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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與巳之介 五

阿才與巳之介

聽上去這隻是和顏悅色的兄長之言,卻有著讓人不敢違逆的味道在裏面。總的來說,兄長以前並不會抓住弟妹,不加敬稱地直呼「巳之介」或「露」。巳之介心裏恨恨地想,果然還是母親走後,他開始自以為是、自高自大了。
「即使是母親說什麼,但是在店裡有事的時候,就不應該出去。總之,凡事要做好規劃,工作的時候工作,遊玩的時候遊玩,準確分清楚就好了。要是不分自家還是藝妓茶館,都同樣地嬉戲調笑,那麼豈止是你,就連下人的風紀都會敗壞……那也就算了,但是你這身不知是戲子還是助興藝人的裝束是怎麼回事。身為商人就要像個商人,要有個正經樣子。」善兵衛有些端起架子,銳利的目光盯著弟弟看,似乎要說「你這個蠢貨」……
「這種事怎麼也無所謂的,但是我說的話,你要打心裏徹底深刻反省!」
說著,她放下手上拿著的阿露的衣服,好似焦急地抓著男人的衣袖擺弄。一錘定音!這真的是一錘定音。聽了這話,巳之介終於放下心來,甚至還恢復了發揮話癆的心情。
「對了,今天是初卯拜神社的日子呀!」巳之介吃完午飯,剛把筷子盒放到飯桌上,突然想起似的說道。
一看到他,她露出和平常一樣的微笑,不過馬上又變成像是生氣的表情道:「為什麼一直都待在店裡呢?讓人家一個人去龜戶,這讓您終於能圖個清靜了吧。」
他撲通一聲放下鬱金色的包袱,裏面還有兩三匹賣剩的布匹。他從胸口掏出手巾,仔細地擦著脖子周圍的汗水。即使巳之介用眼神暗示他「我有話和你說」,他也不知是否理解了那個眼神的意思,只是忠誠勤懇似的跑去賬房熱情地報告買賣的情況。從腰間取出筆墨硯台改寫賬面,或將筆咬在嘴裏噼啪噼啪地撥弄算盤,或把筆別在右耳上,將算盤墊在肘子下闡述關於買賣情況的看法,在旁人看來,這是一個非常能幹的、有幹勁的夥計。而事實上,卯三郎手又能寫,眼光又犀利,人緣又好,具有作為商人的智慧才幹,有許多巳之介之流無法比擬的優點。
「怎麼了,搞得這麼誇張。你自從有了男人,就成糟糕的哭鼻蟲了啊。」
「也對,如果央求母親的話,說不定能順利辦成事。」
說著,善兵衛就先站起身來,健步如飛地走出了內宅。
「求您了,一定要幫幫我。不只是我,如果卯三也要被辭退的話,請你一併幫忙求情。」
在女人們還沒回來的時候,卯三郎在傍晚六時先一步回來了。
巳之介一臉的悲傷,有氣無力地點頭道。
兄長那副模樣竟然醉心於俳諧,真讓人好笑read.99csw.com。這麼想著,巳之介在最憂心的時候卻噗地笑出聲來。
這麼說的時候,女人似乎已經潸然淚下。就這樣跪著將上半身靠向呆立的男人衣服外襟,伸開雙手掛在巳之介的腰間角帶上,彷彿在說「你看看我這張哭泣的臉」似的,仰頭盯著他看,表情如斯美艷。雪白的額頭及臉頰的色澤,今夜也稍微有些蒼白,只有嘴唇仍是艷紅。雖說戀上的本是這副容姿,但是明明是已經看得不能再熟的臉龐,卻越看越覺其輪廓的美麗愈發鮮明地澄澈起來,如今再次讓巳之介驚疑不已。
「可卯三郎是店裡的人,和母親並沒有什麼關係,所以這有些奇怪不正常吧。」
「像你這樣又不說原因,而只是說悔恨悔恨的,這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不要光顧著自己哭,若有證據,就說出來。」
「這也是我欺騙母親的報應吧。我已經沒臉活在世上了……巳之哥,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心痛嗎?」
「這是真的嗎?那樣的話,老爺連阿露和卯三的事也都知道了嗎?」
善兵衛背靠著佛壇,從茶色的特貢腰帶間抽出金唐革的煙挑,悠悠地坐了下來,首先就擺出一副要這樣說半天話的架勢。在這之前,阿露似乎已經無奈地和阿才兩人去龜戶了。
「唉,怎麼辦才好,老爺若把我解僱了,我如今是哪兒也去不成了啊。」
「……巳之哥,你也振作點。你和我都被卯三郎騙了。阿才很早就和那個人是老相好了。」
「而且,這段時間有好一陣子,雖然不太清楚具體情況,但是你整年都這樣遊手好閒,也不知把那麼多錢都花到哪裡去了。如果知道怎麼用錢那也還好,但是我卻怎麼也想不明白……雖然從我這裏拿去的很少,但你屢屢從隱居所那邊騙錢,我大概也是知道的。」
「那我也帶上阿才,一起去玩吧。」
阿露沉默不語,只是搖著鬢髮的髮絲「嗯嗯」地點頭。
雖然,他在無論多麼危急時都不失滑稽與話癆的本色,但是這個時候,即使是他也無言以對,在看了一會阿露萎靡不振的身影后,他似乎終於下定決心,上二樓客廳阿才那裡去了。一般來說,男人是要上去一把揪住女人的髮髻毒打一頓,但是他卻像是寫信借錢而被拒絕時那樣感到很羞恥,總覺得沒臉見阿才。一想到她一直以來極力恭維他「您是情場老手」「因為少爺是個好男人,所以我會擔心」之類的話,就覺得自己太過愚蠢,生起一種彷彿從衣領里燃起熱火、從腋下湧出冷汗般難以名狀的慚愧之情。阿才正打開六疊房間的壁櫥,拿出阿露平時穿的衣服,聽到腳步聲便朝這裏轉過來,那一瞬,巳之介有種想找個洞鑽進去的畏縮,差點就撒腿逃跑。
「不管怎樣,你是要繼承我家財產、肩負這個上州屋整個家業的重要人物九九藏書。如果你意識到這點,那麼即使我不一一訓斥,你也應明白,若不能更成熟點,大家都難辦。像現在這樣,在生意上不用功,整天在店裡庸庸碌碌沒個正形,這樣的話,豈止是被下人們瞧不起,你無論到什麼時候也不可能接替我的位子。只要工作上一心一意,做生意的策略也用心記誦,那麼,即使你去夜店什麼的玩耍,我也不會說什麼。但是,你成天都遊手好閒,剛以為你是在賬房吧,結果已經鑽到內廳了,興起的時候連招呼都不打就和露出去玩……」
「哎,」說著,巳之介突然很擔心地抬頭問,「您說的除我之外行為不端的人是指?」
這是巳之介突然在腦海里浮現的陰謀。他竊想,如果找個借口把阿才放在自己中意的那個藝妓茶館當女僕,順便請人監督的話,那麼就能杜絕她和卯三郎的來往吧。
「但是,如果卯三不在的話,阿露小姐不是很可憐嗎?那樣的話,未免太無情了啊。」
「可別那麼怨恨啊,阿才大人,自從你們出門后,我就被大哥逮著折磨了個夠。哎呀哎呀,今天真是個倒霉的日子啊。」
「露,我有些話要和巳之介說,所以你要去龜戶的話,就帶阿才去吧。」
雖然巳之介因被告知「也要收拾其他的人」而非常擔心,但是也不敢違逆剛才的訓斥。無可奈何,他只能笨拙地坐在店鋪賬房那裡,心不在焉地望著路上來往的人們。得要儘快把今天兄長的打算告知阿才、阿露以及卯三郎。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倒霉,他們大概做夢都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大禍要降臨吧。雖然時間緊迫,他們卻仍在哪裡閑逛吧。巳之介一會看看像監視人一樣擺著張臭臉坐在自己旁邊的善兵衛,一會望向日漸西斜的門外過往的行人,不時地站起而又坐下。
巳之介無奈地說道。
「應該在二樓吧。」
即使被這樣說,巳之介卻仍然嬉皮笑臉的。原來如此,毋寧說那個卯三郎和阿才有那樣的關係似乎才正常。自己之前怎麼就對他們那麼放心,這不能不說是天大的疏忽,的確是「弱智」的「低能兒」。但是以巳之介的性情,與其說是心痛,不如說首先是羞恥。他豈止沒有憤然踹飛桌椅的氣概,只因要掩飾羞意,還越發一個勁地嬉笑起來。
「哎呀,今天是開心得玩累了吧。」
吃過晚飯後,按照慣例,善兵衛都會去裏面回收布料,但是那晚店裡很忙,即使到點了,他也仍然在賬房監督,令人急不可耐。巳之介無聊憋屈之極,很想和人聊天說話,或許是終於忍受不住了,他借口去小便,偷偷地逃到內廳,卻見阿露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而且正伏在圓窗下面燈籠火光微暗的小壁櫥旁,盛裝的箭鷺圖案花紋和服也沒解下,大概是自個兒在打盹吧。
「喔。」巳之介再次惶然。
「如read.99csw.com果聽明白了,今天就這樣吧。和我一起去店裡待著。」
他招呼道,可對方卻沒有反應。
阿露立即同意,站了起來,就要去換衣服。這時,對他們一直只是冷眼旁觀的善兵衛,突然從後邊內宅走進來,沉聲道:「你們倆等一下。」
兄長像要砍掉枝節般直接乾脆利落地把重點說完了,然後伸出一隻手把走廊的紙拉門關得嚴嚴實實。放置在廁所邊窄走廊上的花盆,上面種著的福壽草和梅花的枝葉,在陽光明媚的照耀下,在紙拉門上映出輪廓鮮明的影子。雖然幽閉在一個房間里,但是,如春天般的蓬勃的朝氣卻似乎已經沁入全身上下,能聽到橫町沿路水溝蓋上拍手鞠球的聲音,澄澈的天空傳來紙鳶在風中的迴響。房間里,善兵衛時不時打開黑檀木製的煙管細筒,把煙袋鍋里的火敲向煙灰筒那頭,在這種彷彿要窒息般的寂靜里,巳之介雖然一本正經地恭候在那裡,但其實內心焦躁,無比難受。阿露這傢伙也不考慮我的難處,一聽到允許外出,就趕緊溜了。現在大概已經帶著阿才走過了太鼓橋,聊著天真爛漫的話吧……又或者已經和喜歡的男人幽會,把阿才當作礙眼的東西晾在一邊吧。因為卯三郎應該是在寺門前等候的,所以他們肯定是一起去參拜了妙見神,回程時大概就在橋本的二樓客廳里吃完晚飯再回來。裝作夫婦的兩個人定然是很開心的,但是作為隨從的阿才就很可憐了,簡直慘不忍睹。因為我不在,她不知道有多委屈呢……
「你說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哎?真的嗎?兄長居然作過俳諧。」
「是誰就別管了。」善兵衛打斷道,「相比他人,你的決心才重要。我雖然沒有玩女人,但也曾有段時間沉迷於作俳諧,而荒于生意。誰都有對自家的產業感到厭倦而猶豫不決的時候,不過,通過調整情緒,還是能回心轉意的。」
「聽大哥的口氣,他用一種似乎知道一些內情的語氣說,並不只是巳之介不好,另外也有些行為不端的人,不過最近我會收拾那些人的。這不是要大騷亂了嘛!」
「哎唷,那麼今天是被老爺訓斥了嗎?說來,我也覺得老爺這兩三天的樣子有點怪怪的,讓人害怕。」
「……真是出其不意的事。不過,你到底為什麼會這樣說?難道那兩人有什麼可疑的行為?」
「……我對你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沒有一件中意的。你大概自己也知道,所以我也不多唆,首先是用錢的揮霍。然後是你自己的品行……」
「啊?」阿才清秀的眉頭不停地抖動,清涼的雙眸很快蒙上了憂鬱的陰影,
說到這裏,在自己的腦海里接著說道:「那您一定作了很多名句吧。」自個兒覺得可笑得不得了,終於「哈哈哈」地狂笑起來,像是從心底噴涌而出似的。
巳之介覺read•99csw•com得詭異,正百思不得其解,阿露卻突然叫道:「巳之哥,痛苦的人是我。我的心好痛,好痛!」
談笑的氛圍被破壞掉,巳之介只是呆立著不動,俯視阿露因激動而紅透的耳朵內側。
她喘著粗氣像是悲憤欲絕,豐腴的身體左右扭動,和服的後背脊縫都已皺成一團。
「幸而天氣很好,一點風也沒有,你要不要順便去參拜龜戶的天神?」
「啊,少爺。」
「這不全是你自己的錯。我大約也知道,另外還有些行為不端的人,不過最近我會收拾這些人的。但首先,如果最關鍵的你不給我洗心革面,那麼我也不能什麼時候都放任不管了。都說到這份上了,我想你也稍微有些清楚了吧,怎樣,巳之介?」
「哎,少爺,我一刻也不想和您分開。求你幫幫我,讓他們准我一直在這裏做活。如果老爺不答應的話,您就纏著老夫人,求您請她想辦法從中斡旋。如果從這裏被趕出去,我也已經回不去兩國了……」
「雖然沒有證據,但是那兩人說的悄悄話,我全聽到了。」——這是之前在龜戶的天神那邊,在藤架下的路旁小茶棚中休息時發生的事。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阿露去小解時,兩人悄悄細語的聲音在廁所也能聽得一清二楚。看那樣子,兩人肯定是在很久以前就好上了。之前,阿才每次與阿露做伴去隱居所時,都會消失一段時間,讓阿露在那裡等著,說是去上街買東西。那時,阿露粗心地以為她大概是去外面和巳之介幽會了,但是聽了今天的話才知,她竟然是一直在山谷崛的遊船旅館那裡和卯三郎逍遙快活。不僅如此,阿才說是為資助老家生計而從巳之介那裡拿來的錢,大部分其實都用作和卯三郎的遊玩費及奢侈費,兩個人都認真地叫巳之介「弱智」「低能兒」,且叫順了。這一聽,阿露全身血液都「嘩」地沸騰起來,驚訝得差點昏倒。好不容易才鎮靜下來,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回到家裡。
雖說是兄弟,但是長久以來,他們都沒這麼長時間對坐在一起過,如今巳之介終於有機會細細打量兄長的相貌。小時候,這個善兵衛本還有些可愛的,但是不知何時起,皮膚已變得青黑,臃腫肥胖,或許是因為長年累月都在店鋪里以貪婪的目光做事,所以現在也板著一張像是以沙灰抹黑的臉。到底是指責弟弟裝束像個戲子的人,他自己穿著顏色褪盡、不知道洗過多少遍的青色素地捻線綢的外褂,然後在簡素的豎條紋銘仙綢的棉衣上外系著條藏青色圍裙。尤其是那個煙草袋,像是撿來的東西,即便統統拿去典當鋪,對方也不會給一分錢吧。如果自己是大有身價的商九*九*藏*書家老闆,至少要稍微修飾下儀錶,而且最為關鍵的是,作為一個商人,他的態度也太不和氣了。只有有事的時候,才異常利索地說話,而且幾乎都不會笑,難怪會得罪母親。
「……算了,但是阿才到底在哪裡。讓她光看著你們恩愛,她肯定痛苦得哭了吧。你們真是作孽啊。哎!喂!露露,阿才在哪裡啊?」
「雖說是去玩,但也不是去外面。是母親囑咐的,所以我才帶著阿露每天去一次隱居所。」巳之介流露出興奮的眼神,一邊盯著兄長的臉直看,一邊低頭滑稽地作揖。
「萬一那樣,也沒辦法。不管怎樣,我兩個都求求情看。」
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母親的調解不會成功。不過,若阿才能留在家裡,那麼他希望卯三郎會被放逐。那樣的話,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巳之介心裏謀划著這兩個陰謀。
「吶,巳之介,雖然這是第一次和你說這種事,不過今天我也沒準備說好聽的話。」
「啊,什麼,我也並沒拿那麼多啊。」
巳之介像是助興藝人向客人道歉般嘿嘿傻笑,很癢似的搔著自己的下巴。實際上,如兄長所說,近來他雖沒去花街柳巷,但卻榨取了母親頗多的私房錢。而且,那大部分的錢都是被阿才拿走的。一會兒想買高級和服寬腰帶,一會兒想要跟阿露小姐一樣的玳瑁梳子,每次被央求時,偷偷為她籌錢買的東西也不少。此外,因為她兩國老家的家計艱苦而給她的一二十兩,也佔據了相當的數額。不管怎樣,應該有近二百兩。
不論是阿露、阿才還是卯三郎,在別人面前都是謹言慎行,不會讓人看出一點端倪,只有巳之介總是獨自樂得彷彿要告訴所有人「風流公子就是我」。四人的行為舉止和以前並沒有不同,所以傭人們自不必說,善兵衛夫婦也不知是否知情,反正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理會弟妹們的荒唐行為。不久,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已是可取下門松的時候,卯三郎被一早派往本所深川一帶兜攬生意,和巳之介耳語了幾句就出門了。
阿露的聲音輕輕地從沉沉下垂的島田髻下面傳來,其中竟有些哽咽之聲。
「我回來啦,掌柜,今天因為是初卯,所以龜戶附近到處都是人……而且,或許因為陽光好得像是春天來了,一挑擔子就出汗啊。」
「這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不管怎麼說,你是逃不掉的啊。還是像我說的那樣,你不要在我家做女僕,我們在外面幽會,這樣才對雙方都好。」
雖然心裏就像突然被挖了個洞,但是不知怎麼,巳之介卻不是能在這種時候一改嬉皮立即認真起來的人。任何時候都是輕佻膚淺,即使知道是件大事,也強自撐著面子,冷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