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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與巳之介 九

阿才與巳之介

「阿露自從那之後就被帶到隱居所,就像是被囚禁一樣,我根本沒機會帶她出來。當然,不管怎樣,我會儘快趁母親不在家時,想想辦法的。不過,要見也只此一次。被那麼嚴密地看守著,要是次數多了肯定會被發現。所以,如果卯三郎也同意這樣的話,那我就盡一番力。」
很早的時候,巳之介就和卯三郎在通信中定下了私奔的計劃——在本所前方的小松川村那裡,距離逆井橋四五百米遠的一個叫作葛飾的寂靜鄉下,有一戶和卯三郎交情很好的農家,所以他就託了關係在那裡暫渡難關。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三月末沒有月亮的夜半時分,悄悄地帶出阿露,一直護送她到中途。為了出門后不被人跟蹤,也為了不因夜晚而走錯路,最好是坐船沿著大河去。對此,卯三郎也拜託了關係很好的山谷堀的船老大,調一艘小貨船到隱居所的石崖下面。兄妹若坐上船經過豎川,直接劃到逆井橋,那麼之後即使走路也很快能到目的地。一般來說,到的時候卯三郎會來接應,但是如果他沒出現,那就在千葉街道右側立有庚申冢的地方拐彎,沿田間道路再走五十米光景,能看到田野間一戶建造比較氣派的人家,門前聳立著一棵高高的大朴樹,很容易辨認。在那裡,巳之介將阿露交給卯三郎,自己再雇籠轎加快腳程回來,那麼就能在天亮之前回到上州屋,若無其事地回到內宅裝睡。
「好了好了,你要是有這樣的決心,那我一定會讓你見到他的。若真的想和卯三郎結成夫婦,乾脆就這樣逃出家門,最好暫時都不要回來了。不這樣威脅一下,大哥和母親是不可能妥協的……」
「可是啊,少爺,這才是關鍵的地方啊。」
說著,巳之介從懷裡拿出一封書信。那三尺有餘的捲紙上濃麗的墨跡,無疑正是卯三郎的筆跡,用他向來自詡的能文善寫洋洋洒洒地傾訴著一懷相思。兩手拿著信紙閱讀的阿露,不一會兒指尖顫抖,彷彿相隔千裡外的戀人忽然來到了這間客廳,那種感懷之情讓她感動地把那捲信紙緊緊地貼在臉上。信上的字句不可能字字都飽含真情。像慣用的伎倆,那個善於勾女人的男人,是出於誘惑他人的陰謀而寫下這些動人情話的嗎?「可怕,可怕……」阿露在誘惑面前閉上眼睛,努力試著壓下內心燃起的煩惱焰火,然而可悲的是,卻沒有勇氣吹滅那夢幻般突然浮現的戀慕之人的身影。接下來的事就順利了,也不用等巳之介來煽動,她自己就熱情央求說,即使家裡不好收場,即便母親監督得很嚴,但我想今夜就逃到卯三郎那裡去。
除了身上穿的,只需帶個兩三件換洗的衣服就夠了,並不需要帶體積很大的行李,唯一需要的只是錢。卯三郎自從被解僱后,也沒有什麼固定的收入,兩個人要暫時躲起來read.99csw.com生活兩三個月,所以很需要準備一些錢物。而既然是自己把阿露帶出去的,那便有為她籌備的責任,在私奔之前,一定會從各處籌錢來。他暫且保證一百兩肯定是有的。於是,事情大致就這樣商量妥當了。
「我是沒有問題的,但卯三的心會始終如一嗎?——哎,巳之,一旦我離家出走,若是又被欺騙而拋棄,那我就沒命了。所以你一定要讓卯三永遠都疼愛我。」
「不過,露露,雖然私奔是好,但是你可別沒耐心,得在外待久點,等待時機的到來。等大哥和母親泄氣心軟了,我會馬上通知你的,所以在那之前,你們不要吵架,兩個人要好好地生活——只要你能堅持堅持下去,那我也安心了。不過,你真的沒問題嗎?」
「不是的,巳之哥,即便他肯定是騙我的,我也必須得離家出走。我的身體已經……」
原先定好私奔的日子日漸臨近。阿露每晚趁陪侍的女傭睡著時,悄悄地爬出被窩,把可能用到的行李裝進包袱里,還寫了封留給大哥與母親的信。巳之介為自己應承下的籌款之事絞盡腦汁,當然,他不可能有籌到錢的地方,即使有,他也不可能有能力自己償還,所以最終能想到的辦法只有悄悄從自家裡偷錢。阿才在旁邊慫恿道:「什麼啊,那些最終不也是你的財產嘛。比起到別人那裡借錢,還是這個辦法好哦。既然要帶錢出來,那就偷偷地拿它個二百、三百兩的,然後和阿露平分。」
無論怎麼看,小偷肯定是熟知家裡情況的人。當天晚上母親理應看見小偷模樣的,卻因過度驚嚇而慌了神,不太能記得長相之類的了,但她說:「可能是卯三郎乾的。」可是不巧的是並沒有能算作證據的物件,小偷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巳之介現在才驚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其實是阿才找我商談……」巳之介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於是給她的交代里摻雜了些假話。其實是卯三郎直接給我寄了封萬分懇求的信。他抱怨說,儘管你們曾經海誓山盟,說無論受老爺和老夫人怎樣壓迫也要最終結成夫婦,但是在那之後,不要說見面,連信都沒有一封,不管是對少爺還是阿露小姐,這等態度太薄情寡義了。還說,你以前曾說若不能如願,寧願去死,對於這些話,他卯三郎可沒忘記。
「若你覺得我騙你,就看看這個。」
「對方的心思,看這封書信不是可以清楚地知道了嗎?如果連你都這麼懷疑他,那可不能有私奔的勇氣……」
時隔很久后的一天,巳之介趁母親去寺廟參拜的間隙,前來尋訪。據傳聞,他這段時間變得品行端正了,花錢也謹慎了,一心撲在工作上。但是現在卻一如既往般輕佻,為了驅走妹妹的憂傷,隨口胡說八道說著笑話。只是,阿露卻一九九藏書言不發,並不理睬他。
雖然是為了能和阿才兩個人快活而想出的計策,但是進展得太過如意,完美地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可是萬一阿露生下了小孩,而又被卯三郎給中途拋棄橫屍荒野,那可怎麼辦。去年之前,妹妹還是天真無邪的上州屋大小姐,如今卻要吃這樣的苦,一想到這裏,巳之介就心裏發寒。
「即使我有這想法,他肯定也不會答應。——要逗我開心,也請您適可而止。」
「那是挺可憐的。我會想辦法讓他們什麼時候見上面的……」聽到阿才的話,巳之介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不情願地說道。
「哈哈,我知道了。你大概是在怨恨我吧。你突然就想放棄了,即便開口說話,也連卯三郎的『卯』字都不想提到吧。但是,其實仍然是想見他的吧。——我既然之前答應你了,就一直都把這事放在心上。只是在店裡大哥監督得很緊,要是來隱居所嘛,母親也在嚴加看守著,連和你說話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我也只能幹著急啊。但是幸好今天只有你一個人,本想給你仔細說說我的計劃的。可惜,不論我說什麼,你連個回應都沒有,這真是讓人遺憾。哎,露露,你覺得怎麼樣。如果你想見的話,我這裏已經準備好了讓你見他的計劃。還是說,你已經不再想找卯三郎了?」
「說什麼蠢話,不管阿露怎麼可憐,妹妹和戀人可差得太遠。你和她豈是能相提並論的。」
巳之介覺得這是個機會,便拚命想說服她,卻不料阿露竟像是正等著他這句話,毫不猶豫地打斷他,說道:「我一開始就是這樣打算的。只要巳之哥能放我出逃,我就是準備私奔的。」決心如此之堅定,這次反而是巳之介被驚得目瞪口呆,心裏也有些不舒服。
「老實說,卯三自從被解僱之後,一直不厭其煩地來我家,每次都凈說些難聽的話。和阿露小姐不能相見后,自暴自棄的他或許是突然想來哄騙我,竟然叫我放棄和少爺的那種高不可攀的戀愛而跟從他,他一會兒威脅一會兒哄騙,死纏爛打地在我身邊轉。在我嚴詞拒絕後,他便說,『那麼就請想辦法讓我和阿露小姐見一面吧。如果這也不答應,那我就揭發少爺的惡行,讓他被趕出家門。然後我再利用阿露小姐,來獲取上州屋的財產,到時你可別後悔。』他就是這樣說的。」
之後,眾人把家裡里裡外外都查了個遍,發現小偷似乎是從廚房的天窗進來,順著灶台下來的。而且,開始偷盜前,還事先把浴室的柵門門環打開,將後門的防雨板掀開二三尺為逃跑做準備。不管是主人的東西還是女傭的東西,細碎之物一件也沒丟失,但是,掉落在對開門前面的倉庫鎖中插著一把備用鑰匙,紗門正敞開著,這一發現讓人們亂成一團。最後發現,被偷走了的是二百兩左右的小九-九-藏-書金幣。
阿才把身子靠過來深情地安慰道,彷彿要說,不僅是一顆心,我把這聰明的才智和肉體都奉獻給你。
巳之介如願地與阿才重修舊好,每隔五天就趁著店鋪幹活的空隙跑去兩國。然而,隨之羞澀的囊中,也讓他越來越難以忍受。總在擔心,若對方像以前那樣說給我個十兩二十兩的話,該如何拒絕才好。或許是察覺到了他的隱痛,阿才不僅從沒提過錢的事,相反,還時不時地給他零花錢。不知為什麼,這段時間她的錢包里總有五兩十兩的錢幣。
阿才煞有介事地手撫胸口,用智者教訓蠢笨男人的語氣說道:「那個卯三可不是好惹的人啊,要是被他懷恨上了,那我們不知道會遭到他怎樣的報復。所以,若卯三想私奔,我們乾脆就讓他們私奔吧。」說著,她也不顧巳之介已驚得目瞪口呆,繼續說道,「即使私奔,也不等於就是殉情。您不用想太多的。——若是被卯三報復,您和我的關係也會斷絕掉。那樣的話,您不又要擔心了嗎?哎,少爺,相比於我,您肯定還是更心疼阿露小姐是不是?」
說著,阿露深吸了口氣,伸進懷裡的右手用力地按住胸口,露出驚惶的神氣,繼續道:「……雖然很羞恥,但是我這身體已不是一個人了。如果你可憐我,請一定要把我的處境多和他說說,讓他好好照顧我。」
「怎麼了露露,你現在還在害相思病嗎?」
無奈之下巳之介不得不大聲辯解道。但商量的可是會行兇害人的事情,他的臉色都變蒼白了。阿才馬上察覺到了這點:「少爺,相比嘴巴上說說,您還是下定決心好好想想吧。已經到了這一步,我乾脆和您坦白了吧,其實,我說出這個事,是有很多苦衷的。」她湊上前來,像是要誠懇吐露真情似的補充道。
阿露總算愁眉舒展,露出微微喜悅的神情。
「即使卯三有這打算,但是,在決定後面的事之前,最為關鍵的不應該是先悄悄打探出阿露的想法嗎?……勸人私奔,我還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啊。」
巳之介被阿才這聳人聽聞的腔調給駭住,臉色變得越發鐵青。卯三郎或許只是為了恫嚇而說出「讓他被趕出家門」的惡言,但是對於巳之介來說,那是比恫嚇還可怕的威脅之詞。前段時間發現那張字據而被颳去二百兩的贍養費,當時兄長善兵衛就氣憤之極,揚言要和巳之介斷絕關係。老夫人從中斡旋之後,到現在才好不容易收場。可如果在那之後自己又和阿才私通的事被曝光出來,那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若是兄長再次板起臉來說出「不可能把我們家的家產交給你這樣的蠢貨」這樣的話,而作為靠山的母親也已沒有往日的威望,那麼這可就真的完蛋了。完全就像卯三郎想象的那樣,給妹妹阿露招個女婿,把家主地位傳給他,這並非不可能發九-九-藏-書生的意外事件。到那一天,別說是阿才,世上沒一個人會把「少爺」當回事。——對於這個軟肋,巳之介就算不說,阿才也是十分清楚的。
三月二十日夜深過半。在今戶的隱居所,向來尿頻的母親突然醒來,手拿著雪洞燈在黑暗的走廊行走時,突然聽到相隔僅三四米外的後門附近有咯吱咯吱的輕微腳步聲。她覺得奇怪,就順著耳朵躡手躡腳地靠近那個方向,便發現一個包著頭巾的可疑人物在浴室前轉悠。那個可疑人物突然聽到後面傳來「小偷」的叫聲,慌忙向浴場逃去,卻撲通一聲滑倒在沖洗身體的地面上,摔成個狗扒屎。從雪洞燈燈光照見的模樣看來,那是個背著小包袱、后襟撩起、兩條腿像蚊子腿那樣細瘦的男人。摔倒時似乎膝蓋撞得很重,鮮血直流出來。他的屁股正好對著阿鶴的方向,能看到他的兜襠布,臀部前面橫著一把厚刃尖菜刀握在右手。阿鶴被菜刀的鋒芒晃到眼睛,嚇了一跳,愈發連聲尖叫「小偷小偷」。小偷聽到家裡人驚呼著起床的聲音,馬上爬起來,踢開浴場的後門,張皇失措地繞過水井周圍,連滾帶爬逃到巷口,一溜煙地逃向大路去了。
「所以少爺您可要打起精神啊!」
放錢的倉庫,一個在店裡,一個在隱居所。本來是想偷大哥的錢,讓他大吃一驚的。但是,店裡耳目眾多,門也鎖得嚴實,沒機會偷溜進去。而且要是被發現偷竊的話,嫌疑的目光肯定會落到自己身上。雖然很不想偷如此疼愛自己的母親的存款,但是,隱居所的倉庫比較好偷。除浴工外沒有一個男人,即使偷盜失敗被發現,只要裝成不認識的強盜,連頭帶臉都蒙起來,抽出厚刃尖菜刀,那麼對方肯定會嚇得退縮回去吧……巳之介給自己壯了壯膽,等今天或明天下手的機會到來。
那個時候,阿露正在今戶隱居所二樓的一個房間里生活著,套廊朝東的光照很好,她每天都趴在那邊的欄杆上,悵然若失地眺望著大河的流水。巳之介那麼斬釘截鐵地答應自己,說只要暫時忍耐一下,一定會讓我和那個人相見的。可是在那之後,卻是音訊全無。包括母親在內,沒有一個值得信賴的傾訴對象。在這寂寞之外,還要默默忍受胸中無法壓抑的滿腔苦楚,不由在傷感的黃昏時分,獨自拂袖擦拭潸然落下的悔恨淚水。那個風流成性的卯三郎,如今肯定已把我忘了個乾淨,正和別的女人歡言調笑吧。說不定他還可能正坐在通往吉原的豬牙船上呢,這麼想著,她便百無聊賴地偷看欄杆下面過往的船隻,卻沒再見到他的身影。對岸堤壩的櫻花,開得一天比一天濃艷,在三圍神社的鳥居附近鋪展開來,如一片片暖心的霞雲。來賞花的人們那充滿生氣的熱鬧,望著似乎就近在咫尺,但只有自己像籠中之鳥般悲苦辛酸。長命寺的鐘聲跨過大河響徹而來,受之牽引,她甚至認真思考過,是否乾脆沉身於眼前隅田川的水波中。九-九-藏-書
雖然說不知道她的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是確實,如果把妹妹放出去交給卯三郎,那麼自己的戀情便高枕無憂了。這麼一想,巳之介突然改變主意,義無反顧地鑽進阿才設的局中去了。
「我們只要盡了情義就好,所以不管怎樣,就讓他們見一面吧。哪怕只讓見一次,只要他們本人心氣平了,那就足夠了。」
「那可是大錯特錯了。卯三為了要見你,可是費了很多工夫。不騙你的。這件事也不能白告訴了你。你得請客啊。」
「我是運氣好,即使被解僱以後,還能這樣和少爺相見。不過,阿露還好嗎?她肯定每天都思念著卯三吧,我們要不想辦法讓他們見個面吧。——說到這個,我有個事得拜託少爺。」
「雖說這也是為了阿才,可到底良心不安啊。」他的身體都不由暗自顫抖起來。
「雖然很可憐,但無奈之下也只能棄卒保車。所以乾脆利用卯三的請求,趁機把阿露小姐誘拐出去。那樣的話,你就是上州屋唯一的兒子,不管怎麼胡來,也不可能被趕出家門。」
「巳之哥,這是真的嗎?這種事,你到底是從哪裡聽來的?」
在巳之介「嗯嗯」猶豫不決的含糊回應中,阿才不知何時顯露出惡人的本性,紅艷的嘴唇里毫無顧忌地說出這樣殘忍的事情。
某一天,阿才說了這樣一件事。無需隱瞞,其實在四五天前,卯三郎突然尋訪至兩國,苦苦哀求她:「請你和少爺求個情,讓我和阿露見上一面吧。」不知他從何時開始得知了最近巳之介和阿才秘密交往的事,於是威脅道,「你們只顧著自己過得瀟洒,未免算盤打得太好了。若你能稍微同情下我卯三郎,那大概不會遭到什麼報應。若不答應我的請求,我豈會善罷甘休!」雖然那個威脅也沒什麼好怕的,但是作為曾在同一東家幹活的下人,考慮到昔日的友誼,當時也曾為不得見光的戀情而相互傾訴,所以無法冷漠拒絕他,便說「好的,我一定拜託少爺,讓你能在什麼地方和阿露相見,所以請你等個四五天」,答應了卯三郎的請求。
「但是這才是要慎重考慮的難題。若是勉強只讓他們見一面,反而留下藕斷絲連的不舍之情。所以乾脆先和卯三說明清楚再讓他們相見,怎麼樣?……而且,萬一他們要是私奔了什麼的,那又不知會惹出多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