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羽田老師打開門，第一次走進了這間教室。大家停止吵鬧，教室歸於平靜。同學們匆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候講台上的老師發話。

「果然，不等顏料幹了再塗第二遍，漂亮的顏色就出不來啊。」這是他的口頭禪。

羽田老師踢出的球飛得很遠。他不愧是過去常踢足球的人，技術高超。足球從退到賽場邊緣的守門員的頭頂越過，變得越來越小，我們男生全都張大了嘴巴，眼睜睜地看著。

我算是個膽小鬼，常為許多事而戰戰兢兢。小學三年級之前不敢夜裡一個人上廁所，柜子有一丁點兒縫隙我都害怕。門才微微打開，我就會想象那背後有張人臉正注視著這邊，因此不把門關得嚴嚴實實我就無法安心。我知道幽靈是否存在尚無定論，可就是怕得不得了。

「上大學的時候，我經常踢足球。」

我坐在媽媽身旁，緊張地聽他們談話。我討厭這樣的氛圍，很想逃開去看動畫片，但自然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

朋友們紛紛把巧克力扔進了垃圾桶。大家只是為了得到附贈的貼紙才買這種零食，並不會吃與貼紙一起放在袋子里的巧克力，一股腦兒扔掉了。

「食人魚應該也不錯吧？」道雄說著，輕輕一笑。

我在班裡毫不起眼，恐怕羽田老師連教室里有我這個學生都不知道吧，而且我似乎天生就對老師極度恐懼。

「歡迎您，老師。」

我心裏想著應該向她道謝，可是話怎麼都說不出口。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害羞，也有些害怕。

「謝謝阿姨！」一個朋友對在超市上班的道雄媽媽說道，聲音聽起來親切無比。

羽田老師說罷，男生們隨即歡呼起來。我也喜歡足球，但不像大家那麼痴迷，所以沒有僅僅為此就對老師充滿尊敬之情。

「正雄，錯啦。那是四年級學生的鞋箱。」道雄說。

我效仿他們，也這樣做了。

我騎著自行車，想著沒和道雄媽媽打招呼的事，心中後悔不已。朋友真誠地道了謝，我卻什麼也沒說，她一定覺得我是個沒禮貌的孩子吧。

羽田老師的第一堂課是語文課。他先是嘩啦嘩啦地翻著課本閑聊，之後便開始朗讀課文。同學們靜靜地聽課，對他為了活躍氣氛而說的笑話幾乎沒有反應。因此，站在講台上的羽田老師有時就會不知所九九藏書措地支支吾吾起來。

朋友們無論跟誰都能自如地交談，和陌生人也能打招呼，舉手投足都顯得無所畏懼，還能吃的零食也會毫不猶豫地扔進垃圾桶。我和他們做了一樣的事，可每當此時都很害怕。扔掉食物在我看來是非常不好的行為，大家卻都視為理所當然。害怕的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玄關的門鈴響起，羽田老師到了。

羽田老師深受大家喜愛。午休時間，男生都會和他一起玩「足球棒球」。

食人魚是肉食動物，聽說還會襲擊人類，似乎很符合男子漢的心理。

有一天，老師帶著金魚來到了教室。他把水缸放在教室後面，打算用它來養金魚。

到了學校，正要把鞋子放進室內鞋箱時，我發現我的鞋箱里放著別人的鞋。

在足球棒球比賽中，羽田老師顯得格外強勁。因此，他所加入的隊只得把擅長運動的同學讓給另一隊。

教室煥然一新，桌子也換了新的。剛走進教室時，我遲疑著不知該坐到哪裡。仔細觀察后，我發現大家都氣定神閑地坐在和四年級時一樣的座位上，於是我也坐到了原位。每兩列桌子並在一起，男生和女生挨著坐。我們總是在新學期之初通過抽籤決定座位的順序。今天是開學第一天，肯定會重新抽籤，進行調整。

「膽子有點兒小，不過學習倒是很努力。」羽田老師回答道。

大家吵吵鬧鬧的。春假的結束讓我有種走到人生盡頭的感覺。總的來說，我不喜歡上學，因此心情鬱悶。不過時隔這麼久，又一次近距離感受大家的喧鬧，讓我開心了一些。接下來就要開始新生活了，我心中也充滿了新學期之初常抱有的那種期待。

道雄媽媽身穿超市的制服，對著他笑了笑，然後看向我。「你好啊，正雄。」

拉近我們和羽田老師距離的，是發生在課間的一件事。

「為什麼不是狗或貓呢？」我怔怔地盯著水缸中持續冒出的氣泡。比起金魚來，肯定是貓更可愛啦。

就算道雄這樣說，我們也根本不知道所謂的大學究竟是什麼，連想象都很困難。

「很像一個當下頗有人氣的藝人呢。」媽媽補上這一句后，姐姐更大聲地嚷嚷起來，看上去更不甘心了。

羽田老師認真地在黑板上寫下了他的名字——羽田光則，接著便開始介紹自己。他的愛好是運動和露營。

「哎，我也想看看羽田老師！他是個怎樣的人呢？長得帥嗎？」姐姐靠近媽媽，追問道。

「老師是個好人，真好啊。」那天吃晚飯時，媽媽對我說。

與老師說話時九-九-藏-書，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選擇措辭。我總在想，和老師說話這件事本身會不會就很失禮，所以甚至很少和他們搭話。不知為什麼，在我的觀念里，只有有事的時候才能主動找老師，否則不能與老師攀談。

我們是五口之家，除父母之外，我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弟弟小信上小學三年級，比我小兩歲。小信與我截然不同，他很活潑，跑步也很快。兄弟之間差別這麼大，或許很罕見。小信前幾天過生日的時候，向媽媽要的禮物是棒球手套。他的這個選擇讓討厭所有運動的我無法理解。

我有個名叫道雄的朋友，他的媽媽在學校附近的超市上班，說星期天十點左右嚇人巧克力會上架。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后，就決定一起去超市。最後，我們痛痛快快地將嚇人巧克力全部買下。

這是一種用棒球的打法來玩足球的遊戲，投手投出足球，擊球員則將球踢出去。交戰雙方根據體力和體格分成紅白兩隊，分組時不能讓其中一方過於強勢。進行足球比賽時，我們也常常分成紅白兩隊。

一開始他確實給人一種拘謹的印象。可能對他來說，這是第一次擔任班主任，他還不知道該怎樣對待我們吧。同樣地，對我們來說也是如此。

羽田老師很快就和大家熟悉起來。

媽媽和老師在玄關笑容滿面地互相寒暄。我見此情景，沒來由地害羞起來。媽媽和老師站在一起，感覺好奇怪。

我看著在水缸中慢悠悠地擺動尾巴的金魚，心想要是能當生物代表就好了。生物代表負責照顧金魚，那是委派給同學們的各項工作中最輕鬆的。

我就讀的小學離城鎮中心有點兒遠，周圍大多是田地。從我家出發，穿過田間小路，走過栽培草莓的塑料大棚，再跨過唯一一條貫通鎮子的國道，就抵達學校了，經常會有拖拉機飛濺著泥灰行駛在我上學的路上。

我所在的小學只有兩百個學生。新學年到來，我和道雄升到了五年級，但因為不會換班，我們今年也還是同班同學。

見羽田老師在辦公室，幾個男生就在教室里胡亂地踢起足球，結果把窗玻璃打碎了。大家都以為羽田老師肯定會動怒，那幾個男生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rｅaｄ•99ｃｓｗ•cｏｍ可能比其他孩子都要膽小。

我試著回想前幾任班主任，卻怎麼也想不起他們的臉。毫無記憶。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大概是我從來沒能與他們親近地交談，所以才沒有留下印象吧。

那是春假結束后、開學第一天的早上，我和道雄一起去上學。這個冬天異常寒冷，凍得人手腳發僵。進入四月後，天氣暖和了不少，但早上還是很冷。我們倆打著寒戰，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整個春假裡我都沒有背過書包，因此時隔許久又背上它，帶給我一種似懷念又似厭煩的心情。

有一個親戚大嬸住在離我家稍遠些的地方，她曾在開車載我時說：「這一帶真是鄉下啊。」在聽到她這樣說之前，我從沒覺得我住的地方是鄉下。我很意外，還感到有些受傷。在我們班，鄉下這個詞基本上是用來取笑別人的。

嶄新的教室給人一種疏離的感受。若是有人用過，牆壁就會變得亂糟糟，貼著學生們在美術課上畫的畫和書法課上寫的四字成語。可是，開學第一天的教室太樸素了，只有一面簡單的圓鍾掛在牆上。

四年級時，大家經常在體育課上踢足球。我雖然有點兒胖，不擅長運動，卻也挺喜歡足球。在體育課上練習跳馬時，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做不到」；但踢足球時，只要隨意追著球跑，做出要踢的樣子，就會有種參与其中的感覺。我害怕失敗，有時也會希望球不要到我這兒來，但這也比馬拉松跑最後一名要好得多。

「為什麼是金魚呢？」道雄看著水缸嘟囔道。

可是，如果大家知道了我因為這點兒小事就戰戰兢兢，一定會取笑我的，於是我就佯裝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很少在上課時舉手發言，老師指出了這一點。其實我並不是不知道答案。就算知道，我也不敢舉手，我就是這樣的性格。我非常害怕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如果自以為知道答案，自信地舉起手，結果卻回答錯誤，之前越是信心滿滿，之後就越是難為情，還會因失敗感到丟臉。我在腦海中描繪了各種各樣失敗的方式，緊張得後背冒出汗來，於是越發不敢舉手了。只要一舉手，同學們的目光似乎就會一齊落在我身上。我很害怕，覺得大家似乎都在期待目睹我的失敗。

「是因為狗和貓太吵了吧？」

羽田老師說他常踢足球，這一點一目了然。他的體格、臉型和髮型，使他看起來儼然是個足球運動員。

走出超市，我們騎上了自行車。這是我們最常用的交通工具。媽媽曾說，我們騎著自行車排成長隊的樣子就像飛read.99csw.com車黨一樣。

「那他還很年輕嘍？」

四月的一天，羽田老師到我家家訪。因為能見到口碑很好的羽田老師，媽媽從前一天開始就喜上眉梢了。我有一個在上初中的姐姐，就連她都想見羽田老師。我常常吹噓羽田老師長得很像某個足球運動員，所以姐姐向媽媽這樣請求道：「老師來了以後幫我拍幾張照片，好嗎？求你了！」

「那我就此告辭了。」羽田老師坐進停在我家停車場上的黑色汽車，向我揮了揮手。

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比大家都膽小。

「太好了！」一個朋友叫嚷著從袋子中取出貼紙，高高舉起。貼紙在陽光下反射出七彩的光，是非常難拿到的珍貴品種。

我沒法兒和不太親近的人好好說話。我認為這是因為我認生。在從未交談過的人面前，我甚至沒法兒直視對方的眼睛。所以，我在道雄媽媽面前低下了頭。

「正雄在學校聽話嗎？」媽媽問道。

羽田老師已經完全和班上的男生打成一片了。雖然仍是老師和學生的關係，但他有時會和同樣喜歡足球的男生們一起，為喜愛的球員歡呼雀躍。這樣的老師簡直就像好朋友一樣，融入了我們的集體。在歷任班主任中，他是第一位讓大家感到如此親近的。

「聽說新來的班主任是個剛上任的新手。」道雄說道。

聽到我這樣問，道雄歪了歪頭。「聽說剛大學畢業。」

羽田老師很年輕，身材瘦高，聲音洪亮，散發出不像是新手老師的從容氣質。

「也是，必須得是不會叫的動物才行。」

然而，我卻幾乎沒有和羽田老師說過話。我對足球一竅不通，能與人聊的話題只有漫畫、遊戲和塑膠模型，而這些似乎都無法讓我和羽田老師產生交集。

我們來到公園，打開零食，尋找裏面的貼紙。這些貼紙叫「嚇人貼紙」，有很多種類。在商店裡購買時因為有包裝袋，看不到裏面是哪一種。因此，嚇人巧克力有和賭博一樣的樂趣。

我很高興。羽田老師擔任班主任已經兩周，我還沒有與他親近起來。我們只說過兩三句話，還是他在鬧哄哄的教室里和大家交談時順口對我說的。而老師向我揮手則有另外一種意義，是一種親密的動作。我望著遠去的汽車，為家訪順利結束鬆了口氣。

「大家好，很高興認識大家。我剛成為老師不久，有很多事還不明白，但是希望今後能與大家相處愉快。」

每當我在家裡給塑膠模型上色時，父母都會抱怨顏料的氣味太嗆。而道雄家很寬敞，所以我經常去他家。用斜口鉗將零件取下來之read.99csw.com前，要先進行彩噴，否則成品就只是單調的白色塑膠模型。

老師被帶往客廳。也許是地處鄉下的緣故，常有人說我家寬敞。老師也在前往客廳的走廊里說道：「房子真大啊。」不是在誇我，可我還是有點兒高興。

然而，羽田老師並沒有發脾氣。「沒有受傷就好。我以前也經常幹這種事。」

「下次小信的老師也會來家訪，到時候你來端茶吧，這樣你就能看到老師長什麼樣了。」

我很羡慕那些能和羽田老師愉快地談論足球的同學。我也想和羽田老師變得要好，因為他總是笑臉相迎，讓大家很開心，彷彿周身籠罩著一圈明亮的光環。如果羽田老師能和我聊聊漫畫或遊戲，我一定會很高興。

以後不要在教室里踢足球了——他只是這樣簡單地提醒道。從此，羽田老師留給男生們的印象就與其他大人不同了：他是一位可以和學生溝通的老師。

我忘了自己已經升到五年級，還想著把鞋子放進三月之前使用的鞋箱。教室自然也換了。我們上學年所在的四年級教室就在新教室旁邊，我差一點兒就闖了進去。雖然這天早上沒有弄錯，但我擔心總有一天會出岔子，心裏有些害怕。光是想到低年級的同學指著我哈哈大笑的樣子，我就臉色發青。

道雄和我從上幼兒園起就是朋友，我們經常會聊關於塑膠模型的話題。

我將盛了麥茶的茶杯放在托盤上，端到坐在客廳沙發上的老師面前。這是前一天媽媽囑咐的工作。她是想藉此彰顯我是個有家教的好孩子吧。

春假的一個星期天，我和幾個朋友一起騎著自行車去學校旁邊的超市買東西。我們是去買一種叫「嚇人巧克力」的零食。這種零食的包裝袋裡附有貼紙，收集貼紙在男孩們之間很流行。我們專程騎自行車過去是有原因的。這種商品很熱門，剛上架就會被孩子們一搶而空，在一般的商店裡很難買到。

羽田老師每周一和周四都會發一次複印材料。那是類似於年級報的東西，內容是老師的想法和班級的現狀等。材料最上方寫著「五年級時報」幾個大字，這就是它的名稱。

「可小信的老師是女老師啊！」姐姐發出的聲音近似於悲鳴。

「這位老師挺認真的。」媽媽讀著我帶回家的《五年級時報》，這樣說道。羽田老師寫的評論很有趣，我們全家人輪番閱讀。

「老師，今後請您多多關照正雄。」媽媽恭敬地低頭行禮，目送羽田老師。

當羽田老師擔任擊球員時，幾乎每次都是全壘打。但好在擅長運動的同學被分到了另一隊，所以比賽還是會進入白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