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住在山野

住在山野

有一次我媽把手從兩片搭到一起的塑料布的接縫處輕輕伸出去。居然一下子抓住了一隻,我們玩了好一會兒,又把它從那個縫裡扔了出去,它連滾帶爬地飛走了。
後來她用啤酒箱子拼床,八個箱子才夠,整天搬來搬去,晚上鋪,早上拆,也不嫌麻煩。
相信更多的人來到這山野,都不會比我們過得更好。更多的人,不是來這裏生活的,只不過來觀觀光,散散心而已,帶了相機和宿營帳篷,氣派體面地開著越野小車,進山感慨半天,再打探一下安全問題,最後找匹馬或駱駝合影,便心滿意足打道回府了。要不就是同樣也迫於生計,進山討生活的人們。但往往呆了沒幾天就無法忍受了,詛咒發誓:「讓我在這白撿錢也不來了!」咬牙切齒離開,好像這個地方多麼地虧欠他。
我們離開那裡的時候,心裏想的卻是如何更好地回來。
我們懷念那個憩在美麗沼澤上的五彩鮮艷的透明房子。住在裏面,黑夜只是一瞬間,白晝漫長而綿綿不絕。巨大的雲朵在天空飛快地移動,房子里也跟著忽明忽暗。陽光曝晒的那些天里,簡直要撐著傘才能在房子里過日子。而若是雨天,則滿地水坑,四處明晃晃的,水線懸挂了滿房子,其景況簡直比房外還糟,至少外面沒有讓人擔心淋壞的東西。而那些後半夜突然醒來的時光里,圓月從群山間升起,帳篷上清晰地印出一個碩大無比的牛頭,那是在我們房前空地上過夜的牛朋友。
山裡面的天氣那是——剛剛晴空萬里,碧藍如洗,突然一下子就移過來一堆雲,頃刻暴雨連連;暴雨鋪展了沒一會兒就瞬間打住,像自來水龍頭一下子擰緊了似的;還沒回過神來,雲層像變戲法似的突然散盡,晴空萬里;再等幾分鐘,又再來一次烏雲沉沉,傾盆大雨,然後再一次雨水戛然而止,天空做夢似的晴了,陽光再一次普照……就這樣反反覆復,把人折騰得傻傻的,什麼也不願意相信了,麻木地等著下一場雨或下一場晴猛地跳出來嚇唬人。
不管怎麼說,好賴都是自己的窩,怎麼看怎麼順眼,怎麼住怎麼自在,總比在別人家裡湊合著強。尤其是那種深山野店,孤零零立在山路旁要隘處,黑店似的。有一次我進城多呆了幾天,回去時正趕上牧民全都下山打草了,山裡幾乎沒什麼車輛了。我在那個岔路口等了兩天車,也住了兩天。路口食宿店的老https://read.99csw•com闆娘照顧得還算周到,看我是女孩子,特別給開了個「單間」。我非常高興。當天晚上跟著她打著手電筒在一片烏漆抹黑的廢棄的村墟里西繞東繞繞半天,一路崎嶇,坎坷不已,沒有盡頭似的。好容易才來到斷壁殘垣間的一幢獨立的院落前。院子簡破,殘敗,好像馬上就會有聊齋里的人物出場。我不知道這個「單間」居然這麼大,並且這麼荒。雖感激老闆娘的慷慨,但說什麼也不敢住進去。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在那些日子里,每天都得如此反覆三四遍甚至更多。
轉場的牧民居住在可以拆卸的圓氈房裡,那種房子和蒙古包很像。我們在山野里遊盪時也借宿住過。
總之,在白天里還真挺好玩的,以至玩得忘了大事。到了晚上,差點兒沒住處。後來終於想起白天在山腳某個地方好像見過一個氈房,便憑記憶趁著大月亮朝那邊摸了過去。一路上被沼澤害得苦不堪言,還迷了一次路。好不容易三個人跟三條鬼似地摸到那個氈房跟前,推開門一看,天啦,昏黃的燭光只看到一大排腳丫子,橫貫東西。來不及打招呼,趕緊把那門又給拉上,另投住處去也。接下來,又在沼澤中掙扎一番,摸進附近的第二個氈房,裏面倒是只住了一個老媽媽和幾個孩子,沒有男人。老人家給我們抱來兩床被子,我們千恩萬謝接過來,睡下了。
什麼「單間」啊,分明是一隻「盒子」!這隻「盒子」置在大房間的正中央,一面靠牆,用三塊三合板像屏風一樣圍起來五六個平方,裏面支了兩張窄床,算是「女客房」。屏風外面的地鋪便是「男客房」,橫七豎八睡滿了男人,都是些司機、淘金客、伐木工人什麼的。南腔北調吹完牛,鼾聲大作,震得我的小盒子跟紙盒子似的瑟瑟發抖。而且盒子的門上連根插銷也沒給裝,只是在門把手和門框上各系了根繩子。我把這兩根繩子綁到一起,打了七七四十九個結。末了還是不放心,試著推了推,結果這樣一推,連門帶整面「牆」一起倒了下去,我連忙抓住繩子把牆拽回來,小心翼翼扶正。一夜無話。
在巴拉爾茨的一個小村莊里,我們租了村民的兩間土坯牆的房子,倒是不用搭塑料棚了。
我們搭的帳篷除了我們自己誰也不敢進去。大家頂多在外面朝里看一看,客氣幾句便唏噓九_九_藏_書離去。也是,這房子才住進去三天,柱子便傾斜到了一種相當可怕的角度了。大家都說,到底是女人干下的事情,累死累活搭出來的房子還沒人家的羊圈整齊。
在那個「魚網」里睡覺,被子上還搭一層塑料紙。六七月間,每天總是時不時來一場雨,有一陣沒一陣地摔打在房頂棚布上,房子里也會有碎雨如蒙濛霧氣般飄揚,枕巾和被頭潮潮的。有時候雨下著下著就漸漸感覺不到水霧了,外面靜靜的,又讓人莫名地激動,上方的天空朦朦地幻現動人的紅色。我知道,那是下雪了。
轉場的牧民快要經過這裏時,我們搬進了村子,住在村子中間唯一的那條馬路的向陽一側,地勢很好。每天都有很多顧客上門,當然,其中不乏湊熱鬧的。大家一整天一整天趴在我家高高的櫃檯上,盯著貨架上的商品發獃。你被盯毛了,給他一把瓜子,他接過來「喀啦喀啦」嗑完,還是不走;你再給他一把糖,他站那「咯嘣咯嘣」嚼完了,仍然不走。你開始吃飯了,他就斜靠在旁邊目不轉睛盯著你吃。這個村子里的人似乎都沒事幹,真讓人羡慕。
一般來說,我媽把我家帳篷喚作「魚網」。比如她說:「看什麼看?趕快回魚網裡待著!」
其實我們也是一直到最後仍不能完全適應這樣的生活。我們也渴望能在床上睡覺,在桌上吃飯,在平直的路上走,過習而慣之的生活。每當我們下山進城,總感覺已經與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了,那也不是我們所願意的。幸虧我們也想得開(換言之臉皮較厚),並不在乎那麼多。畢竟,更重要的不是這些。
有一次我們搭拉雲母渣子的順車,到附近的庫委溝去。回來時,車在險要的湯瑪奇達坂最高處壞掉了,我們在路邊等了兩天也沒等到有別的車打那條山間土路經過。等待的時間里,我媽和同去的李阿姨整天去樹林里挖蟲草、拾蘑菇、摘草莓、采木耳。我則一個人翻過達坂,深入靜悄悄的林野中,在一條深深窄窄的水澗底端撿石頭。那兒有半成形的玉石瑪瑙,有銀灰色,淺咖啡色的水晶碎塊,還有葡萄酒色的石榴石。後來還碰到一塊屏風一般立在水邊的銀光閃閃(含有大量雲母顆粒)的巨石,約桌面大小,最厚處不過三十厘米,最神奇的是,在銀亮光潔的石面上居然鑲嵌了四五十顆深紅色的石榴石!最大的足有雞蛋那麼大,一粒一粒凸read•99csw.com出來,其中有幾顆隱約呈現北斗七星狀。總之非常地稀奇。真想帶走它啊!如果帶得動的話……徘徊半天,最後還是背著一書包其他碎石頭走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大雨天氣,四面八方都是水,跟住在水晶宮裡似的。一抬頭,一串冰冷刺骨的水珠淌進脖子,縮起脖子趕緊跳開,卻一腳踩進一個水坑。
在那個村子里,我們住得闊綽極了,整整四大間房子(沒辦法,房東非要全給不可)。我們就只好一間用來做生意,一間用來放床,一間用來放鍋,一間用來放錢。我們居家過日子的東西實在太少了。可惜的是,這房子實在太破,估計什麼東西也放不住。尤其是那門,破破爛爛不說,上面還沒給裝插銷或鎖扣什麼的。我們只好在開門的一側和旁邊的門框上各敲一根大鐵釘。晚上睡覺前,用繩子勒在鐵釘上,把門往門框上綁了又綁,綁得結實得不得了。以至於有人在外面拽,拽不開,再一使勁,結果把門從合頁那邊拽開了。
我對別人說,我們那兒每天都下雨。他不相信。我一想也是,哪有每天絕對下雨的地方?於是改口說,有時也不下雨,只下雪和冰雹。
我在山裡住,一般是睡在碼得整整齊齊的幾十卷布匹上的。我媽稱我睡覺的行為為「拱布堆」。她安慰我說,這麼高級的床不是誰都能睡的,窄是窄了點,可價值足足上萬。我於是就在那豪華的萬元大床上擠著,布堆上方的架子上掛了八十多條褲子,我做那些褲子時沒剪乾淨的線頭全垂下來,鬚鬚連連的一片,罩在我臉上。
我媽更慘一點,她只能睡櫃檯——我們家櫃檯太高了!她每天上「床」之前都要唉聲嘆氣半天,所幸一次也沒掉下來過。只是有時半夜起床,一個翻身坐起來,腿空垂櫃檯邊上,夠不著地面,找不著鞋子的感覺據說極不踏實。
第二天結賬,一晚上十塊,比別的客官多四塊錢。「單間」嘛。
如果我們打算在那個地方待個三年五載的話,一定會像葉爾保拉家一樣弄輛牛車去拉水。不但省力,還多麼富於情趣!可是我們只能天天去挑水,走過半坡的斜地,沿一座峭壁旁的小路小心下去,再穿過一片灌木林,一片白柳,一片楊樹林,才來到寬闊清淺的河邊。路途遙遠,風光無限。如果沒兩個桶壓在肩上的話我很樂意每天來八趟。
那是第一次睡氈房,感覺特不踏實。我們實在不https://read.99csw.com能相信薄薄一層氈房能在荒野中擋住什麼(雖然我們家帳篷的塑料棚更薄,可那是在牧場上的帳篷區,四周都是人家啊)。山風不絕,呼呼啦啦。我們雖然累極了,但一時都不敢放心睡過去。尤其在大床另一邊那祖孫幾個睡得連呼嚕聲都沒有,遙遠地橫在近旁,更是心生恐懼。女人嘛,本來就比較神經質,三個人湊到一起,想象力就更精彩了。我媽擔心壞蛋、色狼;我姨害怕狼、野豬和大棕熊;而我則一個勁地但願不要來小偷。三個人越想可怕,越想越當真,縮作一堆,半夜想上廁所都不敢出去。結果心驚膽戰熬到天明,世界光明萬里,啥事也沒,不禁又覺得好笑。
她笑了。然後我們一直笑著干到最後。雨也停了。雨停的地方到處都是草莓的掌狀葉片。我想,不久後會有一顆鮮艷的果實,凝結在我們最艱難、最絕望之處。
開始租的是葉保拉提家的房子,離村子還有兩三公里,在通往鐵礦的土路邊的一座光禿禿的坡頂上,孤孤零零一幢土房子,附近就住我們和房東兩家人。房北面三十步遠有一個打饢的灶坑,墳墓一樣凸立在坡頂上。我從坡底走上來,看到坡頂上襯著一大面深藍天空的土牆房子和饢坑,總忍不住想落淚。我想,那就是我的家……
聽起來好像我們跟大自然有多親近似的,其實不然。在這裏,牛總是來頂我們撐帳篷的樁子,狗偷我們晾掛的干肉,顧客和我們吵架,風也老掀我們的屋頂。我媽就從森林里拖了幾根小倒木回家,請鄰居小夥子給哼哧哼哧架到帳篷頂上。她以為用它們壓著棚布,風就沒辦法來掀屋頂了。結果剛剛擱上去最後一根,突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噼里啪啦!」「唏哩嘩啦」……塑料房子給壓塌了。
我家床底長滿了青草,盛放著黃花。屋頂上停滿了鳥兒,那些鳥兒的小腳印細碎閃爍地移動著,清晰可愛,給人「嘰嘰喳喳」的感覺,雖然它們並沒有嘰嘰喳喳地叫。我們在帳篷里愉快地生活,不時抬頭看看透明頂篷上的那些調皮有趣的小腳印,它們渾然不覺,放心大胆地在我們頭頂一覽無餘地展示著輕鬆與快樂。有時我媽會爬上櫃檯,站得高高的,用手隔著塑料紙的頂棚輕輕地戳著那些腳丫。開始它們不覺察,可能只是感覺有些癢吧,便在原地蹭兩下。後來我媽戳重了,開始敲擊,它們也只是漫不經心跳開去,就像在大樹上感覺到一九九藏書片葉子抖動那樣不經意,一點也不大驚小怪。我媽滿臉的笑,但忍著不出聲,鳥兒們跳到哪兒就戳到哪兒,想象鳥兒們納悶奇怪的表情。
其實,如果我們的那個在沼澤上支幾根小棍,撐一張塑料紙就算是個家的小棚再結實一點,我也絕不會說那麼多有關天氣的廢話。我們實在太懼怕天氣了,在自然中,人渺小又軟弱。風雨來時,我們幾乎只能用雙手擋在頭頂上。我們保不住房子,最多只能保住心底巴掌大的一處乾燥溫暖的角落。雖然我們也在想各種辦法補救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我們翻出各種各樣的器具接水(有的破漏之處兩分鐘就能接滿一大桶水);用繩子把棚布破掉了的地方綁好;把屋頂上掀起的棚布邊緣系根繩子吊塊石頭使其扯平、穩固;還在棚子四面八方綳上鐵絲,周圍挖好排水渠……但做了這這些就跟什麼也沒做一樣,我們始終被暴露在荒野中,毫無遮掩地被風雨沖刷。我在風雨中用鐵杴挖開帳篷四周的泥土,杴下草根牽牽扯扯,草皮密實地連成一團,怎麼也挖不動。又覺得自己正在挖掘的是一具生命的軀體,正在努力切開它的肌膚……頭髮、毛衣、毛褲全濕透了,我還是挖不動,忍不住想哭,我想這是整個世界在阻止我挖……然後我們往垂在地上的棚布邊緣上壓石頭,石頭不夠時,便撂上去一些連有草皮的泥塊。鏟不動的,就用雙手抬。抬著抬著我突然停住,指著懷中一大塊沉甸甸的潮濕泥土,對我媽說:「——看,這上面還有株草莓……」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在那個破棚里住過了一個夏天。柱子一直不曾停止過傾斜,但始終沒有倒下來。因為我們始終沒有放棄。我們先是在柱子根下墊了幾塊大石頭;然後用粗鐵絲攬著它的頂端朝外拉,崩直的鐵絲另一端系在另外的大石頭上把柱子拽住;最後還用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抵著帳篷另一邊的另一根柱子把它撐住。就這樣,它一直堅持到我們離開的最後一天。我們收拾完東西,扯開塑料棚布,撤去所有的防禦工程,它居然還沒倒下。我們的車開出很遠,回頭看時,它仍然孤獨地傾斜在那裡。
巴拉爾茨沒有大片森林,但是有一條寬闊美麗的大河,離我們的住處雖然不遠,路卻不好走,用水很不方便。這下倒好,以前在沙依橫布拉克,天天跟水生氣;總算換到一個缺水的地方,卻又因沒水而煩心。那地方塵土很大,曝曝地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