佳,他上六年級。六年級和我們五年級在一個教室里上課。第一排桌是五年級,第二排是六年級。我無法想象,老師們是如何上課的。我都沒注意聽課,我脖子都不扭,始終盯著維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