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採訪過三屆奧運會，現場目睹了他兩次退賽；唯一一次奪冠，我不在現場。

更大的挑戰，是康復訓練。

那天晚上，我彷彿回到了大學時代的「卧談」，和他聊了很久。話題五花八門，比如他說他以前在少體校，怎麼受年紀大的隊友欺負：「大冬天，他一聲令下，我們就必須赤膊跑到寢室的陽台上做廣播操、俯卧撐，不然就要『吃生活』（挨揍）。」

「以前我叮囑他回家要戴腳套理療傷處，他還會笑著說我啰唆，但這兩個月，他一回家就自己戴好腳套，我知道他真的要拼了。

在此之前，劉翔還沒拿過世錦賽冠軍。

然後，老劉開始陷入回憶：「他在賽前訓練的所有數據都已經超越歷史最高水平，那時我想，他應該可以圓夢了。

「嚯喲，你沒看到小傢伙身上的腱子肉，比2006年還要厲害得多。」

我坐在記者席的第三排，面對男子110米欄預賽的跑道。

於是我否認。

那一年，劉翔21歲。

劉翔哭了。

2012年，我是坐在倫敦奧運會記者席的第一排，看著劉翔退賽的。

但我知道他。他是怕自己有一天說不定傷又複發了。他想在自己狀態最好的時候，把世界紀錄給奪回來。

「不然呢？」我問。

「可惜了，如果是運動員，我就不收你們車錢。」

2007年，在日本大阪舉行世界田徑錦標賽，劉翔是男子110米欄最有希望的奪冠候選。日本的媒體，當時送給劉翔一個稱號：「黃金升龍」。

「那回國給我在那件T恤衫上籤個名！」

「那一刻，哪有什麼奧運會，哪有什麼冠軍，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兒子，其他什麼也不是！」老劉說。

「從他退出比賽我就討厭他了。」

「爸……」劉翔叫了一聲，就沒再出聲。

現在，回到2004年8月28日，雅典奧運會男子110米欄決賽。

先把鏡頭拉回到2008年8月18日，北京鳥巢體育場。

主辦方給劉翔準備的也是一間標間。閑聊了一會兒，看時間不早，我準備回自己房間，劉翔忽然說了一句：「今晚別回了，睡這吧，我們聊聊天。」

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廣東。那一次是劉翔冬訓，我去採訪，一起吃了晚飯後，和幾位朋友找了家量販式的卡拉OK唱歌——劉翔喜歡唱歌，但那時候，這樣的放鬆機會不多。

「劉翔？劉翔真的在？」那個中年男子邊走邊嚷，明顯噴著酒氣。

（畫外音）「那他不是腿受傷了嗎？」

但所有的不甘和鬱悶，在老劉趕到醫院陪劉翔做跟腱手術的那一天，全部化為烏有。

「劉翔！英雄！」那個男子就說了這四個字，隨即轉身，帶著他的人離開了。

房間里寂靜得出奇。老劉忽然聽見水滴到地板上的聲音。然後，他看到，劉翔臉朝下的那塊地板，開始濕了。

那一刻，60歲的劉學根不顧眾人在場，眼淚橫流。

那一年，有位朋友帶話過來，一位在溫州做生意的朋友希望我牽線，能和劉翔吃頓午飯。「人家願意出20萬元。」朋友對我說。

之前已發生過好多次，計程車司機認出了他，結果到目的地后，堅持不肯收錢。

劉翔父親，是第二天才進的奧運村，見到了兒子。

那時候，劉翔正趴在理療床上，做腿部肌肉恢復。

我已經沒心思去糾正他了，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劉翔退賽了。

那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他從自己的小卧室走了出來，明顯沒有休息好，眼皮還有些浮腫。

現在回想起來，2005年，應該是劉翔最火的一年。

「不然就是狗熊！」

而他的眼裡，明顯有淚花。

旁邊的人還在問：「怎麼了？」

那是2004年9月的一個下午，在上海普陀區的海棠苑小區，劉翔的家，我第一次見到了劉翔本人。

「有時候我真的很難相信，我怎麼已經26歲了？」他仰頭看天，休斯敦的天碧藍如洗。

那次是去北京體育總局看他訓練，結束后我們打了一輛計程車去吃晚飯。我坐副駕駛，劉翔坐司機身後的那個座位。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整個2010年到2012年，我也沒見過幾次劉翔。和他的主要交流方式，也只限於偶爾的電話，或者簡訊，後來是微信。

「是我該謝謝你！」我回。

那個男子猛地走到劉翔面前，「果然是劉翔！!!」他喊了一聲。然後忽然後退一步——雙手一抱拳。

結果是電話那頭的老劉先開腔：「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劉翔後來回到上海，和我聊起那天的情景：「我後來上跑道，踏了踏起跑器，就知道醫生沒騙我。」

怎麼可能沒事呢？

晚飯時間，劉翔沒有去運動員食堂。房門緊閉。

當然也說各種其他話題，比如變形金剛，比如喜歡的電影、影星。那天他給我講他欣賞的香港影星，有周潤發、成龍、張曼玉，我記得還有劉嘉玲。

「打不過人家呢？」

「那就逃啊！反正整個基地我跑得最快！」

印象里，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回憶北京奧運會的比賽。

結果自然大家都知道，12秒91，冠軍。

回國后，我接到了報社的任務：劉翔希望出一本自傳，由我來擔任主要的採訪整理者。

「放心，開心最重要。」

做英雄，是要有代價的。

手機撥通，響了一下，被掐掉了。

「有條件！你得代表我們國家，在世界大賽里進過前三名，我就不收錢！」的哥非常認真地說，「運動員嘛！為國爭光就是英雄！」

我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一陣莫名的緊張，隨後卻是釋然——他應該是要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了……

「《傳奇》後來不玩了。《帝國時代》，你懂的呀，那時候造農民都要掐秒錶的，到幾秒造一個，不然後面死得家都不認識。」劉翔說起這些來眉飛色舞。

在鳥巢體育場外面的走廊里，我決定給劉翔的父親劉學根打一個電話。

我知道，之前有不少人勸過他，千萬別動手術，不然就廢了。「但不動手術，我不可能再繼續跑下去。動手術，至少我還有機會。」劉翔說。

「借口！」

「劉翔！好好養傷！」「劉翔，我們會繼續支持你！」大家都跟著喊了出來，帶著哭腔。

在休斯敦的得州醫療中心，劉翔曾讓我做一組他的康復動作，很簡單，提著兩個啞鈴，上一個台階，再下來。我做了一組，已氣喘吁吁，而這樣一個動作，傷口才愈合的劉翔要做10組，每天至少要有5套類似的動作，再加其他各種康復訓練。

「是運動員你就不收錢？」我倒好奇了。

所以，當劉翔在決賽那晚，身處第九道，卻以12秒95奪冠之後，他興奮得有些異常。

和他的微信交流，一般不會超過這個範疇，我從不問他任何關於訓練和比賽的問題。更多的信息，來源渠道變成了劉翔的父親劉學根。

不知道誰，在他門口留下了一束鮮花。沒多久，鮮花堆滿了門口。

這個賽前被我做報道計劃列入「可能會登上領獎台」的上海小夥子，居然拿到了金牌！

2006年，劉翔在運動成績上再一次達到了巔峰：在瑞士洛桑，他以12秒88打破了世界紀錄。

2009年春節，我去了美國休斯敦。在北京奧運會上傷退的劉翔，在那裡做康復治療。

「小傢伙電話打過來，說這次跑了12秒87，但是是順風，差點打破羅伯斯的世界紀錄，不過沒關係，還有機會。」

那一夜，說到開心處，我們倆會捶各自的床、踢被子。直到第二天一早，「頻道」似乎又調了回來。他對著鏡子整理衣領：「待會兒我要有個運動員代表發言，我準備說三個方面……你幫我看看還有什麼需要補充的？」

包廂里的人都挺緊張的，劉翔站了起來，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我想到過放棄的。這是我第一次想到放棄。我每天晚上閉上眼就在想，明天又是一天，我還能堅持得住嗎？」

劉翔抵達的那天，在大阪的關西機場，擠滿了中日媒體，希望能採訪他。

「叫哥哥！」劉翔的父親在旁邊說了一句。

那是我對劉翔的第一次採訪，按理，應該為他的自傳搜集很多第一手材料reａｄ•９９ｃsw.ｃoｍ。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很多時間都花在對電腦遊戲的討論上了。

儘管採訪過那麼多次劉翔的比賽，但我依然會緊張。尤其是在決賽起跑線上，看到清一色的黑人選手，只有劉翔一個黃種人孤獨而堅定地舉起雙手向觀眾示意，瞬間就會讓你血脈賁張。

那時我在德國報道世界盃，還沒回國。那天早上起來一開手機，看到有人和我說劉翔打破世界紀錄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假消息，忙起床去查新聞。一看，居然是真的！連忙給劉翔打了個電話。

後來，他的教練孫海平和我解釋：「劉翔那天其實高燒還沒退，來的飛機上，機艙里的人排隊找他合影留念，他好像有點情緒了。」

其實比起手術短暫的痛苦，更大的挑戰是在康復訓練。

他回答：「我希望明天早上一睜眼，就是奧運會開幕了，我想趕緊賽完。」

老劉從來不掐我的電話。

氣氛有點緊張。

在那個沒有微博和微信朋友圈的年代，我開始瘋狂刷BBS（電子公告牌系統）。那一夜，有一句話在各大BBS廣為傳播：「今晚，中國的女人都哭了，中國的男人都醉了。」

我給劉翔發去一條微信：

後來有很多人質疑：奧運會前，劉翔幹嗎那麼拚命跑？

那一晚的頒獎典禮，劉翔毫無懸念地當選了2005年的「中國最佳男運動員」，給他頒獎的嘉賓，就是劉嘉玲。

我說算了，怕給他添麻煩。他擺了擺手：「我說可以就可以，你放心！」

劉翔隨後從出口出來后，卻虎著個臉，沒有接受任何採訪，包括日本粉絲專門為他拉的橫幅，也視而不見。一個人鑽進了大巴，而且還背朝車窗，不給人拍照。

「謝謝你！」他回。

劉翔忙抱拳回禮。

2005年，深圳觀瀾湖承辦了「全國十佳體育勞倫斯」的頒獎典禮。劉翔是候選人，我是採訪記者，都去了。

其實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結束回國后，劉翔就已經蒙了。奧運歸來第一次回家，他發現道路兩邊，站滿了自發來歡迎他回家的市民。

「小傢伙下決心八步改七步了。」

倫敦奧運會的男子110米欄第一輪，裁判說：「各就各位。」我的心跳和往常一樣開始加速。

另外一個人淡定地回答：「沒事，上屆奧運冠軍，可以直接進入決賽。」

「我決定動手術了。」那天他對我說。

半晌，老劉幽幽吐出一句：「這一切的一切，和4年前都太像了。」

整個告別的環節沒有特別的儀式感，就是大家一起合了個影。臨上大巴，劉翔一個勁地朝父母揮手：「放心，你們放心。」

那是一場一個多小時的手術，劉翔最終被推出了手術室。看到守候在外面的父母，實施全麻的劉翔努力動了動身子，想對父母擠出一個微笑。舌頭還不靈活，劉翔的喉嚨里發出「嗬嗬」聲，費盡全力吐出一個模糊的詞：

我居然一下子有點哽咽起來。

自始至終，劉翔沒說過一句話。

我迎上去，希望能和他打個招呼，卻不承想，他也沒有理我，直接從我面前走了過去。

打破世界紀錄后的劉翔，進一步成為「無差別級」的國民偶像。我的老師、同學、同事，身邊的朋友，各種年齡層次和職業的人，紛紛拜託我幫他們弄一個劉翔的簽名，當然，最好能看一眼真人劉翔。

那讓我忽然想到了大賽前不久的一幕。

屋內電視正在直播比賽，但我們倆，誰都沒進去。

「瑋哥，沒睡吧？」話筒那頭劉翔的聲音，有點低沉，但非常嚴肅，「想和你講一件事……」

車窗搖上，我沒看到劉翔的表情，但劉學根和吉粉花別過了頭，揉了揉眼，好像眼裡進了沙子。

（畫外音）「那你還會支持他嗎？」

劉翔是一瘸一拐走回北京奧運村的。他走在前面，一群志願者不敢上去搭話，默默跟在後面。忽然，有一個女志願者喊了一聲：「劉翔！加油！」

作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奧運持證記者，我就在雅典。但根據比賽分工，我不在田徑賽場。劉翔的那場比賽，我是在奧運村自己的房間里，通過閉路電視看的直播。

我沒有去現場，在電視機前，淚流滿面。

他也說到和柔道隊的隊員打架：「打架這事情，一上來氣勢絕對不能輸人！」

2012年7月初，我在上海莘庄的訓練基地，看到了劉翔。他拉了一個行李箱，從寢室樓里走了出來，老遠就衝著我喊：「瑋哥！你來啦！」

2012年8月8日晚，倫敦奧運會男子110米欄的決賽。

老劉點燃一根煙，仰望夜空，一語不發。

那天，劉翔的父母也來了，因為他們要送兒子踏上前往倫敦奧運會的征程。

車裡的老劉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來，不是看你成績，是看你做人了。」

在倫敦市郊的羅姆德小鎮，我和劉翔的父親劉學根，坐在他住所外的露天長椅上。

當時在一旁的，是劉翔的贊助商聘請的一位專門來為他拍視頻的老兄。這位老兄回國后，剪輯出了一部記錄劉翔康復歷程的片子，叫《追》，我個人認為拍得很棒。在那部長度為23分鐘的片子里，他忠實記錄了一段採訪內容，採訪對象，還是一位的哥：「大多數客人都這麼認為，認為這次他可能覺得跑不過人家了，所以還是退出的好，省得在自己國家面前丟臉。」

劉翔笑了笑，伸出了手：「張記者，你好！」

「哥們兒，你們是運動員吧？」的哥從訓練中心門口接的我們，自然這麼認為。

「爽！」劉翔在電話那頭吼道。

在2008年初，我曾問過劉翔現在最大的心愿是什麼。

我側頭看了一眼劉翔，劉翔蜷在座位上，低頭擺手。

過了大概兩分鐘，他的電話回了過來。

接起電話，我發現我自己居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天在倫敦，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第一時間把「劉翔跟腱確認斷裂」的消息發到新浪微博。

劉翔破紀錄后的第一時間，他的贊助商就發布了一款胸前印有「12秒88」字樣的T恤衫，那也是我第一次主動要求劉翔為我簽名。

但那天，劉翔還是倒下了。

面對熱潮，劉翔漸漸選擇自我封閉。「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他太封閉了，會悶掉，整個心態會受影響。」劉翔的父親不止一次對我這樣說。

2015年3月底的一天晚上，10點多，我手機忽然響了，一看，是劉翔。

10天前，2008年8月8日，劉翔進駐北京奧運村的那一晚上，搜狐博客約我寫了一篇博文。這篇博客，在劉翔退賽那天，被人翻了出來，點擊爆棚。很多人在下面留言：噢！原來劉翔是真的受傷啊！

那兩年的劉翔，感覺是憋了口氣。誰都知道他想證明什麼，但他自己從來不說。

在那個時候，我才會覺得往日這個嬉皮笑臉的傢伙，有多麼了不起。

「他傷勢一有好轉，就會給我發簡訊，我這一天就會樂得跟什麼一樣。但他一不發簡訊，我就知道又糟糕了，這一天就魂不守舍……」

劉翔愣了一下。

時間到了2008年。

「我來倫敦前就知道他的腳又出問題了，但我每天都祈禱，希望奇迹會發生。我一直瞞著他媽媽，我想自己先扛著。

然後他忽然說起了2008年，「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場災難」。

那天在劉翔休斯敦借住的公寓，我們聊了一個下午。劉翔對我說這句話時確實震驚到了我：手術都決定動了，還會挺不過康復訓練？

在賽后的混合採訪區，我隔著圍欄，伸出了手，喊了一句：「劉翔！」他過來和我猛力擊了一下掌，居然說了一句上海話粗口：「老卵！」

「沒……事……」

那一晚，我的一位在後方的報社男同事，和幾個同事一起喝酒到凌晨5點。回到家，不顧妻女已睡，他把床單扯了下來當國旗披在身上，在家中每個房間里亂竄並大喊：「我是劉翔！我是劉翔！」

「真的假的？! 我就問你一個問題：現在什麼感覺？」

頒獎典禮前一晚，我到劉翔的房間去玩。那時候，為防止媒體採訪，他那一樓層的電梯口，已經開始專門有保安站崗了。如果不是劉翔自己從房間里出來接我，我根本進不去。

「哥們兒，你的青春，其實也是我的青春。你的職業生涯，也是我職業生涯中，最值得珍藏的一段回憶。」

「醫生之前就告誡過我，說我的跟腱很有可能斷裂。」

一周后，在上海體育場，數萬人面前，劉翔宣布自己退役。

然後就是本文開頭的那一幕。

北京奧運會後的某一天上午，我去他家，當時他正在吃早飯，上海人最傳統的早飯：大餅、油條和豆漿。

我忙不好意思地擺手：「別別別，沒比你大多少。」

「最近還行吧？儂穩一點。」

半天，劉翔不敢下車。

2005年，劉翔的熱度達到了巔峰，各種各樣的邀請、採訪、廣告，讓他暈頭轉向。

孫海平後面還跟了一句：「他很想拿這個冠軍……」

在休斯敦的萊斯大學，那時的劉翔已經可以開始室外的康復訓練了。有一天午後，在做完一組跨欄動作后，他和我坐在沙坑旁聊天。

包廂門外忽然一陣騷動，伴有責罵聲，然後門就被撞開了。一個黑襯衣、戴著金項鏈的50歲左右男子，硬是闖了進來。身後試圖阻攔的服務員，被這名男子身後跟著的幾個穿黑西裝的男子擋在了門外。

劉翔撕下號碼貼紙的一剎那，我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