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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一、陶先運:那時沒人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孫女

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一、陶先運:那時沒人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孫女

好的。
我是順路回家看看,這兩年家裡怎麼樣啊?
這工作能適應嗎?
體檢都結束了,我還站在那裡。
看著長沙城漸漸遠去的、依稀的燈火,我突然想起我這一走,啥時才能回來呀!想到這裏,我再也止不住自己的淚水,「嚶嚶」哭了。我這一哭,整個車廂里都響起了抽泣聲,大家全都哭了。大家越哭越傷心,越傷心越哭。直哭得帶隊的大隊長、分隊長都抹起眼淚來。
我笑了笑,沒有吭聲。
再長一長個子,就差不多了。
掃地,發葯,倒屎尿,掏爐子。
至少得有人,有多一點的房子,有狗叫,有田地。我認真地說。
1968年9月25日,我突然被人抓了起來。關進了一個安了鐵門、已變成地牢的地窩子里。造反派對我進行嚴刑逼供,讓我檢舉明六叔公的罪狀。我寧死不屈。
好的,我去了新疆,一定去找他們。
我去后,政委卻不在辦公室,只有一個年近花甲的軍人在那裡用鐵鉤掏爐子。見我站在門口,老人就說,你們政委不在,是我找你,你進來坐。
我一聽,高興極了,連著說了好幾個謝謝。
你還有兩個伯伯吧?
小拐好,小拐好,
事隔多年以後,我再追憶往事時,認為那個時代是真正的純真時代,每個人的心,都像深山裡的泉水一樣明澈,很少受任何私慾的污染。要是像現在這樣,我就不會仍待在這個邊陲小城,早就升官發財了。但如果那樣,我叔公也不會是人們心目中的叔公,我的內心也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安寧。後來想一想,也有後悔的地方,就是他問我有什麼困難時,我應該說想去讀書。有了文化知識,我想我能為新疆多做一些事情。我當時年紀小,正是讀書的時候。這要求在當時是不過分的。因為好多人都去農學院或醫學院學習了,可我當時沒有想起來。
二十二兵團司令部從迪化遷至景化后,異常簡陋,跟現在貧困地區的鄉政府差不多。女兵隊緊鄰司令部辦公室,我常常看到一輛美式吉普車出入于司令部,車上的首長軍容嚴整,頗有儒雅之氣,我也聽到了人家叫他陶司令員,我就想此人可能就是明六叔公陶峙岳。還有一位身材高大的軍人,被稱為陶參謀長,我想這大概就是正四叔公陶晉初。
和那個時代的許多人一樣,因為明六叔公,我沒能逃脫「文革」的劫難。
熊晃將軍扶著欄杆,站在樓上,他注意到了我。
我坐好后,老人遞給我一茶缸水,讓我坐到爐火邊來。老人已把爐火伺候九*九*藏*書得很旺。他和藹地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那個年代的人,就是這麼單純。我們那個時代的社會,就是這麼單純的社會。有些像什麼烏什麼邦似的,對,烏托邦似的。
我接過那軍官的話,說,不讓我當兵我就不走。我在茶葉廠當工人已經一年多了,我已是大人了。
你想幹什麼工作?到文工團去怎麼樣?
而隨著戰士年齡的增長,我們在徵召女兵時對年齡的要求也不同了,十八九歲、二十三四歲的婚齡婦女占絕大多數。她們大多來自農村,文化水平不高,工作非常難做,我當時才十七歲,我領著部分大姐大嫂們到了獨立營。從此,我就一直在勞動一線工作。我靠自己辛勤的勞動獲得過「三八紅旗手」、「先進生產者」等許多榮譽,並榮立過一等功。
那時,師政委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大的首長。雖然當時的官兵關係融洽得很,但師政委點名找我,我心裏還是有些忐忑不安。
腳底下擦油趕快跑。
你爸爸的名字呢?
1953年10月,我發現自己的津貼漲到了十八元,我問自己的錢怎麼多了,人家告訴我說我提幹了。不久,我就隨招聘團去山東徵召山東婦女入伍,以解決大批起義老兵的婚姻問題。二十五師徵召了五百多人。但山東婦女們一到新疆,看到房無一間,瓦無一片,條件艱苦,又哭又鬧,最後師部命令帶婦女的同志必須和婦女一起下去,做她們的工作,直到她們安心為止。這樣,我就到了連隊。
我聽說過的。
小鬼,快回去吧,明年再來。一位軍官對我說。
還好。
過了兩個月,明六叔公託人給我帶來了一支博士牌鋼筆,鼓勵我好好學習,勤奮工作。
那你去學護士吧!
當護士。
師長叫人牽來了馬。明六叔公擺擺手,算了,這樣太招人眼了,如果是我孫女,她也應該和別的戰士一樣,讓她下班後來看看我吧!

十五歲的我是偷偷去當兵的。當時,由於眼睛近視,營養不良,體重太輕,身高不夠,在體檢時被刷下來了。
部隊上用不著錢,管吃管住管穿,也不用你送,你忙你自己的事去吧。
我聽說過,是我爸用貨車接叔公回來的。人家說你是將軍,可連個警衛也沒有。記得您到每家都看了看,就走了,我們這些小孩子當時還不清楚您是誰呢!

政治部主任史驥等候著迎接我們。這一路凈是無邊荒原,大家的心早就涼了,加之勞累,我們下車后https://read.99csw.com,都不吭聲。遞了水來,只管喝;遞給飯食,只管往嘴裏扒。我開始以為這隻是路途上的宿營點,就問司機明天何時出發。司機不解地問,往哪裡出發?
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外面冷,有狼,我給你在師部找個地方住。頓了頓又說,先運,我明天上午給指戰員講話,講完后就回迪化,我給你留個地址,有機會就來找我。完了,又輕嘆了一口氣說,唉,這交通如此不方便,也不一定有機會啊!人生的路要靠自己去走。你比你叔公有出息。十五歲就當護士了,我十九歲才在黎元洪的都督府當了一名衛兵,二十歲時才一個二等兵呢!
你現在做么子事呀?
能的。
7月1日,我來到第二十二兵團司令部駐地景化(現呼圖壁)縣城。在這裏,我和女兵們接受了一個月的政治教育,大家住著清一色的地窩子,睡著清一色的地鋪,地鋪上的葦子草散發著長年累月積攢下來的腐濁氣息。政治教育的結果是使大家都抱定了「安下心,紮下根,長期建設新新疆」的決心,熄滅了我們回到故鄉的夢想。
我前年曾回過陶家大屋的。
那你怎麼沒來?
我十分委屈地站在那裡,一直不肯走。
以後會有的。小鬼,你叫什麼名字?是湖南哪個地方的人呀?
我……我想和其他女兵一樣。
你這棉衣看來不太合身,鞋子也不太合腳。
我的父親是個汽車司機,我是父親最小的女兒,他是不願讓我去那麼遠的地方的。但一見我穿著那套過膝的棉軍裝站在他面前,他一切都明白了。他吸了口旱煙,對我說,聽說新疆冷得很,雪四五尺厚,你去非凍死不可。
我不想去文工團。
曾擔任全國政協副主席、1955年被授予上將軍銜的明六叔公已於1989年以九十七歲高齡仙逝。我作為他的滿孫女,與我的兒孫們仍在新疆這座軍墾小城石河子平靜地生活著。
4月16日黃昏,火車鳴了一聲長笛,「哐當哐當」地駛出了長沙車站。
他倆的情況我也略知一二,但兩位將軍戎馬倥傯,我很少見過。向人打聽后,確知他們正是父親要我找的人,但我並沒有那樣做。我也沒有向任何人公開過自己的身份。我想,我既然是一名戰士,就應該和其他人一樣,靠自己去奮鬥。
寧鄉的陶,就我們陶家大屋。我聽說我有個侄孫女當兵到新疆來了,不知道在哪個部隊,她莫非就是我的滿孫女呀!我騎馬去看看她,怎麼樣啊?
真沒有的。
我們司令員也姓陶,也是寧鄉人,你們該九九藏書不是一家吧?史驥半開玩笑地對我說。
小鬼,你心目中的二十五師該是什麼樣子呢?史驥接過了話茬兒。
我一定要儘力活著。只要我活著,我就可以抗爭,我死了,他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他們就能輕易地混淆是非,顛倒黑白。我靠著這種信念,忍受了對我的非人折磨,熬過了長達半年之久的黑暗的地牢時光。
我像怕回答慢了似的,連連說,叔公,沒有的,沒有的。
招兵的軍官對熊晃說,政委,這小鬼已站在這裏半天了,怎麼說也不走。她年齡、體重、身高都不夠。
陶叔寬。
1952年冬天,明六叔公到二十五師來視察,無意中問師長劉振世,我們那些湖南妹子在你們師工作得怎麼樣啊?
你明六叔公陶峙岳在新疆當總帥,你正四叔公陶晉初可能是副總帥,你去找找他們,他們會關照你的。
他們把我一次次打得昏迷過去,又一次次用冷水把我潑醒,但我一句話也沒說。
總帥,那是多大的官呀?
1962年我第一次回湖南探家,爸對我說,滿運呀,你沒找叔公?我說沒有。他說,孩子,你真不懂事。我說,他當他的司令,我當我的兵,不是很好嘛!
慢慢地,人們都知道我是陶峙岳的侄孫女了。這使我只能更嚴格地要求自己,我害怕自己給別人留下什麼特殊的印象。我仍然和大家一樣幹活,並且爭取比別人幹得多,幹得好。拾棉花,平均每天拾七十五公斤,給棉花打頂一天打十幾畝。有好多人見我那樣,就說,唉呀,你好傻喲,傻得不透氣喲,你叔公是堂堂司令員,你不找他,到這裏來跟我們吃啥苦喲!
熊晃把我打量了一番,就對那軍官說,那就收下吧,讓她到文工團去。
很好,師醫院還有個你們寧鄉的湖南妹子,年紀不大,工作卻很突出,也姓陶。
陶先運。
這就是二十五師。
那天下班后,醫院的協理員對我說,陶護士,政委打電話,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回顧自己的路,我1951年進疆,1991年退休,在這塊土地上扎紮實實地幹了四十年,農場的所有活兒我都干過,這裏留下了我的豆蔻年華,美好青春,留下了我的光榮、歡樂與痛苦,留下了我的兒孫,我是真正的兵團人了。我感到我的人生很充實,內心很欣慰。我知道,如果沒有我們這一代軍墾戰士,就沒有新疆這些美麗富饒的綠洲。
人無糧,馬無草,

本想借兩元錢給你,可胡經理不給借,爸明天又沒時間送你。
我把read.99csw.com背包一放,就去打土坯,割葦子,用了十多天時間,修了兩排簡易的土坯房,學校就建起來了。沒過多久,師成立訓練大隊,分財經訓練班、醫護人員訓練班、政治教育訓練班、預提幹部訓練班,共一千多人,又得修校舍,修禮堂。大家又開始背土坯,那土坯七八公斤一塊,我先是背三塊,然後四塊、五塊,最後背到了七八塊。我的衣服磨破了,背磨爛了,但我還是咬牙堅持著。就連路過那裡的老鄉見了,也不停地說,啊,尕尕的,亞克西。我不懂維語,就問是什麼意思,別人就說,老鄉是在誇獎你,說你人這麼小,背這麼多塊土坯,了不起。
最後那次毒打,使我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過來。我醒來后,渾身是傷,難以動彈,地窩子里沒有一絲光線,如地獄一般黑暗。我想用死來抗爭,但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哭著說,不,我不回去。
是不是沒有?有就跟叔公說。
幾棵樹在夜風中發出孤獨的「沙沙」聲,幾間土坯房就是機關辦公的地方。其他人已在地窩子和葦棚子里入睡,只聽得見此起彼伏的鼾聲,卻看不見人。使偌大一個師部機關看上去好像就那迎接我們的十來個人,顯得異常清冷。
好滿運,有出息!
那你就去吧。頓了頓,他又說,滿(小)運呀,你知道你明六叔公和正四叔公啵?
我一說完,老人就有些激動地說,孩子,我是你叔公啊!
政治教育結束后,我被分到了小拐。我和另外六名女兵坐著敞篷車,沿著蘆葦叢生的沼澤地走了一天,直到天黑透了,才見到一星飄浮不定的燈光。那就是二十二兵團九軍二十五師師部所在地——全兵團最為艱苦、最為荒涼的墾荒前線。人們為此編了個順口溜——
到二十五師呀。
統領新疆兵馬,在過去啊,也是封疆大吏,一方諸侯啊!他倆都是中將,聽說率部起義了,也是解放軍了。我們陶家在晉朝時出過「八州都督」陶侃,還有就是陶潛陶淵明。從那以後,可能就是你兩位叔公出息最大,可算是光宗耀祖了。
學校是一片荒灘,草都沒長几棵。長草的地方能長糧食,要留著開墾良田,所以捨不得拿來建房。
護士都幹些么子事?
這麼近地見到親人,我激動得不行,我用顫抖的聲音叫了一聲,明六叔公。然後說,我爸臨走時給我講過,說您在新疆當總帥,讓我找您。
我們爺孫倆用老家話談了很久,然後,明六叔公摸著我的頭,問道,孩子,有么子困難沒有?
我明六叔公自十五歲進入湖南陸軍小學后,一直沒有read.99csw•com脫離過軍界,算是真正的職業軍人,他從黎元洪都督府的一名衛兵干起,直到出任西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兼河西警備總司令、新疆警備總司令。而他的堂弟,也就是正四叔公也是從上士文書干起,在抗戰期間,參加過上海保衛戰,入緬對日作戰,寫下過「胡塵遍地瘡痍甚,莫向瀟湘望故鄉」的豪邁詩句,正當他要殺敵報國之時,他被召回重慶,成為中將高參,只領薪俸,無所事事。他報國無門,悲憤之下,兩次上書毛澤東主席,欲赴延安。后因國民黨封鎖,未能成行,他就乾脆蟄居鄉里。直到1948年陶峙岳邀請他赴新疆出任參謀長。他們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生,加之一家出了兩位國軍中將,后又通電起義,他們自然成為寧鄉縣人人掛在嘴邊的話題,他們早已被故鄉的人們視為傳奇人物。
好哇!
我們白天勞動,晚上學習,就這樣學習了三個月,我就到師醫院當了一名護士。我沒有想到自己首先護理的就是那些所謂的「反革命分子」。有喝葯被人發現的,有割腕的,有跳河淹得半死的,有在批鬥審訊中被打破了頭的、打折了腿的、打傷了神的,還有精神失常的……那情景令我十分害怕。有一個人我還在護理著,就死去了。他是「肅反」擴大化的犧牲品,后被甄別了,但人已被折騰得不行了。我記得他整天就說那麼一句話——啊,同志,我冤,我冤啊!我原來是很怕死人的,那是我第一次離一個死人那麼近,又是在晚上。耳邊是其他病人的呻|吟叫喊,遠處是狼的嗥叫,狐的悲鳴,沒有電燈,洋油燈的火如螢似豆,但我沒有感到害怕。那死人怎麼也不瞑目,我就一次次去抹他的眼瞼。我給自己壯膽說,死人是什麼?就是心不跳了,血不循環了,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我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當天晚上,我們露宿在荒原上。第二天,我到了師護士訓練班,任七班副班長。
爹,解放后我也上不起學,人家去了都不怕,我也不怕。我倔強地說。
國慶節那天,他們把我吊起來說,你今天如果再不交代,就別想活著從這地窩子爬出去。
姓陶,叫陶先運,湖南寧鄉人。
是的,大伯叫陶伯蓬,二伯叫陶正九。
十年浩劫之中,無論受到怎樣的歧視和冷遇,批鬥和打擊,我都忍受著,以非凡的承受苦難的能力忍受著我經歷的苦難。這些,在「文革」一開始就回到湖南、被有關方面保護起來的明六叔公是不知道的。
我聽后,看看四周,只見夜色蕭瑟,一片死寂。不相信地問,這是二十五師?你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