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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你變了好多,我都認不出來了。」
新家已經找好了。反正一個人住,那就選交通方便一點的吧。你在公司附近租下公寓,為了節省房租,你打算在老家住到3月底再搬走。
酒杯中傳來你懷念的聲音。
山崎苦笑:「對啊,我初中時都戴眼鏡。」
「我去叫我媽過來。」
「什麼?」你忍不住大叫,「法拍?您是說,要把房子拿去拍賣嗎?」
「哥哥說,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就去他家住吧。」
「少管我。」
「這份登記文件還請兩位過目,抵押權設定寫得很清楚。上上個月,鈴木先生為了清償債務,一口氣付清了房屋貸款,解除了銀行設定的第一抵押權,把相關權利移交到了擁有第二抵押權的遠藤社長手上……」
永田露出燦爛的笑容,遠藤的表情也有所緩和。
「找不到人。」遠藤冷冷地回答,「一個大男人如果真心想逃,除非通緝他,否則很難找到。」
你的淚水就此決堤。

清晨天空昏暗,你們漫步在住宅區,你母親說話時臉上依然掛著那抹惹人厭的笑。
你們明明是一家人。
「媽,你要住在舅舅家?」
你扭過身子,用發抖的聲音道歉。
離別之際,你母親還不忘耳提面命。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宛如時間靜止。窗外傳來淅瀝的雨聲。
永田皺起眉頭,一臉同情地搖搖頭:「聽說是投資股票和期貨失利。」
經由法律途徑來結算?
「好吧。」你母親說完輕輕一笑,揮揮手說了聲「再見」,隨後消失在檢票口內,彷彿真的只是去旅行。
那是2001年的夏天。
你不知道。
你初中時就對山崎未來的理想抱負感到很佩服,如今他實現願望,你更崇拜他了。
你也這麼認為。
時間來到3月中旬,你母親即將動身前往長野。那天一早就下起了毛毛雨,這種天氣即使不撐傘,走在路上也不會有什麼感覺,但往往一回過神,就會發現自己已渾身濕透。
永田笑容不改,點頭附和:「當然,當然,借錢的是鈴木先生,冤有頭,債有主。遠藤社長是正派的金融業者,絕對不會強迫他的家人還錢的。」

你母親從遠藤手中接過名片,動作有些畏縮。這也不能怪她,因為對方給人的壓迫感實在太強了。
你母親悄聲嘆了口氣。
永田律師說3月底前搬走就好,而且不需要特別打掃,不用清空家裡,用不到的東西放著就行。
「請問有什麼事?」
你父親似乎被債務逼得走投無路,答應了遠藤出讓土地和房屋抵債。
你招待兩人進入家中。
仔細想想,把興趣當飯吃本來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是啊。」你母親若無其事地說。
你對漫畫一竅不通,也沒有協助他作畫,認為這是他多年來的耕耘成果。但山崎說:「自從跟你在一起后,靈感便源源不絕,全是你的功勞。」
你的肚子餓了。即使只是一直看電視,肚子還是會餓。
陽子——
或許你只是想弄明白,母親是否完全沒有改變。
「哎呀,太好了。」
你打破沉默:「這、這怎麼行?!」
11月,某個略帶寒意的星期天早晨,你懶洋洋地在客廳看著電視,吃著比平常略晚上桌的早餐。
你記得他全家搬到金澤了。
這是你從出生到長大,再熟悉不過的家。遺憾的是,即便到了最後一刻,你在這裏仍然找不到歸屬感。
不過,你也無法完全擺脫實質上的撫養責任。
是嗎?
你母親在旁邊鐵青著一張臉。

「太太,您好,鈴木先生平時很照顧我們。」
「少說夢話了!不爽就馬上給我湊齊三千兩百萬啊!」
你父親消失一個多月後,那些人來到了你家。
他直到高中畢業都跟父母住在金澤,後來因為考上了Q市還不錯的藝術大學,從此便在故鄉開始了獨居生活。大學畢業后,他先進入Q縣的公司上班,然後在兩年前——二十七歲的時候——得到了漫畫新人獎,藉此辭去了正職。
那天是星期天,公司休假,你送母親到離家最近的三美車站。
與母親道別後,你去站前的超市買了中午要吃的三明治和作為晚餐的冷凍炒飯,然後回家打開門鎖,走進玄關。
「我就知道!」你不禁脫口而出,「我也偷偷喜歡你很久了……那時候還以為你會跟我告白呢。」
你不知道這件事。
欠債。自從聽說父親需要一大筆錢后,你心裏便隱約有此預感。但親耳聽見真相,你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
你從零開始打點新家的水電瓦斯。儘管存款還有剩餘,但考慮到將來,老家原有的家電和傢具,你決定能用則用。衣櫃、洗衣機和電視機被你勉強塞進了房間,不過之前的冰箱實在太大,你只好去電器行買了台一人用的小冰箱。肥皂、洗衣液、垃圾袋等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你都在百元商店搞定了。
背後的高個兒男也輕輕點頭致意。兩人的大衣上都沾著細小的雨滴,似乎是淋雨走https://read.99csw.com來的。
此時門鈴響起。
你看了綜藝節目三小時特輯和當紅偶像團體主演的特別偶像劇。現在剛好是電視節目的換檔期,特輯節目看都看不完,晚上的節目比起白天的好看一點。
反觀高個兒男,年約四十歲,外形和矮個兒男截然不同。他穿著一身喪服般的黑西裝,搭配酒紅色襯衫,稱不上有品位;他長相兇悍,雙頰肥胖下垂,令人聯想到鬥牛犬。儘管高個兒男只是靜靜地尾隨矮個兒男進屋,但他那肥碩的身軀便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沒問題吧?」
你帶著他們來到客廳,朝二樓呼喚母親。
「泡沫經濟真恐怖啊。這幾年,許多知名企業連續倒閉,波及的不只是企業,還包括個人。鈴木先生熱衷於泡沫經濟時期盛行的投資理財,聽說剛開始他只是覺得好玩,又能賺點小錢,誰知道……」
你來到玄關處,從門上的貓眼望出去,有兩個男人站在那裡。其中一人高大肥胖,另一人矮小瘦弱,戴著眼鏡,是一對典型的勞萊與哈台
你把鼻子湊近杯口嗅了嗅,那味道聞起來跟啤酒相去甚遠,香醇中帶著苦味。
不料,她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哦,我不去。我有地方可以住,你找自己的房子就好。」
「這座小鎮三天兩頭下雨,怪煩人的。」
「對,就像媽媽對我的幻想。」
「您早,不好意思,一大早來府上打擾。鈴木先生平時很照顧我們,請問方便和您聊一下嗎?」

你重新認識了自己的感覺。
「——好了,雖然得請兩位搬出去,但也不是要你們立刻離開。法拍要等過完年的4月才開始,兩位只要3月底前遷離就行了,你們還有很充裕的時間搬家。」
「謝啦,我再打給你。」
「還有,請你嫁給我。」初中時錯失告白時機的男人,這次鼓足了勇氣開口,「我們的重逢是命中注定。」
你母親不喝酒,所以,這是你父親的收藏。
一般人聽到要找的人不在家,都會認為是出門了,但他剛才的詢問方式彷彿知道你父親離家出走的事。
你身旁的母親倏然睜大眼睛,恐怕她也不知情。
你知道自己只是個平凡的女人,論能力、論長相都是普通人,但你還是強烈渴望被人需要,因為那是母親不曾給過你的東西。
你們目前的首要之務是找到新的住處。問題是,你母親沒有工作,單憑你每月十二萬的微薄薪水,要過每月付房租的生活實在很辛苦。
你回頭一看,只見穿著便利商店制服的店員從店裡小跑著追了上來。
怎知,那名男子下一秒便來到你面前,喊出你的名字:「你姓鈴木對吧?」你措手不及。
母親來到你身旁,壓低音量問:「他們是誰?」
永田和遠藤與你們母女倆面對面圍桌而坐,接著永田開口,娓娓道出來意。
鬼魂笑了。
你把冷凍炒飯放入微波爐里加熱,吃完后又心不在焉地看起電視。
得到新人獎后,他在雜誌上刊登過幾次短篇作品,不過單靠微薄的稿費無法維生,所以才在便利商店打工。
你自認為斬也斬不斷的牽繫,竟然輕輕鬆鬆就被你母親斬斷了。
「可是,呃……我們家沒有這麼多錢。」你吞吞吐吐地說。
你並不是特別孝順的孩子,真要說的話,你絲毫不感謝她對你的養育之恩。若問你對她的感情是喜歡或是厭惡,答案會是後者。
「所以,我們以後要分開住?」
直到這時,你才首次聽到高個兒男講話,果真聲如其人,低沉厚實。他名片上的頭銜是「遠藤企劃代表人」,但完全看不出是什麼公司。
這麼說來,學長的確個子不高,身材清瘦,膚色白皙,但他當時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青澀內向許多。
「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
「好厲害!你真的成為漫畫家了。」
你也條件反射地縮了下身子。
「是的。」
你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一眨眼,窗外天色已暗,黏在窗戶上的水珠反射著屋內的亮光。看來外頭依舊細雨綿綿,只是肉眼看不清楚罷了。
總算看見車站了,你沒有陪她進站台,只在檢票口送別了她。
鬼魂笑著消失在酒杯中。
我跟山崎學長是在這裏道別的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當漫畫家是他的夢想,不知道實現了沒?
那天,下班后你一如往常地走回住處。
「媽,我問你,如果小純還活著,你覺得他現在在做什麼?」
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歸屬。
悶不吭聲坐在永田旁邊的遠藤怒拍了一下桌子。
直到搬遷期限只剩下兩個月時,你才得知你母親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你同進退。
山崎家距離你所租的房子不超過一公九-九-藏-書里,沒想到竟是近水樓台。
這倒是真的。每當你母親不懷好意地問你「還不結婚啊?」的時候,你總是恨不得搬出去住。
這裏的「哥哥」指的是你住在長野的舅舅,你只在掃墓時見過他一次,記得他跟太太育有一女。
行經便利商店時,有人從背後喚住你。

「是的,旁邊這位是遠藤社長。」
因緣、牽絆、情分、血緣關係……你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但就是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有著斬也斬不斷的牽繫。就算換地方住,你們兩人今後也會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歲月。
小純的牌位被你母親帶走了。
你試著說「我回來了」,當然無人響應,尾音消失在虛空中,顯得有點好笑。
從2001年4月起,你順勢展開了人生初次的獨居生活。
「你也快點找個好人家嫁了,聽懂了沒?」
「不不不,我還記得……你是後來轉學的山崎學長,對吧?」你用疑問句說。
看到律師與異常嚇人的流氓臉社長,本來就有不好預感的你,心情變得更加沉重。
「只好請兩位搬出去了。」
遠藤刻意大聲「嘖」了一聲,同時上下打量你們母女,接著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手機鬧鈴逼你回到了現實中,時間已是早上六點。原來,你不知不覺在沙發上睡著了。
矮個兒男雖然語氣沉穩,話中卻流露出不容分說的壓迫感。
鬼魂說對了。
你取出酒杯,斟了一點酒。
直到搬遷期限只剩下兩個月時,你才得知你母親打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跟你同進退。
「蠢死了。」你嘆氣道。
母親的幻想。
「打擾了。」兩人脫下鞋子,拎著大衣走進屋內。
不安歸不安,就在你們交往剛滿三個月的8月來臨時,山崎說「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邀你到他的住處。他說自己將在超市上架率頗高的知名漫畫雜誌上刊登長期連載作品。
當時,山崎說出了如漫畫般的戲劇性台詞:「能爭取到連載都是因為你,你是我的女神!」
不過,說真的,那名長得像鬥牛犬的魁梧男子,始終抱著胳膊坐在旁邊聽你們說話,與「正派」兩字八竿子打不著。
「咦?」
你母親面露喜色,她展現想象力的機會來了。
你端起酒杯,輕舔了一口。
「可是——」
你稍微鬆了口氣。
「唉,我們也一直聯絡不上鈴木先生,正傷腦筋呢。這件事跟他的家人有關,方便讓我們進屋說明嗎?」
雖然沖得似乎有點太稀了,不過對你來說剛剛好。
所以,你「嗯」地點頭。
永田繼續說:「我們不會逼迫鈴木太太和小姐還錢,而是要經由法律途徑來結算,這點還請兩位多多包涵。」
你母親一下樓,矮個兒男便深深低下頭,高個兒男也跟著鞠躬。
你必須在積蓄花光前勸母親出去工作,自己也得換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才行。
因緣、牽絆、情分、血緣關係……你找不到確切的形容詞,但就是覺得自己和母親之間有著斬也斬不斷的牽繫。就算換地方住,你們兩人今後也會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歲月。
「會嗎?你愛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吧,自己高興就好,反正真相根本沒人知道。你不了解我,不了解爸爸,不了解媽媽,也不了解你自己。」
你的新家距離公司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你選了三美市郊國道旁的一幢小公寓,屋子小到沒有隔間,比老家狹窄許多,不過對單身女子而言已經很夠用了。
美術社的山崎是你的初戀對象,你當然記得一清二楚,只是眼前的男人與記憶中的他差異甚大。
矮個兒男聽了,趕緊朝你母親遞出名片,正式自我介紹:「抱歉,忘了自我介紹,敝姓永田,是律師。」
名片上的頭銜是「永田法律事務所律師」。
一想到未來要跟母親單獨生活,你就感到惶恐不安。
永田大概也料到了,自行補充說明:「這幢房子將拿去抵押,進行法拍。」
「您是律師呀?」
更何況,遠藤這個男人看起來絕非善類。
「好吧……請進。」
永田微笑點頭:「沒錯。」
永田說完稍做停頓,掃視你們母女。
他在離開前便想好了還錢的方式,由此可見,這場失蹤並非為了躲債。他不想面對的,是拿房子抵債后所要繼續上演的三人家家酒。
「什麼……」
永田微微一笑,笑得你心裏發寒。
回想起來,你母親從未離開過家,今晚是你獨處的第一個夜晚。
你以為自己找到了追尋已久的避風港。
你點頭說「是」,然後察覺出一件事。
你說出了真心話。
你完整地看完了偶像劇,接著去洗澡。洗完澡后,你忽然想小酌一杯。在此之前,你從來不曾興起在家裡喝酒的念頭。
「啊,好的,請坐。」
你打開門,矮個兒男率先鞠躬,說道:「抱歉,突然登門拜訪。」
你們當時一定沒有聽懂這句話。
「是。」你https://read.99csw•com母親率先答道,你也跟著點頭。


「你是鈴木陽子……對嗎?」
那張流氓臉變得更加兇惡,朝著你和你母親大吼:「開什麼玩笑!有借有還聽不懂啊?這種事連三歲小孩都知道!」
你發現自己內心正小鹿亂撞。
你心裏一涼。你不用想也知道遠藤說的「工作」是什麼,你絕對不會答應。
「我想,他一定在東京的大公司上班,已經結婚生小孩了,說不定還會接我過去住呢。」
那是酒瓶上的標籤。
你點頭應允:「嗯,對我而言,你也是不可或缺的。」
「哦,對,我回來念大學,後來就一直住在這裏……」山崎轉頭瞥了一眼身後的便利商店,「……啊,我只能出來一下下。抱歉,半路叫住你,方便和我交換手機號碼嗎?」
「不知道。」永田把頭一撇。
隨著新生活步上軌道,你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特興奮感。
「你願意陪我去東京嗎?」
與初戀情人再會並墜入愛河或許是巧合,但這份巧合一定是上天的安排。
「山崎學長,你搬回來住了?」
「沒錯。姐,你又不是自願當爸爸和媽媽的小孩的,不是嗎?我也是啊,相信爸爸和媽媽也是。就跟雨水只是從天上滴下來一樣,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生在哪裡,而剛好生在同一個家庭的人就叫『家人』,如此而已。」
直接喝太嗆了,你索性把水倒進杯子里,大約加了四倍的水,將琥珀色沖淡成淺黃色。
「是啊。」她依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我負責居中協調債務償還相關事宜,卻突然聯絡不上鈴木先生,正傷腦筋呢。我很擔心他出事,所以趕緊來府上拜訪。」
你母親仔細打量著名片。

「姐姐啊,我之前不是說過嗎?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懂,何況其他人的呢?不對,『想了解別人』這種行為本身就很蠢。人只是一種自然現象,沒有道理可言。」
你請他們坐下,你母親這才回過神來,去廚房準備茶水。
念高中時,你因為看了連續劇而對東京心生嚮往。在家鄉過得不如意的你,認為只要去了東京,或許就能找到自己的歸屬。高中畢業時,你還曾衝動地前往東京,跑去都廳瞭望台看風景。
我需要你——聽到這句話,你默默下定決心。
「欠債……這是真的嗎?」你母親詢問。
那是有著金魚外形的小純的鬼魂。
「沒關係,我也一樣。」
你本來想出門買酒,但突然靈光一閃,打開了廚房的柜子。
好可怕,不要,好想逃!
「哈哈,原來是這樣。抱歉,我太膽小了。」
這一帶的治安並不差,但畢竟是一個女生,所以你寧可繞遠路,走有明亮街燈和熱鬧店家的國道。
種種跡象顯示,你的父親逃走了。
「請問他借了多少?」
短短一瞬間,你就被恐懼感所籠罩。

「果然!」店員的表情像吃了定心丸,他接著報出了自己的名號,「我是山崎啊!初中美術社大你一屆的山崎。」
對,他之前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而你也即將搬離此地。
「呃,不會。抱歉,家父現在不在家……」
然而,不管你再怎麼努力拚湊記憶碎片,你仍不了解任何人。
泡沫經濟時期,你還是高中生,小純不幸被卡車撞死。「投資理財」這個名詞在當時似乎紅極一時。
「可是……」你說出了心裏的感受,「這樣太寂寞了。」
柜子最上層藏著「一隻鳥」。
他們自稱是你父親的朋友,但你對那兩張臉都沒印象。
「請問……他是不是一直沒回家?」矮個兒男問道。
「我爸為什麼借了這麼多錢?」你勉強擠出聲音問道。
矮個兒男年紀和你父母相仿,穿著高雅的三件式西裝。他慈眉善目,面帶微笑,講話客客氣氣的,舉止斯文有禮。
命中注定。
那好像不是主要的原因。
瓶口傳來咕嘟聲,介於黃色與褐色之間的液體滾入杯中。這就是人家常說的琥珀色嗎?
這是你們姐弟倆相隔十年後的重逢。
去世的弟弟、失蹤的父親和遠走高飛的母親。你發現他們或許不能稱之為家人,只是曾經是家人的一群人罷了。
「咦,啊,好。」
「哎呀,抱歉抱歉,遠藤社長平時很和善的,只是沒什麼耐心。你們想想,被人家惡意倒債,沒人能忍住這口氣吧?」
永田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張A4紙放在桌上。那是借據,金額高達三千兩百萬,上面有你父親的簽名和蓋章,是他本人的筆跡沒錯,連印章都沒漏。
你依偎在山崎的臂彎中。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你想對初中二年級的自己說:「恭喜你,你們是兩情相悅,你並沒有多心。你的初戀會在十年後的未來開花結果。」
「那我們該怎麼辦……」
當時你是這麼想的。
但人在家中,根本無處可逃。遠藤微微抬起屁股,朝你探出身子,恐怖的鬥牛犬臉貼了過來。
你在客廳吞下三明治后,放空腦九九藏書袋,看電視打發時間。信息節目、猜謎節目、光看演員就知道兇手是誰的兩小時懸疑劇回放、傍晚的時事八卦評論……你不覺得這些節目有多好看,只是想打發時間。
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露出苦笑。
直到此刻,你才深刻感受到自己只是「賴在家」的窮忙族。
你端著酒杯坐回沙發上,環視整個客廳。
走了一會兒,你們來到了較寬的二線道馬路,往右是以前念的初中,往左是車站。

交換手機號碼的隔天,山崎主動打來,你們自然而然地從過去聊到了近況。得知彼此目前都還單身,都沒有交往對象,他便邀你下次放假時一起去看電影。你本來就打算下檔后要租那部電影來看,加上本身你也在暗暗期待著學長的邀約,於是就不假思索地答應了。
永田再次打開公文包,拿出幾份文件平攤在桌面上。
啵啵啵,杯中響起泡泡破掉的聲音。
你挨了一記悶棍。
那是小純——你死去的弟弟——的聲音。
「請、請問……你們知道我爸爸目前人在哪裡嗎?」
「呃,不好意思!」
「我還在努力爭取連載的機會,不知不覺已經快要三十歲了。一想到未來的人生,我就覺得很害怕……」
離開家門,經過第一個十字路口時,你憶起遺忘已久的初戀。
「你當然不懂。」
坦白說,你有不好的預感,但也只能先聽聽他們的說法,否則無從確認。反正他們也不像會乖乖吞下閉門羹的人。
他該不會要我們代替爸爸還錢吧?坦白說,我們根本辦不到。
一旦開始在雜誌上連載作品,就需要常常跟東京的出版社開會,還得僱用助手,因此他必須住在東京或東京近郊。
所謂的漫畫家,必須能在雜誌上長期連載作品,定期推出單行本,才算獨當一面。
你們沒有搖頭的權利,對方也是依法行事,一旦你們拒絕,恐怕會被要求強制搬離。
「漫畫這個行業非常嚴苛,就算有了連載機會,也不表示未來就會順順利利。你跟我在一起可能會吃苦,但我會鉚足全力加油,努力讓一切步上軌道!」山崎強調了當漫畫家的不穩定,「即使如此,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有力量面對挑戰。我需要你,請你跟我一起走。」
「包括家人在內嗎?我們只是剛好生為一家人?」
「投資失利……」
永田瞥了餐桌一眼。
她也跟你一樣,不認識眼前的兩人。
這家便利商店位於你返家的路上,你這個月進去買過兩三次東西,對這位店員有印象。他是個膚色白皙的瘦小男子,頂著微鬈的褐色長發,氣質陰柔。你記得上次就是他在櫃檯幫你結賬的。
「你跟我抱怨也沒用啊。」
永田提出的搬遷期限是2001年3月底。
「咦?」
「是,我是……請問你是哪位?」
「也是。」
難道我當時忘記拿找零了?
「不知道,好像是爸爸的朋友。」
經你一問,永田笑眯眯地回答:「跟鈴木先生有關,有一件事我們必須知會他的家人……方便坐下來詳談嗎?」
他的語氣中帶些遲疑,這次叫出了你的全名。
你跟當年一樣,泰然自若地接受了他的存在,無奈地笑了笑。
高個兒男在永田的提醒下遞出名片:「您好,敝姓遠藤。」
沒錯,當時你以為自己會一輩子跟她住在一起。
你難掩興奮,山崎卻顯得有點尷尬,聳聳肩說:「沒有啦,我太晚才得獎,現在還無法光靠畫漫畫過活。」
「呀!」你母親發出慘叫,身體蜷縮在椅子上。
你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山崎也掏出自己的手機,你們交換了號碼。
擁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你瞄了母親一眼,只見她嘴巴微張,呆若木雞。
「姐姐啊,好運不久就會降臨啰。」
「還是說,你們願意用工作來還債?這位太太雖然年紀大了,臉長得還不賴嘛;女兒比較普通,但也不差。喜歡母女通吃的有錢人多得是,應該不是完全沒搞頭吧?」
濃烈的酒味直衝鼻腔,味道很香,但酒精濃度也很高,才淺嘗一些,便使你口中發熱。這就是成熟男子喝的酒嗎?
你母親睜大雙眼問道:「你怎麼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然後,你小口啜飲著淡酒,茫然地回憶起自己的家人。
「我們今天前來……」永田溫和的眼眸里隱約閃過一道寒光,「……主要是想結算鈴木先生向遠藤社長商借的款項,簡單說就是欠債。」
山崎所謂的「重要的事」並非取得連載機會,而是不得不改變目前的生活形態。
根據永田的描述,你父親抱著玩票心態開始投資,意外發了筆小財,隨後便一頭栽進去了,怎知沒過多久就遇上了經濟崩盤。你父親利用信用貸款進行了比手頭現金還多出很多的大型投資,頓時陷入多重負債的危機。
小純究竟為何而死?父親如今人在何方?母親曾經感到幸福嗎?
「呃,鈴木,你該不會忘記我了吧?」
或許你還沒察覺,但你read.99csw.com長年以來所渴求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小純,你沒跟著媽去長野?」
「咦,這個嘛……」
你正想抗議,旁邊突然響起「砰」的一聲。
從小你母親的眼裡就只有弟弟,總是對你冷嘲熱諷,愛理不理。
你們往左拐。
「哼。」遠藤往後一退,大大方方地坐回椅子上。
那是飛機攻擊紐約世貿雙子星大樓不久前發生的事。
你又喝了一口。
大型物品已經事先用宅配寄過去了,因此,你母親的行李僅有一隻手提箱,彷彿只是去旅行幾天。

成年男女單獨約去看電影,當然不可能看完后各自回家。走齣電影院,你們去了連鎖居酒屋用餐小酌,稍微打情罵俏后,你便跟著山崎回家了。
嗯,還不錯。
你思索了幾秒,將腦中的家人篡改成美好的版本。
「我不住在那塊木板里,而是住在姐姐的腦袋裡。」
你知道她又想起小純了。沿著這條路往右走一段距離,就是小純出事的地點。
「啊……」你母親一怔。她並不是被龐大的金額嚇到,而是狀況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你按下客廳牆壁上的對講機:「您好,請問是哪位?」
「那個時候啊,我其實是想跟你告白的……」
然而,說得容易,就你所知,留在家鄉工作的同學中,沒有人的實領月薪超過二十萬的。就算你們母女能省吃儉用度日,你也沒自信能照顧你母親的晚年。
前往車站的那條路,有一半與你跟小純的上學路徑重疊。
他稍微遠離后,你的壓力減輕了些,你母親也吁了口氣。
你母親的假設永遠都是那麼以自我為中心,其他現實人物都被她排除在外,包括你。
唉,也對,她就是這種人。
那不是故鄉小鎮,不是有家人在的那個家,也不是接下來要去的東京。
你不知道自己吃錯了什麼葯,竟然問母親這種問題。
旁邊的遠藤再次投來兇狠的目光。
為了預留一些賴床時間,你把手機鬧鐘設為早上六點,隨後放回了桌上。
想到今後不用跟母親朝夕相處,你覺得輕鬆多了。
後來,山崎靦腆地道出事實。當時你剛與他溫存過,兩人窩在他家的床上聊天。
而是山崎的身邊。
聽到「東京」二字,種種回憶湧上你的心頭。
謊稱這名恐怖男子是正派人士的律師,半帶笑意地出聲制止:「遠藤社長,別這樣強人所難嘛。」
天氣預報說,三美市一整天都有雨,縣內的內陸地區有可能會下初雪。窗外天色陰暗,玻璃上黏著雨滴,但雨聲被電視的聲音和二樓傳來的吸塵器雜訊徹底蓋過。你母親已經先一步吃完早餐,難得打掃起自己位於二樓的房間。
山崎羞赧一笑,轉身小跑著奔回店裡。
是啊,這就是鬼魂。
怎麼了?
好運偶爾也會降臨。
「你自己一個人住也比較輕鬆吧?」
變淡的波本酒里有個小小的、橘紅色的影子在緩緩遊動,你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出現的。
頭一個月忙東忙西就過去了,當你差不多已習慣獨居生活時,不料——
這番話聽來格外具有說服力。

你心頭一驚:「不會吧?」另一方面,你又無奈地心想:「我就知道!」
啊,不過好像可以加水稀釋。
前途無量的模範生弟弟、腳踏實地工作的父親、美麗賢淑的模範母親,以及……平凡而幸福的我。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曾經住著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從前四個人一起住過的家,如今只剩下你一人。
原來我很寂寞嗎?
你心想:我才想問你呢。
你拿起酒瓶,標籤內側寫著「波本威士忌」。你聽過波本,但不知道那是怎樣的酒。
「沒錯,就是我。」
你不認為自己幫了什麼忙,不過很高興他這麼想。
一口氣還清房貸的目的,是為了重設抵押權。難怪他突然需要一大筆錢,而且不惜利用公司的優退制度。
你不知去哪裡尋找父親,你問遍了父親公司的人與親朋好友,卻一無所獲。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當時經濟很景氣,許多不懂投資的人光靠買賣股票就賺了大錢。不過,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到頭來,只有少數懂得見好就收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家;大多數人等到察覺時,已經騎虎難下,因此債台高築,就像鈴木先生。放心,我不怪他。鈴木先生又沒做錯事,他只是無法擠進幸運列車的一般大眾,輸了一場看似十拿九穩、其實十賭九輸的遊戲罷了,我怎麼忍心苛責他呢?只要把錢還清就沒事了。」
「對、對不起。」
你更加篤定,這兩個人一定跟你父親的失蹤有關。
這天晚餐期間,你心想,再不確認住處就來不及了,於是提議周末一起去房屋中介看看。

「哦,這樣啊……」你母親搭腔。
你平時都喝啤酒或是沙瓦,不曾喝過沒有氣泡的酒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