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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之劍 一

宿命之劍

她點點頭。
嗖!砰!
「別動。」傑洛特跪在他身旁,「傷到哪兒了?我沒看到箭……」
儘管他們走得很快,還是不免紮營過夜。布蕾恩選中一塊有暖風吹過的高地。他們睡在乾燥的蕨草上,彼此靠得很近:這是樹精的習俗。午夜時分,布蕾恩緊緊依偎在他懷裡,僅此而已。他將她擁入臂彎,但也僅此而已。她是個樹精。這麼做只為取暖。
「Tháess aep!」
磚紅髮色的樹精眨眨眼睛。
傑洛特飛快地環顧四周。不用費什麼力氣,就發現了另一支完全一樣的箭,插在他身後六步遠的松樹上。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個孩子沒有聽從警告:箭矢破空的嗖嗖聲和射中大樹的砰砰聲把他嚇壞了,讓他跑向錯誤的方向。第一支箭的本意是警告他,要他及時回頭。嗖!砰!箭尖扎進樹木。「人類!別走了!」破空聲和撞擊聲如此宣布,「人類!滾開!快離開布洛克萊昂。你們已經征服了整個世界,人類,你們到處留下了腳印,你們以現代化、以時代變遷、以所謂『進步』的名義兜售一切。但我們不需要你們,也不需要你們的『進步』。我們不需要你們帶來的改變,不需要你們的任何東西。」嗖!砰!「滾出布洛克萊昂!」
他繼續走——謹慎而迅速。足跡還很新。他覺得自己能追上那些人,攔住他們,再把他們送回去。他覺得,儘管發生了這種事,但還不算太遲。
傑洛特愣住了。一支鷹羽箭射進樹榦,與他頭部等高。他朝箭桿所指的方向望去,因為它就是從那兒射過來的。大約五十步外還有個地洞,是樹樁拔出后形成的:糾纏的根須暴露在外,上面連著大量沙土。更遠處是大片的黑刺李,黑暗被樺樹光澤的樹榦分割成條狀。不出所料,他沒看到任何人。
年歲最長的樹精指著蜂蜜發色的同胞說:「她會帶你去杜恩·卡納爾。去吧。」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中午時分,他發現了第一具屍體。
他想錯了。
男孩才十五歲。他仰面躺著,雙腿分得很開,僵硬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看起來像是驚恐。傑洛特清楚,這個孩子是當場死去,沒有痛苦,甚至直到死前都毫無覺察。箭穿過他的眼睛,透過眼窩,深入頭顱。箭羽用山雞翎製成,塗成鮮艷的黃色,在草叢中格外九九藏書醒目。
她的嗓音異常美妙。她的眼睛又大又黑。
她看起來最多十六歲,在布洛克萊昂也就生活了六七年:如果過得更久些,他就沒法認出她的人類特徵了。樹精也會長藍眼睛和蜂蜜色頭髮。樹精與人類或精靈結合后,生下的孩子必定是女性,只會遺傳母親的特徵,只有極其罕見的情況下,樹精的後代會繼承某位無名男性祖先的發色和眼眸。但傑洛特敢肯定,布蕾恩沒有一絲樹精血統。當然這並不重要,無論出身如何,她顯然是她們中的一員。
他聽到一聲呻|吟。
「不,我不是精靈。你叫什麼名字?」
「Ess'格溫布雷德?」
她沒再看他一眼,轉過身去,飛快地鑽進森林中心。傑洛特努力跟在後面。她是故意的——傑洛特很清楚——她想讓他精疲力竭,抱怨著倒在灌木叢里,無法繼續前進。但她太年輕,不知道他是個獵魔人,不知道同她打交道的並非人類。
橄欖發色的樹精壓下怒火,放下弓。磚紅髮色的樹精瞪著大眼睛看著傑洛特,綠色點綴的面容依然全無表情,宛如一尊雕像。這讓他沒法判斷她是否漂亮:她的冷漠、麻木甚至殘酷,讓他很難把她跟「美麗」這個詞聯繫起來。傑洛特無聲地責備自己,因為他居然用人類的標準來衡量樹精。他早該知道,她比另外兩個樹精更年長。儘管從外表看不出,但她實際上要比那兩位大得多。
「走慢些好嗎?」他笑著提議。
「Ceádmil!Va an艾思娜meáth e杜恩·卡納爾!Esseá格溫布雷德!
「T'en thesse in meáth aep艾思娜llev?」她湊近問道。
「An' váill.Vort llinge.」她打斷他的話。
人類,滾出布洛克萊昂,獵魔人心想。哪怕你剛剛十五歲,被恐懼驅使,慌不擇路,跑進森林;哪怕你七十高齡,蒼老虛弱,被人趕出屋子、奪走食物,只好出來拾柴;哪怕你只有六歲,被林間空地盛開的鮮花吸引。滾出布洛克萊昂!嗖!砰!九*九*藏*書
橄欖發色的樹精舉起弓,箭頭直指傑洛特的臉。
「回頭……」菲斯奈特呻|吟著吐出一口血,「回頭我再解釋……現在,帶我離開這兒……呃!該死的!輕點兒……呃……」
「我……呃……」
進步……
「我想見艾思娜女士。」傑洛特又說了一遍,「我有使命在身……」
「你呢?」她懷疑地望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傑洛特……」他呻|吟道,「哦諸神啊……我一定在做夢……」
她在說謊,他想。
布洛克萊昂生機盎然。
「Aé……aesselá……」他結結巴巴地說。布洛克萊昂方言在樹精口中有如歌聲,可在他嘴裏卻磕磕絆絆、語無倫次。「你們會說通用語嗎?我不怎麼懂……」
「見鬼,安靜點兒!我去找點東西,把你弄出去。」
「Vatt' ghern?」
女孩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傑洛特看得出,她並非天生的樹精。他看到女孩的胸脯在斑紋外衣下劇烈起伏:她正奮力壓抑喘息。
「格溫布雷德。」
傑洛特聳聳肩,轉身面對蜂蜜發色的樹精。她看起來年紀最輕,但他的判斷可能出錯。他發現她的眼睛是藍色的。
菲斯奈特大聲咳嗽,又吐出一口血。黏稠的鮮血順著他的鬍鬚滑落。獵魔人咒罵一聲,跳出地洞,查看四周。他需要兩棵小樹,於是去了空地邊緣,他先前在那兒見到過一棵赤楊。
「別說話。」傑洛特吩咐道,「你流了很多血。肺被刺穿。見鬼,我必須帶你離開!你來布洛克萊昂幹嗎?這兒是樹精的領地,是她們的聖所,沒人可以活著離開。你不知道嗎?」
「Tháess aep!」
森林中似乎沒有任何兇險。的確,這裏的植物狂野而又茂盛,但森林深處毫無反常之處:從高大樹木的枝葉間滲下的每一道陽光,都會立刻被年輕的樺樹、赤楊、角樹、樹莓、杜松和蕨類植物吸收,在它們的枝葉之下,則是枯枝和腐朽的樹榦,還有最為古老的樹木瀕死的殘軀。
他順從地閉上嘴,雙手高舉,一動不動。但樹精沒放下武器。
「對。」他點點頭,「我是獵魔人。」
「那就別管我了,」受傷的男人喃喃道,「別https://read.99csw.com管我了……但你要救她……看在所有神靈的分上,救救她……」
「別管了。」她答道,「去吧。她會帶你去。」
但那是過去了,他一邊想,一邊往前走。已經過去了
先前朝他射箭的樹精在黑刺李叢中現身,跨過樹樁,又敏捷地跳過地洞。儘管周圍全是枯樹枝,他卻沒聽到樹枝斷裂的噼啪聲。他感覺到身後傳來微弱的沙沙聲,就像風吹過樹葉。他知道,第三隻樹精就站在他身後。
但獵魔人沒有放鬆警惕。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沒忘記男孩被刺穿的眼睛。在苔蘚和松針之間,他時而發現爬滿食肉螞蟻的森森白骨。
「艾思娜!」他大喊。
他迅速撥開幾根杜松枝,發現了隱藏的深邃地洞。洞里有個體格健壯的男人,躺在暴露的松樹根上。他的頭髮和鬍鬚都是黑色,與死人般蒼白的臉色截然相反。男人的鹿皮緊身短上衣早被鮮血染紅。
「救誰?」
「你以前的名字叫什麼?」
黎明到來,天色尚未亮起,他們再度上路。
「可是……」
死人很少會讓獵魔人驚訝。他會用徹底的漠然忽視絕大多數死人,但這次例外。
「你們想讓他死嗎?」他繼續說,卻沒抬高嗓音,「希望他被自己的血慢慢嗆死,是嗎?那樣的話,倒不如給他個痛快。」
但布蕾恩也無法保護傑洛特免受荒野的傷害。在某些地方,樹精會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前行,摸索地面,或拉起獵魔人的手。他很清楚原因:布洛克萊昂的陷阱早就成了傳奇。據說這兒有插著尖樁的深坑、觸發箭矢的機關、會突然倒下的樹木,還有可怕的「刺蝟」——覆滿尖刺的巨大球體,綁在繩索上,在你意料不到時落下來,摧毀路上的一切。還有些地方,布蕾恩會站定不動,吹出悅耳的口哨,灌木叢那邊便會傳來答覆。在另一些地方,她會停下來,用手按住箭袋裡的一支箭。傑洛特則在沉默中緊張地等待,聽著遠處灌木叢中傳來的聲響。
「我搬不動你。」傑洛特站起身,四下打量,「你太重了……」
「布蕾恩。」她回答完,用比之前略顯平穩的步伐繼續前進。她不再有甩掉他的企圖了。
獵魔人跳進洞中。受九*九*藏*書傷的男人睜開雙眼。
「Va' en vort!」她抿緊嘴唇,簡短有力地說。
「好吧……格溫布雷德。」
「那邊的洞里,」他平靜地說,「有個受傷的男人。如果沒人救他,他會死。」
「可……那個受傷的人呢?」
儘管如此,她還是垂下武器,手也鬆開了弓弦。她用詢問的目光看看另一位樹精。磚紅髮色的樹精點點頭,指指樹樁下的地洞。橄欖發色的樹精迅速跑去,悄然無聲。
「Yeá。」她不情不願地看他一眼,「Aeén esseáth Sidh?」
「菲斯奈特?」獵魔人驚訝地問,「你怎麼在這兒?」
在過去,他心想,在射殺之前,他們會警告兩次。甚至三次。
更重要的是,樹精拉開弓,開始瞄準。
於是他們並肩而行。傑洛特聞到她身上的汗味,與普通女孩一般無二。而樹精的汗水氣息會讓他想到碾碎的柳枝。
「Meáth艾思娜!」他重複道,「Esseá格溫布雷德!
靠近地洞那邊、離他最遠的樹精也在飛速接近。她的衣服看起來跟其他樹精毫無區別,磚紅色的頭髮上戴著苜蓿和石楠花編成的花冠。她放下弓,但箭依然搭在弦上。
一陣微風低語般的答覆。是話語,而非利箭。他還活著。獵魔人緩緩鬆開皮帶搭扣,取下劍,舉到一旁,再鬆手任其落地。離他不到十步遠,一棵杜松環繞的冷杉后,樹精悄無聲息地出現。雖然她嬌小苗條,但那樹榦似乎比她更細。傑洛特不明白,自己之前怎麼沒發現她。她的衣服色彩斑斕,用棕綠相間的樹葉與樹皮拼合而成,不但絲毫無損她優美的線條,更提供了有效的偽裝。她的額頭系著一條黑色頭巾,將橄欖綠色的頭髮扎在腦後,臉上用胡桃汁畫著條紋。
「很好。」蜂蜜發色的樹精回應道。她猶豫一下,把劍遞還給他。「我們走吧。」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抿起嘴唇。他以為她會生氣,命令他閉嘴。但她沒有。
傑洛特四下打量,看到第三具屍體穿著皮夾克和綠色束腰外衣。屍體四周的地面踩得稀爛,苔蘚和針葉陷進泥土。毫無疑問,這人死前掙扎了很久。
「公主…read.99csw•com…呃……找到她,傑洛特……」
樹精拾起傑洛特的劍,動作快如閃電。她有蜂蜜色的頭髮,用燈芯草的髮帶束起,背後的箭袋裡裝滿了箭。
沉默在他們中間蔓延。傑洛特聽到了菲斯奈特的呻|吟和喘息,其間還夾雜著咳嗽。磚紅髮色的樹精也聽到了,但她依然面無表情。獵魔人兩手叉腰。
「我不記得了。」她猶豫著回答。
「閉嘴。」
他們放慢些步伐,但依然相當迅速。布蕾恩顯然對布洛克萊昂很熟。如果獵魔人獨行,多半沒法在不偏離路線的同時維持這種速度。布蕾恩很快來到森林邊緣。她沿著一條條蜿蜒而隱蔽的小徑前進,靈巧地跑過用圓木在溝壑上搭成的小橋,勇敢地踏入滿是綠色浮萍的沼地——如果獨自一人,獵魔人絕不敢自己過去,只能花費數小時甚至數日繞行。
「格溫布雷德。」
那些生物盤踞之處,通常會有種壓抑而不祥的寂靜,但這裏沒有。恰恰相反,布洛克萊昂生機盎然。昆蟲嗡嗡振翅,蜥蜴在腳下沙沙爬行,甲蟲閃著彩虹般的光澤,上千隻蜘蛛爬過露珠晶瑩的蛛網,啄木鳥用力啄著樹榦,松雞唧唧喳喳叫個不停。
「Gláeddyv vort!」
「我是格溫布雷德,就是白狼。艾思娜女士認識我。我有事找她。我曾在布洛克萊昂住過。在杜恩·卡納爾。」
他找到了第二具屍體。如果不是屍體手中的劍反射陽光,獵魔人恐怕根本發現不了。那是個成年男子,深灰色的簡樸衣物表明他卑微的出身。兩支箭刺進他的胸口,除了箭桿周圍的血跡,衣服嶄新而乾淨:這說明他不是普通的僕人。
他緩緩地舉起雙手。
「我們走吧。」
「Dunca!」她喊道,「布蕾恩!Caemm vort!」
他聽到模糊的弓弦摩擦聲,接著看到一支示威的箭——它正飛上天空。他抬起目光,停下腳步,然後一動不動。那支箭幾乎垂直插入離他僅有兩步遠的苔蘚里。幾乎同時,又一支箭以相同的角度插在第一支箭旁。他擔心自己再也沒機會看清第三支了。
「閉嘴。」樹精用通用語吼道。
磚紅髮色的樹精看著他,眨眨眼睛,手指擺弄弦上的箭。
「那支箭刺穿了我。我折斷箭頭,把它拔了出來……聽我說,傑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