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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生Live, life, love 3

永生
Live, life, love

3

那天吃完海鮮飯也就走了,方晴送他們上車,天已經黑盡,門前沒有路燈,段飛卻從後視鏡里看到她貓一樣的眼睛,點亮路旁星星野花。回到家中后隔了一段時間,他們想起來從今以後都不用戴安全套,這才決定做|愛,他脫|光衣服,進入葉蕭蕭時,那雙眼睛還沒有從視網膜里熄滅,像一團不知道要燒向哪裡的火,瞬間拂過一切,徒留灰燼。
方晴聳聳肩:「那就過三十年再說吧……三十年,可能我已經死了,人如果沒有永生的保證,其實很容易死的。」
葉蕭蕭想了想:「為什麼?是不是因為她不怎麼像女人。」
葉蕭蕭對段飛說:「女人的關係是這樣的……非常精密複雜,很少有例外……你們男人大概不一樣,真想做個男人。」
「你怎麼知道?」
方晴帶他們下樓,廚房檯面上雜七雜八堆著塑料袋,房間內瀰漫海水腥味,清新微咸,無端端讓人高興。葉蕭蕭這才發現,在確鑿無疑永生的這天,她也並沒有很高興。
「但我並不想一直活著。」
葉蕭蕭嘆口氣:「方晴,和你說話真難。」
段飛是理科生,平日最深奧不過讀兩本黃仁宇,聽不懂她們的話題,只覺得悶,打斷說:「晚上我們吃什麼?這邊看起來也沒有外賣。」
「應該是到四十歲才徹底關上,我們現在……也就是不會死,但還會再往下老五年。」
「真不便宜……這小區是不錯,但你還是應該買個房子,不然這麼付房租,賣房的錢二三十年也就沒了,何況房租還會漲……你的錢再加一點,也能付個郊區別墅的首付吧?」
方晴則九九藏書又點了一支煙,她剛從歐洲回來,給他們講封鎖的邊境,「五米高的電網,但還是有難民爬進來,全身穿防電服,衣服質量不過關,經常漏電,電死的屍體都堆在下面,倒是方便後面的人爬得更高。很多人帶著孩子,孩子不好穿衣服,就用帶子綁在大人身上,外面再罩上防電服,有些難民翻過去才發現,孩子已經憋死了,只能就扔在那裡,大人繼續往前走……」
葉蕭蕭說到最近看的一部文藝片,「在貴州拍的,那小鎮和我們小時候住的地方一模一樣,有一條河,你記得吧?就是艾鎮,得坐五分鐘船,到對岸去上學,鎮上很臟,垃圾就水淋水滴地堆在路邊,但因為長滿植物,看起來好像又沒有那麼臟……故事?也沒什麼故事。就講一個人,在小鎮上同時遇到過去和未來,講那些他悔恨而沒有辦法改變的事情……其實也沒什麼意思,說到底誰不知道呢。」
方晴愣了愣:「那我要不要去開瓶酒?我有很好的西班牙白酒。」
段飛這才發現,真的,住在一起之前,葉蕭蕭從來沒有去過他家。他們討論永生那一晚,住在葉蕭蕭朝陽北路的房子里,小區離地鐵站還得走二十分鐘,房間破舊,房租卻不便宜,葉蕭蕭說:「這個小區里樹多,還有個池塘。」他們做完愛,下樓走了一圈,葉子將落未落,樹影已略顯稀疏,他們在池塘邊坐下來,灌木叢里藏著流浪貓閃爍的眼睛。段飛吹了一會兒風,才覺得頭腦清明,想起他們剛剛決定要結婚。
「她不生沒什麼不好,生了的又有什麼不對read.99csw•com?」
「那是不幸,不是不對。」
「方晴不會去別人家裡過夜。」
「一個月多少錢?」
「到底怎麼做到的?」
段飛最熟金庸,說:「天山童姥那不是葯,叫生死符,其實就是水。」
「會痛,會留傷疤,但是不會死。」
方晴圍上格子圍裙,說:「你們要不出去逛逛,晚上吃我做的西班牙海鮮飯。」
「為什麼?」
針葯打進去只需要十秒,有些酸楚痛感,像毒蟲叮咬。出社區醫院之後,段飛問:「以後如果我們真的被毒蛇咬了會怎麼樣?」
「可能她去別人家裡過夜。」
「不是,是因為她的確是女人,卻從來不為這件事感到焦慮。」
「還得永遠工作,養活自己。你也知道吧,選了永生,就不能參加養老保險。」
段飛後來想過,如果當時葉蕭蕭不打這個電話,大概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們現在已經被關上了?」
方晴在國外讀了幾年書,回北京后開始做律師,先在一個涉外大所,掙了一些錢,然後辭職掛在一個小所里,有一搭沒一搭地接接案子。她本來住在東直門,去年把那套兩居室賣了,葉蕭蕭以為她也是想申請永生,但方晴說,她只是想住得更大一點,門前有花園,種幾棵果樹,養兩隻貓,也許再養一條狗。
方晴說:「跟這些有什麼關係?」
那天晚上回家,葉蕭蕭對段飛說:「原來方晴真的沒有男人。」
方晴點點頭:「上次去紐約,在下城一家書店偶然買到的。」
方晴是葉蕭蕭童年時的朋友,三十年裡她們經歷了比情侶更複雜的分分合合,最後終九_九_藏_書於把友情穩定下來。兩人互相認定對方為最好的朋友,看起來卻也不過如此,葉蕭蕭從不和方晴說真正的心事,而方晴,至今沒有帶給他們看過自己的任何一任男朋友。
大家都沉默了,海鮮飯吃到最後也覺得噁心,大概因為橄欖油都汪在盤底。葉蕭蕭剩了一點飯,自己去倒檸檬茶,裝作無意地說:「我們前幾天去領了證。」
這可能是葉蕭蕭對一切她不想應付的煩惱的總結:真想做個男人。
葉蕭蕭皺皺眉頭:「都這樣的人了,還生什麼孩子,神經病。」
「總得掙錢買書、看電影、旅遊、穿漂亮衣服、付房租房貸,否則一直活著幹什麼?裸體坐在天橋底下刷手機?那也得出流量費。」
方晴帶他們四處看了看,房子里衛生間就有五六個,二樓更是空蕩,主卧里只放了一張大床,牆上掛一幅巨大黑白人像,畫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花白頭髮,側面凌厲,正在抽煙。
「把孩子憋死沒什麼不對?」
後來兩個人都沒有出去,不過坐在沙發上刷手機,這邊信號不穩,時常出現長久停頓,大家就一起等著那停頓過去。好像快下雨了,還是別出門,他們互相說。但其實只是天色稍陰,春天,北京一共都下不了幾場雨。他們是去年夏天在一起,在一場暴雨之後,段飛給葉蕭蕭發了表白微信,她當時正和方晴吃飯,收到后不動聲色,一句未提,幾個小時后她一個人回到家裡,才給段飛打了電話。
「出車禍呢?」
海鮮飯讓人訝異地美味,青口和蛤蜊都吐乾淨沙,魷魚脆甜,米飯吸足湯汁,每個人都吃了一盤read.99csw.com,又添一盤。和每一次見面一樣,他們在飯桌上聊一些與己無關的事情,新聞、書或者電影。
木屋裡怕有四百平方,還沒有布置好傢具,說話尚有回聲。葉蕭蕭說:「就是遠了一點,賣多少錢?」
「哪個女人不喜歡阿倫特?」
他們已經上了車,葉蕭蕭繫上安全帶又解開,她說:「不知道,好像類似於關掉了你身體里的某個開關。」
葉蕭蕭說:「咦,這是阿倫特?」
「徹底關上的時候會有什麼感覺?」
小區過分寂靜,聽得見風吹過水麵,廚房裡傳出各類貝殼撞擊鍋底的聲音,後來又傳出藏紅花的濃郁香味,讓沉默更顯清晰。再過一個小時,方晴在裏面遠遠叫道:「可以吃飯了!」起身的時候,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不養活自己也不會死,反正最後可以什麼都不吃。」
方晴在門口等他們,這個天氣,她已經只穿一件襯衫,牛仔褲挽起來,露出腳踝,拿一支煙。上車后她指導段飛左右亂拐了幾次,最後停在一棟木屋的草坪前。小區里不過十幾棟木屋,卻修了巨大花園,園中有湖,湖心漂著一艘白色木船,有人裝模作樣在船上釣魚。木屋前後種樹,草坪不怎麼整齊,雜開各色野花,方晴帶他們走廚房後門進去,指著門外開白花的大樹說:「這棵結出的紅李子又大又甜,七月就熟了,那邊還有枇杷和青梅。」
「你怎麼知道?」
「一年三十萬。」
方晴帶他們到屋內唯一一組沙發前坐下來,說:「租的,整個小區都是一個老闆買了宅基地自建,他也不賣,自己就住湖邊那棟。」她指著窗外,湖水對九九藏書面恍惚有一條大狗,正奮力朝這邊游來。
「我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原來你喜歡阿倫特。」
「哦,原來是打針啊,我一直以為是定期吃藥,像《天龍八部》里天山童姥給人吃的那種,叫什麼來著……不過還是打針好,一勞永逸。」
「你不是喜歡阿倫特,她也沒有生孩子。」
葉蕭蕭說:「你也可以,你反正有這套房子。」
「不知道,也許會聽到『咔噠』一聲。」
最早決定選擇永生,他們也跟方晴提過一次,在她東直門的房子里。那是酒店式公寓,配好裝修傢具,方晴只買了幾個碗盤,一個馬克杯,他們只能用一次性紙杯喝咖啡,聽到之後方晴沒什麼反應:「哦,那也挺好,只要你們高興。」
「她家沒有男人東西,漱口杯都只有一個。」
「因為我也不會去別人家裡過夜。」
「會痛,可能會壓斷骨頭,可能會缺胳膊少腿,但是不會死。」
他們都不說話了。段飛按照導航,開上一條陌生小路,兩旁蕭索,冬天的枯黃破敗尚未完全褪去,卻已開出零星明黃花朵。他們聽郭德綱的指示不斷進入更小的小路,穿過乾涸的河道,在一個三岔路口拐錯兩次,反覆調頭后終於再次前進,又經過一個包裹著巨大銀色布料的建築物,似乎是某個學校為了防禦霧霾特意設計的罩子,終於看到前方爬滿藤蔓的紅磚牆,葉蕭蕭說:「到了。」
方晴也嘆氣:「活著就是難的呀,不敢想象自己還不能死……葉蕭蕭,你晚上想吃什麼?你現在還得靠吃東西活著吧?」
「不用了,等會兒段飛還得開車……我們也把針打了,就今天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