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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篇雪

九篇雪

而雪地更加平靜。平靜到看不出它正在延伸。
教我們如何去相信!
但是,雪下的時候,卻留下了去年經過雪地時的一行腳印,教我們知道,他也一樣一直從去年走到現在。

「下雪了!」
就像落下的雪那樣停了下來。
久久地看,久久地看,也看出了。此種延伸的不易察覺是因為它是以萬物的漸漸沉靜漸漸休止而延伸。
其次,它是飄落下來的。漫天地飄落,從天到地纏綿著。我們也渴望那種飄——當流星和雨點筆直迅疾地墜落,當鳥兒拍著翅膀呼啦啦啦遠去,我渴望升入高處,再慢慢悠悠地落向大地。慢慢悠悠地,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記住了。
我們永遠無法忍心捨棄的美好,永遠不肯罷休的痛苦,還有愛情、童年、孤獨、欺騙,還有罪過、仇恨、熱望、抵抗……當我們攜著這所有落下,我們怎麼相信,此時的我們,僅僅只是一片雪?
我們來自於生命中的第一次寂寞,是看到了一個雪人的寂寞。如果它沒有眼睛和鼻子,如果它仍是一灘平整的雪。如果我們沒有驚醒雪,我們沒有驚醒它。
還有春天、夏天和秋天,它們過去也總會有什麼一層一層留下。我們看不到。但我們能看到冬天的雪在經過它們時的遲疑和吃力——雪花是一片一片,紛紛揚揚地下的,而不是傾巢出動,轟然從雲層里坍塌下來的。每一片雪都是在經過漫長的旅程后,才側身抱著雙肩,小心穿梭行進,一步一步地到達大地。在空中左突右閃,迴旋輾轉。我們還小的時候只能看到它們的輕盈和優雅,看不到它們正經歷著的歲月。
那麼,雪到底下了還是沒下?

雪還可以融化,在手心消失,在春天消失。我們留不住雪,以及更多的東西。抓一大把雪將它攥緊吧,去感覺冰涼的、淚水流逝一般的流逝。如果此時你不能把它融化,你就將被它凍僵。雪冷冷地看你,消失了還在夢中這樣看你。
就這樣安靜地埋葬你在你的夢境里。
沒有風。碎雪左右飄蕩,盤旋漫舞,像在風中一樣,又像在音樂中一樣。
我們將替它,站過一個又一個冬天。
我穿好衣服、九*九*藏*書戴好圍巾手套,早早地推門出去,但還是看到有人在四十厘米厚的大雪上留下了腳印。這行腳印橫在門口,從東到西,讓我沒法過去,只好踩進腳印坑裡前進。天黑黑的,路燈昏暗、街道冷清。走在這行腳印中,想著到底是誰,比我更加孤獨。
首先它是白的。它沒有雜質,它耀眼。它白,它就是白。它總會讓人想起一個咬著嘴唇的沉默而倔強的女孩。它從上面重重積雲中下來,雲卻是灰的。
那些絕對不是雪。雪的輕盈和精緻是一切下落的事物的典範。做這典範的人說:「你此時,就像這樣飄蕩在人世。看你多麼美麗!可惜你看不到你自己……」
我說:「又下雪了。」我悄悄起床趴在窗台上往外看。外面黑乎乎的。我又說:「又下雪了。」睜大了眼睛,什麼也看不見。此時,雪的白不知正在誰的夢中白著。我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第三次大聲說道:「下雪了!」——黑暗中沒有一絲響應。許久,房子的某個角落傳來打鼾聲。我忍不住流下淚來:「真的下雪了……」
落下又揚起的雪走了,那些落下並積起的雪也不會停留多久。它們離開的過程更複雜,更不易發現。它們的經歷更曲折,更不可想象。
我最後一次回頭望,並仰望藍天。

雪一個冬天一個冬天地下。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陸續融化,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層一層堆積、加厚。這就是為什麼童年時代丟失在操場上的那雙紅手套再也找不回來了——它被埋藏得那樣深。
難道一切真的不會停止,真的沒有結束的時候?
雪地微顫了一下是因為有人從那邊過來了。雪地最後的顫動則是他已經永遠地離開。雪地是世界最大的一片空白,填滿它吧!於是又下起了一場更安靜的雪。
我們只知年年歲歲都在落下一些東西。一次幸福、一些年輕、一個孩子、一場車禍或一塊隕石。就像雪從鉛灰虛茫的天空落下,這些事物的來處也同樣渺茫未知。但我們接受了它們,直到我們因越來越多的接受而變得越來越沉重時,我們自己也不能自拔地落下。
我接著向前走,漸漸發現,我走他的路是為了追上他,為了看看他的容顏。
雪還可以堆積和覆蓋。在這世上,能夠完完read.99csw.com全全去覆蓋什麼的只有雪和墳墓。因此,雪地總是有著墓地的美。我們走在雪上,想到雪被下面的那些,會想到自己就這樣走過了。會回頭張望。
雪霽天晴朗。碎雪仍在若有若無地飄蕩。我抬頭望著深藍的天空,看星星點點的碎雪從白茫茫的大地上浮起,像水底的氣泡一樣緩慢地通過空氣中向天空浮起,一粒一粒消失在上方藍色中。
很多故事里,大結局之後我們所不知道的情節又是如何繼續的?我們翻過了最後一頁,仍然什麼也不能知道。除了那個故事結尾的最後一句話,整本書什麼也沒有說。
漫天雪花落下,像舞台的帷幕落幕一樣落下。我站在雪地中頻頻欠身謝幕,又在空曠的觀眾席上獨自熱烈鼓掌。我不會哀嘆。任何的落去的花,我看見它們已經把青春落下,然後是愛情,最後是生命,落在我腳邊的地方。最最後才是雪,像墓土一樣層層覆蓋,潔白溫柔地柔軟了一地。
雪和夜愈來愈靠近你,又漸漸遠去,去到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再回來,在你的夢裡告訴你一些你所不知的事情。再愈來愈近地靠近你。
他又說:「雪的心,本也是一粒灰塵,只不過衣了重重的華裳。」
上升,上升。就像眼睛滑落那樣上升。天空藍得能蜇出人的淚水。是不是正是天空的那種比藍還藍的藍,動蕩在上空幾百米的高處,磁鐵一樣吸吮皚皚積雪中沒有分量的那部分——那一部分因重量而下墜,落地過程中卻不小心將它的重量從手中失落,先它自己掉下來,它便輕輕飄飄失重了。在茫茫大雪中,我們總能看到紛紛揚揚的飛雪中有幾粒在猶豫——就是它們;雪停天晴后,我們又看到總有隱隱碎雪浮在空中漸漸上升——也是它們。
好像它真的什麼都不曾做過。它輕輕地搖頭,再落下。
室內的安靜被整個世界的安靜所擠壓。睡醒的人靜靜聽了一會兒,又更沉地睡去。隔著牆壁和夢,雪紛紛揚揚地下,它既不濡濕什麼也不擊打什麼。它只是一層層覆蓋,不露聲色。把你留在夜裡,不著痕迹。
等待我的落下,等待我的悲嘆。最後它們只等到我親人們的悲嘆。我的親人們掘開冰雪和泥土,以及一切落下的塵埃,把我深深埋葬,然後落淚離去。我最後看到的是他們的身影在天邊落下。

九*九*藏*書

踩著這腳印一直往前走,漸漸丟失了自己原來的方向。我曾停下來想了一會兒,再抬起腳時,不由自主又踩入下一個腳印。我發現我已經無法離開那人留給我的路了。雖然也嘗試著從經過的一個路口踏入別的方向,可踩出去一腳,就在雪上跌了一跤。
而最靜寂最空洞的要數那些雪夜了。夜色把一切動靜含在嘴裏,雪落像是在夢中落,無憑無依。睡意正滴水般,秒針的一格一格移動般一下一下叩擊心靈。入睡后,雪更靜更遙遠了,夢悄悄地把人向相反的地方帶。如果帶去的地方也在下雪的話,它又會立即輕輕把你帶回來。會讓你暫醒片刻。
下雪與冬天沒有多大關係,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別的日子里的雪在落下的過程中漸漸變成了另外的事物,有時以雨的形象出現,有時則是一些落葉,有時則是一場災難,更多的時候是無邊的寂寞。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將它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潔白剔透地降臨人間。
然後,它是圖案精緻的。讓人得知有一個人曾多麼寂寞,他在那麼漫長的歲月中,一片一片反覆雕琢出這些精美的尤|物。再在剩下的時間里將它們一把一把撒完。這些尤|物,在靜處和近處給你指出迷宮,然後淡淡一笑,自己卻欠身堵住了出口。它展示著它的六片花瓣。樹葉有這種形狀嗎?石頭有這種形狀嗎?夢有嗎?死亡有嗎?如果世上沒有雪,人類永遠無法靠現有的想象將這種東西憑空合成。
那一片亮閃閃的空氣中,微渺的碎雪四起時,我正在兀自前行,不住回頭張望。假如有一天,我也像一粒落下又飛起的雪那樣,那麼我又是在為著什麼?……這麼想著的時候,遠方似乎還在等我向它墜落,我踩出的一個個腳印卻輕輕牽住了我,並且輕輕,向未來某個日子里浮顯,等我有朝一日再次踏上去,再次回到這一步。回到四起的碎雪中去,繼續向前。
就像我說「我真的愛你」一樣,這世上總是有那麼多的事情不能讓人相信。我真的知道每個夜晚雪其實都在下。我無法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是因為我不能解釋那些落下的雪又是如何穿行在一個神秘的通道中,然後在天亮前消失。我也並不是什麼真的都https://read•99csw.com知道了。當夜深人靜時,自己突然從床上坐起,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我也弄不清是不是夢話。
我不會悲嘆任何一朵落下的花,因為它們已經落下,而我還在這裏。而我還不曾老去。我不會悲嘆的,當漫天雪花,從冬的枝頭落下,會看到我仍沒有離開。
雪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一種事物!
我知道他是誰了。
——天一下子重新黑了,我從夢中驚醒,穿好衣服,坐到天明。
我不停地回頭,不停仰面張望。乍然看去,空中什麼也沒有,直到眼淚被天地間的明亮刺|激出來時,上升的碎雪才一粒一粒被我看見,又一粒一粒在視力可及範圍內向上面的深處消失。
——正是在這樣一個平靜異常的深夜裡,我突然大汗淋漓,驚夢而起。並失聲叫道:
而我的行進已經停了下來,在碎雪四處閃爍浮揚的雪野上停了下來。
那麼雪到底是什麼?
接下來我又漸漸感覺到那行腳印在每一處岔路口處的遲疑。也許我可以追上他,我沒有絲毫的遲疑。我便跑了起來。路燈突然沒有了,天卻朦朦朧朧亮了起來,我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每跨出一步我都感覺他在下一步等我。近了,快了……我跌跌撞撞,不停地摔跤。天漸亮了,我愈發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我甚至真的聽到了他的呼吸和嘆氣。我心中狂喜,不能自已——我看到前面的腳印停止了下來!我馬上就見著他了!我連跑幾步,在腳印消失的地方,欲往前再走一步——馬上就要見著他的最後一步時,卻赫然驚覺,自己正站在一處懸崖的盡頭……
如果有人此時敲打你的院門,深夜裡大聲呼喊你的名字,它會把所有聲響引向別處,引向很多年以後,才讓你被喚醒。

一年過後,我們走在雪野上,含淚想到,又是一年了。
一年被雪,以及其他的——春天的,秋天的,夏天的——什麼東西所埋葬后,十二月才進入到它的最後一天。
或者我們所看到的,所謂的「雪」,也是另外某種事物的最終命運。
有一天大山深處噴出了洶湧激蕩的岩漿,一瀉千里,勢不可擋。億年積雪煙蒸氤氳,萬古冰層四處迸裂;天為之傾,地為之崩,復活的聲音撕裂寰宇,震蕩天際,久久不絕,久久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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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這聲音漸漸遠去並消逝。又一場更大的雪降臨,一切埋葬了過去。整個世界仍然什麼都不知道。四季仍然沉默,甚至冬天也說:「我真的不認識它。它可能是死亡了億萬年的,曾有過的第五個季節。」
雪下得如此平靜,好像它什麼都不知道似的。好像它在一邊下,一邊思量、冥想。在想好之前,決不願驚動人似的。
有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

經年雪封、亘古不化的大山,是被遺棄的最徹底的東西。四季沒法找到它,甚至連冬天也這麼說:「這可能是另外一個冬天的屍體。」它說:「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冬天——我不認識它,我們相隔太多的歲月。」那些相隔太多的歲月聞言,便年復一年降落著大雪。
雪越下,天越黑。雪層一點一點加厚,擠縮著黑夜的空間,使夜退守得更濃,更放低了呼吸。
很少有人注意到雪落地后還會重新升起、回去。他們只會偶爾驚詫一下為什麼雪晴后,陽光照耀下的空氣會閃閃發光。
但是小的時候我們不知道有關雪的這麼多。我們只知道雪可以堆雪人,一個和我們一樣大的雪人,而且我們可以讓它和我們一樣站在大地上。它的一切都由我們來給。胡蘿蔔的鼻子,煤炭的眼睛,還戴過我的眼鏡,圍過你的圍巾。有一天,它因我們年幼的記憶而產生了奇迹,它和我們一起奔跑過大街和廣場,有了生命。後來天暗了,我們回家時不該把它獨自留在那裡。我們什麼都給它的時候沒有想到也會給了它孤獨。我們真的沒有想到。當我們紛紛隔著窗子遠遠凝望著它,在各自溫暖如春的家裡。
真正下雪的夜晚,絕對不會只讓我一個人知道。首先天氣預報就會提前好幾天公布。一推開門世界就變白變厚了的大怪事也只在童年裡出現。下雪的夜裡,通夜都有人在忙碌,這人剛剛回到家,那人又推開門踏雪而去,說不上究竟是誰第一個經歷了雪。
可我們的心卻是在怦怦跳動,泵起血液向高處噴涌。我們的四肢和面孔健康而年輕。我們怎能只是像一些雪花那樣簡單?是誰隨隨便便就用了這種比擬來搪塞我們激|情飛揚的一生,是誰僅用一些雪就欺騙了整個冬天,蒙蔽了我們的眼睛。讓一些不該落下的落下,又立即用別的落下的東西,掩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