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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東西 八

別的東西

「韁繩給我,普菲特,我來趕車。傑洛特大師,坐到我旁邊吧。你,普菲特,還在這兒幹嗎?騎到馬背上去!我們要談話,不需要你在這兒偷聽!」
「手稿!詩歌!還有乾糧……」
下方傳來被推上渡船的馬兒的嘶鳴、馬蹄踩踏木板的聲音、人群的尖叫和騷動聲、落水的馬車濺起的水花聲,還有把腦袋伸出水面的牛的哞哞聲。傑洛特看到,漂在河面的板條箱和成捆的乾草撞上渡船船殼,順水遠去。周圍只有叫嚷和咒罵。山谷升起一陣塵雲,其中傳來清晰的馬蹄聲。
「沒事,丹德里恩……在辛特拉,有個……孩子。卡蘭瑟的外孫女,十到十一歲。她叫希瑞。你聽說過她的消息嗎?」
傑洛特拉住韁繩,勒停馬匹。她在懸崖邊緣晃晃腦袋,跺了跺腳。
我知道,獵魔人心想。我知道
「卡蘭瑟。」
「什麼?」
大路旁邊是高高的山崖,還有奇迹般生長在崖頂的歪脖子樺樹。樹葉已經發黃。秋天要回來了,傑洛特心想,又是一年秋天。山崖下的河面閃閃發光。他的目光越過一道新近粉刷過的圍欄,看到幾棟房子的屋頂,還有碼頭打磨光滑的支柱。
「你瘋了,傑洛特?你活夠了?你到底想幹嗎?」
「為什麼不呢?」商人嚴肅地回答,「為什麼不能有疑惑?人都會疑惑,而且有好處。」
「回答我。」
「別擔心,丹德里恩。」
「那你問起的女孩呢?你也認識希瑞?」
「洛奇?洛奇不是紅棕色嗎?可這馬是栗色的。」
獵魔人沒有答話。
「但我有兩個兒子。」尤爾加看向面前的道路,飛快地說,「兩個健康的兒子,體格健壯,頭腦也算好使,都到了當學徒的年紀。我希望其中一個跟我學做買賣,另一個……」
「一個一個來!」頭綁繃帶的騎士縱馬闖進人群,大吼道,「按順序,你們這群狗娘養的!一次一個!」
「對。她看到軍隊陷入恐慌,潰不成軍,於是將還能作戰的人集結到她和她的旗號周圍,最後在城旁的河邊組成一道防線。所有活著的士兵都追隨她。」
「別抱怨了。我說了,會讓你過河的。」
獵魔人沉默不語。https://read•99csw•com
「我不能忘。」商人坦率地回答,「我向來說到做到。等我帶您回到我家,一定要把在我家出現、我又不知情的東西交給您。」
「沒有。但後來發生了可怕的大屠殺,城市和城堡里的人幾乎無一倖存。我聽說,防守城堡的人全都難逃一死。王室大多數女眷和子女都在那兒。」
「辛特拉?辛特拉已經不存在了!」
「伏特加。要喝點嗎?」
「我在河這邊有事要辦。」
「不,大人。如果我真在家裡發現那樣東西,那就是命運的徵兆。如果您嘲笑命運,如果您想欺騙它,它可不會讓您好過。」
「怎麼了,尤爾加?」
「扔到水裡。詩歌可以再寫。至於食物,我可以分你。」
「我是說疑惑。傑洛特大師,只有壞透的人才不會疑惑。而且沒人能逃脫自己的命運。」
「那你呢?」
「算了吧。我不想收你任何東西。我們兩清了。」
「哪場戰爭不殘忍?」獵魔人插嘴道,「你在誇大其詞,丹德里恩。好比燒掉渡船,這是他們的做法……或者說,軍隊的傳統。從世界誕生之日起,軍隊就會殺人、搶劫、放火和強|奸,直到今天一直如此。從世界誕生之日起,一旦戰爭爆發,農夫就會攜家帶口、帶著能拿走的財物躲進森林,等衝突結束再回家……」

丹德里恩露出哀悼的表情,但沒猶豫。他把袋子丟到水裡,跳上馬背,坐上鞍囊,拉著獵魔人的腰帶保持平衡。
「你認識卡蘭瑟?」丹德里恩問。
「那是什麼?請為我指點迷津,因為我真的摸不著頭腦。私下說一句,我也不是特別感興趣,但還是請你解釋一下。」
「但你知不知道,光有命運還不夠?還需要別的東西。」
「我不知道。」傑洛特費力地開口,「我不知道,尤爾加。有時我以為自己知道。但有時,我又會懷疑自己。你希望自己的兒子面臨這樣的疑惑?」
「我也不明白,但事實如此,還需要別的東西。問題在於……我始終不知道還需要什麼。」
「我的馬都叫洛奇,你很清楚。別再廢話了。袋子里裝著什麼?金子?」
「別嘲笑我。要是你知道我剛才……」
「我跟她很熟。」
「丹德里恩!過來!」
「你相信命運嗎,丹德里恩?」九*九*藏*書
「傑——洛——特——!」
「或者……像卡蘭瑟那樣……從城垛最高處一躍而下,頭部著地……據說她請求……但他們不答應。於是她爬上城垛……頭朝下跳了下去。他們說,尼弗迦德人還對她的屍體施暴。我不想再說了……你怎麼了?」
他的馬站在及腹深的水裡,惱火地抬起前蹄,揚起水花。碼頭上傳來尖叫和呼喊。手持盾牌的士兵推開人群,用矛柄末端四下亂戳。
尤爾加也沉默不語。洛奇噴著鼻息,晃晃腦袋。
「呃。」他慢吞吞地說,「情況是這樣,大人。我答應過您……當時,在橋上……我發過誓……」
商人低下頭,一陣沉默。他正幫獵魔人修補馬鞍,細皮繩纏在手指上。終於,他站了起來,拍拍正在駕駛馬車的男僕的後背。
「跟你無關。我要去辛特拉。」
「當然。我很樂意。」
「這是一場獨特的戰爭。」吟遊詩人嚴肅地解釋道,「尼弗迦德大軍所到之處,只剩荒地和屍體。遍地屍體。這是一場單為殺戮而打的仗。尼弗迦德人憎恨一切,其殘忍程度……」
「我在這兒幹嗎?」吟遊詩人大吼,「你還看不出來嗎?我在跟其他人做一樣的事。我昨天駕著馬車顛簸一整天!結果到晚上,有個狗娘養的偷了拉車的馬!求求你,傑洛特,帶我離開這兒!尼弗迦德人隨時可能趕到!沒逃到河對岸的人全會被屠殺。屠殺,你明白嗎?」
「可這場戰爭不同,傑洛特。這場戰爭結束后,沒人能回家。他們無家可歸。尼弗迦德人只會留下瓦礫。他們的大軍像熔岩一樣滾滾向前,沒人可以逃脫。路邊散布著絞架和柴堆,天空被地平線一樣長的煙柱分割成幾塊。事實上,從世界誕生之日起,就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自從這個世界屬於我們……你要明白,尼弗迦德人穿過群山,就是為了摧毀這個世界。」
「你真是瘋了,丹德里恩。」獵魔人在馬鞍上身子前傾,「恐懼讓你失去了理智。你為什麼覺得我會拋下你?抓住我的手,上馬。你在渡口待著也沒什麼意義,他們不會讓你上船。我會帶你去上游。我們去找條船或木筏。」
一陣風吹過,拂皺了河水,讓樹叢沙沙作響。幾片樹葉盤旋飛過。秋天到了,獵魔人心想。又是一年秋天read.99csw•com
「你真覺得,」傑洛特低聲說,「我們做的都是好事?」
尤爾加眨眨眼。
傑洛特站起身。
「別再講大道理了,傑洛特!大道理改變不了事實!你沒聽到我的話嗎?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相信我,雅魯加河沒法阻止尼弗迦德人進軍。到了冬天,冰封河面,他們會繼續推進。告訴你吧,我們應該逃到北方。他們到不了那麼遠。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世界都不會是過去那樣了。傑洛特,別把我單獨留在這兒!不要自己離開!別拋下我!」
「走吧,走吧。」他焦急地重複道,「別再浪費時間了,傑洛特,快到森林里去,趁……」
「離渡船遠點兒!」騎士揮舞手中的劍,大喊道,「軍隊有優先權!退後,不然人頭落地!」
「辛特拉已經不存在了。只剩殘垣斷壁。尼弗迦德人……」
「然後呢?」
「過來,丹德里恩。」他說,「坐過來,告訴我辛特拉怎麼了。告訴我一切。」
「對。河這邊已經沒我要做的事了。」
「首先進攻的是尼弗迦德人。他們成千上萬,在瑪那達山谷與辛特拉軍隊相遇。戰鬥持續了一整天,從黎明直到黃昏。辛特拉王國軍英勇作戰,但傷亡慘重。國王戰死,這時,王后……」
「傑洛特,看在諸神的分上。」詩人從山谷側面繞上來,櫻桃色的外套上全是雪白的家禽羽毛,氣喘吁吁地說,「你看到了嗎?索登王國打輸了,他們撤退了。撤退?我在說什麼?應該是潰散……徹底地潰敗!我們必須離開這兒,傑洛特,到雅魯加河對岸去……」
「別說了,丹德里恩……你讓洛奇緊張了。」
傑洛特仍舊保持沉默。尤爾加轉過頭,看著他說:「您怎麼看?您在橋上要我立下誓言,是為得到一個孩子,對吧?我有兩個兒子,讓其中一個學習獵魔人的技藝吧。他們做的都是好事。」
「你怎麼了,傑洛特?」
「丹德里恩,你來這兒幹嗎?你從哪兒來?」
「呃……好吧,我相信。」
「她帶著少數騎士掩護大部隊過河,還負責殿後。他們說,王后像男人一樣作戰,徑直衝進最激烈的戰場。尼弗迦德士兵衝鋒時,她被長矛刺穿了身體。然後他們把她送回城內。傑洛特,瓶子里是什麼?」
「這麼說,你要跟我一起過河?」詩九*九*藏*書人快活地問。
「你說什麼?」
丹德里恩不敢放開馬鐙,直視獵魔人的面孔道:「傑洛特,你的消息顯然不太靈通啊,竟然毫不知情。這可不是普通的戰爭,不是為了爭奪繼承權或某塊土地的歸屬。我們面對的不是兩位貴族老爺吵架,要是那樣,滿腦子只知種地的農夫只會冷眼旁觀。」
「傑洛特,」丹德里恩抓住馬鐙,呻|吟道,「你知道結果會怎麼樣嗎?我們永遠別想坐上渡船了。那些士兵渡河以後,會把船燒掉,免得被尼弗迦德人弄去。這是他們的一貫做法,對吧?」
「別再慌張了。我們會過河的,不用擔心。下游恐怕全是難民。每個類似這兒的淺灘,渡船上都會人滿為患。而每條船都被軍隊徵用了。我們去上游。別害怕,我會讓你過河的。有必要的話,坐樹榦過去也行。」
「忘了它吧。」獵魔人匆忙打斷,「忘了吧,尤爾加。」
「對,我認識。」
獵魔人低頭看去。有個身穿櫻桃色外套、帽子飾有白鷺羽毛的瘦削男人正沖他打招呼。那人站在一輛廢棄在路邊的貨車上,車裡裝滿木籠。嘎嘎嘎,咯咯咯,籠里的雞和鵝不停地啼叫。
「下馬!」
「為民除害,救人性命,在您看來不算好事嗎?就像山上那十四個人,就像橋上的您。您所做的,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太荒謬了。摧毀世界有什麼好處?戰爭的目的不是毀滅。戰爭只有兩個理由:首先是權力,其次是金錢。」
「尼弗迦德人會抓住我們的。他們已經來了。你沒看到那些騎士嗎?你也看到了,他們是直接從戰場下來的。我們去下游,去艾娜河口。」
渡船掀起波浪,徑直駛向岸邊。粗鈍的船首分開河水,推開水面上矇著一層塵土的青草和樹葉。繩索在船夫手中呻|吟。聚在岸邊的人群騷動起來:女人叫喊,男人咒罵,孩童號啕,還有牛、馬和羊羔的叫聲。一首單調而低沉的恐懼之歌。
「是我,傑——洛——特——!」
「傑洛特大師?」
「上馬,我們路上再談。嘿,見鬼,這麼大的袋子可不行!你想讓洛奇背脊折斷嗎?」
「怎麼了,尤爾加?」
獵魔人猛扭過頭。看到他的表情,吟遊詩人像箭一樣跳下馬背,差點摔倒。傑洛特平靜地下馬,把韁繩搭在母馬頭上,猶豫地佇立片刻,用戴著手套的手抹把臉。他找個read.99csw.com樹樁坐下,面對一叢血紅色的山茱萸。
「說吧。繼續,丹德里恩,告訴我一切。」
尤爾加咂吧一下嘴,輕輕甩甩韁繩。
傑洛特沒有答話。
「沒什麼,丹德里恩。來吧,上馬。我們走。快點兒。天知道找到一條夠大的渡船要花多久。我不打算拋棄洛奇。」
「只有我?那你呢?」
洛奇在他們前方不遠處,嘴裏銜著把她拴到馬車上的繩索。普菲特騎匹小母馬,沿路一陣小跑,讓她很是羡慕。
「下馬,丹德里恩……」
「離渡船遠點兒!」碼頭上,頭裹繃帶的騎士仍在大吼大叫,「碼頭現在是軍隊專用!你們這群癩皮狗,想到對岸就拿上斧子去森林,給自己造條筏子!渡船是軍隊專用!」
「說得對。」獵魔人贊同道,「通常是這樣。可我還是不明白,他們幹嗎這麼恐慌!沒見過打仗嗎?通常來說,王家部隊會打一場,然後國王們會達成協議、簽署條約,在酒席上喝個爛醉。這些根本不關碼頭上那些人的事!這場混亂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明白。」
「可是……傑洛特大師……」
詩人坐下來。他沉默一陣,然後開口。
「問我這個幹嗎?」
「那座城市防守很薄弱,沒有指揮,城牆上空無一人。剩下的騎士及其家人,還有王子與王后,把城堡入口堵死。但尼弗迦德人讓術士把大門燒成碎片,又炸塌了城牆。只有城堡的塔樓顯然有魔法保護,沒被尼弗迦德術士摧毀。儘管如此,四天後,大軍還是攻了進去。辛特拉的女人殺死子女,男人殺死女人,然後揮劍自殺……傑洛特,你怎麼了?」
絞盤嘎吱作響。
「你連河對岸都看不到!」
「看在瘟疫的分上,閉嘴。我們走大路。我會在日落前讓你過河。」
「退後!讓道!退後,該死的!」有個騎士吼道,他的頭上裹著一塊血淋淋的破布。
「我不會在家裡看到任何我不知情的東西,一件都不會有,更別提您想要的東西了。聽我說,獵魔人大師:我妻子克麗絲蒂黛已經沒法生育了,無論如何,我家裡不會有新生的嬰兒。您犯了個錯誤。」
「什麼?」
「繼續說,丹德里恩。」
山谷底部,一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正朝渡口行軍。沉重的武器和鎧甲掀起一團厚重的塵雲,甚至飄到前方盾牌兵的腳下。
吟遊詩人抬起頭,驚訝地瞪大眼睛,看著獵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