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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缸旁邊的那塊毛巾。
神甫身上裹著毛巾從浴室里出來,用手拍打著臉,空氣中有股香水的味道。他說再沒有比須后潤膚露更提神的了。如果我喜歡,也可以搽一些,那東西就在浴室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我是應該說「不,謝謝」呢,還是應該下床,走到浴室,抹一些須后潤膚露呢?我在利默里克從來沒聽說過有人在剃完鬍子后往臉上抹東西,但我想美國不一樣。我後悔沒有找一本講解如何與神甫在酒店共度紐約第一夜的書。在酒店裡,你時時刻刻都會因干蠢事而出醜。他說:啊?我說:噢,不,謝謝。他說:你自便吧。我不和有錢的肯塔基人說話時,我就能看出他有點不耐煩。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叫我走開,那樣我就得帶著自己棕色的小提箱露宿紐約街頭,不知道何去何從。我不想冒那種風險,因此對他說,我還是想抹點。他搖了搖頭,讓我去抹了。
我擦過了。
你十八了嗎,小子?
從浴室的鏡子里,我看見自己正在往身上抹須后潤膚露。我沖自己搖了搖頭,如果這就是美國的生活方式,那我真後悔離開愛爾蘭。神甫責怪你不和有錢的肯塔基新教徒友好相處,對浴室地墊一無所知,穿那樣的內衣褲,還懷疑須后潤膚露。即使沒發生這一切,能來到這兒也已經很不易了。
我要雙份的干馬提尼酒,不加冰,加削成捲兒的檸檬皮。
他轉了轉眼睛,讓女招待給我一份帶薯條的漢堡包。漢堡包要烤透因為我是愛爾蘭人,而我們對任何東西都蒸煮過度。愛爾蘭人對蔬菜的所作所為真是奇恥大辱。如果你能猜出愛爾蘭餐館里的蔬菜是什麼,就可以獲得門票對號獎。女招待笑著說她明白,她母親就是愛爾蘭人,是世上最糟糕的廚師。她丈夫是義大利人,真的通曉廚藝,可是她在戰爭中失去了他。
請來一杯啤酒。
神甫已經上床了。我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他對我說:好吧,上床吧,明天還有漫長的一天呢。
我不知道。
車廂的遠處,人們在唱歌、嬉笑,喊著要開罐器。神甫說他們是回家過周末的大學生,開罐器就是用來開聽裝啤酒的工具,也許他們是好孩子,但不應該喝那麼多酒,希望我到紐約后不會變成那樣。他說我應該將自己置於聖母馬利亞的保護之下,請她向她的兒子求情,讓我保持純潔、節制,並且不變壞。他會在洛杉磯為我祈禱,會在十二月八日聖母無沾成胎節那天為我做特別的彌撒。我想問他為什麼選那一天,但我什麼也沒說,怕他又用有錢的肯塔基人來煩我。
如果你把長內褲掛到酒店窗外,人們就會舉手投降。一點建議,不要讓美國人見到你穿這種長內褲,他們會認為你剛從埃利斯島上下來。要穿三角褲,你知道什麼是三角褲嗎?
神甫問有沒有人來接我。我告訴他沒有。他說我可以和他一起坐火車到紐https://read.99csw•com約,他會照顧我。船靠岸后,我們坐計程車來到奧爾巴尼巨大的中央車站。等火車時,我們喝了用大厚杯裝的咖啡,吃了用厚盤子盛的派。這是我第一次吃檸檬蛋白派。如果在美國,人們總這樣吃飯,我就不會再挨餓了。我會很好,很胖,就像他們在利默里克說的那樣。孤獨時,我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飢餓時,我有派。
第二天早上,神甫給奧斯丁夫人打來電話,說我該過去拿我的小提箱。我到了酒店的房間門口,他說:進來,門沒關。他穿著黑西服,背對著我,坐在床的那一邊。我的小提箱就在門邊。把它拿走吧,他說,我要到弗吉尼亞州的一所靜修院待幾個月。我不想看見你,也不想再見到你,因為昨晚發生的事太可怕了。如果你動動腦子,和那有錢的肯塔基新教徒走,那事兒就不會發生了。再見。
十九。
我喜歡檸檬蛋白派,但是不喜歡美國人遺漏詞尾r音的說話方式。
在樓道里,有個人從我們身邊經過。神甫小聲說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看上去不像,但只要你和神甫在一起,就一點問題也沒有。是吧,神甫?
兩名服務生幫著他上了計程車,紐約人酒店的兩名年輕服務生又把他拖過大廳,拉上電梯,再把他扔在床上。他們對我說:一塊錢的小費就夠了,一人一塊,小子。
到達紐約中央車站后,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母親說過我可以去找一位叫丹·麥克阿杜雷的老朋友。神甫告訴我怎樣用電話,但是丹那兒沒人接聽。好吧,神甫說,我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中央車站。他對計程車司機說,我們去紐約人酒店。
神甫叫我回酒店,他過一會兒和我一起吃晚飯。告訴我可以步行回去,東西向的馬路叫大街,南北向的叫大道。我不會有麻煩的。穿過第四十二大街來到第八大道,一直往南,我就能到達紐約人酒店。我可以看看報,看看書,或者沖個澡,如果我答應遠離浴室地墊的話。哈,哈。他說,如果我們運氣好,也許會遇到偉大的傑克·登姆普西。我對他說,我情願遇到喬·路易斯。他訓斥我說:你最好學會跟著自己人。
神甫喝完了雙份的馬提尼酒,又要了一份就著牛排喝。他對我說,我應該考慮當一名神甫。他會幫我在洛杉磯找份工作。那樣,我會過上舒適的生活。寡婦們去世後會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我,包括她們的女兒。哈,哈,這就是該死的馬提尼酒。九_九_藏_書抱歉,說髒話了。他吃了大半牛排后,讓服務生上兩個冰激凌蘋果派還要一杯雙份軒尼詩酒將牛排送下。結果,他只吃了冰激凌,喝了半杯軒尼詩酒,就睡著了。下巴垂在胸口,一上一下地晃動著。
神甫和民主黨總部辦公桌旁的一名婦女說了些話,她拿起電話,對著話筒說:這兒有個孩子……剛下船……你有高中文憑嗎?……沒,沒有文憑……好的,你有什麼期望?……舊國還是個窮國……好吧,我送他過去。
什麼?那不是毛巾,那是浴室地墊,是讓你洗完澡後站在上面的。我能從書桌上的鏡子中看到自己的模樣,臉色發紅,不知道是該向神甫說聲對不起,還是應該保持沉默。在美國的第一個晚上就犯了錯,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相信不久之後,我會是個正常的美國佬,做什麼都不會犯錯。我會自己點漢堡包,要薯條,和女招待開玩笑,也絕不會用浴室地墊來擦身子。有朝一日,我在說「戰爭」和「汽車」時會不髮結尾的r,但如果回利默里克,就不會那麼做了。如果帶著美國口音回到利默里克,他們會說我是在裝腔作勢,像所有美國佬一樣有個大屁股。
瓦烏。她就是這麼說的。其實說的是「戰爭」,但她和所有不喜歡發詞尾r音的美國人沒什麼兩樣。他們說「鴉叫聲」而不是「汽車」,你真搞不懂他們為什麼不能按照上帝創造的發音方式去念單詞
吃漢堡包的時候,神甫說,我得和他一起過夜,明天我們再看看怎麼辦。在神甫面前脫衣服是件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該不該雙膝跪地,假裝祈禱。他說,如果我願意,可以去沖個澡。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用那麼多熱水沖澡。洗浴用品也不缺,一塊香皂洗身子,一瓶洗髮液洗頭髮。
我不能搶劫神甫。
洗完澡后,我用掛在浴缸上的厚毛巾擦乾身子。回屋之前,我穿上了內衣內褲。神甫正躺在床上和人通電話,一條毛巾裹著他那胖肚子。他放下電話,瞪著我:我的天,你是從哪兒弄來的這長內褲?
我只好問這個羅斯康芒郡人,怎樣才能到東第六十八大街。他告訴我沿著第三十四街向東走。那條街很寬,照明也很好。一直走到第三大道。我可以坐高架鐵。如果精力充沛,也可以一路走到那條大街。他對我說:祝你好運,跟著自己人,小心波多黎各人,他們身上都帶著刀,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而且他們性情急躁。沿著人行道的邊兒在路燈下走,要不然,他們會從黑黑的門洞里捅你。
美國的火車和愛爾蘭的不一樣。在愛爾蘭的火車上,你和五位乘客分享一個車廂read.99csw.com。而這列火車車廂很長,裏面太擁擠了,坐了好幾十人,還有些人得站著。我們一上車就有人給神甫讓座。他說謝謝,並指了指旁邊的座位。當我坐下來的時候,讓座的人們好像並不開心,因為他們一眼就能看出我什麼也不是。
我得在星期一早上到二十二樓的凱里先生那兒報到,他會安排我在巴爾的摩酒店工作。剛下船就找到工作,我難道不是個幸運的孩子嗎?她就是這麼說的。神甫告訴她:這是個偉大的國家,愛爾蘭人的一切都得益於民主黨,莫林。如果這孩子能投票,你就又為民主黨爭取到了一張選票哈,哈,哈。
他掀起被子讓我進來。看到他一|絲|不|掛,我吃了一驚。他說晚安,然後關燈,開始打呼嚕,入睡前甚至沒有說聲「萬福馬利亞」,也沒有祈禱。我一直認為神甫睡覺前會跪上幾個小時做祈禱。這個人一定天恩眷顧,而且對死亡毫無畏懼。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神甫都像他那樣,在床上一|絲|不|掛。和一個一|絲|不|掛打著呼嚕的神甫同床共眠,想入睡也難。我不知道教皇本人是否也這樣上床睡覺,還是叫一名修女送來帶有教皇綬帶和徽章的睡衣。他又是如何脫掉身上的那件白色長袍?是從頭上脫掉呢,還是讓長袍滑落在地,然後一步跨出去?上了年紀的教皇恐怕無法自己將長袍從頭上脫掉,也許會叫一名經過的紅衣主教來幫忙,除非那名紅衣主教自己也上了歲數,不得不叫來一名修女,除非教皇在白袍底下什麼也沒穿。紅衣主教知道教皇的白袍,世上沒有一名紅衣主教不知道教皇穿什麼,因為他們自己都想當教皇,巴不得這位教皇早日歸天。如果修女被叫進來,她就得將白袍送到梵蒂岡熱氣騰騰的洗衣房去洗。其他修女和見習修女們唱著聖歌,感謝上帝讓她們獲得為教皇和紅衣主教團洗衣服(內衣褲除外)的特權。內衣褲由雙目失明、不會因手裡拿的東西而產生罪惡念頭的老修女們來洗。我手裡拿著的東西是不應該在床上當著神甫的面拿的。我平生第一次抑制住罪惡的誘惑,轉身朝向自己這一邊,開始睡覺。
他告訴我這些事,可我卻夢想著在美國某個地方、在電影里的某個大學里成為一名大學生的樣子。那裡總是有白色的教堂尖塔,沒有屬於新教徒的十字架。男孩和女孩在校園裡漫步,手裡拿著大部頭的書,互相微笑著,牙齒像雪一樣白。
他們走後,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付一個喝醉了酒的神甫。我按照電影里的做法把他的鞋子脫了,但是他坐起來,跑到浴室吐了很長時間。出來的時候,他拽著自己的衣服,把領圈、襯衫、褲子、內衣褲扔到地上,然後仰面癱倒在床上。看得出他很興奮,雙手放在自己的身上。到我這兒來他說。我後退了幾步:噢,不,神甫。他滾下床,嘴角流著口水,身上帶著酒和嘔吐物的惡臭。他試圖抓住我的手,放到https://read.99csw.com他身上。我退得更遠了。我退出門,退到走廊上,而他站在門口。這個胖胖的小個兒神甫衝著我喊:哦,回來吧,孩子,回來吧,這都是喝酒惹的,上帝,對不起。
你當然不知道,如果不知道毛巾和浴室地墊的區別,你怎麼能知道他是來自布朗克斯區的偉大的博斯·弗林,全美僅次於杜魯門總統的最有權勢的人!
他要……嘿,你要點什亻么?

我們把包拿進一個只有一張床的房間。神甫說,放下包,我們到樓下的咖啡店吃點東西,你喜歡漢堡包嗎?
服務生沒了笑容。該死!他還沒付錢呢。他那該死的錢包在哪兒?把口袋翻過來,小子。把它遞給我。
對著情緒不佳、背對著你、將一切都歸罪於你的神甫,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只能提上自己的小提箱坐著電梯下樓,不明白這樣一個寬恕他人罪孽的人,怎麼會在自己犯了罪孽后卻來責備我。要是我做了那樣的事兒,喝醉了酒還讓人把手放到我身上,我會說是我乾的。沒別的,就是我乾的。他怎麼能因為我拒絕和有錢的肯塔基新教徒說話,就責備我呢?也許神甫就是那樣接受培訓的。也許在自己也想犯些罪孽時,卻要日復一日地傾聽他人的罪孽真是挺不容易的。喝了點酒,曾經聽過的那些罪孽在體內膨脹,你就和常人沒什麼兩樣了。我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名整天聆聽那些罪孽的神甫。我會經常處於亢奮狀態,被主教送上駛往弗吉尼亞州靜修院的輪船時,一定已經精疲力竭了。
園子。澤西。這是我在紐約的第一天,人們就已經像我在利默里克看的電影里那些匪徒們一樣說話了。
是的,我會看著他的。他在紐約一個人也不認識。我會在走之前把他安頓好。
我不知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漢堡包。
你的毛巾沒動過,你用什麼擦的身子?
晚上,登姆普西酒吧的服務生笑著對神甫說:傑克不在這兒,神甫,他到園子里去考查一名新澤西州的中量級選手了。
第二天,神甫在報紙上找到一間備有傢具的出租屋的廣告,租金為一星期六美元。他想知道我在找到工作前是否有能力支付租金。我們來到東第六十八大街,房東奧斯丁夫人帶我上樓去看房間。房間位於樓道盡頭,用隔板和門隔開,有一扇臨街的窗戶。床、一個帶鏡子的小衣櫃和一張桌子將屋子塞得滿滿的。伸開雙臂,我就能碰到兩邊的牆壁。奧斯丁夫人說這是間不錯的屋子,我很走運,它沒有被人搶先一步租了。她是瑞典人,說能看出來我是愛爾蘭人,希望我不要喝酒。如果喝酒,無論喝醉與否,我都不能帶女孩到房間里來。不能有女孩,不能有食物,不能有酒。蟑螂在一英里之外就能聞到食物的味道,一旦它們進來,你永遠無法趕走。她說:當然,你在愛爾蘭是絕不會見到蟑螂的,那兒沒有食物,只能喝酒。蟑螂要麼餓死,要九九藏書麼變成酒鬼。不用說什麼,我知道。我姐姐嫁給了一個愛爾蘭人,這是她做的最糟糕的事。愛爾蘭男人是很棒的約會對象,但不能嫁給他們。
利默里克的羅奇商店。
神甫說,我這位小朋友從舊國來,他想見喬·路易斯,然後笑了。服務生也笑了,說:啊,新移民才會這麼說,神甫。別擔心,在這個國家待上六個月,再看到黑鬼,他就會拚命跑的。要點什麼,神甫?晚飯前來點小東西?
神甫叫了一輛計程車將我們送到巴爾的摩酒店。穿過酒店門前的馬路,就是中央車站。他說這家酒店很有名,我們要去民主黨總部,如果他們不能幫一個愛爾蘭孩子找到工作,就沒有人能了。
偉大的博斯按下電梯按鈕。在等電梯的時候,他將一根手指插|進鼻孔挖了挖,看了看指尖上的東西,將它彈到地毯上。我母親將那動作稱為挖金子。在美國就是這樣。我想告訴神甫,我相信德·瓦勒拉絕不會這樣掏鼻孔,人們也絕不會發現利默里克的主教一|絲|不|掛地上床睡覺。我想告訴神甫我對世界的總體看法:上帝折磨你,讓你的眼睛和牙齒壞掉。但是我不能這麼說,我擔心他會沒完沒了地講有錢的肯塔基新教徒,講我如何錯過了一生中的好機會。
她收下了六美元,說還需要六美元做押金,然後給了我收據,告訴我當天什麼時候搬進來都行。她相信我,因為我是和那位不錯的神甫一起來的,儘管她不是天主教徒,儘管她姐姐嫁給一個愛爾蘭天主教徒就夠了。上帝幫幫她,她正為此遭罪呢。
酒店一樓有一個打扮得像海軍上將的人。他說:先生,要計程車嗎?我告訴他:不,謝謝。他說:你從哪兒來?哦,利默里克。我從羅斯康芒郡來,到這兒四年了。
不管怎樣,你需要三角褲。像你這樣的孩子應該穿三角褲。你現在是在美國。好了,跳上床吧。這讓我很困惑,因為沒有要做祈禱的跡象,而我認為這是神甫要做的最重要的事。他下床,進了浴室,但是沒過一會兒又探出腦袋來,問我是否擦過身子。
我不知道。
新移民呢?
但電梯門是開著的,我不能對裏面那些正看著我的正派人士說,我改變主意了,要回到這個神甫身邊。他最初想讓我對有錢的肯塔基新教徒態度友善,這樣就可以得到一份掃馬廄的工作,可現在卻向我搖晃他的陽|具。這顯然是一種不可饒恕的大罪。倒不是我自己受天恩眷顧,不,我沒有,只是期待著神甫樹立一個好榜樣,而不是在我到美國的第二個晚上大出洋相。我不得不走進電梯,假裝聽不見神甫在房門口光著身子流著口水叫喊。
你不是在搶劫。他得付該死的飯錢。你需要輛計程車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