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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六、王佩榮:我相信愛是無罪的

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六、王佩榮:我相信愛是無罪的

他當「老牛」,我和孩子們也受屈辱。別人可以隨意罵我們,沒人敢跟我們說話,遇著了也躲著走。他們讓我與丈夫劃清界限,動員我們離婚。我說,我不會離,他就是死了我也不會離,不管你們給他定的罪行有多大,他也是我的丈夫。
我後來才知道,黃龍球實際比我大十三歲,只是長得年輕,從面相上看不出來。像他這種大齡的軍人,是准許結婚的。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他也是向上級打了報告,上級批准他戀愛結婚後他才來找我的。
當時四點鐘起床,送五趟肥料,要送到四五公里遠的地方,回來時還得拉柴火,累得不行,但不敢講。吃的是清水煮麥子,每頓一勺半,吃不上蔬菜,肉更不用說,絕大多數時間是用鹽水下飯。北疆雨多,一下雨,地窩子外面不下了裏面還在下,外面小下裏面大下,經常蓄滿水。沒個躲雨的地方,衣服被子常被澆得透濕,像個落湯雞似的,只有等太陽出來把衣服和被子晒乾。
陶素珍是湖南長沙人,1952年參軍到新疆,她當了一輩子農工,她的丈夫尕金虎剛解放時是排長,離休前是九連連長,他們與新疆的泥土打了一輩子交道,所以居室中的塵土不僅僅是風吹送去的,還有他們自身所攜帶的。我們已經習慣了那些泥土,所以並不經常掃它,地上有金黃色的一層,因此雖然住的是水泥和鋼筋構造的樓房,但進到房子里,給人的感覺還像是進了農居。
直到二十年前,她回湖南的願望也沒有改變過,後來,孩子大了,這念頭就淡了。因為一直在連隊勞動,孩子們上學的條件有限,她三個孩子都沒有把書念出來。現在,老大在洗澡堂燒鍋爐;老二https://read.99csw.com是水泥廠工人——那廠子已經垮了,拿不到半點工資;老三在畜牧連當牧工。現在,在這裏又有了她的孫子……唉,看來,她要回湖南,只有等來世了。
我參軍前就讀於烏魯木齊師範學校附屬職業學校,這樣繁重的勞動是第一次參加。我與另外兩名女兵拉著近一千斤重的片石,一天往返六十多里地,腳打起了泡,肩膀被粗麻繩磨得又紅又腫。家裡的人見了,說,你原來是個嬌小姐樣子,不想當了兵后,跟變了一個人似的,想都沒有想過你能吃這麼大的苦。我聽了這樣的話,感到十分自豪。
就這樣,她把自己的根真正地扎在吾瓦了。
他經常到商店來買東西,慢慢就熟悉了。不久,他說他希望和我交朋友。
我在這裏已沒有親人,我的丈夫剛去世不久,埋在這裏的鹽鹼土中,孩子們都不在身邊;而陶素珍的兒孫都在這裏。命運和生活在我們兩人身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然後,我隨部隊開荒到了戈壁灘。離開城市,條件更艱苦了。
我也就比你大六歲,我可以等著你。他說完就走了。
這也說明那時的部隊是真正的官兵一致,苦難同當。所以再苦再累,極少有人有什麼怨言。
當時,他住在豬圈裡,不讓我們見面。我怕他身體受不了,就偷偷地養了幾隻雞,給他煎荷包蛋,他喜歡吃米飯,我就到處求人,用面換米,給他做米飯吃。他有人專門看著,我開始給他送吃的,警衛不讓,我就天天去,後來,那人可能是被感動了,就告訴我,要送,就晚上偷偷地來吧!
下不為例吧。我見他一臉誠懇和慚愧的樣子,就半開玩笑地說。
read.99csw.com棟樓上住了我和陶素珍兩位湖南女兵。平時,我們交往不多,但像共患難的兩姐妹,用目光互相關注著,用心靈彼此呵護著。
每想到這裏,我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我常常向南望,望著……眼淚就出來了……
你以前為什麼騙我?
我一聽,羞得不行,但我對他的印象的確很好,他向我求愛,我內心還是覺得挺幸福的,所以,我只是說,我年齡還小。
兒女們現在住在城裡,他們的父親去世后,就在城裡為我安排了住處,但我堅持要回到吾瓦來,因為我覺得老頭子還住在這裏,我得回來陪著他。我也不能讓這套房子因充滿塵土而顯得荒蕪。
我的一天中,有很多時間也是望著這片綠洲度過的。我離不開它。我在綠洲中可以看見老伴的身影,看見愛,看見遠逝的時光。我把自己所有的懷念、傷感和孤獨、都寄托在那裡。
陶素珍本來在長沙捲煙廠工作。參軍到新疆后,看這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臭葦子湖,蚊子一寸長,咬得人無處可逃,就哭起來了,鬧著要回老家去。
他一看我手上拿的履歷表,就明白了,他慚愧地笑著說,我對不起你,我這就是在向你坦白,我是有意把履歷表放在這裏讓你看見的,我如果還要哄你,就不會把履歷表擺在這裏。
我就在這裏,一天天地擦拭著屋子裡的傢具,清掃那些塵埃。到了黃昏,我就站在窗前,望望遠山,望望沙漠,望望隨著季節枯榮興衰的綠洲,等待著我相伴著走過了坷坎一生的愛人,帶著原野的氣息,踏著穩健的步伐走回來。
迪化全城頓時轟動了,市民們從沒見過這樣奇特、壯觀的場面,也第一次見到這樣勤勞的軍隊https://read.99csw•com,都紛紛拉著爬犁,趕著馬車、六根棍車和牛馬參加到勞動行列中。
正月初五,羅元發和政委張賢約就帶領六軍所有駐迪化的部隊,組成了五千多人的爬犁大軍,官兵們拉著裝滿片石的爬犁,在迪化城穿街過巷,形成了一條浩浩蕩蕩、蜿蜒流動的長龍,十分壯觀。
從此,我們相依相伴著行走在新疆這片大地上,共同經歷了這個國家和那個時代的人們所經歷的光榮與夢想、希望與失望、成功與失敗、動蕩與流離、艱難與困苦以及幸與不幸。
你到這裏來採訪湖南女兵,使我很感動,忍不住老淚縱橫。——還有人知道五十年前有這麼一批女性,真是不容易啊!忘記與記起,是一種良心的尺度。我以為我們已被忘記了。只要有人在新疆工作的省份——山東、上海、河南、四川、江蘇等,都派人來看望和慰問過,甚至連上海的勞改犯,上海市政府都派人來看望過,我們這些最先到新疆的湖南女兵,卻沒見到故鄉的來人,真讓人……心寒啊……
「文革」結束后,上級要調我們回兵團設計院,但我已經害怕他去當官,我希望過一種平靜的生活,那種政治運動使我至今還心有餘悸。
我當時的職業是團部商店的售貨員,但那實際上是勞動之餘的工作。黃龍球任管理排長,長得年輕英俊,很注重軍人儀錶,不管衣服多麼破舊,總補得平平整整,洗得乾乾淨淨。
我當時在七十四團,團政委的愛人也和我們一起住地窩子,她帶著兩個孩子,一個兩歲,一個還不足一歲,每次下雨,大家都要想方設法保護母子三人,當時連一塊塑料布都沒有,保護她們的唯一方式就是把淋濕了的被子由四人各牽read•99csw.com一角,扯開讓孩子們躲在被子下面。
我也就是在那種艱苦的環境中遇到了相愛的人黃龍球。
我們在1953年結的婚。結婚後,我知道了他的年齡。那天我下班特別晚,看見他正填自己的履歷表,還沒有填完就有事出去了。從履歷表中,我知道他是1922年出生的,而不是1929年。
羅元發認為是個好主意。
我們結婚不久,黃龍球被調到兵團司令部搞工程規劃,足跡遍及天山南北。1963年調到大泉溝水庫,正要調任瑪納斯河管理處當處長時,「文革」爆發了,整個管理處被解散,人員用五十輛卡車拉到南疆,遣散各處。我們來到了吾瓦。黃龍球被打成臭老九,當了「老牛」(當時兵團人對住「牛棚」者的稱謂),下放到大田裡勞動。然後是打土坯,一頭(當時的人就這麼稱呼的)「老牛」一天要打五百塊土坯。完不成任務就要挨打,再後來就去養豬班當班長,一干就是八年。
那可沒有這麼絕對,如果我真的愛你,你就是一個糟老頭子了,我也會愛的。所以,你這錯誤我不會原諒。我故意對他這樣說。
我當時非常生氣,等到黃龍球回來,我劈頭就問,你為什麼要騙我?
我心裏七上八下的,不知該怎麼辦。我已知道了部隊里有關婚姻方面的規定——先團級幹部、再營級幹部、連隊幹部。所以我雖然喜歡黃龍球,但不知道他一個排級幹部有沒有條件談對象結婚。但我相信愛是無罪的。所以,當黃龍球再次向我求愛時,我答應了。
我發誓,我以後再也不騙你了!他也信誓旦旦。
我深感欣慰的是,我和他是相愛的,我現在可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們的愛經受住了時間的檢驗。這就像維read.99csw•com吾爾族人在《十二木卡姆》歌詞中所唱的,「要想知道是否相愛一生,請問那白髮的老人。」
我這也是因為喜歡你,怕得不到你,才這樣做的,請你原諒,一定原諒!
我不這樣,能找到你這樣好的老婆嗎?假如你聽說我比你大十三歲,肯定不願和我談對象。所以,我是因為愛你才撒謊的,是可以原諒的錯誤。
我是在革命勝利前隨著祖父和父母從湖南流落到新疆的,至於全家何以離開故土家園,流落到這裏,我一點也不清楚。但我還是湖南人。
新疆解放之後,我就參軍到了六軍十七師。那年,我十五歲,當時,部隊駐在迪化老滿城,主要負責迪化的城市建設。剛過完春節,部隊就在妖魔山、黑山頭、南郊等地用爬犁拉石頭。為解決在市區北郊墾荒引水的問題,決定整修、擴建從紅雁池到安寧渠的和平渠。這條當時全疆最大的灌渠,是1947年張治中主持新疆政務時興修的。由於沒有水泥,只有用片石修砌。七千多立方米片石要運到三十多公裡外的工地,沒有汽車,不知該怎麼辦。最後陶峙岳將軍對六軍軍長羅元發說,我有個土辦法,現在是隆冬季節,冰雪鋪地,道路光滑,新疆老鄉常用的爬犁可以大派用場,到時候部隊一出動,就是三國時諸葛亮的木牛流馬也比不過。
和平渠最後從安寧渠延伸到了五家渠,長達一百多公里,可灌溉農田七十多萬畝。這是解放軍進駐迪化后的第一次亮相,這種亮相的方式獨特、壯觀,給迪化市民留下了真正要化劍為犁的印象。
她現在和老伴經常帶著孫子,到大條田裡去看看莊稼,他們已習慣了在田地里走一走。沒有什麼能比她看到那些莊稼更親切的了,它們就跟她的兒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