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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你願意跟我分享你的學識嗎?」
「而我們會穿上溫暖的長褲,」傑洛特無動於衷地說,「還有毛皮外套,再戴上遮耳的帽子。」

阿瓦拉克用銳利的目光看著他。
三個強盜將騎士拽下了馬,正試圖殺死他。其中一個叉著腿站在騎士身前,用斧頭劈向對方,另一個則用劍猛砍。第三個強盜是個紅髮男人,像只兔子似的跳來跳去,尋找機會想把短鉤矛刺進敵人鎧甲的縫隙。騎士倒在地上大叫大喊,隔著頭盔,傑洛特聽不清他在喊什麼。他雙手舉起盾牌,擋住對手的攻擊。斧子每劈一下,盾牌便降下幾分,已經快貼上騎士的胸口了。很明顯,再挨一兩下,騎士的內臟就會從甲縫裡流出來。
「真有詩意。」
「他來了!膽子不小!可這屠夫沒有劍!他要怎麼殺?用眼神嗎?哈,哈,哈!」
「我們要上絞架了。」米爾瓦嘀咕道。
「的確,我都忘了。那米爾瓦他們……」
阿瓦拉克好像沒聽到他的話。

「你幹嗎這麼著急?哦,抱歉……看來你完全沒理解我的話。那我就直說了吧:你為拯救他人而冒的這些風險根本毫無價值,也全無用處。首先,已經太遲了,最關鍵的惡行已經發生,你沒能趕在他抓住女孩之前救出她。其次,如今雨燕已走上正確的道路,她能出色地保護自己,也擁有讓一切事物畏懼她的力量。所以你的幫助毫無必要。第三……唔……」
「那不是只蜻蜓嗎?」
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後背沒有劍,這讓他很不舒服。感覺就像突然缺了顆牙。
精靈吹了聲口哨,用畫筆在顏料罐里蘸了蘸,飛快地塗起色彩,紫色水牛的形象隨之浮現。思索片刻后,他又往那隻動物身側畫上了虎紋。
「走開,」他咬緊牙關,惡狠狠地說,「放開我的靴子,不然我賞你屁股一腳。」
「我來了,獵魔人!」米爾瓦喊道,「我來了!堅持住!」
有個東西抱住了他的腿。他按捺住將它踢開的衝動。
抱住他腿部的東西翻了個白眼,拉在了他的靴子上。伴著那股惡臭,聲音更是令人作嘔。
「完全正確。你的推測沒錯。哦,我的虛榮之火啊——想要壓抑靈魂中的藝術家本性真是太難了。我已經簽名了。瞧,就在這兒。」
精靈猛轉過身。「你說什麼無可避免?」他咬緊牙關問道。
傑洛特連邁三步,衝進戰團,一劍砍翻了手持鉤矛、跳來跳去的紅髮男人,又劃開了斧頭男的肚子。騎士儘管身穿鎧甲,動作卻很靈活,他用盾牌邊緣狠狠砸中第三個強盜的膝蓋,等對方倒下,又接連往其面部狠砸三下,直到鮮血潑上盾牌才住手。他跪在地上,在雜草叢中摸索他的佩劍,看上去活像一隻金屬打造的巨型馬蠅。他突然看到傑洛特,動作不由一僵。
傑洛特加快腳步。
「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小小的村落里,蘆葦小屋正在燃燒,貨車上的布料也在燃燒。貨車之間躺著許多死者——從遠處就能看到,其中很多穿著德魯伊的白袍。
灰鋼發色的女德魯伊做個手勢,樹怪便把他們放了下來,只是動作算不上太溫柔。他們摔在地上,一時間無力起身。米爾瓦不省人事,鼻孔里流出鮮血。傑洛特費力地爬起來,跪在她身邊。
「那有什麼辦法?」過了一會兒,他看著女賢者矢車菊色的雙眸,開口道,「我不是獵魔人。我再也不是獵魔人了。無論在仙尼德島的海鷗之塔,在布洛克萊昂森林,在雅魯加河的橋上,在戈爾貢山的洞窟,還是在這片米克維德森林,不,我都不是獵魔人。我必須習慣沒有獵魔人徽章的生活了。」
「我會儘快離開的,尊敬的女賢者。」傑洛特說,「只要……」
「我施以援手?明明是你救了我。」
「就這些?」
米爾瓦嘟囔一聲,腦袋垂向胸口。傑洛特狠狠地咒罵起來。除此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
隨著敲擊怪走近,地面震顫起來,彷彿朝他走來的並非敲擊怪,而是一匹高頭大馬。它的每隻腳掌都超過半尺長,看起來很滑稽。
他沒看見,傑洛特心想。面甲上開了那麼多洞,他卻沒看見我
然後,他又用意味深長的語氣強調道:「我只希望我們的朋友,也就是朱利安子爵,不會受到任何羞辱與怠慢。」
「別跑題,雷吉斯。」傑洛特打斷他。
「提爾·納·貝亞·艾林尼的牆壁,」他指了指牆上發光的水晶,「擁有不同尋常的特性。而我,就算用最謙虛的說法,也擁有超凡的能力。把你的手放在這兒。集中精神。用力思考。想想她現在有多需要你。想想你有多想拯救她。影像會出現在你眼前,而且會很清晰。你可以看,但不要做齣劇烈的反應,也別說話。只是幻影而已,你沒辦法與她交流。」
「將要發生的什麼事?」
他看到德魯伊拿著點燃的火把,朝裝滿人的柳條籠走去,立刻停了口。
傑洛特思索片刻。他很清楚,這個問題的措辭意義重大。
「如果德魯伊值得信任的話。」傑洛特用強調的語氣重複道,「我以前來過這一帶,我知道魔鬼山峰的深洞里住了什麼。那兒住了很多東西,絕大多數你必須拿著刀劍才能與之交流。你的德魯伊還說了什麼?我還應該知道些什麼?」
「重複一遍,我沒聽到。」
至少他這麼認為。
精靈就快畫完的是一隻線條分明的動物,多半是頭水牛。目前來說,完成的部分僅限輪廓——從威風凜凜的雙角到氣勢絕不遜色的尾巴。傑洛特坐在石頭上,暗自發誓要儘可能表現出耐心和謙卑。
他狠狠地咒罵幾句,把那討人厭的怪物掃下腿去。考慮到它惹的麻煩,他的動作已經溫和得過頭了。即便如此,他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們被迫抬高嗓門,因為附近有座相當高的懸崖,一道瀑布正從崖頂傾瀉而下。在崖底,瀑布水匯成了一眼大湖。山崖上有個黑色的口子,是個洞窟的入口。
「以我的榮譽起誓!」象棋騎士用套著鎧甲的拳頭敲了敲胸口,「這是真的。這位英勇的騎士在我陷入困境時救了我——當時那些無賴將我拖下馬背,而我又寡不敵眾。他的名號是『利維亞的傑洛特』。」
「傑——洛——特——!吸——血——鬼的朋友。」

「哈,惡棍們!」銀色盾牌上有個黑色公牛頭圖案的騎士高聲說道,「以我的榮譽起誓,你們會上絞架!」
「蠢貨獵魔人!蠢貨獵魔人!」
牛頭紋章——或者說,德·佩拉克-佩蘭男爵——沒理他。看起來,他眼裡只有丹德里恩一人。
「稍等一下。」
「我們不是強盜。」傑洛特的聲音有氣無力,纏緊胸口的樹枝讓他幾乎無法出聲,「讓它放開我們……我們是無辜的……」
「以我的榮譽起誓,這可不行。」牛頭紋章惋惜地說,「我們不能追擊他們。那些罪犯已經逃到了河對岸,而我們甚至連馬蹄都不能沾到那邊的土地。米克維德森林是不可侵犯的聖域,按照德魯伊與我們敬愛的公爵夫人安娜·亨利葉塔簽訂的條約……」
傑洛特吐出一口沾血的唾沫。他的嘴唇破了。他用牆上流下的一股水流洗了洗靴子。哈巴狗怪物露出諷刺的笑,跟他拉開一段距離。敲擊怪揉著拳頭,面露笑容。
傑洛特從石壁邊退開,幾乎摔倒在玄武岩地板上。
「因為你會忍不住在這幅傑作上簽名。」
「她說……我只是引述她的話:『這位有名無實的獵魔人必須證明自己的謙卑與犧牲精神。他必須走進黑暗深邃的地底,卸下武裝,不帶任何武器,不帶任何尖銳的金屬,不帶任何邪念、敵意、憤怒與傲慢。他必須帶著謙卑踏入洞中。到了那裡,到了地下深處,謙卑的獵魔人便將找到一直糾纏他的問題的答案。他會找到許多問題的答案。但若獵魔人裹足不前,他將一無所獲。』這是她的原話。」
「不,你不行!」男爵吼道,「以我的榮譽起誓,子爵,你得跟我們去鮑克蘭城堡。如果不帶你回去,公爵夫人不會原諒我們的。我不會阻止其他人,無論他們想做什麼,有何打算,我都不會幹涉。作為朱利安子爵的同伴,安娜葉塔公爵夫人會在城堡恭候諸位大駕,如果到時你們敢輕視她的款待……」
「出來!」騎士的馬蹄踩踏著貨車周圍的地面,「放下武器,滾出來!」
「我猜是因為,」他說,「這是無可避免的事。」
精靈哼了一聲。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卻顯得頗為愉快。
傑洛特用拇指抹去劍刃上的血。
「我也是,」丹德里恩突然說,「我也跟你們一起……」
「真是簡潔的論點,堪稱箴言。你顯然預言得很准。」
「通曉者。」
「別為難他們。」他喊道,「他們並非盜匪,而是正派人。為保護朝聖者,這位女士像男人一樣英勇戰鬥。而她的搭檔是位優秀的騎士,我可以替他擔保。」
那生物很小,只比哈巴狗稍大一些,臉也像哈巴狗,其他部分則像猴子。傑洛特不知道這是什麼。他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
霧氣中現出三名騎士,都騎著戰馬,外套和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傑洛特正等著他們發出戰吼,但米爾瓦突然抓住他,把他拽到貨車下面。對手騎在馬背上,手持十四尺長矛,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畢竟馬頭前方十尺以內都是他們的有效攻擊範圍。
獵魔人退回進森林,背靠一棵大樹的樹榦。但沒等強盜衝到他面前,迷霧中就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匹高頭大馬隨即出現,身上裹著金紅相間、棋盤花紋的馬衣。馬背上的騎士全身披掛,外罩雪白色斗篷,頭盔上掛著鳥喙形狀的鑽孔面甲。強盜們還沒反應過來,騎士已經衝到他們中間,手中長劍左右揮舞,砍向他們的脖子,鮮血如泉噴涌。這一景象真是賞心悅目。
「這裡是陶森特,不是尼弗迦德。」傑洛特摸了摸側腦,發現手上沾滿了血,「見鬼。我這裏怎麼了?幫我看看,米爾瓦。」
這不是他頭一次看到精靈的雕像與浮雕,但他每次的感受都一樣。精靈的雕像就像在眨眼的一瞬間定格下來似的,完全不像藝術家用鑿子雕刻而成,而像某位強大的巫師使用咒語,將活生生的肉體轉換成了阿梅爾山脈出產的白色大理石。
為了不被甩下去,他用手指緊緊扣住敲擊怪粗糙的毛髮,雙腿夾緊怪物毛茸茸的體側。敲擊怪散發出汗水、尿液和伏特加的混合味道,著了魔似的往下沖,地面在它的大腳下顫抖,彷彿它的腳底是用青銅打造。它滑下一片山坡,幾乎全程不用減速,然後邁開腳步,快得讓風從獵魔人耳邊呼嘯而過。它飛身躍過山脊,讓某些小徑和壁架顯得如此狹窄,也讓傑洛特閉緊雙眼,免得自己往下張望。它躍過能讓山羊望而卻步的瀑布、深坑和裂縫,每次跳躍都伴之以震耳欲聾的怒吼。敲擊怪差不多每時每刻都在吼叫,而現在,它的吼聲比平時更加狂野、嘹亮。
有個九九藏書強盜穿過橡樹,迅速朝他們衝來。他沒戴帽子,沒有武器,像只沒頭蒼蠅。他奔跑,絆倒,爬起來繼續奔跑。他在尖叫,叫聲刺耳又駭人。
「不是詩歌就是形而上學。或者兩者一起上,因為它們有時很難區分。你能不能說具體點兒?盡量長話短說?哦,我很樂意跟你討論,但現在看來,我必須抓緊時間了。」
從樹怪身後,走出一個身穿白衣、頭戴花冠的德魯伊女孩。
「哎呀,夥計們。」他朝森林里飄出煙霧的方向走去,「這主意糟透了。你們真不該聽夜鶯和斯奇魯的話,真該老老實實待在家裡。」
「這是指希瑞,」傑洛特脫口而出,「還是她的孩子?怎麼會?為什麼?」
「你也知道。」
「謝謝。」
就在他們眼前,樹怪揮舞一根樹枝,逼近一棵倒下的樹,如顴鳥在草叢中捕食青蛙一般,靈巧地揪出了藏在樹下的強盜。那名強盜被樹枝纏住,懸在半空,叫聲之凄慘令他們也感到同情。傑洛特看到,同樣被樹怪纏住的還有另外三個強盜,外加一個尼弗迦德士兵。

「我猜她肋骨斷了。」她低頭看向米爾瓦,「不過我這裡有葯,我會治好她。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我向你道歉。可我怎麼知道你們是誰?沒人邀請你們來凱德·米克維德,也沒人允許你們進入我們的聖地。沒錯,愛米爾·雷吉斯可以為你們擔保,但來我們森林里的可是個獵魔人,是收取報酬屠殺活物的兇手……」
「那隻籠子原本用來裝乾草,」女賢者充耳不聞,「到了冬天,我們會把它立在森林里,餵養飢餓的動物。但我們抓住這群強盜時,我想起了世人那些惡毒的謠言和誹謗。於是我想,好啊,既然你們說我們會用柳條籠燒死人,那我就燒給你們看好了。你們編造的噩夢,我可以讓它成真……」
很快他又看到一輛馬車和更多的死者。在諸多朝聖者的屍體里,他還看到了身穿白袍、血肉模糊的德魯伊。濃煙貼著地面瀰漫,火場應該不遠了。
敲擊怪除了味道像馬,除此之外跟馬再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傑洛特在瑪哈坎山脈見識過一次矮人組織的競速活動:騎著野山羊衝下山坡。在他看來,那已經是徹頭徹尾的極限運動了。可現在,他趴在狂奔的敲擊怪的後背上,這才明白什麼叫真正的極限。
「這不重要,該死的!」他說,「聽著,阿瓦拉克,我得儘快趕去德魯伊森林。」
「真是個迷人的故事。」
「坐吧。」精靈指了指一塊圓石,目光不離畫作,「它們傷到你了?」
「以我的榮譽起誓,您說得對,英勇的傑洛特騎士。」
「跟朝聖者一起躲在小屋裡……哦,該死。」
「確實有這可能。」吸血鬼嚴肅地說,「但你必須承擔風險。因為你別無選擇。」
「不,這是表意文字。我的名字是克利凡·艾斯平·愛普·科曼·馬卡。為方便起見,我會用『阿瓦拉克』這個化名。你也可以這麼稱呼我。」
「問題在於,勞拉·朵倫不是普通精靈。她的基因非比尋常,這是許多代精靈共同努力的結果。如果與其他基因——當然是精靈的基因——結合,她將會生下一個獨一無二的孩子。而懷上人類的子孫卻葬送了這個可能,她浪費了經由數百年的計劃與準備、即將獲取的成果。至少我們是這麼認為的。沒人覺得克雷格南的混血子女能從母親那裡繼承到有價值的東西。不,如此不相稱的婚姻不可能帶來任何好處……」
「正受到德魯伊和女賢者的庇護。」像過去一樣,吸血鬼沒等獵魔人問完就給出了答案,「我是來接應你們的。當時發生了一件怪事。當時我正要說明來意,但女賢者沒讓我說完。她說她已經知道了一切。她說他們早就在期待我們的造訪……」
他照辦了。
「別傷人,大樹,別用力。輕點兒。噓,噓,噓。」
在女德魯伊催促之下,樹怪穿過森林。一路上,所有意識尚存之人都隨著樹怪的腳步而牙齒打顫。他們很快來到一大片林間空地。傑洛特看到了一群白袍德魯伊,以及第二隻樹怪。這隻的收穫要差一些:它的樹枝上只掛著三名強盜,其中只有一個活著。
「我猜到了。」獵魔人說,「但我沒料到他的眼光會這麼高。公爵夫人,哈!」
「無論什麼馬,」精靈冷靜地打斷他,「都沒法在天黑之前將你帶到米克維德……」
不等傑洛特擦去耳朵和脖子上的血,又有個小個子強盜朝他攻來。那傢伙長著一雙鼬鼠似的眼睛,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手持一把澤瑞坎曲刃馬刀,使刀的技巧也相當出色。傑洛特接連擋住兩下劈砍,二人的武器迸出火星。
「你們,閉嘴!」米爾瓦厲聲道。她挽住韁繩,伸手摘下弓。
敲擊怪高高跳起,越過一棵倒伏的枯樹。傑洛特差點咬到舌頭。
潮濕的空氣間,刺鼻的煙味和焚燒的味道越來越濃,看來他的方向沒錯。很快他又聽到了說話聲、尖叫聲和拉小提琴的聲音。
「我是……獵魔人傑洛特……愛米爾·雷吉斯的朋友……」
「他們會識破的。」
「以我的榮譽起誓,」象棋騎士用青草擦了擦佩劍,「這些強盜命還真硬!傑洛特閣下,切勿因我痛下殺手而驚訝。以我的榮譽起誓,從前的我絕不會這麼做。但這些盜匪複原的速度實在驚人,正人君子只能嘆為觀止。由於我們必須和三倍於己的無賴對抗,所以只能下此狠手,免得他們捲土重來。」
一名強盜正在貨車上翻找,順手將物品和工具丟到路上。第二名強盜牽著馬。第三名正扯下某個死去的朝聖者的狐皮斗篷。第四名在拉小提琴——多半是戰利品吧。不得不說,這傢伙拉得難聽死了。
「然後發生了什麼?」阿瓦拉克續道,「男精靈厭倦了無趣的女精靈,開始垂青樂於獻身的人類女性;而同樣厭倦了的女精靈沉溺於墮落的好奇心,轉而鍾情于充滿活力與力量的人類男性。緊接著,一件出乎意料也無法解釋的事發生了——女精靈通常每十年到二十年才會排卵一次,但自從與人類交配之後,她們每次性高潮都會排卵。這應該是某種未知激素的影響,或是多種激素組合后發揮的效力。精靈們明白,通過這種方式,他們可以同人類生兒育女了。我們本可以趁著依然強勢時消滅你們,不然等你們壯大起來,就會開始消滅我們了。但你們在精靈當中有了盟友。他們是推崇互惠、合作與共存的一派……而且他們不願承認與你們同床共枕的事實。」
「跟你想象的不同,」阿瓦拉克匆忙補充道,「雖然勞拉·朵倫和克雷格南的關係給精靈帶來了難以估量的損失,但謀殺克雷格南的卻是人類而非精靈。導致勞拉殞命的也是人類而非精靈。雖然許多精靈有理由憎恨這對戀人,其中也包括私人恩怨。」
傑洛特沉默地看著他。
「好吧。」精靈伸出一隻手,比劃個動作,紫色水牛中間出現了一條裂縫,那面石壁也隨著嘎吱聲朝兩邊分開。「這邊走。朝著光明前進。無論在字面還是比喻意義上,通常這都是正確的路。」
「正確。」
木柴開始燃燒。柳條籠里的聲音令人汗毛直豎。雖然不大可能,但在哀號和火焰的噼啪聲中,傑洛特似乎聽到了半精靈斯奇魯的尖叫。
女賢者伸出一隻手,按在他胸口。她的目光和善又親切。
「在某種程度上,」精靈聳聳肩,「我也想看看落進磨盤的小石子能有什麼作為……我還能為你做什麼?」
阿瓦拉克變出了光源——用的是精靈獨有的方式,只做動作,不念咒語。發光的球體飛向洞頂,生長在洞穴石壁上的水晶被無數反光照亮,陰影也隨之舞動。獵魔人不由自主發出驚嘆。
「紋章是?」
他們看到了他的臉——慘白如紙、因恐懼而扭曲、雙眼凸出的臉。
「點火!」女賢者命令道,「抱歉,獵魔人,但這才是正確的做法。我們德魯伊重視並尊敬任何形式的生命,但留罪犯活命根本毫無意義。罪犯害怕的只有恐懼,所以我們會給他們上一堂關於恐懼的課。希望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就是分享學識這件事啊。」傑洛特沒有抬高嗓門,「因為再過若干年,人類就會接收所有學識,無論擁有者願不願意與人分享。其中也包括你——精靈兼通曉者——狡猾地藏在這幅岩石壁畫背後的學識。希望那些人不會用鐵鎬砸碎這面石壁,摧毀這幅關於古代歷史的偽作。哦,我的虛榮之火啊,你有何高見?」
他立刻得到了答案。
「夜鶯不在其中,」安古藍指給獵魔人看,「也沒有斯奇魯。真可惜。」
「不算我的朋友,但可以說是熟人。」他解釋道,「沒錯,她甚至得到了提拔,現在負責領導整個團隊。」
「就這些。」
「我們不會的。」傑洛特打斷他,同時朝安古藍投去警告的目光,後者正在男爵身後做出各種令人反感和帶有冒犯意味的手勢,「我們不會輕視她的款待。我們一定會去拜見公爵夫人,並帶給她相應的禮物。不過首先,我們必須去做該做的事。我們也以自己的榮譽發誓:等事情結束,我們會立刻趕往鮑克蘭城堡。我們一定會來。」
「你一定要原諒它們。」
「獵魔人!」顯然不是哈巴狗的生物抱緊傑洛特的靴子,開口道,「獵魔人!你這狗娘養的!」
「你沒掉下來。」敲擊怪的語氣充滿驚愕,「不賴嘛。」
太遲了。樹怪已經站到面前,把他們嚇傻了。他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戰利品——四個被樹枝纏住的強盜,其中兩個還活著,正發出凄厲的慘叫,雙腿盲目地亂踢。第三個無力地垂下手腳,可能暈過去了。怪物顯然沒打算要獵物的命,但它抓第四個俘虜時卻失了手,不小心攥得太緊,結果讓那傢伙雙眼凸出,舌頭也耷拉出來,鬍子上沾滿了鮮血和嘔吐物。
女弓手嘆了口氣。「我們會上絞架的。」她說。
獵魔人拒絕回答。他咬住嘴唇,從棘魔樹旁邊擠過。怪樹像海葵的觸鬚一樣搖曳不止。一瞬間,棘魔樹的動作停了,但隨後又變回到彷彿大叢雜草的模樣。
「他們很安全。」吸血鬼提了提騾子德拉庫爾的腹部,「他們三個都是——米爾瓦、丹德里恩,當然還有安古藍。她及時在杉斯雷托山谷追上我們,講了一切緣由,還加上了生動別緻的修辭與字眼。我始終不明白,你們人類怎麼有那麼多髒話跟性|愛有關?說到底,性是美好的,更與美麗、欣喜和愉悅息息相關。你們為什麼會把生殖器官用在如此粗俗的表達上……」
「哦哦!」有個熟悉的嗓音大咧咧地說道,「瞧這風把誰吹來了?哈,我早說過,大媽,獵魔人會來救我們的!」
「請稍候。」
象棋騎士走出霧氣。他終於掀開了扭曲變形的面甲,露出濃密的鬍鬚。
「我會死在……」傑洛特剛開口,便被雷吉斯用手勢迅速制止了。
「他踢了它!」黑暗裡有個聲音蓋過須岩怪颶風般的鼻息聲,「他踢了它!他傷害了九*九*藏*書那個可憐的生物!」
「什麼?」他大聲咳嗽,喉嚨繃緊,「你說什麼?」
「這是我的榮幸。」
大地再次震顫。灌木叢傳來噼啪聲,樹枝也在嘎吱聲中折斷。
「她特意向我說明,」吸血鬼注視著傑洛特露出精光的雙眼,「她不喜歡摧毀和殺戮自然生物的人,尤其是獵魔人。我向她解釋說,現在的你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獵魔人。我說你絕不會招惹自然,除非自然先招惹你。你要明白,女賢者是個擁有超凡智慧的女人,她明白你拋開獵魔人的行事之道,不是想法變了,而是情勢所迫。『我很清楚,』她告訴我,『某個與獵魔人親近的人遭遇了不幸。獵魔人被迫放棄他的生活,趕往營救……』」
「我知道。」
「我尿褲子了……」安古藍呻|吟道,「活見鬼,我尿褲子了!」
「沒。算不上。」
「我還沒說完。如果你干涉命定的磨盤,影響了目標與計劃,直接後果將是數萬人的死亡。雖然這並不特別重要,因為不久之後,還將有數千萬人死去。你所知的世界將被消滅,不復存在,並在一段時間后以截然不同的方式重生。這件事註定會發生,沒人可以改變,沒人能阻止或逆轉萬物的法則。無論你、我,還是那些女術士,全都辦不到。就連希瑞也辦不到。你對此有何高見?」
「獵魔人,狗娘養的。」
「凱德·米克維德?」
他閉了嘴,突如其來的惡臭讓他難以呼吸。他的雙眼湧出淚水,全身也起了雞皮疙瘩。
「這並非我的家族紋章,」騎士用低沉的聲音解釋道,「而是我效命的安娜·亨利葉塔公爵夫人的首字母縮寫。人們叫我『象棋騎士』。我是個遊俠騎士,因此不能暴露真名和家族紋章。我立下過騎士誓言。以我的榮譽起誓,再次向您致以謝意,閣下。」
女弓手用品評的目光看著傷口。
精靈沉默下來,轉過身,欣賞自己的畫作。
在獵魔人看來,精靈冷漠的語氣有一瞬間改變了,但這很可能是他的錯覺。阿瓦拉克走近雕像,輕柔而謹慎地撫摸大理石的手臂。他轉過身,瓜子臉上露出招牌式的諷刺微笑。
米爾瓦默不作聲地拉開弓,但沒放開弓弦。強盜徑直朝他們跑來,好像看不見他們似的,全速穿過了獵魔人和安古藍的坐騎。
「紫水牛而已。不過還是謝謝你,阿瓦拉克。」
傑洛特擦去靴子上殘留的糞便。
「去吧,獵魔人。」它尖聲道,「去見呼喚你的人吧。我會等著。反正你回來也得走這條路。」
「我能救下希瑞嗎?」
下一瞬間,他們也被樹枝纏住,懸在空中,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叫。
「你能。但你又會立刻失去她,這一次是永遠。在那之前,你會失去所有陪伴你的人。你將在接下來的幾周內,也許幾天內,甚至幾個小時內,失去第一位同伴。」
「住手!」獵魔人喊道,「別點火!住手……」
「嗚哇啊哈哈哈!」
「可惜了你的畫。」傑洛特說。
「沒什麼好擔心的。」她俏皮地說,「只是射掉了你的耳朵而已。」
「預言未來,」阿瓦拉克用布擦擦雙手,「這種事誰都辦得到。而且誰都經常預言未來,因為容易嘛。難的是準確與否。」
「我明白。」
「我還沒說完。回去找你那把有名的劍吧,我會幫你解決馬的問題。那是匹適合山路的完美坐騎。要我說,這匹坐騎有些不尋常……不過有它在,你只要半個鐘頭就能趕到凱德·米克維德了。」
「快跑!」
「哦,見鬼!」
留有可怖傷口的屍體並非德魯伊,也不是尼弗迦德人,更不是夜鶯或斯奇魯的手下。沒等傑洛特踏進霧氣,他就想起了雷吉斯提過的朝聖者。看起來,有些朝聖者沒能順利抵達終點。

「當然是真的。」吸血鬼打斷了他,「米克維德森林居住著德魯伊。他們從前住在多爾·安格拉和凱德·杜,然後遷移到洛克·孟登,最後來到陶森特的米克維德森林。我們早晚會遇見他們,這是命中注定的事。你也許不記得了,但我早就這麼說過。」
「那就再見吧。」
「這裡是尼弗迦德。過去兩個月里,我們殺的大都是尼弗迦德人。」
久到令人絕望的一段時間過後,支架垮塌,柳條籠被熊熊烈火吞沒。火勢異常猛烈,任何人都不可能生還。
精靈瞥了他一眼,將畫筆的另一頭叼到嘴邊。
「不知道。」
他走進的洞穴意外地亮堂。陽光透過洞頂的孔洞照進內部,讓沉積岩地面映出斑斕的色彩。除此之外,還有一顆散發強光的魔法球懸浮在空中,牆壁上的石英也反射著它的光。儘管有這麼多照明,但洞穴邊緣依然被黑暗籠罩,稍遠處的鐘乳石柱也隱沒在黑暗之中。
「謝謝你。也謝謝你的讚美。」
精靈乾巴巴地笑了起來。
又一名強盜展現出蓬勃的生命力,但也被騎士一劍刺穿。強盜用力踢踹騎士的雙腿,連靴子都蹬掉了。
「給那群史前獵手添上碩大的男根。」
嘹亮的號角聲突然響起,震得橡木葉紛紛掉落。緊接著是戰馬的蹄聲,一群騎士衝鋒而來,身上的鎧甲與手中的刀劍閃閃發亮。強盜們高喊一聲,開始四散奔逃。
傑洛特深吸一口氣。卡西爾騎馬跟在他身後。
「第三……第三個理由是,現在有別人在幫她。真希望你別這麼自大,以為和那女孩命運相連的人就只有你一個。」
「我不清楚,你來告訴我吧。如果你認為分享不合適,我這就離開。不過我寧願走另一條路出去,因為你的同伴就等在剛才的路上,準備打折我的肋骨。」
鼬鼠眼身手敏捷,目光敏銳。他發現獵魔人一瘸一拐,便在周圍繞起圈子,從最有利的一側發起攻擊。他的速度快得驚人,馬刀呼嘯著破空而來。傑洛特躲得越來越吃力。每次他踉蹌一下,傷腿就要承受起整個身體的重量。
「夠了。」洞穴深處傳來一句洪亮的命令,「別玩了,也別再惡作劇了。放過他。」
瘋狂的疾馳突然停下。
「怎麼回事?」安古藍吃驚地問。
他步入黑暗,骨頭在腳下碎裂折斷。他的眼睛迅速適應了黑暗,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巨大的洞穴中。上面是半球形的岩石洞頂,大小難以估量,因為密密麻麻的鐘乳石從洞頂垂下,彷彿一根根彩色的樹枝,混淆了他的空間概念。白色與粉色的石筍兀立在地面上,底部粗厚,頂端尖細,其中有些甚至高過獵魔人的頭頂。有幾根鐘乳石上下相連,呈圓柱形。在這間石室里,滴水聲迴響不斷。
「所以,」傑洛特插嘴說,「他們遭到了嚴厲的懲罰。」
樹怪肯定是聽到了她的話,因為它突然歡快地邁開樹根,朝他們快步走來。沒能扶起獵魔人的安古藍罵了一句。米爾瓦用顫抖的雙手試圖搭箭上弦,好像這麼做真會有用似的。
大腳掌踩踏石面的悶響漸漸減少,岩塊與石屑發出的咔嗒聲也不再頻繁。地面的岩石越來越少,有個綠色的東西從旁邊飛掠而過,看起來像株矮松。隨即,棕綠相間的冷杉林出現了。樹脂的味道與怪物的體臭混合起來。
一個還沒死透的尼弗迦德人突然爬起身,想要逃跑。米爾瓦迅速取下弓箭,箭矢呼嘯著釘在逃亡者的肩胛骨中間。
強盜和尼弗迦德人聚在一棟底部有木樁支撐的大屋周圍。他們把貨車推到前面,用車身掩護自己。那棟屋子用堅硬的圓木建造,屋頂的木瓦砌成斜面,因此匪徒們丟出的火把只能毫無建樹地滾落到地上。大屋正在遭受圍攻,但也守得穩穩噹噹。當著傑洛特的面,有個強盜不小心探出身子,便立刻閃電般地倒在地上,腦袋上多了支箭。
「你的狼頭徽章。斯奇魯帶著它。這下你徹底失去它了,它會被火烤化的。」
「當然了,女術士也插了一手。她們故意撮合選中的男女,但最後,事態失控了。沒幾個人能想到,勞拉基因在希瑞體內重生時會變得如此強大,而這恰恰是導火索。我想威戈佛特茲——就是在仙尼德島上打斷你腿骨的人——知道這件事。那些女術士用勞拉和雷安倫的後裔做實驗,卻沒能得到想要的結果,於是她們放棄了計劃。但實驗本身仍在繼續進行。希瑞是帕薇塔之女、卡蘭瑟的外孫女、雷安倫的後裔,也是勞拉·朵倫的直系後代。威戈佛特茲也許是意外得知這事的。尼弗迦德皇帝恩希爾·瓦·恩瑞斯也清楚這一點。」
「誰說的?」
「怎麼了?」阿瓦拉克來了興緻,「哦,沒錯。看來你的努力全泡湯了。」
「獵魔人,你知道永生最大的缺點是什麼嗎?」
「他的紋章是?」
最後,精靈後退幾步,從遠處審視自己的作品。那幅畫以狩獵為主題。一群手持弓箭和長矛、線條潦草的人類正在追趕這頭長著虎紋的紫色水牛。
「因為你喝酒了!」
「她是大祭司?」
「真男人。」
傑洛特瞪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安古藍也看到了。她臉色發白。
兩隻碩大的須岩怪從他的路線前方穿過,嘴裏嘟嘟囔囔。在他頭上——也就是洞頂的位置——傳來膜狀翅膀的鼓動聲,以及咯咯聲和嘶嘶聲,這是薄暮蝠存在的確鑿證據。
在一面彷彿是大自然特意準備的石壁上,有人正在創作一幅巨大的壁畫。畫手是位高個子金髮精靈,穿著染色長袍,反射出不可思議的光輝,讓他頭部彷彿有光環圍繞。
阿瓦拉克在雕塑中間的小徑上停下腳步,靠向一根圓柱。
「在你弄清楚之前,」卡西爾說,「我們不會知道的。好了,傑洛特,我陪你一起……」
「不!」他攥緊拳頭,大喊道,「住手!」
這次的盜匪比先前那些警惕得多。他盡量在不被發現的前提下接近了其中一個:那傢伙正從一具女人的屍體上摘戒指和手鐲。傑洛特不假思索地砍翻了他,但對方發出慘叫,引得其他強盜叫嚷著沖了過來,其中還混雜著尼弗迦德人。
「你想聽不那麼詩意的表達嗎?日照角度將要改變,世界永久冰封的邊境將移至南方遠處。即便這些山峰也將被無比寬闊的冰川淹沒。冰雪會掩埋一切,寒冬將君臨此地。」
「丹德里恩說,安娜葉塔公爵夫人愛他愛得發狂。」
傑洛特未置一詞。但看著他的表情,吸血鬼趕忙做出解釋。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稱之為惡作劇。」雷吉斯堅定地說,「無論如何都不會,利維亞的傑洛特。」
「放開我的靴子。」他拚命壓抑住情緒,重複道,「我沒有惡意,也沒帶武器。你在妨礙我……」
恐怕她沒說錯。
「朱利安子爵?」
騎士找到了他的劍,站起身來。他那把滿是缺口的劍與馬衣一樣——劍柄上裝飾著金紅相間的棋盤花紋,其中交錯寫著字母「A」和「H」。
「是啊。一定。」
「真的……」
「我也想這麼說呢。」精靈道,「穿著長褲和帽子的人類會生存下去,並在將來回到這裏,挖開冰雪,在洞窟里洗劫、搶掠。伊絲琳妮的預言沒提到這一點,但我知道,蟑螂和人類是不會滅read.99csw.com絕的,每次都會有多子多孫的幸運兒能存活下去。至於我們精靈,預言的說法非常明確:只有追隨雨燕的才能存活。雨燕是春天的象徵,是救星,是開啟禁忌之門、為我們展現救贖之道的人。雨燕會讓世界的重生成為可能。雨燕,也就是上古血脈之子。」
在森林邊緣地帶,一條落葉覆蓋的小徑上,傑洛特差點被一堆屍體絆倒。這情形也跟布洛克萊昂差不多。
安古藍在馬背上留得最久,但到最後,她也被甩了下來。逃竄的驚馬差點踩到正要爬起的米爾瓦。
「這很容易,我親愛的傑洛特。我知道很多事,也能做很多事。你們人類的說法,『我的同胞』給我的頭銜就是證據了。我的官方頭銜是『艾恩·薩維尼』。」

「這怎麼可能?」
「嗝——!」敲擊怪再次吐出一口酒氣,讓他幾乎窒息,「這是我從小的夢想!從小!我的夢想終於實現了。看左邊。」
女賢者站在他身旁,清了清嗓子。她的臉很瘦,甚至有些憔悴,讓人不由產生「皮膚包著顱骨」的不快聯想。她的雙眼像矢車菊一樣蔚藍,透出和善與親切。
一名倒地的強盜呻|吟著扭動身體,讓地上的落葉沙沙作響。象棋騎士走上前去,強有力地刺出一劍,將那人釘在地上。強盜像被串起的蜘蛛一樣揮舞著手腳。
獵魔人這次選擇沉默。
「這畫有什麼用?」傑洛特忍不住開口。
大地晃了一下,附近一棵橡樹的橡實如雨落下。
「我聽著呢,阿瓦拉克。我一直在聽呢。」
「我希望這裡能保存下去。」阿瓦拉克做了個囊括一切的手勢,「哪怕整片大地都被一里深的冰雪覆蓋,哪怕我們都離開了這裏,希望提爾·納·貝亞·艾林尼也能繼續存在下去。我們會離開,但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來。我們——精靈。在Aen Ithlinnespeath中,伊絲琳妮·愛普·艾維尼恩的預言給出過這樣的承諾。」
牆壁另一邊充滿黑暗。透過溫度的變化和空氣的流動,獵魔人立刻明白這座洞窟大得驚人。他們腳下踩到潮濕的卵石。
「對,就是這兒。」雷吉斯確認了獵魔人的猜想,「我來跟你們會合,因為有人要求我這麼做。你必須進入那個洞窟。我跟你說過,那些德魯伊知道你,也知道希瑞的事和我們的使命。而這些,他們都是聽住在洞里的人說的。如果德魯伊值得信任的話,那人還想跟你談談。」

傑洛特沒插嘴,也未予置評,雖然他很想。
「不客氣。我還有個建議——對於史前畫作來說,這顏料未免太新鮮了。」
「這是數千年前洞穴原始人的史前畫作。」他說,「他們大都是獵手,喜歡狩獵早已滅絕的紫色水牛。某些史前獵手同時也有繪畫的天賦,認為自己有必要承擔藝術方面的責任。為了讓人記住存在於他們靈魂里的東西。」
「我想沒有了。因為我猜,你沒法告訴我希瑞在哪兒,對吧?」
「我想知道,」安古藍說,「他到底在躲什麼……」
他被迫停下腳步。兩根鐘乳石柱之間,一株高大的棘魔樹擋住了唯一的路,其身上還豎立著長而密集的尖刺。傑洛特咽了口唾沫。棘魔樹能將尖刺彈射出去,最遠可達十尺。那種尖刺還有個令人不快的特質——刺入身體後會立即碎裂,而尖端會穿透並深入體內,直到觸及重要臟器為止。
「嗚哇啊哈哈哈!」
「如你所願。」
最近處的雕像是位屈膝坐在玄武岩板上的年輕女精靈。她伸長了脖子,轉動腦袋,彷彿在聆聽他們的腳步聲。她全身赤|裸,大理石的奶白色光澤給她美麗的身軀增添了溫暖,彷彿散發出熱量一般。
有個強盜高舉狼牙棒朝他衝來,但隨即一頭栽倒在地,腹股溝多了支箭。
「擁有上古之血的雨燕,」他思忖著說,「來自於她的血脈。瞧啊。」
「這些德魯伊里有你的朋友?」
「我們立下了誓言!」德·佩拉克-佩蘭男爵說道,他紋章上的公牛腦袋真該換成一隻溫順的綿羊,「條約禁止我們越境!我們一步也不能踏入德魯伊的土地!」
「不,我已經找到了。下馬。」
「不行,」吸血鬼搖搖頭,「女賢者在這方面說得很清楚。獵魔人必須獨自進去,不帶武器。把你的劍交給我,我暫時替你保管。」
「誰在呼喚我?」下方一個高挑苗條的女子開口問道。她那灰鋼色的頭髮垂落在兩肩,額頭上還纏著一圈槲寄生花環。
「對!我在那兒的朋友有危險!他們在為自己的生命而戰!有人威脅到了他們的生命!我得儘快趕過去……見鬼!我得取回我的馬和武器……」
「罪犯、兇手、惡徒。」下面一個拄著長杖的德魯伊說道,「仔細看吧,看看這些踏入米克維德森林的罪犯和惡徒會得到怎樣的下場。看吧,然後記住。我會放你們走,讓你們把目睹的一切說出去。作為對其他人的警告。」
「坐吧。」他重複道,「馬上就好,就快畫完了。」
「您的名字是?」騎士問道。
過了好一會兒,阿瓦拉克才打破沉默。
「這主意不錯。」精靈用畫筆蘸了蘸顏料,「男根崇拜是早期文明的典型特徵,這也可以證明人類在肉體方面的確出現了退化。你們祖先的男根大小堪比木棒,而後代卻只有小樹枝的程度……多謝你,獵魔人。」
「我落入了誰人之手?」頭盔深處傳來一個聲音。
「我不會的。」
畫面毫無徵兆地清晰起來。清晰得過頭。
「我也沒能掩飾住自己的懷疑。」吸血鬼讓騾子停下,踩著馬鐙站起身,四下張望。
「以我的榮譽起誓,」他慢吞吞地說,「我的眼睛沒欺騙我吧?您真是朱利安子爵本人。哈!公爵夫人會很高興的。」
沒等他踏出下一步,位於一根石柱底部的一堆圓石突然睜開亮晶晶的大眼睛,朝他看來。密密麻麻的土灰色石塊張開大嘴,圓錐形的長牙閃閃發亮。
那生物像棵樹,一棵粗糙多瘤的橡樹。沒準兒它真就是一棵橡樹。但與普通橡樹不同,它沒有安靜地佇立在落葉和掉落的橡實之間,也沒讓松鼠在它的枝頭奔跑。它踩著輕快的步伐穿過森林,邁開堅硬有力的樹根,折斷路上的樹枝。粗壯的樹榦,或者說怪物的軀幹,直徑至少有兩尋以上。那塊鳥喙般的凸起也許並非樹皮,而是嘴巴,因為它正一開一合,發出厚重門板的撞擊聲。
「不管怎麼說,」阿瓦拉克續道,「共存的美夢像肥皂泡一樣破裂,兩族開始了血腥的戰爭,並一直延續到今天。在此期間,勞拉的基因……大概你也猜到了,經過歲月流逝,它並未消失,反而進化了。不幸的是,它也發生了突變。是的,是的,你的希瑞是個變種人。」
敲擊怪,又名採礦怪、礦場妖、礦精、點石精、寶藏妖精或煤礦鬼等,是狗頭人的變種之一,但體格與力量都更勝一籌。敲擊怪通常長有濃密的鬍鬚,住在地下的隧道、洞穴、洞窟、岩坑與迷宮之中,且那裡通常是藏有寶物的土地,例如藏有寶石、礦石、煤炭、石油和鹽等等。因此可知,敲擊怪經常在礦坑中出沒,在廢棄的礦坑中尤其常見,但也會為炫耀出現在正在開採的礦坑中。敲擊怪是礦坑的禍害,喜歡掠奪和騷擾,會給礦工帶來各式各樣的災難,比如破壞機械、敲擊岩石嚇唬人、製造隧道塌方、偷竊採礦設備和工具,甚至偷偷跟在礦工身後,敲打他們的腦袋。
「慢一點兒!」獵魔人的話幾乎被風噎回嗓子。
傑洛特什麼也沒說。
鼬鼠眼蹲伏下來,突然躍起,狡猾地虛晃一招,閃電般砍向獵魔人的耳朵。傑洛特成功地擋下。靈活的強盜變換位置,揮出一記危險的下盤斬擊,但他突然閉上眼睛,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鼻涕橫飛的同時也露出了破綻。獵魔人迅速砍中他的脖子,劍刃破開血肉,直至脊骨。
敲擊怪露出被紅鬍子掩蓋的大牙,呼出一口酒氣。
「你在找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嗎?」卡西爾問。
「快,」騎士說,「此地仍有盜匪出沒。以我的榮譽起誓,眼下並非休憩之時!」
「我會死的!」
「慢點兒!」
水晶反射的光芒在洞窟內舞動,映照出越來越多的事物——雕像、浮雕、紀念碑、圓柱、拱廊。一切都用白色的大理石打造。
「這位是勞拉·愛普·希達哈爾。這當然不是她的墳墓,只是尊紀念像而已。這尊雕塑的姿勢是不是讓你很吃驚?用大理石雕刻兩位傳奇戀人的方案最終沒能得到多少支持。勞拉和洛德的克雷格南。克雷格南是人類,浪費大理石給他造像簡直是種褻瀆。把人類的雕像擺放在這裏,在提爾·納·貝亞·艾林尼,也是褻瀆神明的行為。但另一方面,抹除那段感情的回憶是更嚴重的罪行。於是他們選擇了折中方案。克雷格南……形式上不在這裏,但又存在於這裏,在勞拉的表情和動作中。兩位戀人在這裏團聚,即便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開。無論是死亡、遺忘……還是憎恨。」
「你真的相信她?相信她的預言?宿命論對你們的影響有這麼深嗎?」
米克維德森林的霧氣濃密而形態不定,看著就像發瘋的廚子往蛋糕上澆了一攤生奶油。這霧讓獵魔人想起了布洛克萊昂,出於保護和隱藏的目的,樹精森林也常被魔法迷霧掩蓋。在這片主要由赤楊和山毛櫸組成的險惡森林邊緣,籠罩著一股莊嚴的氣氛,這一點也與布洛克萊昂十分相似。
「以我的榮譽起誓!」男爵突然笑了,「我向你保證,朱利安子爵絕不會受到任何羞辱與怠慢。我忘了告訴你,子爵,雷蒙德公爵兩年前就死於中風了。」
須岩怪異口同聲叫嚷起來。其中一個——個頭像只熟透的南瓜——跟在傑洛特身後,一口咬在他的腳後跟上。獵魔人壓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大罵,繼續往前走。水不斷從鐘乳石上滴落,製造出清脆的迴音。
傑洛特差點被那匹穿著棋盤花紋馬衣的戰馬踩到。它飛馳而過,背上的騎士卻不見了。
「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傑洛特沒好氣地說。
精靈語氣中的細微變化再次讓傑洛特玩味了一番。
「是性。」
「哦……」騎士想掀開面甲,但那塊金屬已扭曲變形,鉸鏈也卡住了。「以我的榮譽起誓!對您施以援手致以萬分的謝意。」
「下馬。稍後我會解釋。」
「稍微假設一下,」精靈說,「也許我真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我真能看到未來。如果我不顧你的熱情和努力,把將要發生的事告訴了你,把未來告訴了你,你會選擇找個安靜的地方,作壁上觀,等著一連串事件相繼發生,直至無可避免的結果出現嗎?」
第三名強盜舉起「加百列」,朝他射出箭矢。這種小型十字弓的發明和製造者是維登的工匠加百列。他首創了一句標語:「保護你免遭盜匪和暴力困擾。」又在廣告里這麼寫道:「法律無力又無用。所以,保護好你自己吧!離家之前,千read.99csw.com萬帶上方便又好用的加百列牌十字弓。加百列是你的守護天使。加百列會保護你和你所愛之人不被盜匪所傷。」
「我們應該儘快趕路……」
「我的真名和我的紋章,」獵魔人沒好氣地說,「都恕我不能透露。我立下過騎士誓言。如今我是遊俠騎士傑洛特。」
「預言中的事。亘古之前就已決定的事。當然了,這隻是個修辭而已。目標、計劃和結果,三者齊備,機制也萬無一失。」
他緩緩前進,落腳小心翼翼。須岩怪無處不在,個頭或大或小,擋在他前進的路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到目前為止,它們還顯得很平靜,但他也不知道這些生物被踩到時會有什麼反應。他沒法走直線,只好在石筍森林里蜿蜒前行。冰涼的水從洞頂滴落到他身上。
「好的,抱歉。安古藍警告我們盜匪即將來襲,於是我們立刻穿過邊境,去了陶森特。事實上,米爾瓦強烈反對,還想掉頭返回去找你們兩個,我好容易才說服了她。而丹德里恩不但不為公爵領提供的庇護而欣喜,反而顯得悶悶不樂……你知道陶森特那邊有什麼東西讓我們的詩人如此畏懼嗎?」
「蠢貨獵魔人。」黑暗裡傳來聲音,「膽小鬼獵魔人!他害怕了,哈,哈!」
「是女賢者。這是對最高階德魯伊女性的稱呼。只有男性才叫大祭司。」
「而且正是時候!」丹德里恩、安古藍,還有一小群朝聖者走了過來。詩人一手拿著魯特琴,一手端著他視若珍寶的筆記筒。「分毫不差。你的戲劇感真出色,傑洛特,你真該試著寫一齣戲劇!」

「該死,強盜逃到了那邊!」傑洛特憤怒地打斷他,「他們會屠殺不可侵犯的聖域里的所有人!而你卻對我說,你們不能保護那裡……」
「這霧,」敲擊怪猜到了他想問的問題,「不自然。除了霧,我在這兒還能聞到煙味。如果我是你,我會抓緊時間。咿呀,我倒是想跟你一起去……我想好好乾上一架。跟獵魔人背靠背戰鬥,足夠我炫耀一陣子了!不過阿瓦拉克不准我太張揚。為整個族群的安全著想……」
「噓,噓,噓!」他們聽到下方的根須間傳來一個聲音,「小心點兒,大樹。」
「嗚哇啊哈哈哈!」
須岩怪發出響亮的嘟囔聲。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吼叫。傑洛特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像牛,但獵魔人敢用全副身家賭那絕不可能是牛。
「我跟你們一起。」米爾瓦說,「不過先等我找匹馬。」
「哈哈!」丹德里恩突然容光煥發,嗓門也抬高了,「你說公爵中風死了?真是個令人愉快又歡欣的消息……我是說,令人悲痛又哀傷……願他安息……既然這樣,我們快去鮑克蘭吧,先生們!傑洛特、米爾瓦、安古藍,我們城堡見!」
精靈看著他。
「我說過了,我趕時間。」
「叫他們住手。」獵魔人低聲說,「尊貴的女賢者……別燒死他們……其中一個強盜有我需要的重要情報……」
「它們就像小孩子。因為你的到來,它們很不高興。」
「如我所言,我是個遊俠騎士,但以我的榮譽起誓,我的靈魂並不惡毒。哈,我的馬在這兒。來吧,比塞弗勒斯!」
傑洛特轉過身,但周圍已經沒有了敵人。米爾瓦射中的是最後一個強盜。在那些鎧甲花哨的騎士追趕下,其他盜匪紛紛逃進森林。象棋騎士追趕著幾個敵人,身影消失在林木之間,但他們仍然能聽到他的戰吼。
「德·佩拉克-佩蘭男爵?」
「那是什麼?」米爾瓦驚叫一聲,踩著馬鐙站起身,「那是什麼,獵魔人?」
「你覺得我要麼不能幫忙,要麼就是不想幫忙。那我怎樣才能幫到你?」
「你沒聽錯,是性。沒等過去一百年,性|愛就會變得乏味,刺|激和吸引力蕩然無存,新鮮感也不復存在。能試的全試過了……無論哪一種。然後突然間,天球交匯,世界融合,人類出現。殘存的人類從另一個世界逃到這裏——就在你們作為一個種族誕生的五百萬年後,你們用依然長滿毛髮的手徹底摧毀了原本自己的世界。你們數量不多,平均壽命也短得離譜,於是你們靠繁殖的速度維持存續。慾望和對性的渴望始終與你們同在。性|欲徹底支配了你們,甚至勝過了你們的生存本能。什麼?我快死了?那臨死之前,幹嗎不先做個愛呢。簡而言之,這就是你們的人生哲學。」
「這是我的榮幸。」
「為什麼?」
米爾瓦搖搖頭,讓自己清醒過來。她在馬鞍上轉過身,朝強盜的後背射出一箭。那人尖叫一聲,倒在蕨叢里。
阿瓦拉克遲疑片刻。
「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人人都這麼說。」女德魯伊揮揮手,趕走一隻懸停在眉毛旁邊的蝴蝶,「噓,噓,噓。」
對於這個問題,好像怎麼回答都不合適。
「你在說笑吧?」精靈的語氣透出難以置信,但又出奇地和善與友好,「這幅畫什麼問題都不會有。只要再施展一次同樣的法術,我就能合攏岩石,不會留下任何裂縫。來吧,我跟你一起走。我會給你帶路。我已經得出結論了: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並展示給你看。」
「丹德里恩每次都這麼說。」
「嗝——!」敲擊怪濃密發臭的鬍鬚里露出碩大歪曲的牙齒,「這是我從小的夢想!看右邊。」
「你的徽章,傑洛特。」站在他身邊的安古藍說。
正如獵魔人所料,這個洞窟的入口處散落著大堆的顱骨、肋骨、椎骨和其他骨骼,卻聞不到腐臭。這些俗世生命的殘骸顯然已有許多個世紀的歷史,充其量也只是嚇阻入侵者的裝飾品而已。
「肯定有人告訴過你,」他看著快要斷氣的強盜說,「麻藥粉吸多是能要人命的。」
離他最近的須岩怪抓住他的腳。他能感覺到堅若磐石的有力雙爪抓住了他的腳掌和腳踝,讓他動彈不得。他沒再抵抗,而是選擇聽天由命。最大也最好鬥的一隻須岩怪用體毛摩擦著他的腳。它們拖拽他的衣服,讓他坐倒在地。某個大傢伙爬下一根鐘乳石柱,落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麼。敲擊怪。它身體矮胖,毛髮蓬鬆,長著羅圈腿和寬闊的肩膀,還有紅色的大鬍子。
他放慢腳步。
「如果我告訴你,雖然可能性很低,你的行動的確有可能帶來改變,但卻會朝更壞的方向發展呢?你會改主意嗎?哦,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來,你不會。所以我要問你,為什麼?」
「她預見了一切。」精靈沒看他,而是看著一根雕有蛛絲花紋的大理石圓柱,「你的到來,戰爭,人類與精靈之血的潑灑。你們種族的崛起,我們種族的沒落。南北方統治者之間的爭鬥。南方統治者將與北方諸王敵對,他的軍隊將像洪水一樣淹沒他們的王國,將之摧毀。世界的毀滅也由此開始。獵魔人,你還記得Aen Ithlinnespeath里的說法嗎?身處遠方者將死於瘟疫,身處近地者將斃于劍下;逃匿躲藏者將倒于飢餓,生還存活者將喪于霜雪……因為Tedd Deireádh將要到來——終結的時刻,劍與斧的時代,輕蔑的時代。白霜與白光之時,寒狼風雪之紀元……」
「也許,」第二個聲音傳來,發音比之前那個更不自然,「我們應該殺了他?嗯——?」
米爾瓦的馬也看到了。它恐慌地嘶鳴一聲,人立而起,雙腳踢打空氣。女弓手被甩下馬鞍,重重地摔在地上。馬跑進了叢林。傑洛特的坐騎擅自轉頭,朝來時的方向飛跑。不幸的是,它選擇的路線上有根低垂的橡枝,將獵魔人掃下了馬背。震驚和膝蓋的痛楚幾乎讓他失去意識。
「真可惜。」傑洛特附和道,「但我會想辦法補救的。騎士閣下……」
敲擊怪朝他彎下腰,全身散發出伏特加的臭氣。這雜種還會釀蒸餾酒呢。傑洛特木然地想。

「為啥?」
敲擊怪的腳跟用力跺進地面,咆哮一聲,將獵魔人重重地摔在地上。傑洛特躺在落葉間,大口喘息,連罵人的力氣都沒了。他站起身,摩挲著又開始疼的膝蓋,倒吸一口涼氣。
綠色的針葉被他們拋到身後。現在環繞他們的是截然不同的色彩——黃色、赭色、橘色、紅色。在敲擊怪腳下,樹葉沙沙作響。
儘管顫抖的大地讓那怪物自身也很難保持平衡,但它仍以令人屏息的敏捷穿過了一座山谷。顯然,它的目標相當明確。
然而,通過賄賂的方式,能將它們的惡作劇控制在可接受的範圍內。最合適的做法是在昏暗的隧道里放些黃油麵包、綿羊乳酪或熏魚。如果能放瓶白蘭地就更好了,因為白蘭地口味甘甜,而敲擊怪又嗜酒如命。
傑洛特朝瀑布和洞窟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什麼?」
「我也發現了。」
他說得對,獵魔人心想,死亡並不都是一樣的
這次精靈沒等他開口。
「分享?」最後,他慢吞吞地說,「與你?我親愛的獵魔人,學識是種特權,人們只在地位相等時才會分享特權。僅僅幾百萬年前,你們的種族才從猴子、老鼠、胡狼或者別的什麼哺乳動物進化而來。而你們的祖先又花了將近兩百萬年,才發現自己長毛的雙手能製造原始的骨制工具,然後呢?他們卻只想著把那些個骨頭塞進自己的后|庭,發出幸福的呻|吟。所以我,身為精靈,身為通曉者,身為精英的一員,為何要同你們分享我的學識呢?」
「那麼,這是怎麼回事?也是德魯伊知名的怪癖之一?」
是須岩怪。
「你真想知道?」
「你沒落入任何人之手。地上這些也是我的敵人。」
「有幾個匪徒逃走了,」傑洛特冷冷地說,「我提議我們先去抓住他們,然後再考慮這越來越有趣的一天應該做些什麼。你意下如何,男爵大人?」
吸血鬼再次露出微笑。
「以我的榮譽起誓,安娜葉塔公爵夫人會很高興的。」男爵重複了一遍,「我們會把你們全帶去她的鮑克蘭城堡。不準找借口,子爵,我不會聽你的任何借口!」
「別擔心。再過個三四天,空氣中的鹽分和順著牆壁流下的水滴就能讓顏料褪色,而這幅畫和其他史前畫作的相似程度會讓你們的科學家欣喜若狂。我敢用我的鞋子打賭,就算最聰明的傢伙也別想識破我的把戲。」
這聲音聽起來很陌生,但傑洛特卻不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說話方式。會說話的怪物並不習慣藉助有聲語言進行溝通,所以它們的口音和語調會很古怪,音節也會不自然地拖長。
「條約禁止他們越境,但沒禁止我們。」安古藍牽過兩匹https://read.99csw.com強盜的坐騎,「別再浪費口水了,獵魔人。來吧。我跟夜鶯的賬還沒算完呢,我猜你也很想找那個半精靈談談。」
「為什麼,」他語帶諷刺,「你會有膽量要求我分享學識呢,人類?告訴我吧。」
「傑洛特。利維亞的傑洛特。」
「誰是朱利安子爵?」獵魔人好奇地問。
「到了。」敲擊怪用它長毛的手指了指,「這就是凱德·米克維德。」
「這他媽怎麼回事?」安古藍重複道。
「我就是。」丹德里恩壓低聲音說,「別摻和這事,傑洛特。」
空地中央壘著一堆高高的圓木和樹枝,木柴堆上方是一隻用木樁支撐、做成人形的大號柳條籠。籠子里塞滿了人,正在尖叫和抽泣。獵魔人聽得很清楚,強盜「夜鶯」正用沙啞的嗓音發出驚恐的嚎叫。他也看得很清楚,半精靈斯奇魯寫滿恐懼的蒼白面孔正緊貼著柳條編成的籠子格。
「您的朋友們,」象棋騎士說,「肯定就在那棟大屋裡!以我的榮譽起誓,他們眼下處境堪憂。來吧,去解救他們!」
「不會。」
「你是利維亞的傑洛特,是個獵魔人。然而,你現在卻不再追殺怪物和野獸,只在尋找一個失蹤的女孩。」
「把你的劍交給我。」他伸出手,「如果你還有別的武器,也一併留下。想想女賢者的話。不帶敵意。犧牲。謙卑。」
雨後的林間小徑上停著一輛貨車。輪子旁邊也有許多屍體。
「可我……」
「聽起來像是個拙劣的騙局,」他說,「像某種消遣或娛樂的手段。預言,犧牲,地下的神秘會面,所有問題的答案……這麼老套的橋段只在吟遊詩人的故事里才會出現。有人要捉弄我,這還算好的,如果對方的目的不只是惡作劇……」
他毫不猶豫地穿過矮樹叢,朝傳來叫喊聲、咒罵聲和打鬥聲的方向奔去。
「丹德里恩!」傑洛特喊道,「米爾瓦!安古藍!」
「你知道丹德里恩干過的風流韻事嗎?」安古藍問,「夜鶯那伙人把我們堵在大屋時,他把害怕陶森特的原因告訴了我。」
這時又有兩個騎士走出橡木林。為首的戴著飾有白天鵝翅膀的頭盔,用繩索牽著兩名俘虜。第二個遊俠騎士明顯是個實幹家,他已經備好了絞索,正在尋找合適的樹枝。
即便在所有栩栩如生的雕像中,阿瓦拉克所指的紀念像也顯得格外精緻。那是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靈,半躺在平台上,給人以剛剛醒來、隨時準備起身的印象。她面對著身前的一張空椅子,正伸出手來撫摸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臉上露出安詳與幸福的表情。
「哦,是啊。」他說,「如果我相信你們會在摧毀所有事物之前停手,那麼虛榮就將變成愚蠢了。你們會摧毀遭遇的一切。可人類啊,這是為什麼呢?」
傑洛特是獵魔人,原本有能力躲開這一箭。但他忘了膝蓋的舊傷,躲避的動作遲了一秒,立刻被鋒利的箭尖撕裂了耳朵。痛楚令他眼前一花,但他馬上恢復過來。強盜沒時間再拉開十字弓了,怒不可遏的傑洛特砍斷了他的雙手,又用希席爾劍將其開膛破肚。
「哦!幹嗎不早說?」
「殺手來了!屠夫來了!獵魔人來了!」
「很簡單,因為我不相信你那套關於目標、計劃與結果的形而上學理論。我也不相信你那位著名的女先知伊絲琳妮和她的預言。我認為她只是虛構的人物,就跟你的畫一樣,是編造的謊言。就像紫色的水牛,阿瓦拉克,僅此而已。我不知道你是不能還是不想幫忙,但我不會記恨你……」
於是這種十字弓一經推出便供不應求,銷售額創下了歷史記錄。沒過多久,就連強盜也都人手一把加百列牌十字弓了。
但這噪音也有點用處,它掩蓋住了傑洛特的腳步聲。
他突然閉了嘴。牛頭紋章在馬鞍上伸長脖子,眼睛一亮。
這一刻,他們徹底看清了正在逼近的東西,受驚的馬匹完全被拋到了腦後。
「這就得走著瞧了。」
「傑洛特,」他平靜地說,「這是你第二次看穿我的把戲。你說得對,畫在牆上的水牛隻是個偽裝,目的是為阻止人類挖穿岩石,發現藏在後面的東西,從而避免破壞和盜竊。所有種族,包括精靈在內,都有尋根溯源的權利。你在這裏看到的就是我們的根。小心腳下。這裏其實是一片墓地。」
傑洛特倒吸一口涼氣。
但傑洛特沒有餘暇袖手旁觀,因為已有兩個敵人朝他衝來,其中一個穿著櫻桃色的緊身上衣,另一個則是尼弗迦德軍的黑色制服。強盜的臉被他一劍劈開,牙齒橫飛到半空。尼弗迦德士兵見狀,立刻轉過身去,逃進霧氣當中。
「你說得倒輕巧。我還挺喜歡這隻耳朵的。給我塊繃帶,血都流進衣領里了。丹德里恩和安古藍在哪兒?」
——《生物論》
傑洛特聽到一句大喊和幾聲命令,也因此認出了臉上綁著繃帶的強盜頭子夜鶯。他又花了點時間,找到了正在後方掩護黑甲尼弗迦德士兵的半精靈斯奇魯。
他每次轉彎,都能看到滾過地面的須岩怪,它們的數量越來越多。他能聽到它們的喘息聲。他能嗅到它們刺鼻的酸味。
「跟你?完全沒有。但這些跟希瑞關係重大。希瑞是勞拉·朵倫·愛普·希達哈爾的後裔,而勞拉·朵倫贊成與人類共存。當然,主要是與一個男人共存——人類巫師,洛德的克雷格南。勞拉·朵倫與克雷格南成功地共存了許多次。簡而言之,她懷孕了。」
它一躍而起。耳畔風聲呼嘯。
「騎士閣下,現在沒時間交流紋章學了。」
「以我的榮譽起誓!」另一個較為年輕的聲音說道,那人穿著藍色的外衣,「我們會在這裏將你們撕碎!」
女賢者做個簡短的手勢,站在附近的樹怪走上前,將一根樹枝壓在獵魔人肩頭。傑洛特重重地坐倒在地。
「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傑洛特酸溜溜地說,「因為我們的詩人朋友肯定不是初次造訪陶森特。現在他安分些了,因為他的同伴都是體面人,但他年輕時的品行絕對算不上高潔。我敢說,在他面前,只有跳進河裡,或有能耐爬到樹頂的女人才算安全。而她們的丈夫、未婚夫、父親或兄弟對他表現出敵意,你也就可以理解了。毫無疑問,陶森特肯定有位丈夫一見到丹德里恩就會想起過去的不快。但這不重要,我們說回正題吧。那些追兵呢?希望你們……」
「我們不會丟下你!」
「哦,不,」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這可不行。我不相信什麼污點證人制度。讓罪犯免於懲罰?這太不道德了。」
他往前走去,深入洞穴。他知道有人或東西在監視他。
「嘿!住手!」
黑暗中再次響起他先前聽到的聲音。
「別記恨我那一拳。」
「你知道是誰想見我嗎?在洞窟里等我的是什麼人……或者說,什麼東西?」
「不,我不知道。戈爾貢山的地底通道里住了很多東西。」
他傻乎乎地看了過去,下巴右側立刻挨了一拳,視野中白光乍現。
「消息傳得真夠快的,還夠遠,而且夠詳細。顯然你早就預料到我會出現在這兒。所以我猜,你可以預言未來?」
與精靈說的不同,幻影並不清晰。影像模糊不定,內容卻激烈又暴力,令他大吃一驚。放在桌上的斷手……濺上鮮血的窗戶……騎著骷髏馬的骷髏……被鐵鏈鎖住的葉妮芙……塔。黑色的塔。塔的後面……是北極光?
「想。」
樂聲戛然而止,小提琴的弓弦發出揪心的呻|吟,強盜倒在地上,鮮血澆濕了落葉。牽馬那個來不及尖叫就被割斷了喉嚨。第三名盜匪沒能跳下貨車,而是摔了下來,捂住被割開的股動脈慘叫不止。最後一個雖有時間拔劍出鞘,但沒時間將其舉起。
「優秀的騎士?」牛頭紋章掀起面甲,懷疑地看著傑洛特,「以我的榮譽起誓!這不可能。」
象棋騎士駕著比塞弗勒斯猛衝出去,追上了正在逃竄的強盜。他殺了其中兩個,其餘那些一鬨而散,活像見到了老鷹的麻雀。有兩個強盜轉向傑洛特這邊,僅僅一眨眼的工夫,獵魔人就解決了他們。
傑洛特屏住了呼吸。阿瓦拉克輕快地走向洞穴牆壁,又用手勢示意獵魔人跟上。
「德魯伊,」為了蓋過籠中強盜的叫嚷,傑洛特用盡全力喊道,「女賢者閣下!我是獵魔人傑洛特!」
「那當然,」精靈贊同道,「你們的科學家多年來徘徊于不同的洞窟,尋找史前人類的痕迹。每次找到時,他們都會難以自拔。這些痕迹能夠證明,你們在這片土地和這個世界上並非外來者。這能證明你們的祖先在這裏生活過許多個世紀,而世界也將屬於你們的子孫後代。哦,每個種族都有尋根溯源的權利,包括人類,你們的根應該來自大樹才對。哈,這句雙關很好笑吧?簡直堪稱箴言了。你喜歡詩歌嗎?你覺得還需要畫點什麼?」
敲擊怪散發出濃烈的臭氣。
「依我看,」雷吉斯微笑著說,「他們沒敢追著我們進入陶森特境內。邊境到處都是遊俠騎士,他們窮極無聊,總在尋找打架的借口。另外,我們在邊境加入了朝聖者的隊伍,他們的目的地是米克維德的聖林。那是個令人懼怕的所在。即使那些朝聖者——由於患病或傷殘,長途跋涉去米克維德尋求醫治的人們——也只敢留在森林外圍的營地里,不敢進入聖林深處。據說膽敢踏入聖林的人會被裝進柳條籠,用小火灼燒。」
「快跑……」他呻|吟起來,徒勞地想站起身。他覺得有人像把滾燙的釘子敲進了他的膝蓋。「……米爾瓦、安古藍……快跑……」
「的確,」傑洛特承認,「盜匪正在森林里徜徉,屠殺朝聖者和德魯伊。我的朋友們正身處險境……」
他們下方是座霧氣瀰漫的山谷,霧氣上方能看到樹梢。
「你踢了一隻無力自衛的弱小生物,獵魔人。」敲擊怪朝他的臉呼出滿是酒臭的氣息,「你毫無理由就攻擊了一隻弱小無力又無辜的生物。我就知道不能相信你。你很好鬥。你喜歡殺戮。你這雜種,你殺了我們多少同胞?」
「事實上,我知道的比他們更多。但這不重要。命定的磨盤會碾磨命運的穀粒……你沒法改變將要發生的事。」

他們涉水過河,催馬踏入森林,來到高大茂盛的橡樹與高及馬鐙的蕨叢之間。米爾瓦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逃亡者的蹤跡。他們跑得很快,傑洛特不禁為德魯伊擔心。他擔心殘餘的強盜喘過氣之後,會把對陶森特遊俠騎士的怨氣發泄到德魯伊身上。
森林變得開闊,主要樹種換成了枝繁葉茂的巨型橡樹。煙味和燃燒的氣息似乎就在附近。又過一會兒,他們看到了。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雷蒙德公爵——就是死翹翹那個——好像發誓要掏出詩人的心,煮熟之後餵給公爵夫人吃下去。幸好丹德里恩沒落到公爵之手。我們也很走運……」
「以我的榮譽起誓!」象棋騎士大吼著踢了踢馬腹,「他們是我的同袍!他們總算趕上了!為了榮耀,進攻!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