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星之舞 船

星之舞

米拉開了兩瓶吉奧酒,他們一起把酒灑進球體中央,酒化成無數金光閃閃的小球飄浮著,所有人蹬起球艙壁,飄進空中,懸浮著旋轉身體,張開嘴讓小球飄進嘴裏。
「一個女孩兒。」
船長的後半生與船拴在了一起,他生活在船上,向地球發信息,他堅持,他懇求,他威脅,他誘惑,他用火星的技術與地球交換,向地球求取生存的物資。他上船三十年,再也下不到地面上。他就是火星的外交部長。在他漫漫航行的三十年裡,火星和地球有了第一筆交易,有了第一次相互派遣的人員往來,有了第一次展覽會和第一批前去留學的孩子。加西亞就是船長,船長就是加西亞。他的身份和他的名字血肉一樣纏繞在一起,無法再分開。艾莉、加西亞和瑪厄斯,這是刻在門上唯一的字。
「船上有很多人嗎?」
所有的衝突都平息了,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文檔證明為誤會,所有的痕迹都被遮擋起來。酒吧還是優雅的酒吧,照片鑲在深棕色邊紋的鏡框里,錯落有致,懸挂井然。
那人還沒來得及回答,洛盈就被一個人緊緊抱進懷裡。她怔了怔。是雷恩。
完全對接需要三小時,船上安眠的旅客還有充分的時間沉浸夢鄉。船一寸一寸地進入中心區域,從前側玻璃望出去,環形樞紐就像壯麗的神殿大門,而船就像朝聖的鴿子,飛得舒緩而又聖潔。太陽在身後,樞紐的弧形被照耀得金光四射,明暗分明。太空梭在另一側靜靜地排列著,宛如神殿的衛士,散開成均勻的扇面,左翼連著樞紐,右翼指向火星表面塵風繚繞的紅色土壤。
洛盈從船長室趕過來,一個人快速穿過走廊。觀景台上空寂無人,舷窗之外夜空浩渺。她還沒走到,就聽到球艙里爆發出一陣海浪般的歡呼。她知道球艙里的比賽結束了,於是加快了腳步,匆匆跑到艙邊,推開艙門。
女孩兒和船長夫人寒暄了一陣,轉身剛要離開,船長夫人忽然在身後叫住了她。
女孩兒沉思了一下,似乎想問什麼,但沒有問出口。她知道船長的話必與外交有關,這樣的大事,她不便多問。於是,她點點頭,說她記住了,隨即轉身離開。她的背影輕盈,小腿很直,腳尖略外開,踏在地上像兩片羽毛,像點水的蜻蜓,像無塵的風。
加西亞是船長的名字。他和女孩兒的爺爺是一生的戰友。他們年輕的時候是同一個飛行中隊的親密戰友,在戰爭里出生,在戰爭里一起闖蕩過十幾個年頭。他們都是戰後火星支柱式的人物,女孩兒的爺爺留在地面,船長登上天空。
「什麼話?您說吧。」
「可能有印象。她怎麼了?」
女孩叫洛盈,水星團中的學生,十八歲,學習舞蹈。
船的內部分成四個區域,對應圓柱體四個九十度的分割。區域與區域有自由走廊連通,但相隔甚遠,路徑複雜,一般人很少相互往來。三支團體和船員各居一區,同處一船,航行百天,卻很少有直接的接觸。歡宴不少,但客套居多。
「觀察。你比誰都更應該觀察。」
船長的小屋在船的最前方,緊鄰駕駛控制室和平衡球艙。小屋在兩條走廊連接處的拐角處,常人經過,不易察覺。小屋門前掛著一盞藍色的球燈,照出方寸間青白的光亮,照在老人和女孩兒的頭頂,如月光一般溫柔。這是小屋和火星地面房屋唯一相同的裝飾,每每經過門前,藍光就照出家鄉的記憶。門是白色玻璃材質,與兩側的白牆水乳|交融,只有門上凸起的雕刻在不經意間提示出質的區別。雕刻是小小的銀色飛船,昂首飛行,船尾掛著一串細小的鈴鐺。飛船下方有一行花體小九_九_藏_書字:艾莉、加西亞和瑪厄斯。門靜靜地閉著,兩側的走廊長而清靜,彷彿向縱深延展至無窮。
洛盈從來就弄不清楚這艘迷宮般飛船的真正結構,只有失重球艙是她心裏不變的依託。失重艙是飛船最後方的巨大球艙,用旋轉平衡圓柱筒的反向旋轉。球艙外面環繞著一圈觀景台,是她最喜歡的休息場所。球幕舷窗從頭到腳,可以直接看到遼遠無邊的宇宙黑暗。
船走得無聲無息。夜空中不再有交錯的行者。它像一顆孤獨的銀色水滴,穿過距離,穿過真空,穿過看不見的冰涼壁壘,穿過兩個世界無人提起的層層往昔。
「沒事。早已習慣了。」
這是他們最後的夜晚。
船長夫人目送她消失才轉身進屋,屋門上的鈴鐺在靜夜裡輕輕作響。她看著漆黑的房間,無聲地嘆了口氣。房間內很寂靜,船長已然在黑暗中安靜入睡。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剛才的談話還沒有來得及說完,他就因疲倦不得不上床休息。她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少個日子,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她只知道自從跟著他上了船,就已經看到了今天的到來。她早已準備好跟他一起終老在這船上,能多活一天,就在地球和火星之間多航行一天。她進了房間,將房門在身後輕輕關上。
船見證過幾次談判,幾場交易,幾項契約,幾回不歡而散的衝突,除此之外,它沒見過更多的東西。很長時間它都處於閑置狀態,巨大的船艙空空如也,房間沒有乘客,倉儲室沒有貨品,宴會廳沒有鼓樂齊鳴,駕駛艙沒有任務。
「哎,說老實話,你覺出伊萬東諾夫和王之間的火氣了嗎?」
每一次船靠岸了,所有的器物裝飾都被收進柜子里,只有這些照片不被撤掉。沒有人知道,在那些沒有任務的日子里,船長會一個人走過每一道走廊,輕輕擦拭每一張照片。
這是地球歷2190年,火星曆40年。
那是戰後的第十年,很多火星人並不贊成向地球乞求,但他堅持著,作為火星外交的第一次嘗試,帶著一絲決絕在地球的邊緣孤軍奮戰。他比誰都明白地球的態度:戰敗的羞辱在此時化為仇恨和幸災樂禍,可是他不能後退,一旦後退,新生的家園將永遠發育不良。
「洛盈?哪一個?」
伊格沒有說話,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拒絕。泰恩沒有再問他。這樣的共同沉默最好。任何表面的共識都沒有達成。伊格沒有承諾的束縛,泰恩沒有教唆的惡名。伊格默默地晃動著手中的杯子,泰恩笑意盎然地看著他。
伊格明白這其中的種種,但他通常不去回應。代表團里充滿著不同的慾望,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到火星來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伊格也不例外。
「這麼久?那平時豈不是很寂寞?」
三支團體各有各的風格。
「一直沒下去過嗎?」
「為什麼?」
「那怎麼不退休呢?」
戰爭結束四十年,船航行了三十年。在地球與火星之間,它是唯一的聯絡。
靠岸之前,燈火輝煌的聚會到了最後一刻。
「女孩兒?」
在地球區的小酒吧里,常常可見到他們三三兩兩地聚首,穿著薄而鑲邊的襯衫,低聲交談。酒吧按照地球的習慣布置,幽暗矜持,薄薄的威士忌在闊口杯中的冰塊之間波光流轉。
「……那要不要去和總督請示?」
在她對面,船長夫人和氣地微笑著回答。她一頭捲曲的銀髮,嘴角有兩道新月般的弧形,姿態優雅,如同一棵冬天的樹。
「那多久會有一次任務呢?」
「黑頭髮,頭髮最長的那一個,很白,練舞蹈的。」
還有半個夜晚,船read.99csw.com就要靠岸了。聚會即將散場,熱烈即將沉寂。船上搭起的賓客的舞台將拆卸,桌上的餐巾和花朵將撤回,枕頭和睡袋將收起,屏幕將暗下,灰塵將打掃,倉儲宮殿將清空,所有的房間將回到透明清靜的狀態,只留下光滑的地板和無色玻璃的桌椅板凳,只留下船的赤子之身。
船大概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七十年,政治化的運輸艦船逐漸被商人們的開發船取代。火星基地建了三十年,商人的觸角像傑克的豆莢,一寸一寸終於升入了天空,傑克得以登天,帶著賬單和步步為營的計劃,在塵沙中東張西望。最初的經營是實體買賣,商人與政客聯盟,獲取火星土地經營權、資源交易權、太空產品開發權,用動人的詞句將兩顆星球相互兜售。然後經營開始轉向知識本身,和地球上發生的歷史性轉變相同,只是將兩百年的過程壓縮進二十年實現,無形資產開始變成交易主導,商人攫取科學的大腦,在基地與基地間建立虛擬的屏障。那時的夜空航船,曾被酒宴和合同佔滿,華麗的旋轉餐廳,試圖複製地球大廈的翻版。
「加西亞不願意。他想終老在船上。」
船叫瑪厄斯,是火星與地球之間唯一的聯絡。
「開始幾年還下去,後來上了年歲,就下不去了。」
學生團舉行著最後的狂歡。這二十個孩子從十三歲離家,到十八歲成年,彼此是唯一同種族的兄弟,平日里散居在地球各個角落,難得聚首,這航行對於他們,實在是珍貴的團圓。整整百日,他們始終歡聚,飲酒笑鬧,在船頭的失重球艙玩球,夜夜笙歌。
船同樣不知道的是,在它出生前四十年,這條航道開始出現了戰鬥的飛艇。因為種種原因,火星獨立戰爭爆發開來,基地之間的探險家和工程師組成了聯盟,對地球的管轄者發起了聯合抵抗,他們用宇航和勘探技術對抗金錢與權力政治。那時的航道上曾架起相連的戰艦,如同鎖鏈,抵禦侵襲,曾如海潮般浩大澎湃,又如海潮般退無聲息。小巧而迅捷的飛艇從遠方趕來,帶著被背叛的憤怒越過星空,冷靜而又狂野,投下炸彈,讓血光在塵沙里無聲綻放。
「爺爺常提起你們。他很想你們。」
「艾莉奶奶,我以後一定還來看你們。」
「回去的問題回去再說。」
「水星團里的一個女孩兒,名叫洛盈。」
她仰頭閉上眼睛,向後倒去,彷彿被無形的手託了起來,躺進浩瀚的星空懷抱。
球艙里猶如煙花盛放。
船長和船長夫人都已白髮蒼蒼。他們在船上工作了三十年,在船上生活,在船上老去。船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生命與世界。
代表團的目標很龐雜,但有一個大方向,那就是技術。技術就是金錢。整個二十二世紀,知識和技術都是關鍵詞語,是世界各個組成部分相互依賴的根本,是金融體系的新貨幣形式。技術的國際依賴,就如同曾經的金本位金融,在複雜脆弱的世界關係中維持難以協調的平衡。知識交易開始扮演世間最重要的角色,它衝破戰爭的隔閡,將火星也納入其中。人們意識到,火星就是一個科學工程師的農場,知識促其獨立,知識也讓其有利可圖。
火星代表團結束了全部任務,即將歸家,因此情緒愉快,放鬆至懈怠,不修邊幅,以家常的口吻聊美食,聊小孩,聊地球上的諸多奇遇,聊中年的困擾,在餐廳說笑,在久違的食物器皿間如魚得水,談笑風生。
「你知道你這一回最好的拍攝題材是什麼嗎?」泰恩笑著問他。
代表團是為了展覽會,雙向展覽。當首屆火星博覽會在地球順利結束,首屆地九-九-藏-書球博覽會即將在火星正式召開。雙方搭載了各式奇異的貨物,向地球展示火星,向火星展示地球,讓兩邊的人類重新確認對方的存在。在漫長的隔絕之後,這是雙方的第一次全面接觸。
一些音樂悠蕩著,一些燈光悠蕩著,一些笑容悠蕩著,一些精明的計算悠蕩著。
酒吧里播放著電子爵士樂,悠悠蕩蕩,遮擋住桌上所有的商議與密談。室內很溫暖,領帶都鬆開到謹慎的弧度。沒有服務生,飲品從牆上的玻璃桶中選擇,自動流淌。屋頂上垂下半球形的彩色玻璃罩,散發著幽暗的光芒,籠罩著看上去友好的面龐,和各有所思的頭頂。偶爾能聽見笑聲,相互致以降落前最後的問候。
船已出生三十年,磨損的外殼刻滿了時光的痕迹。
「適應不了重力來回變化。人年紀大了,骨頭就不行了。」
「有任務時,有二十多人。沒有任務時,就我們兩個。」
這一次,船搭載了三支隊伍,一支是五十人的地球代表團,一支是五十人的火星代表團,還有一支是二十人的少年學生團。
「什麼?」
「你就不怕回去惹麻煩?」
「為了勝利!」安卡喊了一聲,整個球艙轟然應和。「為了明天的降落。」洛盈聽到他緊接著小聲說了一句。
「對了,有一句話,加西亞想帶給你爺爺。他剛才忘了說。」
「說不準。有時候四個月,有時候一年多。」
戰後的火星曾度過無比艱難的一段歲月,貧瘠的土壤、稀薄的空氣、不充足的水源、危險的輻射,每一樣都是致命的弱點,每一樣都是他們必須每天面對的生存窘境。戰前的開發始終有地球供給,大部分飲食來自飛船攜帶,就像還未降生的嬰兒,沒剪斷與母體營養的連接。而戰後的獨立就如降生的陣痛,剪斷臍帶的嬰兒,要學習自己行走。那段時期的火星最為艱難,總有些不得不向地球求取的東西,即便最聰明的大腦也無法憑空造出,比如動物,比如有益的細菌,比如石油里有機的大分子。缺少了它們,生存只是維持,終究難以繁盛。船長就是在那個時候登上了船。
火星時間清晨六點,瑪厄斯伴隨陽光,接近了仍在沉睡的火星大陸,準時與同步軌道上的換乘樞紐對接。樞紐是環形,一側連接瑪厄斯,一側連接十五架往返地面的太空梭。
船很孤獨。它在寂靜中一點點靠岸。
「不要。盡量別讓任何人知道。我不想惹麻煩。」
學生團的團員是一群十八歲的孩子,結束了在地球五年的生活,返程歸家,團的名字叫水星,取自火星與地球之外的另一顆星球,據說那星球的守護神是墨丘利,神話中的信使。
「她這次回火星,有一場演出。獨舞。應該會相當漂亮。你跟著她拍,市場肯定喜歡。」
「伊萬東諾夫和王?沒有。我想沒有。」
船的技術不複雜,構造與引擎保留著戰前的傳統。太陽能蓄電,圓柱筒旋轉獲取重力。這樣的構造穩妥堅強,但體積龐大,行動遲緩。無論是地球還是火星,戰時技術均大力發展,都有能力造出更加便捷的飛船,用更短暫的時間相互抵達。但瑪厄斯是唯一的,三十年過去了,沒有誰來取代它。它的遲緩和龐大使它不具備攻擊力,因而能達到雙方心知肚明的妥協的平衡。它以拙勝巧,以緩慢勝迅捷,以不能勝能。在忌憚與疑慮尚未煙消雲散的冰冷真空中,它如一隻巨鯨,緩緩地劃出柔和的弧線。它比誰都清楚,對曾經交戰過的雙方,最難跨越的不是物理的距離。最古樸的,也可能是最優越的。
「然後什麼?」
「你問得太多了。」泰恩笑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她爺九_九_藏_書爺是火星現任的總督,她是大獨裁者唯一的孫女。我也是剛知道。」
「加西亞說:有時候,寶藏的爭奪大於寶藏本身。」
船在深空中擺盪,如黑暗中的一滴水,緩緩流入弧形的樞紐。船很舊了,散發出暗淡的銀光,彷彿一枚被時間侵蝕的徽章,留下了紋理,模糊了崢嶸。船在黑暗中顯得微小,在真空里顯得孤單。船和太陽、火星連成一條線,太陽在遠端,火星在近前,船走在中間,航路筆直,就像一柄劍,劍刃消隱在前方的黑暗中。黑暗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船就像一滴銀色的水,微弱地發光。
「我們也很想你爺爺。加西亞的桌上長年放著他們四個人的照片,每天都看。回去向你爺爺問好。」
在船誕生之前,這條航線曾經來往喧囂。船沒有見過,那是它前生的記憶。它並不知道,在它出生前一百年,它所在的位置曾被運輸船佔據,往來穿梭,如河水奔涌,在塵沙里降落。那是二十一世紀後期,人們終於突破了重力、大氣層和心理的三重防線,忐忑不安或得意揚揚,馬不停蹄地將各種物資運向遙遠的夢想星球。競爭從近地太空延伸至火星表面,來自不同國度的士官穿著不同顏色的制服,說著不同的語言,在不同的開發計劃中完成不同的國家任務。那時的運輸船很笨重,灰綠色的鐵皮包裹,就像金屬製成的大象,步伐緩慢而步調堅忍,一艘接一艘地到達,在騰起的赤黃色沙塵中敞開艙門,傾倒機械、卸載食物、送出滿艙激|情的頭腦。
船長室外,一名漂亮的女孩兒小心翼翼地問。
「然後呢?」
「然後……其他理由。你真正的理由。」
這一刻,船上的一百二十名乘客中,總共有三十五人醒著。這些人或站或坐,在自己的房間或某個無人的角落看著飛船靠岸。在飛船徹底靜止下來的一瞬間,所有人均以這樣那樣的方式迅速而不為人知地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飛船從未像這一刻這樣寧靜。一個半小時之後,柔和的音樂聲響起,所有人穿著睡衣揉著眼睛相互問早。整理行裝的過程迅捷有序,集合的過程熱鬧而氣氛溫和。乘客們互致問候,禮貌地告別,登上不同的太空梭,分散開來。
泰恩經歷過太多次影片發行,知道什麼樣的賣點能吸引什麼樣的人群,也知道什麼樣的問題該怎麼樣規避。伊格才剛入行不久,仍然帶著濃厚的學院氣息,想法很多,不喜歡隨俗。泰恩相信時間的力量,他見過太多這樣自以為清高的初出茅廬者,也見過太多最終改變的大徹大悟者。能賣才能活,誰也別傲氣十足。
這些往事船都不知道。在它出生那年,戰爭已結束了十年,一切都煙消雲散整整十年了。夜空恢復以往的寂靜,航道上不再有任何身影。黑暗沖刷了一切,它在黑暗中誕生。它由消散的金屬碎片凝聚而成,孤身面對星海,在兩顆星球間往來,在曾經絡繹不絕的商道和炮火連天的征途中獨自往來。
酒吧很幽暗,牆上掛著舊時代的照片,沒有人會仔細看。新來的客人們不知道,照片背後遮擋著曾經的裂痕。一張照片遮擋著二十年前的一個彈孔,另一張照片遮擋了十年前砸出的一道傷痕。曾經有一個金毛雄獅一樣的老人在這裏大聲吼叫,也有一個白髮白鬍子的老人在這裏戳穿騙局。他們叫加勒滿和朗寧,是加西亞桌上四個人照片里另外的兩個。
船體龐大,樓梯左右穿梭,房間林立,走廊盤曲錯雜。船內有許多間倉儲大廳,像一座又一座頹唐的宮殿,氣勢恢弘,器物堆積,廊柱環繞,角落裡卻寫滿無人問津的寂寥。走廊是宮殿間細長的通道,串起居室和九-九-藏-書宴會廳,起伏交錯,如同狄更斯小說中錯綜複雜的情節,來回穿梭。船不分上下,地板是巨大滾筒的側壁,人靠離心力行走,金屬立柱向心輻輳。雕刻立柱,印花地板,牆上掛著老式的鏡子,天花板有繪畫,這是船向時間的致敬,是紀念。紀念曾經有過一個時代,人類與人類還不曾分離。
船已經經歷了許多次的充滿與傾空。每一張酒桌都曾圍上不同時間的桌幔,每一卷地毯都曾見證過不同年代的交鋒。船已習慣被傾空,已習慣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從灰白到七彩再到灰白。
她笑得溫柔是因為喜歡面前的奶奶,笑得憂傷是知道自己大概很久都不會再來。
泰恩口中的伊萬東諾夫和王是代表團中俄羅斯和中國的代表,因各自領土問題橫眉冷對。代表團成員複雜,每個國家背景里都有悠久衝突,面上沒有刺刀見血,私底下卻五味雜陳。泰恩是沒有國籍的人。他拿著四國護照,在五國生存,吃六國飲食,倒七國時差。他對這種國與國衝突總是笑意盎然地旁觀,他洞若觀火,卻不以為然。他抱持著二十二世紀後期最典型的生活觀念,對國家一笑而過,對全球化之後仍然遺留的歷史問題採取不予理解的揶揄態度。
說話的是一個光頭中年和一個褐色頭髮的青年。發問的是中年人,他笑容可掬,下巴颳得光滑,淺灰的眼睛像夏日的海水一樣變幻不停。青年說話不多,有時只用微笑回答,捲髮蓋過額頭,深褐色的眼睛藏在眉骨之下,讓人看不清表情。中年人叫泰恩,是地球上泰勒斯傳媒集團的繼承人與首席執行官。青年叫伊格,是隨團的紀錄片導演,也是泰勒斯集團的簽約藝術家。
女孩兒安靜了片刻,長長的睫毛輕輕垂下,又輕輕抬起。
女孩兒笑了,笑容溫柔卻有點憂傷。
「最後一場比賽了。」雷恩聲音含糊地說。
船的名字瑪厄斯,來源於火星和地球名字的直接組合,形象地說明了飛船的性質,既體現了令人感動的溝通與退讓精神,也是又一個缺乏美感的實用主義名稱的範例。
「好。」船長夫人也笑著,摸了摸她的長發,「你漂亮了,很像你媽媽。」
船艙的走廊里掛著很多照片,從人類剛發明相機尚不曾向太空移民時代的黑白照,到戰後各自繁榮各自驕傲時代的三維圖,形形色|色,應有盡有。順著一條曲折的走廊漫步,撫過灰色的牆面,沿羅馬柱向前,上下樓梯,人就可以穿梭在許多個不同的年代里,任時間錯落。這漫步不會把人帶到任何時間的終結點,因為照片本就不是按時間順序碼放。戰後連接戰前,2096年連接1905年,打散了順序,也就遮蔽了分歧。火星和地球在牆上安居在一起,在多種邏輯中排列出多種循環的歷史。
他放開洛盈,擁抱上前來的金斯利,兩個人狠狠地砸著對方的肩膀。安卡撥開人群,來到洛盈跟前,但還沒說話,就被身後的索林攬住肩膀。纖妮婭飄過他們身邊,洛盈看到她眼角有淚光閃爍。
船的內部是一座迷宮。除了船長,沒人弄得清它真正的結構。
「誰贏了……」洛盈拉住離得最近的一個人。
地球代表團則完全是另一副面貌。代表團的成員來自各個國家,彼此尚不相熟,仍處在相互了解階段,除了公務餐,只是在小酒吧里謹慎地交談。團里有政府統帥、知名科學家、工業大亨和傳媒巨子。在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相似的人,習慣於被目光包圍,在心裏卻彼此疏遠。他們穿著簡潔,只在袖口透露出奢華;言語聽起來隨興,但避免談及自身;壓低眼角的驕傲,卻讓人看出是在壓低。
船將靠岸,燈火要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