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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酒鬼的沒有意義的記敘

有關酒鬼的沒有意義的記敘

我一直想象一種感覺:「醉」。好多人說話寫文章不負責,動不動就「醉了」,聽首歌也「醉」,甜言蜜語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快「醉」得不行了。據我理解,真正懂「醉」的人首先應該懂得酒,否則只能像我這號人一樣,在種種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說「被感動了」而已。
可不久以後,她又信了人家一次。不過十塊錢而已,可那傢伙就是不還。借的時候好話說盡,對天發誓某某日定還,否則就如何如何云云。借了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人影了。偶爾在街上遠遠碰到,便把帽子往下一拉,轉身就閃——不過十塊錢而已!
再接著說我們喀吾圖的酒鬼,實在太讓人大開眼界了。估計在這偏遠閉塞的地方,稍微有點想法,願意干點事情的人都出去幹事情了,剩下的那些人可能悲哀地覺察到點什麼,於是——但是,在這裏說他們是在「借酒消愁」顯然不合適,他們一個個分明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陰著臉,「刷」地一把抽走他們遞上來的錢,「砰」地把酒瓶往櫃檯上一頓,再咬牙切齒、天女散花地找零錢。我知道,這一夜又不得安寧了。
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開始去吐。我聲色俱厲,他們恍若未聞。我說我要關門睡覺了。他說:「沒事,你睡你的。」
真的,我曾見過那麼多的真正的「醉」了的人啊,步履蹣跚,跌跌撞撞。讓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時他們的世界正在經歷怎樣的顛覆:一切為之劇烈晃動,萬物狂歡……而他反應遲鈍,他意識中的所有「尖銳」啊「敏感」啊一定已經離開了他並遠遠超越了他,去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個天堂里的一切他顯然也感覺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遲鈍地摸索起身,嘴嘟囔著遙遠的事情,抬起頭來,瞳孔深處一片輝煌。
可以想象當時我媽有多生氣……她對我說:「娟啊,喝了酒的人咱都不能相信。」
「醉」是一種多麼不可思議的感覺!好像水把油浮了起來似的,酒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裏的秘密浮了出來。交杯換盞中,輕飄而懇切的——至少在那奇妙的一刻的確是懇切的——各種表達,以語言,以肢體,以隨手拈來的種種方式進行輕鬆愜意的傳遞。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齊、溫和有禮,或性情澀僻、陰鬱滯悶,或內向羞赧、靦腆小心……現在統統一個模樣了——激動、興奮、期待、信心倍增。好像這才是人的本來性情,人最開始就是以這樣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進行創造的。可是在後來的命運中,人們涉過複雜的經歷后換上了各種面孔和心態,用來保護自己。而現在呢,酒把千百年來人類辛苦收集、整理、分類儲存在大腦中的信息統統打亂,用一個大棒子在這口滿鍋雜碎的大鍋里拚命攪拌,鍋底下還一個勁兒添柴加火。於是滿鍋沸騰,最最活躍刺|激的感覺最先噴薄而出,一舉支配了大腦……嘿嘿,我不會喝酒,也只能憑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覺想象到這九*九*藏*書份上為止,不能往前再走一步了。
我媽就會喝,並且好像深諳個中趣味。平時吃飯,有什麼好菜了就會自斟自酌來一杯,興緻上來時更是高談闊談口內酒和本地酒的差別細節,我們全家人在旁邊悄悄聽著,一句話也插不上,後來我男友忍不住端起碗擋著嘴,悄悄對我說「你媽真是酒囊飯袋……」
他們大概砸了半個鐘頭的門,合頁都快被扯掉了。可能因為實在太冷,最終還是罵著走了。凌晨四點左右又來過一次,吵得人發瘋。一個晚上沒睡好,半晌午才起床,想起昨天的事,又忍不住好笑。
沒完沒了沒原因地曆數酒鬼們的事迹,實在沒什麼意義。我自己也不清楚這些人有什麼吸引著我。我並不會喝酒,喝也只會像喝一切液體那樣往肚子里硬灌。酒不能給我任何可以稱之為「樂趣」的東西,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都辣得要死,直嗆鼻子,一杯下肚,只能嘴呼吸,而且舌頭又麻又脹,平擱在嘴裏,由下巴托著,好像是別人的舌頭一樣令人噁心。
再看一看鄉政府秘書馬赫滿,喝醉一次就跑到我家訂做一次套服。還有那個「電老虎」,酒一喝多就挨家挨戶收電費。誰要是在平時得罪了他,這會兒保准被掐電。還有機關學校的所有的人民教師。我們這裏酒鬼最猖獗的日子就是教師節放假的那一天(我們村裡的牧業寄宿學校沒有寒假,暑假長達半年,到了那時老師們大都得上山放羊)。對了,還有一位轉場時經過的牧民老鄉,那天喝多了,非要把他的駱駝牽進房子,說外面太冷了。我和我媽驚嚇不小,隨即強作鎮靜地告訴他,只要能牽進來就牽吧!隨便。結果,他真的做到了!只是駱駝肚子還卡在門框里,他拚命拽韁繩,可憐的駱駝伸直脖子長嘶猛吼,煙囪被震得直掉煤灰。
「回家喝,好不好!我要關門了!」
我真羡慕那些人。他們怎麼做到的?
「麗娜的爸爸一瓶酒。」
麗娜說:「我媽知道后氣死啦!罵我爸說,『你自己在外面丟人現眼也罷了,還把咱丫頭搭上幹啥?現在好了,欠條高高貼在人家商店裡,要是她的同學去買東西,就都知道麗娜的爸爸是酒鬼了……』」
這時另外一撥子酒鬼從另外一家商店轉移過來了,兩路人馬大會合,外面打架的兩個人也和好回來了。房子塞得滿滿當當,彼此間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沒見面仍親熱誇張地寒暄。不到三分鐘,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還不等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來討第七瓶。手長得開始自個兒伸直胳膊往貨架上取了。這場面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招架的。我緊張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撐著苦苦應付,一面直往外瞟,看有沒有熟人路過,進來幫忙解個圍。夜已深了。
因此,無論我幹什麼,都不曾「醉」過,不曾徹底投入過。真讓人沮喪——課堂上不能好好聽課,考試不能集中注意力,交談時總是心不在焉,睡覺時輾轉難眠,連夢境也是亂七八糟,沒條沒理沒九_九_藏_書根沒據的,走路撞電線杆,往水渠里栽;連談戀愛也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廢……與其說李娟任何時候都是稀里糊塗,不如說她任何時候都保持著高度清醒,不願意全心投入某種熱烈和饑渴之中。
這時,大合唱開始了。震耳欲聾,屋頂快被掀開了,牆壁被震得直掉牆皮。我氣得簡直也想擰開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給他們耍耍酒瘋。
我趕緊收拾房子,飛快地關門熄燈。果然,躺下還沒兩分鐘,那伙人又打道回府了,把門拍得噼里啪啦震天響。吐爾遜罕真聰明,她是怎麼打發人的?明天一定登門請教。
「做生意在白天做!你看現在幾點了?!」
「關門?」想不到他比我還要氣憤:「關門幹啥?你還想不想做生意?」
我想,這樣的情景中滋養出來的酒鬼應該是檔次較高一些,胸襟氣量較大一些的吧!可酒會散后,我們去看,連一個酒瓶子也沒能拾回來。這隻是些樸素的酒鬼,除了酒以外,還想著生活和家庭。一個酒瓶子八分錢呢。
我不賣第五瓶,他們威脅說不給的話前幾瓶酒錢統統不給。我不怕,他們軟下來又開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說「媽媽」也不行,他們又開始叫「媽媽」。我還能怎樣?賭咒推出第五瓶。
到後來,還是多虧了最後一路英雄——房子里實在盛不下了,所有人才遺憾地被迫轉移陣地,直奔吐爾遜罕的飯館而去。臨走前一個人還在因使盡種種手段都不能讓我交出第十三瓶酒而死不甘心,被夥伴們生拉硬拽,最後一個才出門,還恨恨地撂下話來:「哼!你等著……在我的地盤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
其實,她只認得他的女兒,就是麗娜,天天跑來找我玩的那個小丫頭。於是欠條上那幾個債務人不懂的方塊字如此寫道:
在喀吾圖,和酒鬼打這樣的交道幾乎是每天都會有的事。不過有的老鄉真的不錯,只是兩個朋友面向小酌,娓娓談心,適可而止,感覺酒意差不多了便走人。不打不鬧,不唱不跳——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人,所以每每賣酒時,總因拿不準眼前的這位屬於哪種人而猶豫不決。後來我們的生意漸漸做得大起來了,便不怎麼在乎多賺那幾個錢了。買酒前,先問好在哪裡喝,若是就地解決,就對不起了,到別的商店買去吧,我們這裏不喝酒。
那時候我家的商店主要就是賣食品和煙酒,商店中間的空地上還擺了方桌和條凳,大大為其提供了方便。我呢,簡直就是在酒鬼叢中長大的,當我在這邊背「離離原上草」時,他們就在那邊打著拍子跳舞,高歌「瑪麗亞!」直到現在,一看到或是想到「離離原上草」這句詩,就忍不住脫口而出一聲「瑪麗亞!」
我媽還有一張欠條打得更有創意。那天小阿尤的爸爸也賒了酒去。我媽想寫「阿尤的爸爸一瓶酒」,又覺得不妥當,怕過不了多久就忘了「阿尤」是何許人也。於是找人問「阿尤」是什麼意思。那人就告訴她是「熊」之類的什麼。我媽回去就立刻喜滋滋寫道:「狗熊的爸爸一瓶酒。」覺得這名字別具一格,永遠都不會忘記。後來阿尤爸爸來還賬時看了氣得要死。
真是掃興。別人怎麼做到的?酒癮是一種什麼樣的癮?究九_九_藏_書竟是什麼令他們成為那樣?
真有些慶幸這世上的一切並不是什麼都能夠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則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頁地哆嗦了。不曉得看破世事會是怎樣一種無趣的心態?
後來進了山,仍沿用這個規矩。那時候已經沒有正兒八經的房子住了,只一個塑料小棚棲身,屋裡屋外,沒什麼區別。於是那些酒鬼也不在乎,買了酒和佐食,出去往草地上盤腿一坐,十幾個人圍一個大圈,一人掂一個瓶子。上面是天,深藍明凈;下面是草場,一碧萬頃;森林在右邊浩蕩,群山在左邊嶙峋;身邊的河流淙淙,奔淌不息;前面是山谷的盡頭,後面是山谷另一個盡頭;自己的馬,自己的牛羊,自己的駱駝,在不遠處靜默——還有比這個更美妙的酒席嗎?所有人高談闊論,一陣又一陣的歌聲直衝雲霄,悠揚不息。再一聲一聲落地,一句一句嘆息。
「噢!我的母親!噢,我的母親!!」
再說那些酒鬼,一旦和酒完成溝通,其他的就什麼也不要了,家庭、愛情、名譽、金錢、健康、自尊……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釋放了靈魂,又被酒瓶所禁錮。他們耍酒瘋,打群架,蠻不講理、強詞奪理;他們賴酒賬時死皮賴臉,低聲下氣;他們欠了賬誓死不還,激昂陳詞,悲憤交加;他們騙老婆的錢,騙父母的錢,騙朋友的錢,統統往櫃檯里送;他們露宿街頭巷尾、橋頭堡、乾溝,在雪地上瑟瑟發抖,耳朵、手指紛紛凍掉;他們傾家蕩產,孤家寡人,形影相隨,形容枯槁;他們抵了名譽抵外套,抵了人格抵手錶,百折不撓地賒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
那時我也就八九歲,常常躲在櫃檯后驚奇地觀察他們。看著他們用手指甲蓋生生摳開酒瓶蓋而不用啟子;他們一邊神侃一邊「神飲」,根本用不著互相勸酒;他們一見熟人路過,群起而攻之,不逼著人家掏一瓶酒錢不放人走;他們向我討一截棉線用來分割剝好的茶葉蛋,無論醉得多麼厲害也能分得極均勻;他們唱歌唱到一定程度就開始打架,打完了就抱到一起哭,互相道歉,再繼續唱,喝多了又打……
都是你爸爸我也不怕。
我浮想聯翩。忍不住偷偷擰開一瓶灌了一口,眼淚一下子嗆了出來,嘴半天不敢合上,拚命抽氣。那股來勢滾燙,從喉嚨筆直地穿過胸膛,直射向胃部,片刻,丹田一片沸騰。我叭噠叭噠甩著舌頭唏噓不已。鼻子又潮又硬。真是的,酒到底有什麼好喝的!
突然門大打而開,寒氣猛地湧進來,屋裡騰起了一米多高的霧氣。我暗道不好。第三撥人馬浩浩蕩蕩,魚貫而入……我簡直想奪門而出,不要這個店了。
還有一次則是迫不得已。那次露宿在森林邊上,不知怎麼的半夜渴得要死,渴醒了,一時又找不到水喝,突然想起我媽說過,渴的時候喝啤酒最過癮了,又想到我的床板正好是搭在幾箱啤酒上的,便悄悄起來,撕開箱子取出一瓶,用牙咬開蓋子,捏著鼻子猛灌一通,只當是礦泉水。就這樣喝了小半瓶,喝得一個勁地打嗝,胃裡熱過以後開始泛潮,嘴裏苦苦的。渴是解了,卻怎麼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直到天亮。那次喝的是啤酒,倒沒有太難受的感覺,也沒有很舒服的意九_九_藏_書思。酒仍然在我的感覺之外醉我。
——今夜的第一場高潮是他們開始跳起舞來,高高地站在櫃檯上,一個一個兩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視。下面的人則是打著拍子唱著歌,好朋友則擁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還有兩個開始去打架,其他人囑咐他倆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還有一位則膩在我跟前沒完沒了地教我拼他的名字,「達——達——達吾——熱——克,不是刀熱克……」
早些年我們都還小的時候,她爸爸天天在我家商店裡酗酒。由於經濟實權管在她媽媽手上,賒賬是難免的事。我媽呢,平時非常糊塗,又剛到富蘊縣,看所有的哈薩克人都長得一個模樣,因此當麗娜爸爸提出要賒賬時很令她猶豫。眼下這個男人經常來店裡,已然熟人的光景了,可是卻叫不出名字……也許知道名字,又不知道是所知道的那幾個名字中的哪一個,對不上號——當然,又不好意思露出不知道的樣子,便煞有介事地打了欠條,表示對其相當熟悉,相當放心的——不怕你賴賬,我認得你。
直到前幾天麗娜還在對我說那件事。
後來聽說這些人脾氣都挺大,找你借錢,你越是不借,他越是不服氣,越是要纏著借到手不可。等到還的時候,你辛苦討債的難度是與你當初給借錢之前的那種種不信任、不情願、抱怨、拒絕的態度成正比的。果然如此。後來當我媽又一次在街上碰到那個人時,就筆直走去攔住他,提醒他十塊錢的事。結果這人居然矢口否認借過錢!轉個身還想走。我媽氣極,拽住他袖子就在大街上大聲數落起來。圍看的人越來越多,他也急了,反手將我媽一把推在地上,拔腿就逃,我媽跳起來就追。於是這兩個人一個在前面跑,一個在後面追,穿大街,過小巷,聲勢不小。那情景雖不曾親眼看到,但據我媽後來的描述,一定是相當精彩。據說是那人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理直氣壯地嚷嚷著什麼,仔細一聽,說的居然還是漢話:「……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哼、哼……人不要臉,鬼都害怕……」——我媽當時憤怒到了極點!後來終於追不動了,只好氣喘吁吁站在馬路邊罵街,罵了一會兒又覺得好笑,最後便一路笑著回家去了。於是,我媽總是很不屑地對那些沒怎麼見過世面的人說:「我什麼樣的酒鬼沒打過交道啊?」
這可能是些真正愛喝酒的人,至少他們懂得珍惜。他們把手中殘酒一飲而盡,飛身上馬,擁擠著,喧鬧著,一大幫子在草甸上浩蕩策鞭遠去。酒氣衝天,消失了似乎還有一兩聲笑語悲歌傳來。
我還是一直在想,「酒」這種奇妙的液體。它原本由我們生理上必不可缺,切身依賴的兩種物質——水和糧食——經過奇妙的反應,繁瑣的程序,長時間地放置而生成。它辛辣、凜冽,逼人窒息,燙人肺腑。緊裹著人,脅迫著人,又猛地鬆開,抽去這人想要抓牢的一切東西,再遠遠退去!真是誘惑啊,於是那人又舉起第二杯……酒是多麼奇妙的液體!水能這樣嗎?糧食能這樣嗎?我們一日三餐離不開水和糧食,水和糧食給我們生存的力量,溫和調理,輕滋漸補。但酒不一樣,它逼人而來,筆直地襲擊你,激活你死寂的,淹滅你理智的;強迫你,要九九藏書你交出所有深藏的情緒,統統被它拿去后又被它左一下右一下大塊大塊往你的言行舉止上塗抹。你借酒裝瘋也罷,胡說八道也罷,酒後吐真言也罷,全是它的傑作,它的大手筆。它控制了你,讓你在興奮激動之中全面袒露你自己。它衝垮你心的堤壩,淹沒你心的田野,它讓你鬧水災,讓你淚流不止;它讓你種種情緒的各個極端高潮在同一時間全面爆發出來,讓你在酣暢淋漓、無比痛快之時也被乾乾淨淨地掏空、虛脫氣浮、踉蹌連連;讓你迫不及待地想要表達。你一下子有了那麼多的話要說,沒法排隊,全擠在嗓子眼,你竭力要用第一時間把它們全部釋放出來。結果卻是什麼也沒能說清楚,結結巴巴,含含糊糊。但你沒法去管它們了,你只管說。你把自己交給了酒,你的每一句話也全醉了,上句不搭下句,亂七八糟,頭重腳輕湧出來,奔不著去處。但是,還是會有人理解你的,那是另一個酒鬼,你們一起處在同樣的世界里,你們為只有你們兩個人才能去向那個世界的孤獨而抱頭痛哭。酒就在酒瓶子里安靜地瞅著你們。
那些人喝起酒來,天啦,教我怎麼說呢?每次都是論箱買而不是論瓶買。一喝一整天,趕都趕不走,趕走了就聚在我家門口的空地上盤腿一坐,圍個圓圈繼續喝。喝多了便原地「卸包袱」。這些人真是夠嗆,轉個身就尿,方便極了。若是在冬天,我家門口靠牆根的雪堆上一長溜黃印,一直排到街道拐彎的地方,讓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
當然,不是所有的欠條都能保證酒鬼的信譽,我媽為此吃了不少虧。其中最慘痛的一次是她那天在沒有問清楚的情況下居然放心大胆地把欠條交給對方去寫。半年後,她終於急了,拿著那張鬼畫桃符似的破紙片到處找人請教。翻譯過來的意思居然是:「阿姨對不起,我們是酒鬼。」
他們找我討了杯子便拉開了今夜的序幕。最開始時各位還是靠在櫃檯上淺斟慢啜,禮貌地壓低聲音交談著。談至興處,哄然大笑,把來前買醬油的小姑娘嚇了一大跳。他們趕緊道歉,說著肚子不脹(不要生氣)之類的話(那個時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後沉默,仍滿眼笑意。好不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為我事先打過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礙我做生意,否則請別處去),再一次爆發笑聲。杯中酒一干而盡,再斟滿,等再次開口時聲量大了一些,聲調尖了八度(我開始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線開始加速度下降。開第二瓶時便有些無所顧忌了,個別字句開始結巴,目光大胆無畏、咄咄逼人。商店裡來買東西的人開始被統統轟走。我開始發脾氣。他們開始不講理。我開始拒絕賣第四瓶酒。他們開始擂櫃檯、詛咒發誓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來叫我「妹妹」的,開始叫起了「嫂子」。我開始屈服,他們拿上酒歡呼不已,開始往櫃檯上坐,個別人乾脆盤腿坐上去,還有人開始回家拿冬不拉(雙弦琴)。我開始害怕。
「沒事沒事!」他把杯子一飲而盡,「再一瓶給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