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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與巳之介 七

阿才與巳之介

「居然有這樣的事!其實,在我出門時,父親讓我帶上這張字據來的……」富藏用刀豆煙管的煙袋鍋指著那張紙面說道,聲音低沉卻充滿底氣,蘊含著一言不合就翻臉大打出手的氣勢。誓書的日期寫的是去年十月。據他的說法,去年夏天涼夏煙花大會時,阿才一回到兩國的老家,巳之介就前來尋訪,在那裡悠閑地玩了一晚。那之後,每次阿才回老家,巳之介都必然會在老家附近徘徊,所以父母都覺得他很可疑,於是慢慢把兩人問詢了一番,結果兩人坦白說已經有了那種關係。那時父親非常氣憤,即使是有著少爺身份的主人,也「不能把我珍貴的女兒當作消遣的玩物」,於是便怒氣沖沖地就要他直接來我們家交涉。巳之介為此一個勁地道歉,說:「我決不會欺騙的。既然奪了她的清白,那肯定會娶她過門,所以在時機未到之前,請耐心等等……」作為證據而寫下的就是這一封書信。
「這個……母親,我並不想騙她,但是為哄她高興而一時信口開河的事也是有的,不過並沒有相互約定說要怎樣怎樣。但不管怎樣,罪過都在我,阿才絕非貪婪而抱著壞心思之類的那種女人。這麼說來,她好像完全是因我而受的牽連,真是可憐啊。」
「母親,您把巳之介叫來下。」善兵衛沒有回應他,只轉向母親那邊不快地說道。
雖然這樣說,但是巳之介那全無正形的嘴角突然流下了口水,咧著嘴傻笑起來。被母親認可說自己有哄騙誠實姑娘的手段,這讓他非常高興。
不管怎麼嚴肅地斥責,但巳之介一聲不吭,結果母親也自己笑了起來。不過,又慌忙轉變臉色,板著臉扔下一句「以後再和你慢慢聊,現在最好自己謹慎些」,就下樓去了。
終於,她一邊痛苦哽咽地飲泣,一邊神志不清地苦苦哀求道。善兵衛和阿鶴一時也只能沉默地皺眉看著她。
「巳之介,你可真是給我做了件很不好收場的事啊。」
從紙拉門的隙縫偷看一樓的客廳,阿露蓬亂的鬢髮下面纏著條頭巾,兩手疊放在半蹲著的膝蓋上,額頭伏在手上,像病人一樣蹲坐著。這兩三天大概澡也沒洗,頭髮也沒梳,成天鬱鬱寡歡。看到那驟然消瘦的雙肩以及蒼白的臉色,阿鶴不由得滿懷可恥又可憐之情,便也不敢再來嚴厲地訓斥羞辱她了。於是就輕聲爬上二樓的樓梯,卻發現巳之介正悠閑地枕著腦袋,躺成一個大字,茫然地盯著天花板的孔洞看。
「如果您有疑問,請把少爺叫來對質。我並沒想憑著這張字據,讓你們娶阿才。但是,不管我們過著多麼窮苦的生活,可愛的妹妹被玩弄后,卻沒有任何交代就被趕出家門,首先這對阿才來說,太可憐了。您要解僱,那就解僱,但是請給個不讓她丟臉的方式。哪怕是千兩黃金,也不能彌補被玷污了的身體。所以若我說金額不夠,那要多少也不夠。不過對於這,我也不說不知好歹的話了。怎麼樣,老爺,您明白我的意思吧?」
「即使那樣,如果我主動去見她,她應該不會對我擺出厭惡的表情吧。」不管多麼難為情,哪怕是被騙了,巳之介仍然覺得要明天儘早去兩國拜訪,一定得恢復以前那樣的關係。在他的腦海里,阿才那美麗的手、腳、眼睛、嘴巴,她那肉體的所有部分,都交相迭錯地浮現在眼前,誘惑著他的情慾。
「騙了女人,說一句可憐就能了事嗎?你啊,真是拿你沒辦法。」
「所以,是你寫下了這張字據,沒錯吧!」
「是的。」
善兵衛制止住突然發飆的富藏,說道:「傭人也自有體面,你今晚就替我穩妥地領走她吧。」富藏堅持主張說:「雖然要領走,不過這裏面肯定有什麼隱情。她九九藏書本人心裏應該有想法,所以請允許我找個房間盤問下。」於是把阿才帶到女傭的房間里,兩人似乎在那裡面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
「是的……」
阿才突然像是無心地說出了這樣的事。「也不需要什麼複雜的文字,哪怕只是個形式,因為只要是書面的,總比口頭的約定要好,所以只要您覺得這樣寫大概能讓父母同意就行了。而且,不管寫什麼樣的話,這字據也絕不會在將來給您帶來麻煩。我不覺得以後會發生需要字據來說明的事,即便發生那樣的事,我也不會逼您執行字據上所寫的條件。即使是父母兄弟要說什麼,我自己也不可能會同意那種忘恩負義的行為。僅僅只是為了暫時堵住家裡人的啰嗦而已,稍微給我寫份東西能給他們看就足夠了。之後,東西就由我來保管,絕不會交到父親手上。」阿才巧言善辯地央求道。
她又建議道,若阿才是善人,那是最好了,可萬一是惡人,那以後的報復也很可怕,所以現在趕走她時給她一些分手的贍養費,這比較穩妥吧。但是善兵衛對此也不贊成,反駁道:「不是捨不得這錢,只是並沒有給她錢的名目。」
「我沒說不是我寫的。這張字據,確確實實是我寫的。」
「行。那樣的話,我也沒什麼要說的了。請把巳之介的字據放在這裏,錢我們也會全部給你。但是,相應的,是我們家和你們從此自然不再有任何瓜葛,請你記住。」
即使這樣,老夫人還是半信半疑,辯解道:「阿才不會是那樣的女人。」但是善兵衛堅持自己的觀點,一點也不動搖。在母親看來,越是把阿才當作惡徒,就越是比照出巳之介的愚蠢,甚至進而責難自己的識人不明,這讓她心裏難受。不管怎樣,她都試著給以善意的解釋:「在我看來,她應該不是抱著這樣深沉的陰謀來幹活的。只是兩個年輕人相互有了好感,才最終變得不檢點的吧。」
「吶,阿才,這個字據你也記得吧,確定是這樣的,沒錯吧。」
他縮著脖子,畏縮地撓著耳根,簡直就像個孩子。
「和青樓女子不同,正經姑娘如果真的相信你說的話,即使讓她斷掉關係,她也難以輕易放棄啊。你是不是給過阿才什麼約定之類的?」
或許是因大動肝火,老夫人滿臉鐵青,黑白摻雜的茶筌也不停地顫抖起來。當她再一次來到內宅二樓時,巳之介仍然躺成一個大字,不知道在沉思著什麼。「善兵衛說找你有事,你馬上下樓來。」阿鶴好不容易才憋出這麼一句,她已經氣得沒心情表達心中的憤怒了。
「已經發生了的事,誰也無可奈何,但是今後你若再不給我注意點,我也很難做人。虧我平時這麼袒護你們,你們竟然犯下這樣的過錯,害我對善兵衛都羞愧於心,沒臉見他。」
「寫了就寫了。你說完就沒事了,閉上嘴巴一邊去!」
「雖然巳之介也確實有罪過,但是在我看來,阿才可不是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老實的姑娘。不只是巳之介,連母親您都被她騙了。」
跟在總管後面來的是個年紀二十八九的大漢,藏青的工匠服短外衣上披著兩線織平紋棉的長外褂,身材高大。他正是阿才的兄長富藏,一張眉目凜然的臉和妹妹很像,卻更是帶有三分兇相。他斜眄著因得知他來而突然哭得死去活來的阿才,污言穢語地罵道:「唷唷,哭什麼哭。我問過總管了,雖然沒說理由,但因為品行問題,讓你馬上解工回家。你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聽好了!如果你沒什read.99csw.com麼過錯,你主人也不會突然叫你滾回家。不要一個勁兒瞎哭,給我說清緣由,緣由!雖然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不知害臊的事,但估計也不是什麼見得人的事。你可真是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婊子!」
「說什麼蠢話!」善兵衛嚴厲地否決了她的想法。
巳之介這回才真的是萎靡不振了,耷拉著就像神社前的石獸般,嘴裏只吐出了這兩字。關於這個,不用自己來申辯,對面的阿才應該就能把寫下這張誓約的來龍去脈都詳細地說明清楚。這麼一想,他就求救似的偷偷瞧向畏縮著的阿才,卻發現她正躲在富藏的背影里低頭盯著地面,不停地啜泣著。
聽到母親說話,他嚇得從床上跳了起來說:「啊,母親,真是對不起!」
「不,我知道的。雖然,我也有嚴重的過錯,但是現在您突然讓我滾出去,這不管怎麼說都太無情了。」
「雖然你幹活非常勤奮,但是因為發生了有背家風的事情,所以你什麼也不用說,就這樣自己回家去吧。」
阿才安靜恭順地兩手伏在榻榻米上,直到他們全部講完后,便把袖子緊緊地貼在眉頭下,壓得彷彿眼球都會碎掉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他驚訝得張口結舌,欲言又止,起身後離開客廳,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眼阿才的身影,但是她卻仍然低頭看著地面。
阿才又一次被叫到主人的跟前,被詳細地告知了解僱的緣由,但是她卻更加執拗地充耳不聞,全然無法處理。無奈之下只好令店裡的總管到她兩國的家去接她父母,直接把她交到她父母手上——這已經是黃昏時分的事了。事情百般難纏,善兵衛事後暫時離開了坐席,外出去店鋪。老夫人阿鶴不知想什麼,心無旁騖地走進了巳之介和阿露躲藏的內宅。
善兵衛的這番說辭傳到了被連滾帶爬攆出紙拉門外的巳之介耳里。
善兵衛的責問雖然平靜,卻是殺氣騰騰,都沒給他留下思考如何應答的時間。
「老爺的話,我都明白了。既然您說我有背家風,那我也無可奈何。但是,突然說把我解僱,讓我一個人回老家,這樣回家的話,我不知道會被怎樣責罵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都是我自己蠢笨。但是老夫人,老爺,請你們也體諒體諒我的難處。」
善兵衛又連珠炮似的確認道。巳之介沒張嘴,喉嚨里卻是吞咽著口水,猶豫了一下,偷瞧向女人那邊,希望能用眼神給她示意。然而,阿才卻依然只是低頭看著下面,根本沒理他。相反,她哥哥富藏卻是給了他一個憤怒的眄視,細長的眼梢轉向妹妹那邊說道:「這樣吧,阿才,你在少爺面前,再清楚說一遍。這張字據的的確確是少爺寫的吧?」
巳之介繃著臉回答道,一副很是不服氣的模樣,嘴巴里正結巴嘟噥著要說下文。
阿才今晚的態度,凈是巳之介所不能接受的。惡徒富藏自當別論,但是連阿才也一起那樣利用那張字據,這讓他萬分意外。不論是她,還是她的父母兄弟們,應不至於忘了當時寫下那張字據的前因後果——去年十月左右,有天晚上,他在兩國家中和她幽會時,就像慣用的伎倆,阿才怕巳之介將來會拋棄自己而疑神疑鬼,最終哭著對他說「若是被你拋棄了,我也沒臉見父母兄弟了」。起初對他們的關係睜隻眼閉隻眼的那些家人們,從那時開始漸漸警惕,經常嘮叨地訓誡阿才。阿才抱怨說,每次父親及兄長干涉她說「你肯定是被少爺騙了,還是趁現在趕緊斷絕關係」時,她一直都辯解稱「少爺肯定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
「看來阿才那傢伙還在死哭。大概哥哥是要讓我和她對質吧。不過,對於這個,阿才會是怎樣一種表情,只要坐九*九*藏*書在一起,就能相互用眼神來傳送消息,所以應該不開口也大致可以傳達心意吧。」巳之介故意裝作一副頹廢沮喪的樣子,心裏卻暗自高興地打開了房間的紙拉門。但是當他看到坐在那裡的富藏,以及擺放在善兵衛面前的字據紙張時,凹陷的眼珠咕嚕地轉了下,突然就驚恐得呆住不動了,變成絳紫色的嘴唇也因交錯的極度驚愕與狼狽而不住顫抖。
巳之介雖然也不好,但是自己對那女人那麼關照,所以更感覺她的所作所為可恨,乾脆就把她的父母都叫來,把她的不端行為一條條全都說給他們聽。對於如此怒不可遏的母親,善兵衛不住地安慰道:「算了,算了。」因為造成疏漏本也是由於自身的疏忽,罪過是雙方各佔一半,所以最好的解決辦法是不予傷害並遣返。很快,阿才就被帶到了主人與老夫人的座位面前,被委婉地訓責了一番。
之後,直到今日為止,巳之介已經把字據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本該收藏在阿才匣子里的一張紙,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和商量地,就由富藏直接擺到了善兵衛的面前,這太不合常理了。
巳之介欣然應允,和阿才商量了很多如何寫的措辭,最終寫出來的就是那張誓書。對於關係告吹時應支付贍養費二百兩的金額,這也是由阿才說「這種東西無所謂的啦」而隨便指定的。反過來說,巳之介他自己也偏執地以為她最終會嫁過來,所以覺得即使把二百兩寫成一千兩也沒關係。然後他把她母親叫出來,要親手把那張字據交給她。
富藏帶著妹妹一回到原來的座位,就這樣說道,並從前衣兜底掏出一張像是字據的紙片。那毫無疑問是巳之介的筆跡,似乎是寫給阿才父親的字據。其中寫道:「……一,敝人與令愛深結同心之契,今後決不厭棄,天長地久,固守夫婦之誓約。萬一於此有所違背,應交付贍養費金子二百兩。右之誓約,為日後之憑證……」並且還鄭重其事地捺有印章。
聽她親自坦白自己的罪過,毫無隱瞞地全盤托出並道歉,還有這聲淚俱下真切哀求道出的原委,老夫人倍感心酸,一時憤怒的心情,忽又變成覺得她也頗值得同情。於是讓阿才暫且先退下,又和善兵衛重新商量這件事。
「善兵衛因為照顧到我,所以說是姑娘那邊不好,但我並不這麼認為。肯定是你憑那張能說會道的甜嘴,騙了一無所知而又誠實的姑娘。哎,大概是這樣的吧。」
「不是那樣的……」巳之介正想這樣做些辯解,但是富藏一見他要開口,馬上氣勢洶洶地換了個坐姿,說道:「少爺,您先別開口。莫非您要說沒印象嗎?還是想說什麼是我們逼您寫的?把人家的姑娘當玩物一樣玩完就扔掉,您的算盤未免打得太好了。……那麼少爺,讓我們聽聽您有什麼說法。」
這麼被富藏一叮囑,阿才也忍住眼淚微微點頭道:「是的。」
「剛才聽了阿才的說明,我大致了解情況了。那麼,老爺,我就什麼都不說了,請您過目下這張東西。」
在善兵衛的這一番簡單說辭后,光看見她的臉便怒上心頭的老夫人連聲音都劇烈顫抖地說道:「自從你幹活入住以來,除中元年末等按時節發放的衣服之外,因喜歡你而特意為你添置的衣服已有滿滿一衣箱了,那些行李,我之後會讓小夥計給你送去,所以,不管怎樣,你先給我回老家去。」老夫人的這番言語里,充滿著厭惡的味道。
善兵衛也同樣漲著臉訓斥道。
巳之介想通過央求母親來留住阿才的計劃,卻被善兵衛搶了個先機,那天下午更是對阿才下達了不可更改的最終宣言。阿露一早就躲在內宅,只是抽抽搭搭地哭。聽說事態緊急而從隱居所跑來的阿鶴,九_九_藏_書在聽善兵衛給她解釋清楚后才知,自己兒子與阿才之間發生了她做夢都沒想到的放蕩之事,於是再也說不出辯解的話來。或許是因為自己反被愚弄的不甘或恨意而突然地崩裂了,她反過來站在了兄長這一邊,憤怒之極,以至於都驚呆了:不管多疼愛巳之介,多喜歡阿才,那樣壞品行的傭人是一天也不能再讓她待在家裡了。
「老夫人和主人一起坐在上面解僱了我。已經到這個地步,不管少爺怎麼喜歡我,我們也不可能結為夫婦,我今後也沒有接近勾引他的機會。我索性就盡量多詐點錢,就此金盆洗手吧。」阿才似乎是抱著這樣的企圖。不管巳之介怎樣偏袒地去解釋她的行為,也只能遺憾地這麼認為。說不定,她從一開始就和父母兄弟們串通一氣,設下了讓他寫下那張字據的騙局。
「巳之介,你對這張字據有印象嗎?有的話老實說有就行了。」
表面上從頭到尾都是以「有背家風」的口實,穩當地將她解僱,而不是承認她和巳之介的戀情並以此為解僱的理由。若是給她分手贍養費,那豈止是把其不檢點之事公之於眾,而且這反而會成為她發難的由頭,還不知道女人的家屬會來怎樣求全問責。最終,善兵衛評議道,最好的辦法就是知道也當作不知道,不認可,不接觸,直接遣返。於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解決辦法。
「這種事簡單得很,我就寫張讓你滿意的。」
「真是怪可憐的!不過,這事就拜託您了。雖然我們要是哪天被人說用姑娘的身體來賣錢,那這錢就稍有點少,但是既然老爺通情達理,我也就乾脆答應了。老爺既然贖回了這張字據,那麼今後我們決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哎,阿才,你沒有什麼不舍的吧。」
「也不是說你做了壞事。只是我們這裡有些情況,不能讓你再做下去了,所以請你乾脆點走吧。」善兵衛似乎也覺得這事有些燙手,試圖柔和地安慰她,但是阿才卻怎麼也不同意。
派去兩國迎接的總管大概過了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這不是好笑的事。剛才是要把阿才解僱掉,給她勸說了半天,但是她說被少爺拋棄,很是心痛,為你的薄情而可憐地痛哭、怨恨著,怎麼也不聽我們說的話……」
「事情我已經從總管那裡聽說了。本來應該父母來的,但是不巧他們正有事……」
接著聽到的是富藏的這番話。當聽到「哎,阿才,你沒有什麼不舍的吧」這句時,巳之介突然在走廊里止步,緊張地屏住了呼吸。她會作何回答呢……
她進而坦白了自己與巳之介之間的秘密,悲嘆自己遭到了怎樣窮途末路的困境。本來,事情的起因是由於巳之介的死纏爛打,自己因他的熱情而相信了他的花言巧語。雖然也曾懷疑自己是不是被欺騙了,但是隨著兩人之間變得越來越親密,如今自己已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他了,全心全意,無法自拔。雖說是主僕關係,但是那樣親密的情誼,就憑這一句冰冷的託詞就被驅趕出去,這實在是讓人傷心。「當然,我從來沒抱有過要做您家媳婦這種無法無天的野心,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樣當一個傭人,能侍奉在我所喜歡的、疼愛的少爺身旁就行了。如果那也不行的話,請讓我再待十天或半個月。然後,給我一個能讓我有臉應對老家那邊的借口。不然哪一天人們都說我是被上州屋的少爺像個玩具似的玩弄之後,隨隨便便地被拋棄而回家的,那不論對我還是巳之介而言,都是極其臉上無光的事。這絕非此時故意刁難,給你們出難題。」這些便是阿才的陳詞。
「嗯,真是對不起。」
他膚色黝黑,體格強壯,那像阿才變成男人後的出眾輪廓,正因為漂亮反而更帶有一股狠厲的剛惡九*九*藏*書之相,那雙怒目而瞠的眼睛,明顯全是兇狠之色。巳之介知道這個男人一直是多麼愛打架,是如何自信于自己拳頭的強硬。他知道,那件藏青色的工匠服下,從赤銅色的胸口一直到筋骨強健的後背,隱藏著一幅金太郎的刺青,那身勇猛的肌肉瞬間就能從短衣褂下蹦彈出來。雖然,自己屢屢在他兩國的家裡和阿才幽會時,這個富藏總是放低身段微笑相對,恭維地叫他「少爺少爺」的,但自己心裏卻暗自害怕,因為他其實在鎮子里是非常招人厭惡的惡人。如今這傢伙更是脫去了面具,在懦弱的「少爺」面前,給他顯露了頗為自得的可怕之處。不管有怎樣的內情,自己確實是親手寫下並交付了那張字據,這時巳之介若想糊弄過去,那不知道會招惹多大的騷亂。若只是立即被富藏的鐵拳給招呼,遭受令人氣絕的疼痛,那也還好,可若是因為打架而斷了和阿才的緣分,那就糟糕了……
「哎少爺,我並不是懷疑你,只是我也是被父母兄弟們逼得沒辦法了。所以,為能真正地安心,您就給我寫份東西吧。」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巳之介自己在心裏應答道。爾後,他越發高興地得意了起來。阿才也和阿露一樣,因為分手的痛苦而哭泣嗎?這樣的話,那自己也和卯三郎沒多大差別,是有艷福的人。回顧自己作為「風流男子」的境遇,他暗自得意。
說著,富藏兩膝分開地跪坐著,聳了聳肩,狠狠地盯著善兵衛陷入沉思的額頭。
她母親很過意不去,當時應該是當著巳之介的面把字據塞到阿才的腰帶上了。
站在母親的立場上來說,阿才自然是很可恨的,但是從阿才的角度來看,也許會怨恨處理太過偏頗。從巳之介的生平所為來看,就像阿才陳述的那樣,他肯定是藉著少爺的名頭,花言巧語騙了姑娘。這不管怎麼看,都是很可能的事。畢竟,七成的罪過都應該由巳之介來承擔,阿才毋寧說是處在受害者的立場,所以,什麼都不說就命令她搬出去,這確實挺可憐的。即使要趕她出去,為了不讓她名聲變壞,不讓她對巳之介有所怨恨及藕斷絲連,就給她找個好人家,或給她買嫁妝等等,給她一些相應的恩惠。「如果不方便在主宅差遣使喚,那由我帶去隱居所也沒關係的。」母親的態度突然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極其同情地說道。
「能為我這不懂事的女兒著想到這個份上,真是苦費了您一番心意。不,這個只是給我看一眼就可以了。這字據就讓阿才保管吧。」
善兵衛心想雖然她本人說是被巳之介騙的,但是那個阿才怎麼可能是會被騙的那種不諳世事的人。來我們家幹活之前,她肯定就已經不是純潔無垢的黃花閨女了。表面上看去柔順機靈而自愛,但是心裏卻藏著多少陰謀,這是個不能輕視的人物。證據就是,作為侍女,卻撮合小姐阿露和卯三郎,讓他們發生淫|亂的行為,從這點也能大致了解。說不定,她可能本來就是以我們家的財產為目的,為了讓思想簡單的弟弟妹妹們墮落而來幹活的。什麼「喜歡上了少爺」「分手很痛苦」之類的,純粹是謊言。即使沒有想要嫁進來的大野心,肯定也是被慾望牽引,主動去勾引巳之介的。如果我們真信了她的說法,同情她,默許她的不端行為,哪怕讓她在家多留一天,她很可能又會想出什麼奸計。善兵衛斷言道,最好的方法就是毫不猶豫地把她逐出家門。
「哦。」
阿才的回答雖然聲音很輕,但意思卻很明確。特別是腦袋還輕微地上下點頭肯定。
「沒有!」阿才毫不猶豫地答道。雖然有可能是在主人和兄長的座前,處於無奈的境況而作的承諾,但似乎確實是清楚明白地說「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