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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在喝紅酒,可奧斯丁夫人衝著桌子上的一隻碗走去,用勺子舀了些黑東西倒到杯子里。格拉格甜酒。我的胃又開始翻騰,不得不強忍著。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她的詩。我一隻手拿著格拉格甜酒,奧斯丁夫人往我的另一隻手裡塞魚。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奧斯丁夫人也在喝格拉格甜酒,晃晃悠悠地從我身邊走過,走到碗那兒,又走到漢娜坐的沙發。漢娜遞過她的杯子又來了點紅酒,咕嚕一口喝了,瞪著我說:我嫁給那個愛爾蘭人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十九歲。多少年前來著?上帝呀,二十二年。你呢,斯蒂芬妮?四十多年?將我的生命浪費在那個愛爾蘭人身上。你在這兒幹什麼?誰讓你來的?
去聖文森特·費勒大教堂的人很像那些去第六十八大街看《哈姆雷特》的人,會用拉丁語應答,就像了解那部戲劇一樣。他們共享祈禱書,一起唱聖歌,互相笑笑,因為知道女傭布麗吉特已經回到中央大道的廚房,為他們看著火雞。他們的兒子和女兒看上去剛從學校回來,朝長椅上也是從學校回來的人笑笑。他們有實力笑,因為有著閃閃發亮的牙齒,如果牙齒掉到雪裡,就永遠找不著了。
走進聖文森特·費勒大教堂是件令人高興的事,那兒的彌撒跟利默里克或世界任何地方的沒什麼兩樣。在薩摩亞群島或喀布爾,人們舉行的彌撒也一樣。即便在利默里克他們不讓我當輔祭,我還是會說父親教我的拉丁語,不論走到何處,我都可以和神甫應答。沒有人能挖空我頭腦里的東西:爛熟於心的所有聖徒節日、做彌撒時講的拉丁語、愛爾蘭三十二個郡的主要城鎮和物產、關於愛爾蘭苦難的無數歌曲,還有奧利弗·哥爾德斯密斯那首可愛的詩——《荒村》。他們可以將我投入監獄並將鑰匙扔掉,但絕不能阻止我夢想自己環繞利默里克、沿著香農河兩岸閑逛的情景,也不能阻止我思考拉斯柯爾尼科夫和他的苦惱。
說這話的時候,他笑了笑,但滿臉嚴肅。我什麼也沒說,因為知道自己不想和愛爾蘭天主教徒結婚,不想後半生拖著孩子去懺悔和領聖餐,不想在每一次見到神甫時說:是的,神甫,哦,的確是,神甫。
傑里在第六十八大街對我說晚安,我希望能和他一起走。這一整天搞得我暈頭轉向,可還沒完,瑞典人攪著格拉格甜酒,切著生魚片,還在那兒等著呢。這麼一想,我又在街上吐了起來。那些為聖誕節瘋狂的行人發出厭惡的聲音,從我身邊走開,告訴小孩子:不要看那個噁心的傢伙,他喝醉了。我想對他們說:請不要教唆小孩子厭惡我,這不是我的習慣。我的腦海深處有很多烏雲,我的母親至少有隻鵝,但她需要鞋子。
傑里說,可真是見識不凡啊。酒保說,我可以給你講一兩個故事。
她們下樓回去。我想叫住奧斯丁夫人,看她可不可以從希臘人的袋子里給我留一個甜甜圈,昨晚吐完以後我餓壞了,但她們已經出門了。透過窗戶,我看到她們將聖誕包裹裝進汽車,然後駕車離開。
漢娜咳嗽著抽煙,發出一陣低沉而沙啞的聲音。
希臘人說:晚安,先生們。我們能帶些甜甜圈嗎?帶吧,他說,要不我就扔了。傑里說要吃個甜甜圈,好有力氣走到愛爾蘭三十二郡酒吧,再吃頓咸牛肉加捲心菜和粉白土豆。希臘人往袋子里裝甜甜圈和甜食,對我說,我看上去像是https://read.99csw.com個能體面用餐的人,所以拿著袋子。
奧斯丁夫人告訴我,她那位嫁給愛爾蘭人的妹妹漢娜將在聖誕節期間來,之後她們前往她位於布魯克林區的家。漢娜想見見我。我們一起吃三明治,喝聖誕酒。那樣漢娜會暫時忘掉她和那位瘋狂的愛爾蘭人之間的煩惱。奧斯丁夫人也搞不懂漢娜為什麼想跟我這樣又一個愛爾蘭人一起度過平安夜,但她一直有點古怪。或許她終究還是喜歡愛爾蘭人的。你相信嗎,二十年前在瑞典,她們的母親就警告過她們,離愛爾蘭人和猶太人遠點兒,和本民族的人結婚。奧斯丁夫人不介意告訴我,她丈夫尤金有一半瑞典血統和一半匈牙利血統。儘管他好吃,但終生滴酒不沾,而這卻最終要了他的命,去世時人胖得像座房子。她不做飯時,他就洗劫冰箱。他們買了台電視機后,他的末日就到了。他坐在電視機前吃呀喝呀,極為關心世界局勢,以至於心臟停止了跳動。她想他。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特別是他們又沒有孩子,這對她來說真是太難了。她妹妹漢娜有五個孩子,因為那個愛爾蘭人從來不讓她一個人待著。一兩杯酒下肚,他就跳到她身上,典型的愛爾蘭天主教徒的做派。尤金可不那樣,他尊重她。無論如何,奧斯丁夫人都希望在平安夜下班后見到我。
傑里說,他不知道瑞典人是北歐海盜,丹麥人才是。
有人敲門,是奧斯丁夫人。邁考特先生,她說,你能下樓一會兒嗎?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在她妹妹昨晚那樣說我,她今天早上那樣奚落我之後,我想叫她親我的屁股,但還是跟她下了樓。樓下的桌子上擺了各種各樣的食物,她說這都是她從妹妹家帶來的,還說她們擔心我可能在這個美麗的日子里沒地方可去或沒東西可吃。她對今天早上對我說話的態度表示歉意,希望我能有個寬容的心態。
奧斯丁夫人拿著裝著格拉格甜酒的杯子晃到我跟前。來吧,尤金,我們上床吧。
現在只是下午兩點。所有的圖書館都關門了,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手裡牽著孩子的過往行人可能以為我無家可歸,所以我昂著頭,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好像急著趕火雞宴似的。我希望能推開某一扇門,聽到人們說:嘿,你好,弗蘭克,你真準時。紐約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認為這一切都理所當然。他帶著禮物,收到禮物,享受聖誕節大餐,絕不會知道有人在這個一年當中最神聖的日子從一條街走到另一條街。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普通的紐約人:晚飯吃得飽飽的,伴著收音機里的聖誕頌歌和家人交談。我不介意回到利默里克,和母親、弟弟們,還有那隻不錯的鵝在一起,但是現在我在這個自己夢寐以求的城市,紐約。沿著這些連一隻鳥也看不見的街道走了那麼久以後,我巳經筋疲力盡。
喝下去的格拉格甜酒讓我的胃不舒服。我想衝到街上去,但門上有道鎖,還沒等跑出去,我就在地下室的門廳里吐了。漢娜搖搖晃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叫我到廚房拿拖把和肥皂,把這該死的髒東西清理掉。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知道今天是聖誕節嗎?你就是這樣對待你那仁慈的主人嗎?
凱里先生說:不要生氣,注意點言辭,這兒還有女士在呢。迪格說:好吧,凱里先生。為此,我敬重你。今天是聖誕節,所以沒關係。海因斯夫人說:這就對了。今天是聖誕節,必須彼此相愛,寬恕我們的敵人。迪格說:寬恕個屁。我不寬恕白人,不寬恕日本佬,但我寬恕你,喬伊。你得了那該死的關節炎,比十個印第安部落受的苦還要多。當他抓住喬伊的手要握一握時,喬伊疼得直叫。凱里先生說:迪格,迪格。海因斯夫人https://read.99csw.com說: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能尊重一下喬伊的關節炎嗎?迪格說:對不起,夫人,我最尊重喬伊的關節炎了。為了證明這一點,他拿起一大杯帕蒂牌威土忌送到喬伊的嘴邊。
我拿著滴水的拖把,從廚房走到門口,擦地,擰乾,到廚房的水池裡沖洗,然後再來一遍。漢娜拍拍我的肩膀,親吻我的耳朵,對我說我不是個太糟糕的愛爾蘭人。從清理髒東西的樣子可以看出,我的教養不錯。她叫我不要客氣,格拉格甜酒,魚,甚至是我自己的甜甜圈,隨便吃。但我把拖把放回原處,從漢娜身邊走過,腦子裡想著:打掃乾淨,就不用再聽她或像她那樣的人說話了。她沖我喊道:你到哪兒去?你到底想到哪兒去?但是我已經上了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床鋪。我可以躺在那兒聽收音機里的聖誕頌歌。世界在周圍旋轉,我幻想著自己今後在美國的生活。如果給利默里克的任何一個人寫信,告訴他們我在紐約度過的平安夜,他們一定會說是我編的,紐約一定是個瘋人院。
奧斯丁夫人。
才不是呢,酒保說,所有北方人都是北歐海盜。只要能見到冰的地方就能見到北歐海盜。
我很想一整晚都坐在那個小飯館里,聽傑里講卡茨基爾山上的女孩的故事,但老闆說今天是平安夜,出於對信仰基督教的顧客的尊重,要打烊了,儘管他是希臘人,這真的不是他的聖誕節。傑里想知道這怎麼就不是他的聖誕節了,只要往窗外看看就能明白。但希臘人說:我們不一樣。
吃完后,她邀請我坐下看她新買的電視機。電視里放著關於基督的節目,內容是那麼神聖,我都在扶手椅上睡著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她家壁爐上的鍾正指向凌晨四點二十分。奧斯丁夫人在另一個房間里小聲地哭泣:尤金,尤金。那證明你要是有個妹妹,就可以到她家吃聖誕晚餐,但如果沒有了你的尤金,就和坐在自動售貨餐廳里的人一樣孤獨。知道在利默里克的母親和弟弟們有隻鵝,這讓我感到寬慰。明年,被提升為巴爾的摩酒店餐廳勤雜工時,我會給他們寄錢,讓他們在利默里克溜達,用新鞋叫眾人羡慕。
好了,漢娜,奧斯丁夫人說。
早上,有人敲門,是戴著墨鏡的奧斯丁夫人。漢娜站在樓梯下,也戴著墨鏡。奧斯丁夫人說,聽說我在她的公寓里發生了意外,但是沒有人能責怪她或者她妹妹,因為她們提供了最好的瑞典式待客方式。如果我參加她們在某個州的小型聚會,就不會責怪她們了。真是糟透了,她們只是想要一個真正的基督教平安夜,只是想告訴你:邁考特先生,我們一點也不欣賞你的行為。是不是,漢娜?
現在我肚子空空如也,很餓,想放縱一下自己,到霍恩和哈達特自動售貨餐廳好好撮一頓,但又不想在那兒被人看見,人們可能認為我就像那些一杯咖啡、一張舊報紙就一坐大半天的無家可歸者。幾個街區外有一家Chock Fullo' Nuts咖啡店。在那兒,我要了一杯豌豆湯、一個帶果仁乳酪的葡萄乾麵包、一杯咖啡、一個帶白糖的甜甜圈,還看了份別人留下的《美國人》雜誌。
奧斯丁夫人打開門:噢,看哪,漢娜,邁考特先生為我們買了一整袋甜甜圈和甜食。漢娜在沙發上微微揮了揮手,說:好極了,你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需要一袋甜甜圈。我一直以為愛爾蘭人會帶瓶酒來,但你不一樣。給這男孩來杯酒,斯蒂芬妮。
好了,漢娜,好了才怪呢。除了喝酒,你們這些人對世界都做了什麼?斯蒂芬妮,給他些魚,不錯的瑞典食品。圓臉蛋的愛爾蘭人,讓我噁心,你這個小愛爾蘭人。哈,哈,你聽說過那裡的詩嗎?
對於從來不為read.99csw.com這類事爭辯的傑里來說,這就夠了。再來一杯啤酒,夢想著在卡茨基爾山的美好時光,不去和希臘人爭辯聖誕節的事,這種看待生活的方式正是我喜歡他的原因。我希望能像他那樣,但腦海深處總是有塊烏雲:等著和我一起喝格拉格甜酒的瑞典女人,或者母親對幾美元表示感謝的信。邁克爾和阿非會有鞋子了。在上帝和聖母馬利亞的幫助下,我們在聖誕節會有一隻不錯的鵝。她從來不說自己需要鞋。我一想到這個,腦海深處就出現一塊烏雲。我希望能有個小隔間,可以讓我溜進去釋放這些烏雲,但是沒有。我不得不另想個辦法,或者停止收集烏雲。
教堂很擁擠,有人站在後面。可我一直沒吃東西,平安夜又喝了威士忌和格拉格甜酒,後來都吐了,身體很虛弱,我想找個座位。中間過道盡頭的長椅邊上有個空位。可我剛悄悄坐下,一個人就沖我撲過來。穿得一本正經,條紋褲子燕尾服,但眉頭緊鎖,低聲對我說:你必須馬上離開這條長椅,這是常客的位置。快點,快點。我覺得自己臉紅了,而那意味著眼睛更紅。沿過道離開時,我知道全世界都在看著我,這個偷偷溜到幸福家庭坐的長椅上的人。他們的孩子剛從學校回來。
埃迪手裡拿著杯子站在角落裡。我不明白為什麼在全世界都擔心他弟弟時,他卻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煩惱——妻子的血液感染,但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願和弟弟站得近一點。
我可以一整天站在窗前,看著幸福的人們牽著孩子到教堂去。正如他們所說,在美國就是這樣。或者坐在床上看《罪與罰》,看拉斯柯爾尼科夫最後的結局,但這會激起各種罪惡,而我沒有力氣去應對。不管怎樣,這不是適合聖誕節看的書。我想上街到聖文森特·費勒大教堂參加聖餐儀式,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去懺悔了。我的靈魂就像奧斯丁夫人的格拉格甜酒那樣黑。手牽孩子的幸福教徒一定會去聖文森特·費勒大教堂。如果跟著他們,一定能感受到聖誕節的氛圍。
喬伊·吉利根一整天拿著屁股口袋裡那個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瓶子喝,這時正咧著嘴笑呢。因為關節炎,他走起路來時不時會趔趄,這讓他不能總是笑。凱里先生對他說:到這兒來,喬伊,坐到我的位子上。喬伊試著坐下時,大聲呻|吟了一聲,臉上還掛著淚珠。女服務生主管海因斯夫人走到他跟前,將他的頭摟到自己胸前,拍拍他,輕輕搖著說:哦,可憐的喬伊,可憐的喬伊。你在戰時為美國付出了那麼多,我不明白仁慈的上帝怎麼會把你的骨頭給扭傷了呢?迪格·姆恩說:該死的太平洋,那個讓喬伊得關節炎的地方。人類已知的該死的疾病,那兒都有。記住,喬伊,是該死的日本佬讓你得了關節炎,就像他們讓我得瘧疾一樣。從那以後,我們就不一樣了。喬伊,你和我。
傑里想在酒吧再喝些啤酒。我告訴他,我得去看望奧斯丁夫人和她妹妹漢娜,他變得怒氣沖沖——可以在愛爾蘭三十二郡酒吧跟來自梅歐郡和凱里郡的女孩一起共度美好時光,你為什麼願意和兩個至少四十歲的瑞典老女人一起過平安夜?為什麼?
即便站在教堂後面也沒有什麼用。他們彼此相識,會給我臉色看,所以最好離開,累累罪孽上再添一項「聖誕節不參加彌撒」這不可饒恕的大罪。至少,上帝知道我試過了。不小心坐到中央大道的幸福家庭坐的長椅上,不是我的錯。
那一天,凱里先生邀請酒店勤雜工和四個女服務生主管到他的辦公室喝點聖誕酒。辦公室里有一瓶帕蒂牌愛爾蘭威士忌和一瓶迪格·姆恩碰都不碰的四玫瑰酒。他搞不懂為什麼明明可以喝愛爾蘭出產的最棒的威士忌,還會有人願意喝四玫瑰酒九九藏書這種尿一樣的東西。凱里先生順著雙排扣西服拍拍肚子說,對他來說,這都一樣。他什麼也不能喝,那會要他的命。但為了祝福聖誕快樂,他還是會喝一點的。誰能知道明年會是個什麼樣子呢?
女人,傑里說。埃迪應徵入伍時和一個女孩訂了婚,但在他走後,她和喬伊戀愛了。她把訂婚戒指還給埃迪的時候,他都瘋了,說一見到喬伊就殺了他。但是埃迪被派到了歐洲,喬伊被派到了太平洋,忙於殺其他人。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喬伊的妻子,也就是埃迪要娶的那個女人開始酗酒,使得喬伊的生活像地獄般糟糕。埃迪說這是對那個狗娘養的偷他老婆的傢伙的懲罰。他自己在部隊里遇到了一個很好的義大利女孩,一個陸軍婦女隊隊員,但有血液感染。你也許會認為整個吉利根家族都遭到了詛咒。傑里說,他認為愛爾蘭母親都是對的。應該和自己人,和愛爾蘭天主教徒結婚。這樣就可以保證她們既不是酒鬼,也不是有感染血液病的義大利人。
噢。
坐下,漢娜說,我跟你說點事,愛爾蘭男孩。我一點都不在乎你們愛爾蘭人。你也許不錯,我姐姐說你不錯,你帶來不錯的甜甜圈,但是在骨子裡,你就是個討厭的傢伙。
咦,我不是尤金,奧斯丁夫人。
我無所事事,只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聽收音機,看《罪與罰》,搞不懂為什麼俄國人辦事拖沓,想著想著就睡著了。你永遠找不到一個紐約偵探會和拉斯柯爾尼科夫那樣除了謀殺老婦人之外什麼都談的人一起四處閑逛。紐約偵探會抓住他,控告他,接下來就是辛辛監獄的電椅了。美國人都很忙碌,偵探沒時間和那些他們認為犯了謀殺罪的人閑聊。
桌子上有火雞、餡料和各種各樣的土豆,白的、黃的,配上讓所有東西都變得甜甜的越橘醬。這些讓我有了個寬容的心態。她給我倒了點格拉格甜酒,但她妹妹把它倒了。這樣最好,那東西讓所有人都不舒服。
她轉過身子,搖晃著進了另一個房間。漢娜又開始喋喋不休:看吧,她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個寡婦。真希望我也是個該死的寡婦。
但是,和那些手裡牽著孩子、拿著大包小包、滿腦子響著聖誕頌歌的人說這些,一點用也沒有,因為他們要回家,回到明亮的公寓里。他們知道神在天堂司宇宙,世上一切皆太平,正如一位詩人所說
我沒法回答他,因為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也不知道該做什麼。這就是你到美國后要面臨的,一個決定接著另一個決定。在利默里克,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知道該怎麼回答問題,但這是我在紐約度過的第一個平安夜。一邊是傑里·克里斯克、愛爾蘭三十二郡酒吧、和梅歐郡凱里郡女孩共度的美好時光;另一邊是兩個瑞典老女人,一個總獃獃地凝視窗外,以防我偷帶食物或飲料,另一個對愛爾蘭丈夫不滿意,誰知道她跳起來會是什麼樣。我夾在中間,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去奧斯丁夫人那兒,她可能會對我大發雷霆,叫我滾蛋。那樣我就得在平安夜,拎著棕色小提箱,懷揣著在寄錢回家、付完房租、現在又不分青紅皂白買啤酒後僅剩的幾美元露宿街頭。這樣,我就沒有能力支付愛爾蘭女人整晚的啤酒錢。這些傑里能理解,也讓他不再生氣。他知道錢是得寄回家的。他說,聖誕快樂,然後笑了笑:我知道你今晚會和那兩個瑞典老女孩玩得很開心。酒保豎著耳朵在聽,他說:參加瑞典人的聚會,你得小心點。他們會讓你喝本族酒,格拉格甜酒。你要是喝了,就分不清平安夜和聖母無沾成胎節了。那東西又黑又稠,得身強力壯九_九_藏_書才能喝。他們讓你就著它吃各種各樣的魚:生魚、鹹魚、熏魚,任何你不會拿來喂貓的魚,瑞典人喝格拉格甜酒。那種酒讓他們變得很瘋狂,還以為自己成了北歐海盜呢。
傑里·克里斯克小聲說:我們得離這群瘋子遠點,去喝啤酒吧。因為母親身處困境,我不想到酒吧亂花錢,但今天是聖誕節。剛才喝了點威士忌,讓我對自己和這個世界感覺良好。為什麼我不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像個男人一樣喝威士忌。既然和傑里一起到了酒吧,我可以說說話,不用擔心眼睛或別的事。現在,我就可以問問傑里為什麼埃迪·吉利根對他弟弟那麼冷淡。
第六十七大街有個小飯館。傑里說,在見瑞典人之前,我應該喝杯咖啡清醒一下。他付錢。我們在櫃檯前坐下。他告訴我,他不打算下半輩子像奴隸一樣在巴爾的摩酒店幹活,也不打算落得為美國而戰的吉利根兄弟那樣的結局。他們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呢?關節炎、血液感染和酗酒的妻子,這就是他們得到的。噢,不,傑里要在陣亡將士紀念日那天前往卡茨基爾山,五月末,愛爾蘭的阿爾卑斯山。那兒會有很多活兒:為就餐的顧客服務,打掃衛生,各種活兒都有,而且小費也不錯。那兒也有猶太人,但他們給小費不是很積極,因為他們提前將所有的錢付清了,不需要帶現金。愛爾蘭人喝酒,錢掉在桌子或地板上,打掃衛生的時候,就是你的了。有吋候,他們會回來抗議,但你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不知道,僱主付錢只是要你打掃衛生。當然,他們不相信你,會說你撒謊,罵你,但他們也只能再到別的地方花錢。卡茨基爾山上有很多女孩。有些地方有露天舞會,你只需要領著你的瑪麗跳華爾茲,一直跳到樹林里,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你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罪。愛爾蘭女孩到卡茨基爾山後就迷上了這種舞會。她們在施拉夫餐廳那種高級場所穿著黑色小裙系著白色小圍裙幹活:噢,是的,夫人;噢,的確是,夫人;土豆泥有點結塊嗎,夫人?她們在城市裡一點希望也沒有,但被帶上山後,就像貓一樣,有了,懷孕了。在她們明白自己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之前,一打又一打的肖恩和凱文就在神甫的怒視下和女孩哥哥們的威脅聲中拖著屁股來到了教堂。
我們沿第三大道向北,唱著「不要搪塞我」,人們從身旁匆匆而過,為聖誕節而瘋狂,狠狠地瞪我們。到處都是跳動著的聖誕節彩燈,可布魯明黛爾百貨公司外的彩燈閃得太厲害了,我不得不抓住一根第三大道高架鐵的柱墩,吐了起來。傑里用拳頭頂住我的肚子。都吐出來,他說,你得有肚子喝格拉格甜酒。明天你就是另外一個人了。他說著「格拉格甜酒,格拉格甜酒,格拉格甜酒」,然後笑了,笑得那麼厲害,幾乎被汽車撞到。一個警察讓我們走開,說作為尊重救世主生的愛爾蘭孩子,我們應該為自已感到羞愧,該死的。
奧斯丁夫人。奧斯丁夫人。大點聲,你這個小蠢貨。喝了你的格拉格甜酒,大點聲。
傑里又要了杯啤酒為我送行。我喝了,儘管不知道在凱里先生的辦公室喝了兩大杯威土忌,現在又和傑里喝了四杯啤酒後,自己會是個什麼樣子。如果酒保的預言是對的,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個充滿格拉格甜酒和各種魚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