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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傑洛特本打算立刻趕去洛克·孟登湖,但同伴們強烈反對。雷吉斯和卡西爾主張用養蜂人給的錢去城裡添置些補給品和裝備。米爾瓦補充說,他們還應該買些箭,因為經常要打獵,而她不想總用削尖的木棍湊合。丹德里恩則想找個旅店安穩地睡一晚,睡前還想洗個澡,再享用一杯美味的啤酒。
「夠了,」吸血鬼也說道,「可以了,米爾瓦。」
「對。」
米爾瓦猛轉身,用盡全力甩出皮帶,打在安古藍肩頭。後者尖叫一聲,倒在地上哭了起來。
「隨你便,福爾科大人。隨你便。你說多少就多少。兩百!三百!六百人!」
「我們知道,」吸血鬼打斷他,「我們知道自己要去找德魯伊。今天早上和三周之前都知道。這位神秘的半精靈在通往德魯伊所在之處的路上設了埋伏,並且堅信我們一定會走那條路。這說明他……」
「因為我不相信他。」獵魔人簡短地回答。
「首先,我必須花幾天時間騎馬去西邊,去洛克·孟登湖找那些德魯伊,因為……」
如果有人趁著夜色偷偷來到這座房頂塌陷的小屋前,透過窗扇的縫隙向內窺探,那麼,藉著昏暗的火光,他們會看到一位花白鬍鬚的老人正在專註地聆聽一個女孩講故事。女孩的頭髮是銀灰色的,臉頰上有道醜陋的傷疤。
「這就是你告發他的理由?」獵魔人笑道,「出於私人恩怨?」
「這麼說吧,」獵魔人將把玩良久的一根小樹枝丟進火堆,「這本來就是我個人的計劃,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我一個人就能做到,用不著隨從或者跟班。」
「我們是五個人,不是四個。」等傑洛特講完,他迅速總結道,「我們從八月底就是五個人了,跨過雅魯加河也是五個。米爾瓦到河國才剪了辮子,那是一周前的事。你的金髮學徒時只提到四個人。真奇怪。」
然後就到了分別的時刻。
「對。」傑洛特遲疑片刻,回答道,「我就是。」
「我沒什麼可說的。」
「沒這個必要。」獵魔人再次打斷他,「太遲了。你本來可以回去的,可你不願意。你選擇跟著我們。為了救出希瑞,對吧?」
「閉嘴,尼弗迦德人。傑洛特?」
「我知道。就是告發同夥換取免罪的傢伙。」
「獵魔人來北方之箱有何貴幹?」首席執法官重複道。
吸血鬼與傑洛特並肩騎行,專心聆聽,始終沒有插嘴,但也沒放過獵魔人講的每一個細節。
幸好他們突然發現,已經沒有往南的必要了。
「但是,」丹德里恩沒有退讓,「我還是覺得這個主意既愚蠢又危險。幸好我們提前知道半精靈設下了埋伏,所以我們可以繞過鎮子。就讓半精靈在那兒等吧,我們可以繼續趕路……」
女孩抿住嘴唇,明顯臉色發白。
「毫無疑問,我會解釋清楚的,但要一點點來,一步步來。獵魔人先生,你聽說過『污點證人』吧?你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他的語氣讓總督和衛兵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想你有。」

「什麼事也沒有!」丹德里恩對從附近營地跑來圍觀的商人和旅行者保證道,他的嗓音有些發顫,「只是朋友之間的小誤會。我們有點分歧,但已經解決了!」
「所以我們能做的唯有復讎。血腥而殘忍的復讎,關於它的故事將流傳百年。每當入夜,人們將閉口不談。而那些想犯下類似罪行的人,只要想到我們的復讎就會渾身發抖。我們會為他們樹立恐怖的榜樣!我們會配合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大人的手段——那位聰明的、知道如何用絞刑架對付罪犯的福爾科大人。我們會豎起連他也將大為吃驚的威懾典範!
「我是說,德魯伊不在洛克·孟登湖。他們差不多一個月前就離開了。他們穿過杉斯雷托山谷去了陶森特,現在正在鮑克蘭接受安娜葉塔公爵夫人的庇護。那位公爵夫人對怪人、怪胎與傳說中的生物情有獨鍾。她的小仙境很樂意收容他們那些人。你很清楚,獵魔人。別把我當傻瓜。別想欺騙我!」
「有人背叛了我們。」獵魔人斷然道,「在跟總督說過話,又聽過安古藍的情報之後,這一點已毋庸置疑。如果你們仔細思考一下,也能得出我們當中存在叛徒的結論。而且猜出是誰並不難。」
「說得好,大媽。」安古藍心悅誠服地說,「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但你說得很好。」

他們與河國的養蜂人共同旅行五天、終於走出潮濕的荒野時,雨也停了,風吹開了迷霧和潮濕的水汽。陽光穿透雲層,讓白雪覆蓋的山頂熠熠生輝。
「夠了!」阿特維爾德一拳砸到桌上,「簡直是胡說八道。你覺得我在演戲?為什麼?就為欺騙一個獵魔人,好把你引進陷阱?你以為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需要我這麼大費周章?只有罪犯才會做賊心虛,獵魔人先生。只有罪犯!」
多年以前,傑洛特來過萊德布魯尼,但這鎮子變化太大,他已經認不出它了。萊德布魯尼以前可沒這麼多身穿黑色外套和鎧甲、佩戴銀色肩章的騎兵,也沒這麼多人說尼弗迦德語。鎮子從前也沒有採石場,更沒這麼多衣衫襤褸、沾滿血跡、面容憔悴的勞工。他們一邊敲打石料,一邊被身穿黑衣的守衛敲打。
「好啦,好啦,先生們。」丹德里恩擺出調停的架勢,臉上也露出政客般的微笑,「何必說話帶刺呢?我們都是正派人,沒必要害怕當權者。哦,沒錯,我們很樂意協助當局。當然了,前提是要有這個機會。就這一點來說,當權者顯然是欠我們的,對吧,士兵先生?但您至少應該給我們個解釋,總不能隨隨便便就限制我們的公民自由吧?」
「是嗎?從你的表情,我可看不出來。」
這個消息是養蜂人賣給他某個親戚蜂蜜和蜂蠟時聽來的,而他親戚又是從某個開採鑽石的熟人口裡聽來的。養蜂人聽說德魯伊就在附近,立刻跑來告訴他們。他的笑容洋溢著滿足與驕傲,就像每一位謊言碰巧成真的騙子一樣。
「在夢裡,我站在一座山上。一座高大陡峭、彷彿石刀的山峰。我看到了傑洛特。我聽到他說的話。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就像我真的站在他旁邊。我記得自己想朝他大喊,告訴他事情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告訴他那些並非事實,而他遭到了嚴重的誤導……他把一切都弄錯了!我想告訴他,時間還沒到秋分日,就算真到了,我也不會像他宣告的那樣,在秋分日那天死去,因為我還活著。我想告訴他,他不應該指控葉妮芙,說她的壞話……」
「不,」他最後說,「我們不是要逮捕你。沒人下令逮捕你。如果真有這種命令,閣下,我就不會用這種語氣跟你講話了。我的態度會大為不同。」
「也就是說,你覺得這是針對你的陷阱?」總督揉著留有一條駭人傷疤的額頭,「或許跟你先前所說的不同,你確實有害怕法律的理由?」
丹德里恩把裝有手稿的皮革圓筒貼在胸口。他這一路都跟它形影不離。誰都看得出,他的內心正在掙扎——為得失而掙扎。
他停了下來。傑洛特沉默不語。
「因為這事需要男人。別瞪眼,大媽!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如果真走到那一步,動武之前,我們的氣勢不能輸。如果三個人里有兩個是女人,夜鶯的漢薩不可能害怕的。」
「我會遵守諾言,只要你供述屬實。」
「沒有。至少現在沒有。」
阿特維爾德打個短促的手勢。一名衛兵,個子很高,長了一張看著就不大聰明的臉,漫不經心地扇了她一耳光,讓整張椅子都搖晃起來。
萊德布魯尼坐落於奈維河的河灣處。如果只算圍在柵欄中的磚瓦及木製建築群,這個城鎮其實很小。但實際上,住在壁壘環繞的中心地帶的人口僅有全鎮的十分之一,其餘十分之九則分佈在鎮外由小屋、茅舍、貨攤、棚屋、帳篷與大篷車構成的喧鬧汪洋里。
的確,要將斷頭台上流下的鮮血稱之為正義,只有無比自豪、又無比盲目的人才辦得到。
「等著瞧吧。」女孩惡狠狠地說。
「你的總結天賦真是無與倫比,丹德里恩。」卡西爾嘟囔道,「但你當真沒搞清關鍵嗎?還是說你在故意裝傻?」

「此話怎講?」
「你錯了,丹德里恩。」雷吉斯輕聲說,「不是迪傑斯特拉。不是維賽基德。也不是米薇。」
「能不能解釋一下?」卡西爾問。
「比我們更清楚該走哪條路。」獵魔人報復似的打斷了雷吉斯,「但他是怎麼知道的?」
「但我發不出聲音。我甚至沒法呼吸……感覺就像是溺水了似的。然後我醒了。我看到的最後一樣東西,關於那個夢的最後一段回憶,是三位騎手。傑洛特和另外兩人在峽谷里策馬賓士,瀑布從山壁間落下……」
「也許吧。我不知道。我逃出了夜鶯的『漢薩』,已經有兩個多星期了。」
聳立於南方的阿梅爾山脈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令人畏懼。還有那形狀彷彿尖針、高聳入雲的「魔鬼山峰」戈爾貢。
「理所應當。我聽著呢。」
維索戈塔沉默不語。

幾個人看著絞刑台,小混混告訴他們,那些碎屍是新任軍事總督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大人的傑作。福爾科大人相當倚重劊子手。這位大人可不好惹,他補充道這是個嚴厲的總督。
「福爾科大人,」傑洛特平靜地說,「其實我很喜歡您想象中的那個世界。」
「的確不會。」安古藍補充道,「說起來很怪,但尼弗迦德人尊重陶森特的邊界。為了躲避追兵,我到那邊藏過一次。不過那邊read.99csw.com的騎士不比黑色大軍好多少!他們說起話來彬彬有禮,長槍和刀劍卻毫不留情。而且他們總在邊境巡邏,別人都叫他們『遊俠騎士』。他們有些人喜歡獨行,有些喜歡三兩結伴。他們會消滅暴民,也就是我們。獵魔人,你的計劃應該做個改動。」
「首先,」獵魔人語氣冰冷,「請說明一下她最後那句話吧。為什麼她會說『求你們弔死我』?作為污點證人,這個女孩已經盡了本分。」
「我不喜歡『假如』。你知道她為什麼逃離匪幫嗎?」
「行了,行了,大叔。」安古藍騎著騾子德拉庫爾,跟在他們身後大聲道,「別做這種沒法證明的指控好嗎?」
「獵魔人為什麼會來北方之箱?他來這兒幹嗎?」
「跟他爭辯也沒用。」獵魔人朝詩人故作輕鬆地眨眨眼,「那就帶我去見總督吧,可敬的士兵先生。丹德里恩,你回去告訴他們,叫他們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雷吉斯會明白的。」
「不管怎麼說,」雷吉斯用傑洛特前所未聞的語氣打斷他,「不管怎麼說,這都並非唯一的解釋。舉例來說,你考慮過你那位金髮學徒撒謊的可能性嗎?」
她停頓片刻,摸了摸公貓,用力吸了吸鼻子。
衛兵帶進房間的是個女孩。
做好事總是這種結果,傑洛特看著總督遍布傷疤的臉,心想。扮成高貴而仁慈的獵魔人,幫助一群骯髒的鄉巴佬,結果又是這樣。就因為想稍微舒服一下,我們找了一家旅店,結果那種地方果然不缺密探。跟大嘴巴詩人一起旅行老是這種下場。現在這個房間就像牢房,沒有窗戶。我屁股下的硬木椅固定在地板上,一看就是審問犯人用的,我還注意到了椅背上的支架和束帶。它們可以綁住你的雙手,勒住你的脖子。目前它們還沒派上用場,但隨時可以。
他們在旅店見到了小混混的朋友,也就是養蜂人提到的采鑽人。他給傑洛特的第一印象很糟,因為他臉色慘白,全身發抖,那種半睡半醒、虛實不分的狀態明顯是宿醉幾天幾夜的結果。獵魔人的心沉了下去。他擔心,德魯伊教徒就在附近的消息只是那人的胡話而已。
每個人,包括安古藍,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謝謝你……」阿特維爾德斜眼看著他,「協助這次調查。你的幫助對我們至關重要。等我開始詢問你時,希望你也能這麼健談。安古藍,聽到獵魔人大人的話了?老實回答。別亂問問題。」
「那就等著瞧,」福爾科贊同道,「也別忘了等著聽:你會在刑架上尖叫的,安古藍。」
「我也不是你親愛的,大叔!」
「還沒有。」
「我不會再打聽你們的身份。你打哪兒來,往哪兒去,我都不管。我不會問你的尼弗迦德語為什麼幾乎不帶口音,狗和馬又為什麼躲著你。我會允許吟遊詩人丹德里恩帶著他那隻裝滿筆記的皮筒。在夜鶯死掉或被關進監獄之前,我不會把你的事報告給帝國情報部門。也許以後也不會,反正沒什麼好著急的,對吧?我會給你時間,外加一個機會。」
「米爾瓦得跟著我們。」傑洛特用手抓住發怒的女弓手的肩膀,「得是米爾瓦,不是卡西爾。我不想跟卡西爾同去。」
所有人沉默不語。
——《聖書·創世紀·九章六節》
「依我看,」卡西爾皺起眉頭,「你在暗示我就是叛徒。」
傑洛特沒有立刻回答。「您讓我很好奇,先生。我能不能先聽聽您的解釋?」
「有兩個。」
「請你閉嘴。」
「不,沒這回事。現在沒有,之前也沒有。請原諒,總督大人,但這整件事都是個徹頭徹尾的誤會,或者說騙局,又或是針對我的陷阱。如果是後者,我建議我們別再浪費時間了,還是直接說重點吧。」
「傑洛特應該沒說錯。」雷吉斯慢吞吞地說,「我和其他吸血鬼一樣,不會被探知類咒語探查到。用分析咒語可以找出近處的吸血鬼,但距離過遠,巫師或女術士也無能為力,定位咒語和追蹤咒語都無法生效。任何探知類咒語都沒法發現吸血鬼,因此,也就只有巫師或女術士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把五個人當成了四個人,因為我們本來就是四個人外加一個吸血鬼。」
「的確。」獵魔人冷冷地說,「所以我們只有找到半精靈才能確認。必要的話,我可以掏出他的心肝。」
「我為自己的懦弱付出了代價。」她咽了口口水,「我屈服了。我恨我自己。」
「什麼機會?」
「我不喜歡你說的話,傑洛特。」最後,他說道,「也不喜歡你的想法。你的想法很醜陋,既不成熟,也不周全。完全是成見和積怨的結果。」
「契拉克之子卡西爾,」傑洛特努力不讓語氣透出感傷,「我用毫無根據的猜疑冒犯了你,還對你表現出敵意。我要在此低頭道歉。我向你道歉,並請求你的原諒。我也請求你們所有人的原諒,因為我不該讓你們看到或聽到這件事。
他們都對傑洛特說,反正德魯伊也不會跑掉。
「現在做出任何判斷和結論都為時過早。」
「讓他說吧。」卡西爾抿住嘴唇,「讓他說。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傑洛特,」雷吉斯重新加入討論,「請原諒我的直白,但你的說法就像用舊的篩子——全是漏洞。正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你的思考方式也很醜陋。」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但不是所有人,對吧?」傑洛特毫不猶豫地指出,他有些厭煩對方的滔滔不絕了,「你們活捉了其中一個。你們承諾說,如果他願意充當污點證人,就赦免他的罪行。也就是說,讓他指控某個人。而他指控了我。」
那是九月十七日,滿月之夜,距秋分日還有六天。
「抱歉。我只有這種解釋。」
在那高山參差不齊的邊緣,他們能看到冰川和積雪,彷彿山峰裹著白色的圍巾。魔鬼山峰的頂部始終環繞著雲彩,就像一位遮住頭部和脖頸的神秘新娘。有些時候,戈爾貢山又像身穿白裙的舞者一樣婀娜多姿。那是一幕美麗卻致命的光景:崩塌的雪堆從陡峭的山坡滑下,將路上所有東西一掃而光。積雪會一直滑到山腳,穿過西奧杜拉隘口,再穿過奈維河與杉斯雷托山谷,最後落入山中的湖泊。
傑洛特猶豫了一下。「我打算去找以前住在安格林、但現在已經搬到這裏的德魯伊。這件事您可以從我護送的養蜂人口裡證實。」
安古藍揚起鼻子,犀利地看著他。「謝謝,大叔。」她說,「他們就是想打我,叫他們打好了。我從小被人打到大,已經習慣了。如果你想表達善意,就承認我說的是實話吧!好叫他們遵守承諾。見鬼,求你們弔死我吧!」
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在沉默中審視他好一會兒,然後拍了拍手。「帶她進來。」他大聲命令幾個衛兵。
「怎麼改?」
「我們從沒想過去那兒。」獵魔人踢了踢開始掉隊的洛奇的馬腹,「三個星期前,那個半精靈雇傭夜鶯匪幫刺殺我時,我們還在安格林,正要趕往凱德·杜,同時又擔心伊格斯沼澤有危險。我們甚至沒想過要橫渡雅魯加河。見鬼,今天早上我們還不知道……」
「帶她下去。」福爾科命令道,然後示意想要抗議的傑洛特安靜。
安古藍小聲嘀咕一句,不再催促德拉庫爾,也和兩人拉開了距離——傑洛特和雷吉斯加快馬速,追上前面的丹德里恩、米爾瓦與卡西爾。他們騎馬朝群山挺進,旁邊便是奈維河的河岸。最近的降雨讓河水呈現渾濁的棕黃色,水流湍急,起伏不定。他們並不孤單,道路上經常出現尼弗迦德軍的中隊、孤身趕路的騎手、移民的馬車,以及商隊。
商隊營地那邊突然傳來響亮而持久的歡呼聲。閃亮的金紅兩色火花在黑色的天空中炸開。煙花像一群金色的蜜蜂升向高空,化作彩色的雨點飄落下來。
卡西爾的動作快如閃電。如果獵魔人的膝蓋沒有受傷,行動還方便的話,這一拳他應該躲得過去。但他沒有。他的閃避沒能成功,對方裹著手套的拳頭狠狠打中了他的臉,讓他仰天栽倒在火堆里。火星四濺,獵魔人一躍而起,但膝蓋的痛楚再次拖慢了他的速度。卡西爾又撲了上來。這一次,獵魔人還是來不及閃躲,卡西爾的拳頭重重打中他的側腦,彩色的煙花在他眼前閃爍,比那些商人放的更加鮮艷。傑洛特痛罵一句,縱身撲向卡西爾,用雙臂勒住他,將其放倒在地。兩人在沙礫上打滾,同時拳腳相加。
許多活著的人都該死,一些死了的人卻該活,你能把命還給他們嗎?若是不能,就別急著斷人生死吧。即便是極有智慧的人,也不能洞悉萬物的結局。
提問的是個肩膀寬闊的黑髮男子,面孔遍布傷疤,左眼還戴著皮革眼罩。若是這副獨眼巨人般的容貌出現在昏暗的巷子里,多半會引發大規模恐慌。但這完全是個誤會,因為這張臉屬於福爾科·阿特維爾德,萊德布魯尼的總督及本地區的首席執法官。
「大人,你答應過我的。」
希瑞摸了摸黑色的公貓,它已經回到沼澤里的小屋。它和所有貓兒一樣,不喜歡寒冷與飢餓,對舒適的渴望最終壓倒了它對自由的熱愛。此刻它正趴在女孩的膝頭,伸出脖子讓她撫摸,發出愉快的呼嚕聲。
「現在可是戰爭時期。」聽完詩人流利的演說,軍士卻不為所動,「自由,顧名思義,是和平時期才有的東西。至九九藏書於理由,總督大人會向你們說明的。我只負責執行命令,不負責解釋。」
「安古藍,」獵魔人在馬鞍上轉過身,「閉嘴。」
「總督大人!」趁那衛兵還沒甩出巴掌,傑洛特大喊,「她剛才的描述非常準確,沒有半句謊話,儘管信息不太全面。可她的信息是從哪兒得來的?她剛才甚至都承認了,她這輩子從沒見過我。我這輩子也是頭一次見到她。我向您保證。」
「住手!」丹德里恩吼道,「住手,你們這兩個該死的白痴!」
「同意。」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幾乎立刻回答,「我別無選擇。安古藍是你的了。我很清楚,你願意跟我合作,就是因為她。」
「強盜的勇氣,」總督輕蔑地說,「就跟小雞差不多。是啊,他們有勇氣襲擊並搶劫弱者,屠殺沒有反抗能力的人。但要直面死神,他們就沒種了。」
「精彩,」安古藍提起嗓門,「精彩,大媽。」
養蜂人滔滔不絕地向傑洛特道謝,還遞給他一隻裝滿錢幣的小袋子以作酬勞。收下錢袋時,傑洛特感受到雷吉斯和卡西爾略帶嘲諷的目光。在這場遠行中,他不止一次向他們抱怨過人類的忘恩負義,還一再強調利他主義是多麼愚蠢和徒勞。
「為什麼跟你們走?你們要逮捕我嗎?」
「從沒見過他。」她舔了舔流到嘴唇上的血,「但我知道他是誰。我早就告訴你了,福爾科大人,現在你應該知道我沒說謊。他就是傑洛特,是個獵魔人。大概十天前,他渡過雅魯加河,現在正往陶森特去。我說的對嗎,白髮大叔?」
「聽懂了,大叔。」
然而在回答問題時,醉醺醺的采鑽人卻顯得條理清晰,思路分明。他用玩笑化解了丹德里恩的質疑,說詩人如果採到了鑽石,也會變成他這副德性。他準確而具體地描述了德魯伊在洛克·孟登湖的哪個方位,不帶任何誇張與過度的修飾。他毫不顧忌地問他們為什麼要找德魯伊,得到的回應卻是輕蔑的沉默。他提醒他們,前往德魯伊的橡木林等於送死,因為德魯伊會抓住入侵者,將他們關進人形的柳條籠,一邊祈禱並念誦咒語,一邊把人活活燒死。看起來,某些毫無根據的謠言和惡毒的傳說跟那些德魯伊一起遷徙了過來。
「漢薩就是漢薩,」安古藍插嘴道,「說『匪幫』或者『團伙』也行,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警告。一個人不可能對付整個漢薩,夜鶯在貝哈文及周邊地區還有很多朋友和盟友。如果不熟悉路,你們很難接近那座城鎮。我得告訴你們,獵魔人只靠自己是不會成功的。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行事風格,但我不會看著他自投羅網。就像丹德里恩大叔說的那樣,雖然我是個罪犯,他卻『心甘情願且無條件』地接納了我……我的頭髮還帶著牢房的臭味,因為我沒機會洗頭……把我帶出來的是獵魔人,不是別的什麼人,所以我對他心懷感激,我也不會辜負他。我會帶他去貝哈文,去找夜鶯和那個半精靈。我會跟他一起。」
「年輕……魯莽……」衛兵飛快地說著,擔憂地看了眼總督。但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只是蹙了蹙額,然後搖搖頭。「你還是到絞架上說笑吧,安古藍。我倒是不介意。跟傑洛特一起旅行的都有哪些人?」
「你把你的身份告訴他了?」維索戈塔抬起頭,「你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手勢,耳光,鼻血再流。衛兵揉了揉腰,再次對女孩的年少莽撞發表看法。
「你的說法過於簡單化了。」福爾科·阿特維爾德面無笑容地說,「真是典型的北方人作風。你們常用諷刺、誇張和簡化的方式填補自己教育的缺失,還覺得這樣很有趣。帝國法律在北方之箱同樣適用,獵魔人先生。更確切地說,直到消滅猖獗的犯罪行為、將其連根拔起之前,帝國的戰時法律在這裏都適用。想要鎮壓違法行為,最好的辦法是用絞刑架,你在市集那邊肯定也看到了。不過有時候,利用污點證人也是辦法之一。」
傑洛特看清她不是希瑞,不禁為自己的糊塗而暗暗驚訝。女孩微翹的鼻頭流出一條細細的血線。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露出兇狠的笑。
他沉默片刻,露出狡猾的笑容。
「那就跟我們走吧。」
安古藍捂住肩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米爾瓦放下皮帶,猶豫片刻后默不作聲地跪在她旁邊,抱住了她。
「一種秘密結社?」
「就在不久前,」總督說,「我們將一夥年輕匪徒成功地引進了埋伏圈。他們負隅頑抗,直至被殺……」
「不,」丹德里恩緊緊抓著筆記筒,「想都別想。我不能……」
「我完全可以編個理由,」總督露出惡毒的笑,「但又何必呢?我就直說了吧。誰想殺你,為什麼想殺你,我不在乎。別人為何了解你,甚至對你頭髮的長度和顏色都一清二楚,我也一點都不感興趣。另外,獵魔人,我也沒必要告訴你你將遭到襲擊。我可以放你們離開,再用你們當誘餌吸引毫無防備的夜鶯上鉤。我可以盯著你們,直到夜鶯把你們一網打盡,然後再坐收漁利。因為我只對他感興趣。如果抓住他就必須犧牲你們?哈,那也沒辦法,反正我又不會少塊肉!」
「聽你這麼一說,」福爾科·阿特維爾德點點頭,「似乎還挺自然的。但你兩天前就跟養蜂人分開了,現在正要跟幾個奇怪的同伴往南邊去。你的目的是?」
「她還年輕,」衛兵揉了揉自己的腰,「而且魯莽……」
卡西爾在旁邊打磨他的尼弗迦德長劍。安古藍將一條羊毛頭帶系在額頭,再將一柄獵刀插|進靴子——那是米爾瓦送她的禮物。女弓手和雷吉斯給馬上鞍。吸血鬼把馬留給了安古藍,換回了那頭名叫德拉庫爾的騾子。
戈爾貢山在地平線若隱若現,離他們越來越近。
「在駁船和橋上,」米爾瓦斷然道,「你把動彈不得的我背在背上。如果你真是個懦夫,你早就把我丟下逃之夭夭了。幫助我的不是懦夫。是你,雷吉斯。」
傑洛特的目光毫不動搖,灼人的視線聚焦在總督的獨眼上。「我被捕了?」
獵魔人沒再搭話。
「那又是誰?」
「Aen Hanse,」卡西爾說,「在我們的語言里,是指依靠友誼維繫的武裝團伙……」
就在不久前,雅魯加河還像是某個意義重大的轉折點,是讓這場遠征向更加嚴肅的階段過渡的分水嶺。但到現在,他們卻覺得自己更像是在接近某種極限或屏障,而撤退才是唯一的選擇。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尤其是傑洛特。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他們從早到晚都能看到那片高大、參差、冰雪覆蓋的山脈在南方反射著陽光,堵住了他們的去路。那便是阿梅爾山脈。而在無情的山脈當中,尤為突出的是莊嚴而險峻的「魔鬼山峰」戈爾貢。它聳立於阿梅爾山脈鋸齒狀的輪廓之上,就像一座稜角分明的方尖碑。眾人對此避而不談,但傑洛特知道,所有人想的都是這件事。每當他自己看到阿梅爾山脈和戈爾貢峰,都覺得繼續往南根本是瘋了。
「如你所願。」安古藍立刻軟化下來,「你可以使喚我。你把我帶出了監獄,讓我擺脫了福爾科的魔掌。你現在是我漢薩的領袖……」
「你們這兩個蠢貨!」她大喊著,一皮帶抽在傑洛特背上,「兩個蠢貨!我要打到你倆恢復理智為止!」接下來一皮帶賞給卡西爾,「夠了沒?」米爾瓦的喊聲更加響亮,「你倆打完沒有?冷靜下來沒有?」
「說實話,我不清楚,我的手下也沒深究。不過人人都知道,對夜鶯來說,女人只能扮演一種角色。如果他不能說服女人,就會使用暴力。另外還有代溝方面的問題,夜鶯是個成年男人,而他的嘍啰都是安古藍這樣涉世未深的年輕人。當然這些只是推測,事實怎樣我又不在乎。容我問一句,你為什麼在乎?為什麼見到安古藍,你的情緒會這麼激動?」
「聽懂了,福爾科大人。」
「那該怎麼解釋……」
但這一幕無人得見。這座房頂塌陷、爬滿苔蘚的小屋坐落於佩雷拉特無邊無際的沼澤里,深藏在迷霧之中。這裏,沒人敢來。
「沒有附加條件嗎?」
「傑洛特,」丹德里恩說,「你說的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那你就跟著雷吉斯和卡西爾穿過杉斯雷托山谷。你們在山裡等我們吧,先不要跨過陶森特的邊境。等……不,如果有必要的話,你們就跨過邊境去。因為凱德·杜的德魯伊似乎就在陶森特。如果有必要,你們就先找德魯伊獲取訊息,然後自己去找希瑞。」
「我什麼也沒覺得,但我要考慮每一種可能性,顧及每一種情況。你可以稱之為『後手』。如果一切順利,你們沒必要踏入陶森特。但如果是另一種情況……後手就非常重要了,因為尼弗迦德人不會跟著你們進入陶森特境內。」
他們聆聽著這片寂靜,緊接著,雲杉突然出現,樹脂的味道瀰漫開來。
「還有我!」米爾瓦不甘落後地說。
傑洛特上次來這兒時,市集上就有一架絞刑台,但過去的它要體面多了。當時它可沒這麼多額外的物件,比如尖樁、鐵叉和長棍之類,也沒掛著這麼多噁心、發臭又腐爛的裝飾物。
「我不是你大媽!」米爾瓦的雙眼閃現凶光,「注意點,小姐!再敢這麼叫我,咱們走著瞧!」
「有人說,」女孩舔了舔鼻血,「只要將預謀犯罪通知給當局,再揭露預謀者的身份,就能得到赦免。喂,我這樣算是老實回答了吧?我知道一起預謀犯罪,也想要阻止。聽好我的話:夜鶯和他的『漢薩』正在貝哈文,打算劫殺獵魔人和他的同伴。委託九*九*藏*書他們的是個陌生的半精靈——鬼知道他是打哪兒來的,也沒人認識他。半精靈只告訴我們對方是誰,長什麼樣子,會以什麼方式來到那兒,會從哪兒出發,又跟著哪些同伴。他提醒說,目標是個獵魔人,不僅不是簡單的廢物,反而很精明。他叫我們別逞英雄,最好從背後捅刀子,或用十字弓射死他。如果可以,趁他在貝哈文吃飯的時候下毒也行。半精靈把錢給了夜鶯。一大筆錢。他答應事成之後再給更多。」
「您想象的世界對獵魔人來說很完美,因為獵魔人在那裡不愁沒工作。你的世界沒有法律書籍、法令文書和對正義的幻想,只有違法、混亂、專制、獨裁者的自私、野心家的熱忱、狂信者的盲目、自詡正義的殘忍,以及復讎,殘酷的復讎。你的願景是個充滿恐懼的世界,人們不敢在天黑后離開自己的家——他們怕的不是盜匪,而是法律的守護者。因為每次對盜匪進行大規模搜捕,其結果總是盜匪集體加入執法者的行列。你的願景是個充滿賄賂與陷阱、證人與偽證的世界,充斥著刺探與逼供、告發與害怕告發的世界。那樣的一天遲早會來:蒙冤之人會被鐵鉗撕爛乳|房,無辜之人會被絞死並刺穿。然後世界將被犯罪佔據。簡而言之,」他總結道,「那會是個讓獵魔人如魚得水的世界。」
等傑洛特講完,第一個開口的是丹德里恩。「如果我總結錯了,請糾正。」他說道,「也就是說,你心甘情願且無條件接納的女孩是個罪犯。雖然她罪有應得,但為保護她免遭懲罰,你決定跟尼弗迦德人合作。你讓他們雇傭了你,我是說,不光是你,而是雇了我們所有人。我們所有人都要幫尼弗迦德人逮捕並處死一夥本地強盜。簡而言之:你,傑洛特,成了尼弗迦德人的傭兵、賞金獵人和殺手。而我們必須扮演你的隨從……你的跟班……」
「我沒把自己憤怒和悲傷的理由告訴卡西爾和你們,而這些情緒都源於一個事實:我知道是誰背叛了我們。我知道是誰背叛並綁架了希瑞,也就是我們想要拯救的女孩。我的憤怒源於這個事實:我們所說的那個人,曾經與我非常親密。
「漢薩是什麼鬼東西?」
「當然。我想我應該跟那位半精靈談談。」傑洛特的微笑帶著惡意,「但就算我不跟他談,答案也呼之欲出,不是嗎?他肯定有幫手。」

「那樣的話,我的目的應該屬於個人隱私。」
「不。我反倒開始害怕這場打擊犯罪的戰鬥會迅速失控,害怕你們會不再詢問細節,也不再仔細考量有罪或無罪。但這也是諷刺和過度簡化的說法,是北方人典型的愚蠢言論。這也能解釋上述那位北方人為何仍不明白萊德布魯尼總督會怎樣保護他的性命。」
「我警告過你,」米爾瓦氣喘吁吁地說,「別再這麼叫我。我警告過你!」
軍士在彷彿永無止境的沉默中盯著他,目光不帶絲毫敬意。毫無疑問,在場的八個手下便是他膽大妄為的資本。
「紮營的時候。」
「所有跡象都表明一件事:希瑞可能已經死了。就在兩天前,秋分日那天,她遇害了。而且就離這裏不遠——當時她孤身一人,周圍都是懷有敵意的陌生人。
「我不是害群之馬。」年輕的尼弗迦德人語氣堅定有力,「不幸的是,我沒法證明這一點。但我能證明另一件事。當我或我擁有的東西遭到侮辱,我的榮譽與尊嚴遭到踐踏和玷污時,我能證明的事。」
「這叫威懾。」過了一會兒,福爾科·阿特維爾德續道,「在和盜匪的對抗中,這一點至關重要。你幹嗎把拳頭捏得這麼緊?我都聽到你的指節噼啪作響了。難道你是個人道主義者?當然了,你有這餘裕,因為你對付的生物殺戮時很講人道——雖然聽起來有些荒謬。但我就沒這餘裕了。我見過被夜鶯和他那伙人搶掠的商隊和房屋。我見過他們是怎麼強迫別人說出藏寶地點的。我見過沒能滿足夜鶯、或是沒有利用價值的女人如何被他開膛破肚。我見過遭受更加殘忍對待的人,而那群強盜只是為了取樂。安古藍的命運觸動了你,但她肯定也做過類似的事。她在夜鶯的匪幫待了很久。假如她這次沒能僥倖逃脫,就不會有人知道夜鶯埋伏在貝哈文,而你也將以另一種方式遇見她。也許朝你背後放冷箭的人就會是她。」
「我也是。」卡西爾立刻說。
傑洛特嘆了口氣,聳了聳肩,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閣下,您知道問題的答案。我是個獵魔人,河國的養蜂人雇了我,叫我護送他們來這兒。身為一名獵魔人,無論是在北方之箱還是別的什麼地方,我都得謀生啊。只要有顧客,我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
「為什麼?」傑洛特用手勢示意米爾瓦冷靜。
「你在撒謊,安古藍。」總督說,「我再問一遍,他們總共多少人?」
吸血鬼沉默地看著他。
安古藍在椅子里猛轉過身,像在用自己苗條的身體指向傑洛特。「那這算什麼?」她尖叫道,「我沒說實話嗎?他說過自己不是獵魔人傑洛特嗎?他憑什麼指責我不值得相信?我完全可以任他騎馬去貝哈文,那樣就能證明我沒在撒謊!然後你們會在陰溝里找到他的屍體。不過到那時,你們又會說我沒能阻止犯罪,說我毫無同情心!是這樣吧?你們這群無賴!騙子!」
「我是個叛徒。」卡西爾重複道,像是沒聽到吸血鬼的話,「雖然據我理解,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我的背叛,有的只是獵魔人模糊的懷疑和推測。據我理解,現在我只能自證清白了。我必須證明自己不是害群之馬,對嗎?」
「同意。」獵魔人說。
「去貝哈文找夜鶯的應該是你、我和卡西爾大人。讓大媽跟他們走。」
「依我看,」詩人平靜地說,「我比你明白得多。用不著找人逼供,我也想象得出:那位神秘的半精靈是奉迪傑斯特拉之命——就是在仙尼德島上,當著我的面被你打碎腳踝的那位。根據維賽基德元帥的說法,迪傑斯特拉認定我們是尼弗迦德的密探。從萊里亞軍團和米薇女王手中逃脫之後,我們的罪名肯定又增添了好幾項……」
「我、安古藍、米爾瓦,」他說,「我們三個去貝哈文。卡西爾、雷吉斯、丹德里恩,你們轉道杉斯雷托山谷,直接去陶森特。」
凡流人血的,他的血也必被人所流。

「閉嘴!」獵魔人大吼道,「夠了,安古藍!看來我得要求所有人遵守秩序才行。四處閑逛的時間結束了,漫無目標的日子到頭了。是時候行動了,是時候動手了。因為我們總算知道要對付的人是誰了。還沒明白的人現在也該明白了——我們終於要面對真正的敵人了:那個想取我們性命、為我們的敵人賣命的半精靈。多虧安古藍,我們事先知道了風險在哪兒,也像俗話說的那樣『化險為夷』了。我必須找到那個半精靈,逼他說出幕後主使者的身份。我這麼說,你聽明白了嗎,丹德里恩?」
「夠了,」卡西爾蜷起身子,附和道,「夠了!」
「為什麼?」安古藍和卡西爾幾乎同時發問。
「不,」獵魔人打斷他,「討論到此為止,我的朋友。無組織無紀律的時間結束了。是時候給我們的……漢薩……找個首領了。」
「那個神秘的半精靈——也就是發起和煽動襲擊之人——警告過夜鶯,他說了關於獵魔人的事,他叫夜鶯小心,避免自滿、傲慢和炫耀的行為。我知道他有理由給出警告。但他的警告不會有任何意義。夜鶯犯了個錯。他要襲擊的是一位事先得到提醒、有備而來的獵魔人,獵魔人就等著他下手呢。那天將是夜鶯的末日。我要和你達成一項協議,傑洛特。你來做我的『污點獵魔人』。別插嘴。協議很簡單,義務和責任都很明確。你必須以夜鶯為優先目標。至於我這邊……」
突然,兩人分開了,朝不同的方向滾去,雙手抱住腦袋,拚命躲避如雨點般抽下的皮鞭。
活見鬼,我該怎樣擺脫眼下的困境?
「不,我沒忘。第二個條件:把安古藍交給我。我希望你赦免她,把她放出牢房。你的『污點獵魔人』想要你的『污點證人』。說吧,你同不同意?」
隨之而來的沉默尷尬而沉重,幾乎有種黏稠感。說話聲、叫喊聲和歌聲從森林里傳來,那是一支商隊和另一群旅行者紮營的位置。
太陽終於鑽出雲層,但也沒能照耀太久,很快就消失在西方的群山之後,讓天空被紫色和金色的火光照亮。
隨後,興奮的養蜂人終於把消息告訴給了他。「所以說,獵魔人先生,那些槲寄生瘋子——也就是德魯伊——就住在洛克·孟登湖邊的橡木林里,從這兒往西大概三十五里。」
女孩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下頭,挑起大眼睛看著傑洛特。她的眸子是深棕色而非綠色。她晃了晃亮稻草色的頭髮,一縷凌亂的髮絲粘在她的額頭上。
「我們都懷疑過,」傑洛特的目光一一掃過同伴的臉,「所謂的『計算誤差』。你們明白我的意思。他們覺得我們是四個人,而不是五個。我們本以為有人算錯了——比如那個神秘的半精靈,或者夜鶯,或者安古藍。但犯錯的人究竟是誰呢?這時,另一種解釋就浮出了水面:我們的隊伍一共五人,但夜鶯接受的委託只要殺死其中四個。因為第五人正是那群殺手的幫凶,那人一直在向他報告我們的動向——從一開始,從我們喝著魚湯,組成這支隊伍時起,甚至從那人加入尼弗迦德的軍隊開始九_九_藏_書。那個尼弗迦德人想抓住希瑞,交給他的皇帝恩希爾,因為他的性命和前途就取決於此……」
女孩眯起眼睛,腫脹的嘴唇厭惡地扭曲起來。「去你媽的私人恩怨,大叔!我告發他能救你的命,對吧?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為了強調,他故意停頓片刻。傑洛特沒插嘴。
「而我們會利用他們的疏忽找到那個巫師或女術士。」獵魔人再次開口,「我、卡西爾和安古藍騎馬去貝哈文,找想殺我們的半精靈談談。我們不會問他奉了誰的命令,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會問他那個巫師或女術士在哪兒。如果能得知那人的位置,我們就趕去那裡,殺個措手不及。」
「事成之後?」福爾科·阿特維爾德說,「所以這個半精靈還在貝哈文?跟夜鶯的匪幫在一起?」
他們在日出前出發,因為再過一會兒,山頂積雪反射的陽光就會耀眼到無法直視。等太陽露出山頭,他們已經趕了很久的路。順帶一提,在太陽升起前很久,天空就布滿了雲彩。
「你有種,大叔。」安古藍提高了嗓門,「但夜鶯的漢薩有二十四個人,他們也很有種,沒那麼容易被嚇倒,哪怕對手是個獵魔人。說到用劍,就算關於獵魔人的傳聞都是真的,你一個人也不可能對付二十四個。你救了我的命,所謂投桃報李,我也會警告你,幫助你。」
他們做好了準備,只差一件事。
手勢。耳光。椅子搖晃不止。
黎明到來之前,他們就被眾多歐夜鷹狂亂的啼叫和拍翅聲吵醒了。
鴉群飛過光禿禿的岩石,發出嘶啞的叫聲。
「你打算什麼時候跟他們說?」吸血鬼指指前面的三人。
這場會面發生在他們來到萊德布魯尼鎮的一天後——這裏像蟻丘一樣繁忙,正是河國的養蜂人與捕獸人的目的地——同時這也是他們與養蜂人道別的一天後,對方已經不再需要獵魔人了,獵魔人也以為雙方不會再見面了。正因如此,獵魔人才會更加吃驚。
「我不是你大叔,親愛的。」
只是公貓對女孩的故事一點也不感興趣。
「這些只是無知之人編造的謠言、故事和迷信。我只想尋求德魯伊的知識,而非鮮血。說實話,總督大人,我想我開誠布公的程度已經足以證明我沒作惡了。」
「安古藍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福爾科·阿特維爾德插嘴道,「但只要她肯合作,也許還能保住她的皮囊。對我來說,這個動機足夠了。安古藍,你怎麼說?你想保住自己的皮囊,對吧?」
「我猜到了,但您還是繼續說吧。」
「你說『自己』是什麼意思?你該不會覺得……」
「所以我沒猜錯。」卡西爾緩緩地說,「果然,你指認的叛徒就是我。惡毒又奸詐的叛徒。」
「前往陶森特的機會。那個荒謬的、彷彿童話故事一般的公國,就連尼弗迦德情報部門都不敢踏入他們的國土。在不久的將來,很多事都會改變。特赦將會頒布,雅魯加地區的擴張或許也會結束,甚至有可能出現長久的和平。」
「這就只能問他了。這也是你答應協助總督的原因,不是嗎?」
「謝謝。」傑洛特沒給衛兵扇她耳光的機會,「但我只想說,如果牽扯到私人恩怨,你的信用就會大打折扣,污點證人小姐。為了保住自己的皮囊,有人確實會告發別人,而為了報仇,他們也會撒謊。」
「閉嘴。這不是討論,而是漢薩首領的命令!你、雷吉斯,還有卡西爾,你們去陶森特,在那兒等我們。」

「您的問題真奇怪。這女孩說有人要襲擊我,說她從前的同伴接受了一個半精靈的委託。這事本身就讓人不解,因為我從沒跟半精靈結過仇,而這女孩知道我的同伴都有誰,連『吟遊詩人叫丹德里恩,女人留著短辮』的細節都一清二楚。正因為這些細節,我才會猜想這一切只是謊言或陷阱,如果有人抓住並質問那個養蜂人,就不難知道上周和我同行的都有哪些人了。然後您又安排了這場戲……」
「這算整個故事里最奇怪的地方嗎?」
「我建議,」吸血鬼冷冷地說,「所有人都握手言和。希望我們再也不要提及此事。」
安古藍沒有垂下目光。「你的眼睛,」她說,「好奇怪!」
「我們忘了計算天數,甚至沒察覺今天已是九月二十五日。秋分日是在兩天前。秋分日。沒錯,就是你們想到的那個晚上。我看得出你們眼裡的悲傷,在那個惡毒的夜晚,有支商隊在附近紮營,他們為了慶祝,居然敢一邊歌唱一邊放煙火。當時你們也感知到了某些跡象。當然了,你們不可能像我和卡西爾一樣,看到清晰的徵兆,但你們一定聯想到了。你們甚至會有所懷疑。恐怕你們的懷疑已經應驗了。」

米爾瓦、雷吉斯、卡西爾負責購買和補充裝備,傑洛特和丹德里恩則負責向萊德布魯尼的居民打聽消息。
——科沃的維索戈塔
他們騎馬穿過森林,從樹木種類的變化就能看出,地勢已越來越高。橡樹和角樹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的山毛櫸。地面散發出黴菌的味道,鋪滿了厚厚的落葉、蛛網和真菌,其中蘑菇尤為茂盛。潮濕的夏末製造了一場名副其實的真菌洪流,有些地方的山毛櫸幾乎被傘菌和毒蠅傘的菇帽徹底蓋住。
嚮導說,有很多尼弗迦德士兵駐紮在這裏,但不會待太久。他們只是暫時休憩,很快就會去追捕名為「北方之箱自由軍」的游擊隊。尼弗迦德人需要很多勞工,因為他們打算利用開採出來的大量石材,將老舊的木製建築改造成高大的石頭要塞。開採石料的都是戰俘,有的來自萊里亞和亞甸,有的來自從前的索登、布魯格和安格林地區,有的來自泰莫利亞。萊德布魯尼大概有四百戰俘。貝哈文的礦山和露天礦坑足有五百多,另有上千人負責修橋和翻整通過西奧杜拉隘口的道路。
山毛櫸林寂靜無聲,好像大多數鳥都已遷走,只有烏鴉嘶啞的啼叫在叢林邊緣回蕩。
「這我也告訴你了!有個名叫丹德里恩的帥小伙兒,是個吟遊詩人,帶著魯特琴。還有個深金色頭髮的年輕女人,辮子長及脖頸,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另一個男人長相不好描述,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們總共四個人。」
「你要明白,獵魔人閣下,」短暫的停頓過後,總督續道,「我曾向自己發誓,要讓法律支配這片土地。不惜代價,不擇手段,盡我所能。因為法律不是法學理論,不是寫滿哲學論文的大部頭,不是對正義的幻想,不是陳腐的道德與倫理詞彙。法律是能安全通行的大道和小路。就算天黑,你也可以安然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你可以在酒館和旅店上廁所,把你的錢包和老婆留在桌邊。法律能讓人安穩地睡到公雞報曉。而對那些違法之人,等待他們的將是繩索、斧頭,還有燒紅的烙鐵!這就叫殺雞儆猴。違法之人必須受到懲罰,無論用怎樣的方式和手段……嘿,獵魔人!我看見你不以為然的表情。你是不喜歡我的手段還是目的?我想是手段吧!批評別人的手段很簡單,可你不想住在安全的世界里嗎?喂,回答我的問題!」
「但我會建議你開誠布公,哪怕只是為了證明你沒作惡,順便讓當局放心你不會與其作對。我再重複一遍:獵魔人,你這趟旅行的目的地是哪兒?」
「不對,是你該給我個解釋才對。」
「此話怎講?你跟本地的罪犯圈子有什麼聯繫嗎?現在還是之前?」
「安古藍,」總督重複道,「你聽懂了嗎?」
傑洛特沒再爭辯,也沒反駁吸血鬼的理論,儘管每晚的噩夢一再提醒他要加快腳步,而他每次醒來時,卻根本想不起夢到的內容。
「瞧什麼?」
「他是誰,安古藍?」
事實上,萊德布魯尼飄散著十分濃烈的糞臭味。
傑洛特做了幾次深呼吸,強迫自己鎮定,因為他突然確信了一件事,這讓他的心臟狂跳不已,腎上腺素也開始猛烈分泌。過了一會兒,他又深吸幾口氣,手甚至在桌下做起動作。他在施展法印,好讓自己鎮定——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當然了,其效果等於零——這事同樣前所未有。他身子發燙,同時又陣陣發涼。
「別打她,」傑洛特說,「拜託。」
他們走了過來。
一陣刺鼻的硫黃雨落到地上,那是最後一輪煙火的餘燼。
「大夥都過來。」

「誰雇你對付德魯伊的?是不是因為那些環保主義者用柳條籠燒死了太多人?」
「我並不否認自己有這想法。」獵魔人語氣冰冷,「因為證據很充分。而且這一來,很多事都能解釋通了。很多事。」
他們越來越頻繁地踏上荒蕪的山崗和山脊,每到這時,風就會撲面而來。奈維河起伏不定,泛起浮沫,儘管下過雨,河水卻清澈見底。
「那是我唯一一次夢到傑洛特。」希瑞續道,「自我們在仙尼德島的海鷗之塔分別之後,我就再沒在夢裡見過他。所以我以為他死了。但突然間,他出現在我的夢裡。葉妮芙早就教過我,這種夢有預知和預言的性質,展示的不是過去就是未來。那是秋分日的前一天,在我忘記了名字的小鎮上,在邦納特囚禁我的地下室里,在他拷打我、強迫我說出自己的身份之後。」
傑洛特故意正了正劍帶。「如果是那樣,」他冷冷地說,「我的反應也會大為不同。」
養蜂人的親戚奇切羅內給獵魔人和詩人帶路。他是個易怒而傲慢的年輕人,典型的小混混,在這個鎮子土生土長,對它知根知底。他就像渾濁溪流里的一尾鮭魚,帶著他九*九*藏*書們穿過鎮子的嘈雜、人群、灰塵和惡臭。他顯然很樂意為他們在這座可憎的城鎮里擔任嚮導。儘管沒人要求,他卻在熱情地傳授自己在街頭打混時得來的種種經驗。他解釋說,對於遷居北方的移民者而言,萊德布魯尼是很重要的一站,因為再往北去,他們就能得到皇帝許諾的土地:每人四海得,也就是大概五百畝,外加十年免稅。因為萊德布魯尼位於多爾·奈維谷口,與穿過阿梅爾山脈下的「北方之箱」的西奧杜拉隘口相接,後者又與尼弗迦德長久以來的眾多附屬國接壤,比如馬格·圖加、吉索、麥提那和梅契特。他解釋說,萊德布魯尼是移民者補給和歇腳的最後一站,一旦過了雅魯加河,他們就只能依靠自己、老婆和隨身的貨車了。其中有很多人——他的語氣帶著對貧民窟的熱愛與驕傲——在這鎮子永久定居下來,因為萊德布魯尼文明又開化,絕非散發著糞臭的窮鄉僻壤。
「儘管出於巧合,」吸血鬼雷吉斯露出古怪的微笑,「我們的隊伍卻選中了正確的道路和正確的方向。所以,我們註定將與那些德魯伊相遇,耽擱一兩天也無關緊要。而且,」他又發出富有哲理的評論,「匆忙行動只會讓人覺得時間緊迫。這種念頭通常是一種警示,提醒我們應當放慢腳步,以更加理性的方式去思考我們的做法。」
「哦,瞧啊,」雙手被反綁的女孩坐進椅子,立刻開口道,「瞧瞧這風把誰吹來了!」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福爾科·阿特維爾德突然打斷他,「你想愚弄我?去西邊?人人都知道你們要去哪兒!包括在路上設伏的夜鶯在內。你們要去南邊的貝哈文,去奈維河與杉斯雷托山谷的交匯處,一路前往陶森特。」
「拜託,」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停頓片刻,揉了揉皮革眼罩下的眼窩,「原來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你是獵魔人,殺戮的專家,可你同時又是理想主義者,還是個衛道士。這可真是個危險的預兆,獵魔人,這說明你越來越不適合這一行了。早晚有一天,你會猶豫要不要殺死某隻吸血妖鳥,因為它也許是無辜的,因為你殺它也許只是盲目的復讎。而如果有一天——雖然我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但不管我怎麼想,可能性還是存在的——有人殘忍地傷害了你最親近的人,我會重提這場對話,重提罪與罰的比例問題。也許到那時,咱們倆就沒那麼多分歧了。但在此時、此地,我們確實沒必要討論或思考這事。今天我們要說的是個實際存在的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你,親愛的獵魔人!」
從群山的方向刮來一陣強風,夾帶著鬼魅般的尖叫、呼喊和悲號。掠過天空的雲彩化成奇異的形狀。月色轉為如血的鮮紅。
「我們在哪裡,在做什麼,走在哪條路上,又有什麼目的——這些都可以通過探知類咒語加以探查。對於熟悉魔法的巫師或女術士來說,要從遠處定位某個人並加以觀察,其實不算難,只要那人曾和他們足夠熟悉親近。只要形成持久的心靈聯繫,他們就能建立起咒語模型。但我所說的那個巫師或女術士犯了個大錯,暴露了自己。那人弄錯了這支隊伍的成員數量,這個疏忽出賣了那人。告訴他們吧。雷吉斯。」
「重點不在於你作惡與否。至少暫時如此。如果我們的對話能以互諒互讓為主旨,我會非常高興的。儘管表面上不太像,但我們這次對話的主題之一,其實是為保存你和你同伴的性命。」
「我沒想騙你。」傑洛特慢吞吞地說,「我發誓,沒這回事。明天我就出發去貝哈文。」
「別說得這麼苦情,尼弗迦德人。」傑洛特站到卡西爾面前,目光定格在他身上,「要是手上有證據,我才不會浪費口舌,直接就把你剁成碎片了!你知道什麼叫『犯罪動機』吧?那就告訴我:除你之外,誰還會有一丁點兒背叛我們的動機?除你之外,誰又能從背叛中獲益?」
「是啊,」雷吉斯慢吞吞地說,「為什麼?」
「讓我們開始這趟地獄之旅吧!卡西爾、安古藍,上馬。我們沿奈維河往前,再前往高處的貝哈文。丹德里恩、米爾瓦、雷吉斯,你們走杉斯雷托山谷前往陶森特邊境。你們不可能走錯路的,戈爾貢山會為你們指明方向。回頭見吧。」
傑洛特正想起身,卡西爾飛起一腳,將他再次踢倒,又迅速補了一拳。這一拳的聲音格外響亮。傑洛特翻個身,撐起身子,一腳踢中了卡西爾的大腿。二人又在地上扭打起來,拳頭紛飛,落進眼睛的灰塵和沙子令他們視野模糊。
「等等,」獵魔人驚訝地說,「這就是污點證人的待遇?跟當局合作的結果是——上絞架?那拒絕合作呢?後果是什麼?」
「那就給我另一種解釋。」
他們會看到一隻黑貓坐在女孩膝頭,發出懶洋洋的呼嚕聲,希望女孩繼續撫摸自己。這也讓竄過房間的老鼠慶幸不已。
他們紮營過夜,直到太陽升起。
獵魔人沉默良久。總督遍布疤痕的臉上全無表情,雙眼卻閃現精光。
「別打了!」獵魔人吼道,「夠了!」
接下來,九個士兵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那些人全副武裝,黑色制服的肩章上有個太陽符號。
給他們帶來消息的,是那位頭髮蓬亂的養蜂人,也就是這場荒野跋涉的帶頭人,讓他們在過去五天里扮演武裝護衛之人。他是一位美麗木精的丈夫,也是另一位木精女孩的父親,站在她們身邊的他就像兩匹母馬旁邊的野豬。也正是他過去試圖欺騙他們,讓他們以為德魯伊遷到了北方之箱。
自始至終,天空都被詭異而不自然的煙花光芒照亮。
「安古藍,」阿特維爾德放慢語速,吐字清晰,「我答應過會聽你說話。但這話的意思是,我會聽你回答我的問題。我知道你愛胡鬧,但你敢不聽話,你就會受到懲罰。聽懂了嗎?」
——J.R.R.托爾金
「差不多吧。我在本地土話里也聽過這個詞……」
「雖然你嘲笑了我的手段和我對世界秩序的願景,但我不怪你。我只會利用你,親愛的獵魔人,來達成這一願景。我重申一次:我向自己發過誓,要讓所有違法者得到應得的懲罰,不放過任何一個。從集市上短斤少兩的攤販,到竊取軍備品的小偷。強盜、扒手、竊賊、匪徒、『北方之箱自由軍』那幫自稱『自由鬥士』的恐怖分子,還有夜鶯。尤其是夜鶯。夜鶯必須受到懲罰,無論使用什麼手段。而且我們必須迅速行動——搶在特赦頒布,讓他逍遙法外之前……獵魔人,為了這次先發制人的機會,我已經等了好幾個月。我必須確保他犯下錯誤,犯下自取滅亡的大錯。還要我說下去嗎?你應該已經猜到了。」
女弓手大口喘息,用纏著皮帶的手擦了擦額頭。
「我去陶森特等於送死。」吟遊詩人無力地說,「如果鮑克蘭城堡有人認出我來,我就死定了。我必須向你坦白……」
帶頭的軍士用橡木杖輕輕敲打自己的腿肚。「你就是名叫傑洛特的獵魔人?」
「請原諒,大人。」衛兵語帶歉意,卻又出奇地溫柔,「她年輕又愚蠢,而且魯莽。」
獵魔人用舌頭舔了舔一顆鬆動的牙齒,開裂的嘴唇間吐出一口沾血的唾沫。他能感覺到背後和手臂鼓起的鞭痕,他的耳朵也腫得跟花椰菜差不多了。卡西爾在他身邊爬了起來,動作實在算不上優雅,兩手捂住臉上和手臂上清晰可見的鞭痕。
「你是說……」
「不算。最奇怪的是貝哈文,匪徒設伏的城鎮。坐落於群山深處,穿過奈維河和西奧杜拉隘口才能抵達的城鎮……」
傑洛特用拳頭支著下巴,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個女孩。
「別考慮了,詩人,」雷吉斯輕聲道,「沒什麼好羞愧的。你比我更沒有理由參与刀光劍影的廝殺。我們沒學過用武器傷害他人。另外……我……」他眨眨眼,對獵魔人和米爾瓦說,「我是個懦夫。」他承認道,「如果沒有必要,我不想再經歷駁船和橋上的事了。再也不想了。請別把我算作前往貝哈文的戰鬥人員。」
「繼續,繼續。」總督催促道,沖安古藍皺起眉頭,「跟獵魔人一起旅行的還有誰?」
「外號『夜鶯』的荷馬·斯特拉根是個窮凶極惡的罪犯。他殘忍、大胆、狡猾又幸運,而且一點不蠢。事實上,他總是煽動別人,自己卻能逃脫懲罰。而我必須結束這一切。所以我才會跟安古藍達成協議。我的承諾是,如果安古藍的供述能幫我們逮到夜鶯,摧毀他的匪幫,我就安排安古藍上絞架。」
「獵魔人來我的地盤幹嗎?」萊德布魯尼的總督福爾科·阿特維爾德問道。在持續的沉默中,他顯得越來越不耐煩。「獵魔人打哪兒來?想找什麼?有什麼目的?」
「我們不需要她了。」等女孩離開房間,福爾科說道,「我什麼都知道,我會向你說明。然後我會要求你也坦誠相告。」
「沒人了。我說了,一共四個。大叔,你沒長耳朵嗎?」
「把你的夢講給我聽。」
「被尖樁刺穿。在這之前,先用滾燙的鐵鉗挖出雙眼,撕爛乳|房。」
是米爾瓦。她解下自己寬寬的皮革腰帶,將靠近帶扣的那一段纏在手上。她跑向互毆的二人,用力抽打他們,毫不吝惜自己的手臂和腰帶。皮帶呼嘯著抽上卡西爾和傑洛特的手臂、肩膀和後背,直到兩人分開,米爾瓦仍像蚱蜢一樣跳來跳去,繼續抽打他們。
米爾瓦用絲綢頭巾包住頭髮。雷吉斯戴上自己的兜帽。傑洛特再次檢查一下背上的希席爾劍,還有靴子里的兩把匕首。
傑洛特微微揚起一條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