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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奴隸 第三章 桂冠

Ⅰ 奴隸

第三章 桂冠

「你笑得像個傻子,」她對我說著,在我腰上掐了一下,「你幹了什麼?」
以前他也為我彈奏過,教我跳那些我父親沒來得及教給我的舞蹈。他把那支禁忌的舞也教給了我,一跳就要被處死的那支。我們在老礦坑裡學。他用鞭子抽我的腳踝,直到我能踮著腳尖流暢地完成那些快速的舞步,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金屬條,彷彿握著一把劍。我跳對了他就會親吻我的眉毛,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他教會了我如何移動身體,而這讓我成了孩子們追逐遊戲里的佼佼者。
「金種人成對成對地跳舞,黑曜人三個一組,灰種十二人一組。」他告訴我,「我們跳的是獨舞,因為地獄掘進者只能孤身下井。只有孤獨才能讓人從男孩成長為男人。」
挖掘是我們的天職,而他們卻不允許我們埋葬死去的人——另一條殖民地聯合會的法規。我父親在絞刑架上搖晃了兩個月,最後他們砍下他的頭骨,把其餘的骨頭碾成了塵土。那時我只有六歲,但第一天我就試圖把他扯下來。我叔叔阻止了我。我恨他,因為他不允許我靠近父親的屍體。之後,我更加恨他,是因為我發現了他的軟弱。我父親為了某種理由死去了,活下來的納羅叔叔卻沉湎於酒精,虛擲著自己的生命。
伊歐的母親走了過來,在我後腦勺親了一下,用很大的聲音說:「我們聽說了,黃金男孩。桂冠!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這時我叔叔離席走了。
「他是個瘋子,總有一天你會知道的。瘋子,卻聰明,又高貴。納羅是我兄弟中最優秀的一個。」我父親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萊科斯沒有阿瑞斯之子的人。他們那毫無意義的戰爭沒有波及到我們,但針對恐怖分子領袖阿瑞斯的懸賞信息仍在播放。我們已經聽了幾千遍,但依然沒有任何實感。阿瑞斯之子堅信我們受到了非人的待遇,為此他們到處製造爆炸。但這些破壞都毫無意義,他們所做的一切只會延後火星適宜其他色種生活的進程,是對全人類的損害。
「好吧,有什麼東西讓你驕傲得不得了?」她滿腹懷疑。
我們兩手空空。
「注意,注意,骯髒的鐵鏽!」醜八怪丹恩喊道。他們浮在我們頭頂上,一陣寂靜降落在歡慶的人群之上。治安官的反重力靴是個次品,弄得他上了年紀似的在空中晃悠著。又有幾個錫罐子落到升降梯上,波吉努斯張開了他保養得相當好的小手。
基爾蘭的孩子們圍在他身邊,他妻子親吻了他的嘴唇,我親吻了他的眉毛,抓亂了他的紅頭髮。我弄不懂女人們在絲廠收了一天蛛蟲https://read.99csw.com絲之後為什麼看上去還是如此惹人喜愛。我臉型瘦長,生來就相當英俊,但採礦生活改變了我。我很高,而且還在長高。頭髮的顏色像陳舊的血,虹膜是銹紅色,和奧克塔維亞·歐·盧耐的金色眼睛別無二致。我的皮膚緊繃而蒼白,但布滿傷痕,燒傷或是割傷。過不了多久,我的模樣就會變得和達戈一樣結實,或者和納羅叔叔一樣疲憊。
「他只是在自怨自艾,因為他沒為桂冠出一點力,只能露個面。」洛蘭對他父親說。
在我們的宴會上,因為食物幾乎不夠填飽肚子,酒和舞蹈就成了主角。不等我坐下,洛蘭就給我倒了一杯。他總愛把別人灌醉,然後在他們頭上綁可笑的緞帶。他在妻子迪歐旁邊給伊歐找了個坐的地方。迪歐是伊歐的姐姐,雖然不是雙胞胎,長得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桂冠舞會的歌手、舞者和雜技演員們已經開始演出了。伊歐看到洛蘭和基爾蘭,不高興地沖他們喊了一聲。他們正跟一群人一起擠在酒館「摻水酒」旁邊的一張長桌上。那兒是這個家族聚居地最老的酒館之一,歐爾·里帕負責照顧店面,給喝醉的人講故事。今晚他已經在酒桌上不省人事了。真可惜。我本希望他能親眼看到我們奪得桂冠的情景。
「就算桂冠自動掉到他腿上,他媽的那個懦夫也不知道怎麼把它爭到手。」我皺眉說。
洛蘭對伊歐的感情就和伊歐的兄弟利亞姆一樣。但我知道他曾經愛過她,就像現在他愛著她的姐姐迪歐一樣。事實上,我妻子滿十四歲的時候,他曾經單膝跪地向她求婚。但沒多久一半年輕人都這麼幹了。不用擔心,她做了一個聰明而正確的決定。
男孩們在隧道中比賽著看誰能摸到隧道頂部。居住區的人們歡欣鼓舞地向前涌動,好加入桂冠舞會。我們邊走邊唱著桂冠之歌——一首婉轉迴環的曲子,唱的是一個男人在一片金色的田野里找到他的新娘的故事。年輕男孩們大聲歡笑,試著在牆壁上跑,或者連翻幾個跟頭,但要麼臉朝下摔在地上,要麼敗給一個女孩。
他的鼻孔鼓了起來:「混賬小子!」
十一點鐘,叔叔拿著齊特拉琴坐了下來。他喝得爛醉,望著我的眼神里有些不祥的東西。他不和我交談,卻和伊歐親切地說了幾句。所有人都喜歡伊歐。
得到桂冠的是伽馬家族。
配上桂冠之匣里的糖漿,這酒的味道會變得更甜些。他們有給酒增加風味的東西,比如漿果和一種叫作肉桂的香料。說不定我還能得到一把新齊特拉琴九九藏書,不是金屬的,而是木頭做的。有時他們會配給這一類的東西。我自己那把已經舊了,彈了太長時間,磨損得厲害。它曾經屬於我父親。
我摸了摸手背上的紋章。一個粗糙的紅圈,裏面有支箭,還有交叉的陰影線,質地摸上去很像骨頭。和我很配。但和伊歐不配。她的發色和虹膜有著和我們的種族相襯的顏色,但她也許和立體全息影像上的那些金眉人同屬一族。她有這個資格。然後,我看到她在洛蘭頭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他扔回了一杯媽媽釀的米酒。如果我們是神創造的,那麼她確實被創造得分外好些。我微笑起來。但當我向她身後望去時,我笑不出來了。舞者們飛快地奔走著,一百條裙擺在旋轉,一百雙靴子跺著地面,一百雙手拍擊著。在這一切之中,在他們頭頂,一個孤零零的骷髏頭高懸在冰冷的絞刑架上。其他人沒有注意到,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陰影,向我提醒著我父親的命運。
我們手拉手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自己的居住區,穿過隧道,走進公共區。盧耐的聲音像蜂鳴聲一般在我們頭頂上的立體全息影像中轟響,和所有金額人(準確地說,是金種人)一樣。他們正播放著在一次恐怖襲擊中被炸身亡的紅種礦工和橙種技術隊。這樁慘事被算在「阿瑞斯之子」頭上。代表戰神的符號很古怪——一頂造型殘酷的頭盔,頭冠部位迸發出的旭日型銳刺燃燒著從屏幕上閃過,銳刺上滴著血。熒屏上展示著兒童殘缺不全的肢體。阿瑞斯之子被叫作種族謀殺者、混亂之源。他們已被定罪。殖民地聯合會的灰種警察和士兵搬著瓦礫,兩個高大的黑曜種戰士——差不多有我兩倍高——和手腳利索的黃種醫生把爆炸受害者抬了出來。
「開拓者同胞們,能加入你們的歡慶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得說,」他發出哧哧的傻笑,「我很喜歡你們質樸的歡樂。簡單的飲料、簡單的食物、簡單的舞蹈。哦,你們的心靈該多麼高貴才能獲得如此巨大的歡樂!哦,我真希望我自己也能這麼快樂。這些日子以來我始終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歡愉,哪怕是身處妓院粉紅色的房間里,剛剛享用過一頓美味的火腿和菠蘿餡餅。我是多麼悲哀啊!而你們的心靈又是多麼享福!要是我能成為你們中的一員該多麼美妙。但我的顏色是與生俱來的,我註定要作為一個赤銅種人,度過只有數據、管理和官僚機制的一生。」他發出咯咯的聲音。反重力靴升了起來,他赤銅色的捲髮跳了跳。
「上面撒了肉桂你也不餓?」很快就會有了九-九-藏-書
伊歐的父親在我腦袋上拍了拍,注視著女兒在桌下照料我那隻燒傷的手。我重新把手套戴好,他沖我眨了眨眼。
母親聳聳肩:「他父親帶著更嚴重的傷口回來過。」
繆家族和凱家族在一次瓦斯爆炸事故中死了十二個人。就是納羅叔叔害怕的那種。他們沒有弔兒郎當。他們死了。
「起了個水泡,」伊歐替我回答說,「挺大的。」
他從桌子另一頭猛撲過來,我們滾倒在地,用拳頭和手肘混戰起來。他塊頭很大,但我把他甩到地上,用受傷的那隻手猛擊他的鼻子,直到伊歐的父親和基爾蘭把我拉開。納羅叔叔沖我吐唾沫,但吐出的只有血和酒。然後我們又隔著一張桌子喝起酒來。我母親翻了翻眼珠。
我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她比以前消瘦多了,那時,她和所有做母親的一樣,把我們色族的歌教給了我。
「可他還是比娘們兒還瘦。」基爾蘭補上一句。
我聳聳肩,努力撫平臉上的笑意。但這太不可能了。
基爾蘭的一雙兒女——我的侄子侄女——輕快地跑了過去。一對三歲的雙胞胎。他們跑得恰好比他們的母親和我母親快。
她又露出了那種半笑不笑的表情,彷彿她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東西。
十二點鐘,一小隊穿著反重力靴的錫皮人從他們的錫罐子里降落下來。他們的盔甲粗製濫造,滿是污跡。他們之中的大多數要麼是年輕小子,要麼是從地球戰場撤下來的老傢伙。但這並不是重點。他們扣緊的槍套里有震擊槍和熱熔槍。我從沒見他們用過任何一種。沒有那個必要。他們控制著空氣、食品,控制著港口。我們沒有熱熔槍。不過能偷到一把的話,伊歐是不會反對的。
「你怎麼了,叔叔?」我問,「想放屁嗎?」
「我?擔心?哦,你這蠢小子。」媽嘆了口氣,微笑慢慢綻開在臉上。我吻了吻她的臉頰。
我的母親露出微笑。這樣的笑容只有看清了生活能提供些什麼併為之麻木的女人才會有。「看樣子你把自己燒傷了,親愛的兒子。」見我戴著手套,她對我說。她的聲音很低沉,充滿諷刺。
「在此,我萬分榮幸地代表火星首席執政官尼祿·歐·奧古斯都,將這頂桂冠授予本月最有生產力,最堅忍不拔、服從指揮,最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家族……」
伊歐下頜的肌肉收緊了。她望著靠反重力靴浮在半空的錫罐子們。長著赤銅色頭髮的提莫尼·丘·波吉努斯,這個赤銅種礦山官員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公共區往上幾層是伽馬家族的居住區,然後是補給倉庫層,緊接著是一座高牆九_九_藏_書。在天頂之上很遠的地方是一個金屬的地下要塞,有納米玻璃觀察口。我們管它叫罐子。我們的監管人就住在那裡。要塞再往上,就是這顆星球無法居住的地表了——一片我們只在立體全息影像中見到過的不毛之地。我們開採出的氦-3能改變它。
「我不餓。」她回答。
來到公共區時,家族裡一半的人已經喝醉了。除了歌舞,我的家族還熱衷於酗酒。在這一點上錫皮人對我們非常寬容。無緣無故弔死一個人,居住區里總會有不滿之詞。如果再禁止我們酗酒,他們就得為接下來的亂子善後整整一個月。伊歐相信我們用來釀造烈酒的格倫戴爾真菌不是原生物種,而是被投放在這個星球上的,目的就是讓我們成為醉意的奴隸。每當我母親開始釀造一批新酒的時候她都會這麼說一次,我母親總會喝上一大口,說:「和人相比,我寧可做酒的奴隸。至少它的鎖鏈是甜的。」
「言歸正傳,你們的份額都已經完成,但繆家族和凱家族除外。這個月他們將得不到牛肉、牛奶、調味料、藥品和娛樂品的供給,也不能接受牙醫治療了。只有燕麥和其他必需品。你們明白,地球軌道過來的運輸船只能給殖民地帶來這麼點東西。資源是寶貴的,必須分配給那些好好完成任務的人。下個季度,繆家族和凱家族,也許你們就不會這麼弔兒郎當了!」
在我們前面,一陣由即興打擊樂的縱情鼓點和齊特拉琴的哀傷旋律匯成的樂聲,在公共區上空回蕩著。歐米伽族和伊普西隆族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興高采烈、推推搡搡地向酒館走去。所有的酒館都打開了門,好讓煙氣和人聲傾瀉到公共區廣場中。廣場周圍環繞著的桌子空著,中央的絞刑架周圍也被清了出來,為群舞做準備。
但女人們遠比我們強,遠比我強。雖然要在絲廠幹活,身上還背著孩子,她們依然美麗活潑。她們身穿長過膝蓋,有層層褶皺的裙子,半打襯衫的紅色各不相同。始終是紅色。沒有任何其他顏色。她們是家族的核心。要是有桂冠之匣里那些舶來的蝴蝶結、緞帶和花邊,不知道會給她們添上多少光彩。
「高興點,」我對她說,「今晚會有一場盛大的慶祝。」
但現在他只是活得最久的一個。
這場叛亂小得微不足道,他們以為和平的抗爭能說服聯合會,增加食品配給。於是他們在重力升降梯前跳起了收穫者之舞,從鑽頭上拆掉了點小零件,讓它無法工作。他們以為走了一步好棋,卻失敗了。只有奪取桂冠,才能得到更多食物。
我懷念那些日子,那時我很小,不九_九_藏_書會因為他呼吸中的酒臭評判他的為人。那時我十一歲。只不過是五年前的事,感覺卻像已經隔了一生。
我從沒想到過父親會跳魔鬼之舞。這是老傢伙們給絞刑取的名字。他生性平和,喜歡夸夸其談,心裏卻嚮往著自由,建立屬於我們的秩序。夢想是他的武器。舞者暴動是他的遺贈,但這場暴動和他一道被終結在了絞架上。九個人一起跳起了魔鬼之舞,在半空中踢蹬掙扎著,最後只剩下他自己。
蘭姆達族的人在我背上拍著,麵包師瓦爾洛也沖我揚了揚眉毛,遞給伊歐拳頭大的一塊麵包。毫無疑問,他們聽說了桂冠的事。伊歐把麵包卷到裙子里留著晚點再吃,然後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我真等不及看那渾蛋吃配給食品的樣子。」洛蘭咯咯笑著,「達戈從沒嘗過下等人的食物。」
錫皮人出場的時候,伊歐猜出了桂冠的事,但沒有像我期待的那麼興奮。她雙手扭絞著裙子,向我微笑。與其說是微笑,不如說是苦相。我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擔心。家族裡的其他人都不擔心,他們過來向我們表示敬意,所有地獄掘進者也都來了,唯獨達戈沒有。他坐在伽馬族閃閃發光的桌子跟前抽煙。只有伽馬家族桌上的食物比酒多。
一道亮光沿著長長的走廊延伸而去。遠處,醉醺醺的納羅叔叔正彈著齊特拉琴,為幾個在人們的腿叢里蹦來跳去的孩子們伴奏。他三十五歲,已經老了,但好歹也有不那麼陰沉的時候。一條肩帶掛在他髖骨上,把扁平的塑料琴仰面朝天地吊在他身上。琴面正中有個圓孔,繃緊的金屬琴弦張在上面。他用右手拇指漫不經心地撥弄著琴弦,時不時地把食指往下一伸,或者用拇指鉤住某一根琴弦。他的左手依次按壓著每根琴弦的基線。齊特拉琴的音質非常哀傷,想彈出其他聲音是非常困難的。納羅叔叔兩種都能彈,但我只彈得出悲傷的曲調。
我和洛蘭一起笑了起來,把一小塊麵包推到伊歐面前。
他又胡扯了好一會兒,才開始說起正經事。他取出桂冠,用兩根手指捏著,高高舉到了半空里。桂冠上塗的金粉是假的,但那細細的枝條依然熠熠閃光。洛蘭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納羅叔叔皺起眉。我覺察到投到自己身上的視線,往後斜了斜身子。年輕人們想從我的舉動中找到什麼暗示。孩子們都崇拜地獄掘進者。年長的人們也望著我,和伊歐說的一樣。我是他們的驕傲,他們傑出的兒子。我會讓他們看看什麼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的做法。我不會為了勝利而歡蹦亂跳。我只會報以微笑和點頭。
「你在擔心我嗎,媽?」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