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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舞 大劇院

星之舞

大劇院

洛盈愣愣地看著哥哥。他顯得有點低沉,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疲倦。
「除非談判成功。」
「因為別人都這麼說。」
「你應該知道。」
「這就是我們為什麼要創作。幾乎世界上所有民族的哲學都是從人的這種速死的特性中升華出來,給出解答,而這就是我們的解答。我們用創作刻下靈魂。所以,」朗寧雙手握住她瘦小的肩膀,目光包容一切,「不用為你父母的死太過悲傷。他們活得那麼閃亮,留下了銘刻他們靈魂的好作品,還留下了你,他們已經完成了最好的生命。你應該高興才對。」
他還是沒有說話。
「我看你今天顯得有點兒累。」
「哥,你還好嗎?」
洛盈站得很遠。她明白吉兒為什麼將試演選在今天。
「這又是聽誰說的?」
「也有些不是。」
劇場靜謐下來,洛盈走到舞台中央,站定,雙手交疊,讓衣袖完全垂下,像半透明的清水。
洛盈心疑地看著這個人,不明所以。
「地球人?」
洛盈閉上了嘴。哥哥和小時候不一樣了。小時候的他最喜歡讀熱血沸騰的革命歷史,給她講文藝復興、法國大革命、二十一世紀中期的無政府主義革命,他眉飛色舞,說話很快,手裡的筆就像劍一樣上下翻飛,臉上寫滿憧憬。那些年輕先輩在人類年輕的歷史上所做出的年輕的革命,讓他熱血沸騰。他曾說所有的規矩都是為了讓人打破的。他那個時候只有兩個夢想,一個是遠航,一個是革命。
她忘情地跳著,在那些笑容中舞動。腳踝有些痛,可是她顧不得那許多,只是儘力跳著,旋轉,旋轉,旋轉,讓裙子在身邊繞成變幻莫測的光。
她和吉兒、普蘭達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玩布娃娃,一起上兒童課堂,一起參加社群聚會。她倆今年也都是十八歲,剛剛選好工作室,過著一種洛盈不曾擁有的如水般直線的生活。吉兒選了服裝設計,普蘭達選了詩歌。吉兒從小喜歡各種娃娃衣服,普蘭達十一歲就能寫十四行詩。她們每天托著下巴露出甜美的笑容,幻想自己的作品在資料庫中引用率第一。
「地球人的話你也信?很多話都是偏見。」
洛盈的心底如炸彈炸開,一片空茫。
「怎麼可能迅速又沒有傷亡呢?」
洛盈看著哥哥,他的眉頭微微皺起,表情很嚴肅,眼睛直率地看著她。
路迪仍然冷冷地說:「你想事情別總這麼浪漫。」
「那我們怎麼說?」
洛盈這才想起危機還在眼前:「談判還是談不攏嗎?」
「對。」
「一般吧。」
她看著泰恩的面孔。他的笑臉曾出現在每一座網路社區的入口。他的鼻子有一點鉤,微笑起來嘴巴很扁,總體看起來並不醜,在某些時刻顯得很聰明。她知道,如果她想找到一個人影響談判,那就非他莫屬了。除了泰恩,還有誰有這樣的影響力呢?
吉兒興奮地睜大了眼睛:「真的?真的嗎?那太好了!我這就告訴……」
他一邊說,一邊領著代表團慢慢向前走,聲音開始漸漸飄遠:「……在聲音處理方面,我們在穹頂內表面鑲上微孔層……」
她投入地進入舞蹈,進入這些年走過的所有地方。她就是神話中的女孩,在戰爭籠罩的土地上穿過各種敵對的目光。她走了很遠,路過的風景最終化成自身。每一處陽光明媚,每一處大雪封山,每一處在生命的短暫一瞬閃現在她眼前的房屋河流,所有的一切化成自身。她在這些片段的畫面中被它們塑造了。不是她創造了它們,是它們創造了她。它們在每一個角落迎接她,每一個時刻擁抱她,它們一片一片將她從空無中塑造成型,她只是將它們呈現出來。建造,每時每刻不停地建造。她眼前掠過所有那些美麗動情的笑容,舞團女孩帶著她喝酒狂歡的真摯歡樂,莉莉露塔姐姐給她講神話時的生動眉眼,回歸主義者圍著篝火相互取暖,沒有隔閡地大笑,還有吉兒熱情拍手說出的「非我莫屬」。所有這些,所有融合的這一切。
路迪皺起了眉頭:「為什麼這麼問?」
「那你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她也冷冷地說,「你當時就應該告訴我。為什https://read.99csw.com麼你們不肯告訴我,要繞這麼大一個彎子?為什麼你們都以為我會想不開呢?」
大鼓聲中,她完成最後一個騰躍,落下來,單膝跪在地上,衣袖如面紗垂下。
「你別瞎猜。」
吉兒的裙子只用了一周就做好了。當時她到洛盈家找她聊天,說起洛盈的舞蹈,她問她舞蹈的題目是什麼。洛盈說是熒惑,火星在古老東方的名稱。她說故事是取材於古代東方的神話,一個女孩子被天空代表戰爭的災星籠罩,一生坎坷,最後在炮火的塵煙間升入天空,化作天邊的雲霞。吉兒一聽就拍手叫起來,說這次裙子的製作非她莫屬。
路迪說著,向右側的控制室打了個手勢。隨著他的話語,大廳內的觀眾座位開始緩緩移動。原本環繞一圈的座位,開始漸漸聚集向一側,其中一部分座位沿著橢球牆壁慢慢地上升。牆壁的弧度在座位背後形成和緩的上升坡,一些座位漸漸爬升到了相當高的位置,懸在壁上,像氣球製成的浮雕。代表團中有女人發出低低的驚呼。洛盈微微笑了。
路迪沒有與她爭執,而是似乎想儘快結束談話,語調帶著點倦意:「你要是能想開,現在就別糾纏這些問題了。眼前那麼大的事擺著,我沒有心情,等完事再說吧。」
吉兒見路迪要離開了,慌忙催促洛盈踏入舞台,自己跑向一旁的控制室。
她忽然發現,她可以懷疑家園的一切,可她忘不掉它種在她心底的創作的那份神聖。
「你也知道爸媽的死因對不對?」
「果然是火星的小公主,森林里的小仙女。真是太遺憾了,在地球竟沒有看過你的演出。」
「有些事你就是想不開。」
洛盈她們到場的時候,路迪正在帶領地球代表團一行人四處參觀。他已經作了幾天準備,今天穿了一套筆挺的深色制服,顯得肩寬腰挺,領口和袖口有鑲邊,胸前綉著金色的名字。洛盈她們站在代表團外。吉兒一直揚著下巴,跟著人群專註地望著。
「我說朗寧爺爺死了。」
洛盈喝著果汁,在憂傷的彩色液體中回憶小時候的事。她想起他們曾經說過的一生的夢想,她想的是在有陽光的屋子裡和心愛的人並肩讀書,而哥哥想的是帶著喜歡的女孩去宇宙中遠航。她想停留,而哥哥想離開。但是到最後她去了宇宙,而他扎紮實實地在家園生根成長。她再也沒有和他提過兒時的夢。
路迪說話時始終面帶微笑,雙手時而上揚,時而在身前攤開,頭髮隨頭的轉動自然甩動。他是火星少年演講比賽第一名,從小就懂得如何在眾人面前講話。
杯子空了,哥哥終於出來了。
「我們非要那兩項技術不可嗎?」
「人總是要死的,那也沒什麼。古老中國認為人就是氣體凝成,幾十年後散去。古印度一派宗教認為人只是宇宙之光一個瞬間的窗口。古希臘的古老傳說也用神靈西列諾斯的嘴嘲笑人類說,對人這樣朝生暮死的可憐蟲,最好的事是不出生,次好的事是乾脆早點死去。他們都是在直面人的短壽,短短几十年,無論再怎麼努力延長,和宇宙天地神明比起來都是微不足道得像一道瞬間的光。但這恰恰是生命的全部瑰麗所在。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執著,所有的意志、抵抗和拚命努力的絕望姿態,都正是因為這種沒有結果的速朽才有震撼的壯麗。想想看,一個人像閃光一樣出現又消失,不留痕迹,但他竟然在這短暫的縫隙用簡單樸素的靈魂凝結出比他生命漫長得多的事物,留在這個世界上,替他活到永久。這是多麼多麼神奇。哪怕只是在閃光的片刻做出幾個姿勢也是宇宙中最神奇的事了。
「嗯。」
「那還是因為不夠強。」他答道。
「我也以為我知道。」她低頭小聲說,「可是爺爺下令禁止了火星的抗議革命,對嗎?」
明亮的藍白色瞬間打在洛盈身上,她被耀眼的光芒包裹著,明亮的大廳都暗淡了下去。她雙手在身前交叉,足尖一點,向前做了三次跨跳。裙子在身上很輕柔,幾乎感覺不到重量。下擺很長,輕輕盪起來,邊角處像是彌散在空氣里。read.99csw.com她改變動作和姿態,皮膚與衣袖相觸的地方有格外幻化的亮光。當舞步一一流淌出來,她回頭看到飛揚的裙裾,顏色均勻流轉,從橙紅到淡紫,像滯留在空中的霞。
洛盈起初沒有在意,不知道她說的非她莫屬是什麼意思。但是一周后,當她看到那裙子,她忽然被感動了。那真是一件漂亮的裙子,如雲如霞,恰如她的舞蹈。它能在觸摸中變色,吉兒說,那是皮埃爾研究所的一種新材料,用特別細的半導體絲織成,壓力能使細絲中配位場變化,對光的吸收頻率就會不同。吉兒一本正經卻又宛若無知,一邊說一邊吐吐舌頭笑著。你別問我什麼是配位場,我也不懂,是皮埃爾說的。反正就是一觸碰就變色,你跳舞的時候,顏色能跟著你的動作變化。洛盈撫摸著那柔軟的衣料,感激地看看吉兒,心也隨著衣料柔軟起來。
回家幾天,洛盈最清楚的事情就是哥哥的生涯計劃:實驗研究、工程團隊領導者、議事院議員、系統長老。這是火星上獲得顯赫地位的最順暢的路。他從小成績出眾,嘴角常帶著驕傲的笑。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一切才剛剛開始。
這是她在跟隨回歸主義者抗議示威的時候,他們告訴她的。他們是怎樣知道的,她不知道。地球人似乎知道很多火星的事,但她卻不知道。就像火星人也知道很多地球的事,地球人也不知道。他們曾經一起坐在帳篷里,圍著篝火,互相給對方講述有關對方的新聞。到後來,傳聞和真相混合在一起,誰也不再知道到底什麼是真的。
衣料也是技術,只要是技術,就能最終被談判,被交易。而如果交易成功,說不準可以取代聚變發動機,成為兩顆星球最終協議上籤下的名稱。那樣戰爭就不必發動了。
他沒有說話。
這些記憶里的句子讓洛盈淚如雨下。這是她十一歲的時候朗寧爺爺對她說的話,在她懵懂的心裏種下的種子。如今回憶起來,她是如此感激他,怎麼能想到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會如此認真地和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說這些話,誰都以為她不會懂,只有他相信她會,而她真的懂了,七年以後終於懂了。
「還沒確定。但反正不是那麼容易放棄。」
電磁第五研究所是陽光系統的下屬工作室,火星的大部分日常能源來自太陽的電磁輻射,因而電磁研究一般都納入陽光系統之下。屋頂的電路板、城市邊緣圍繞的天線、每棟房子的粒子磁屏蔽電路都是陽光系統的研究所得。火星將牆壁和屋頂開發得通透,玻璃壁內部總有看得見看不見的電路,改變這些電路,可以產生局部強磁場,路迪就是藉助這一項加緊開展自己的項目研究。
「啊!原來是這位小美人,」泰恩展開雙手說,「請問你有沒有興趣讓地球人也了解到你的傑作呢?」
「打起來就停不下了啊。」她說。
她忽然聽到幾聲清脆的掌聲在空曠的劇場響起,她抬起頭,看到泰恩用力地拍著雙手,正從場邊向她走來。他的額頭在燈下顯得格外光亮,笑容可掬,走到她面前做了一個老式的大幅度的躬身禮。
「他的祖母不是死於戰爭嗎?」
「可還能是什麼別的理由呢?不註冊本身不構成處罰,但是觀念革命、引起大規模不服從工作室的反抗情緒就要受到處罰了,對嗎?」
他們是虔誠的異教徒,信自然神,認為富商霸佔土地是對大地的褻瀆,洛盈跟著他們,奪下一片莊園,迅速贏得了戰鬥。但兩個星期之後,她和莉莉露塔、還有她的朋友們待在一起,被困在孤零零的大房子里,面對水和食物的斷絕,面對高音喇叭的威脅和武裝車輛的包圍,等待柏林的朋友用飛機送來救援,卻不知道柏林的郊外正包圍著同樣一群等待救援的攻擊者。他們最後全都被捕了,連犧牲都沒有就草草收場,關進監獄三個星期,混亂得有些滑稽。這已是最好的結局,只有滑稽沒有死亡。洛盈從前不信兩個星期的允諾,此後更不信。她信一次有計劃的突襲能成功,但她不相信從此沒有變本加厲的反撲和抗爭。
「他證實了我的問題。」
read.99csw.com今天洛盈穿了吉兒給她設計的舞裙。這是她的試演,也是吉兒裙子的試演。吉兒的緊張程度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由於路迪的存在,吉兒的臉比洛盈的還紅。
「嗯?」路迪有點詫異。
「我不知道。」
哥哥每天早出晚歸,在家裡幾乎不見身影。她到他的工作室找他。他不在辦公室,同屋的人說他去了加工車間。她於是來到車間,在休息室默默地望著。
洛盈靜靜地站著,在心裏悄悄估量這個突如其來的避免戰爭的機會的成功可能性有多大。無疑,它是一項很有吸引力的技術,每一處都彷彿透明,但每一處實際上都不透明。她覺得地球上的女孩子會喜歡,因而泰恩會喜歡。時尚的技術也是技術,而時尚是泰恩重要的利潤來源之一。
「我可以。」
「不是偏見,就是無知。這你知道。」
「我們的座位表面帶有很大磁矩,用牆壁引導座位,就像用磁鐵吸著鐵釘在桌上行走。理論上講,我們的座位可以停留在整個天穹壁的任何位置。各位可能會質疑這種技術的安全性。這種擔憂大可不必。首先,火星的牆體電磁技術是城市建設的關鍵,經過了幾十年考驗,相當可靠。其次,即便是真的出了問題,發生座位的脫落,也沒有關係。我們有另一套獨立運行在地板下的磁場,可與座位產生斥力,儘管作用力不大,但足夠在落地之前將下落減至安全速度。」
她看著哥哥,這一點他和小時候也不一樣了。他小時候曾經痛恨戰爭。
洛盈不理他,繼續說:「他們的自由思想挑戰了我們周圍的整個秩序,因此被處罰,對嗎?是爺爺親自處罰的,是不是?是系統容不下革命,難道不是嗎?」
洛盈被哥哥疏遠的距離感刺傷了,心裏有點難受,換了一種方式,直白地看著他,問:「哥,爺爺是獨裁者嗎?」
朗寧爺爺是她最親的長輩。父母視她如掌上珍寶,然而父母去世早,除了一些像格言似的隻言片語穿透了時間地留在她的心裏,其他的記憶都模糊得像夢境。然而朗寧爺爺不一樣。他在她八歲到十三歲情緒最低落的那段時間一直在她身邊給她講故事,聽她說她的害怕與失敗,帶她看書,用波瀾壯闊的自然與命運將她帶出那段孤獨得近乎自閉的生活。他精力旺盛,個性爽朗,總是興緻勃勃,比爺爺更讓她覺得親近。
兩個星期,洛盈聽到這個詞心裏一沉,什麼樣的戰鬥能兩個星期就結束呢?
他告訴她關於生和死的事,而如今是他死了。他將生的一閃化成孩子心裏的話,然後他死了。
洛盈忽然打斷了吉兒。她在一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知道吉兒想說的是我這就告訴你我的賬號和作品代號,你立刻可以去下載。她明白吉兒有多麼希望有人能引介她的設計,那能給她的作品記錄加上不少點數。可是洛盈忽然不想讓泰恩這樣直接地得到它。她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想到,這也許是一個談判的好機會。
「還行。照常。」
洛盈等著哥哥的時候,心裏潛伏著海浪。無論如何,她也想聽哥哥說說爸爸媽媽。
音樂聲停。全場寂靜。
「也沒定呢。」路迪停了停,嘴角突然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露出些許獵人端著槍瞄準獵物似的慾望。「要是依著我,」他說,「就支持胡安伯伯。先發制人,最根本。」
「那些本來就應該禁止,」路迪很慢卻很堅決地說,「火星不像地球,那些事情太危險了。」
「告訴我好不好?」
泰恩的聲音跌宕起伏。但洛盈看到,他的眼睛很冷靜,有一點笑意,但也有很多複雜的東西。她猜他有所求,否則不會這樣不吝惜溢美的詞彙。
「胡安伯伯主戰?」
「談判的事。」
他明白了,低頭喝咖啡,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一般的環繞式劇場很難解決的問題就是:演出時,演員只能朝向一面的觀眾。通常的辦法是旋轉式舞台,但我們的設計是移動式觀眾席。」
「眼前?什麼事?」
她靜靜地站立著,望向劇場的出口。代表團已結束主體的參觀,一條長龍搖擺著走向出口,伊格和泰恩說著話,跟在九九藏書隊伍的最後。伊格穿著嚴肅的深色套裝,身材高挑。路迪一身制服。泰恩穿著海藍色的絲質襯衫,領口敞開,絲面泛光,夾在路迪和伊格中間,顯得悠然亮眼。
朗寧爺爺曾經這麼安慰她。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要掩飾她父母死去的事實。她那時長大到已經懂得死懂得孤獨懂得愛,她所不懂的只是這些事情的原因,但她懂得它們帶給自己的感受。朗寧爺爺是唯一一個以鄭重其事的口吻像對大人一樣同她談這些事的人。
「差一項都不行。這是移山填海的大事,人命關天的。」
「你說什麼?」
洛盈看著她們,心中總會波瀾起伏。
操作車間她進不去,車間和休息室由堅硬的鋼化玻璃隔離。巨大的車間宏闊潔凈,牆壁透明,露出裏面的電路,門很厚重,緊鎖著,隔離牆由綠色輻條分割成一扇扇小窗。窗里的哥哥正戴著防護帽和眼鏡,親自操作流水線的運行。他身旁有兩個助手,比他年紀大一些,卻聽著他的指揮,在一旁協助,負責細節和察看質量。路迪動作嫻熟,一個人站在高昂的整整一排機器前,像馴服著一條巨龍,指揮它用靈巧強大的手腳替自己完成頭腦中的藍圖。巨龍藍白相間,一節一節很狹長,切割金屬,吞吐纖維,一端是三座水缸似的原料口,另一端是輕盈吐出的氣泡似的金色長椅。
洛盈被朗寧的死訊帶回到久遠的時空,她整個人靜了下來。
「這是兩碼事。戰和戰不一樣。胡安伯伯不是想學卑鄙的地球人搞屠殺。他只是想佔領月球基地。迅速,不造成傷亡。然後控制或摧毀所有地球在軌衛星。這就等於控制了地球。這和屠殺不一樣。」
「是嗎?」洛盈也慢慢地說,「可爸爸媽媽就是因此而死的,不是嗎?」
「什麼時候的事?」
三天後,洛盈到新落成的大劇院進行試演。
音樂響了。
「沒事。」路迪搖搖頭,「你呢?訓練怎麼樣?」
她完全被這消息震傻了。朗寧爺爺死了。他死了。白髮白鬍子愛笑愛講故事像聖誕老人一樣的朗寧爺爺死了。他怎麼會這樣就死了呢。
「你在說什麼啊?」路迪忽然惱怒起來,站起身,將杯子撂在桌子上,心情開始煩躁。「我們不是『非要』,我們是『已經』。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不能停下來了,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們已經運來了穀神,一顆星星,它現在就在我們頭頂上飛著,我們為此趕走了一個小鎮的一萬人。我們怎麼能撒手不幹了呢?我們怎麼能停呢?」他說著,越說越悲傷,聲音都開始顫抖了,「朗寧爺爺為什麼要走,如果不是為了『移山填海』,他為什麼要走?他如果不走,怎麼會死?朗寧爺爺死了,你知道嗎?他還沒出太陽系就死在飛船上了。他歲數那麼大,不該走的。可是他走了。他死了!」說到這裏,路迪忽然長吸了一口氣,停了下來,平靜自己。再開口的時候,他的聲音又變得冷靜:「我們已經開始了,不能停下來了。無論如何也不能停下來。無論什麼代價。」
「你當時就知道對不對?」
「我們非要移山填海不可嗎?」
「有什麼辦法可以不戰呢?」
大劇院對火星來說,算是非常宏偉的建築了。外形是波浪托舉著一朵蓮花,波浪是走廊,蓮花是演出大廳。大廳內部是橢球形穹頂,廳內光線異常明亮。中央是圓形舞台,天頂懸挂著雪球似的聚光燈,座位環繞一周。
「嗯。」
她想起地球上的老房子,他們在那裡也曾說過兩個星期的話。兩個星期,我們就能拿回一切了,莉莉露塔姐姐就是這麼說的,兩個星期我們就能拿下,還給神,還給還沒有墮落的世界。她那時甩著硬而捲曲的金色長發,眯著眼睛,吸著塔米安水煙,躺在舊沙發上,雙腳蹺到沙發背上,神情和哥哥很像,相信我,兩個星期就夠了。
「他們咬死了要聚變技術嗎?」
她微微喘息,眼角有淚花,靜靜地低著頭。她不知道朗寧爺爺在天上的靈魂能不能看到她的表演。她只想說她儘力了。
可是那種生活無論如何都讓她覺得缺了點兒什麼。
洛盈指了指吉兒。
「昨天。」
音樂飄動,舞步飛九*九*藏*書揚。旋轉,躍動,上升,三周跨跳。
那長椅洛盈很熟悉,回家的第一天就是它迎接她的到來。
「可能的。」路迪非常肯定地說,「你以為我們這些年的飛行研究是白做的嗎?你不知道我們投入了多少。桑利亞斯和洛奇亞中心一直在高速運轉。地球那群商人從來沒有像我們這麼投入過。我們的飛機即便不用聚變發動機也比他們的好得多。不是我誇張,以我們現在的制導和激光,兩個星期之內,完全能拿下月球基地,幾乎不會遇到抵抗。」
她沒有告訴過別人,她在地球的第二年從舞團退出就是為了創作。她們那個時候生活很好,很簡單很快樂,沒有人管束,老師們下了課就走,她們只有十三四歲卻活得自由,隨便和男孩子出去約會,拍了舞蹈的全息視頻賣到網路上,換了錢就可以買衣服。周末出去玩,赴富人宴會的約請,排舞助興賺很多錢,有時給電影客串集體演員。她們的生活奢侈歡愉,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她可以在那裡歡快地過上五年。
這一天是地球代表團參觀的日子。
至於泰恩有沒有勢力到能夠影響整個代表團,她想了一會兒,覺得他可以。泰恩在地球上掌管著一道壁,比火星的玻璃更厚、更透明的一道壁。無形的壁。泰勒斯集團是地球上最大的網路市場運營商,無數人在泰勒斯的網路中娛樂、交易、獲取資訊、看新聞、找朋友、出賣智力、購買信息。無論是誰,透過一張薄薄的屏幕,就可以進入燈光燦爛的網路交易平台。這是一張像大氣層一樣的壁,覆蓋全球,跨越國界。從總統到教徒,都需要用它兜售自己。再沒有什麼比它更被各國搶著分享的了,因此也再沒有什麼人比泰恩更能影響每個地球代表了。
「真的是一場意外,」路迪沒有表情地說,「事故飛船的技術負責人後來也被處罰了。」
她從未像此刻一樣認真對待自己的舞蹈,因為她突然重估了創作的意義。她之前對它惶恐疲倦,為了榮譽孜孜以求,可是她從來沒有嚴肅地看待過它。如今,它是她的創作,是她走過地球的大街小巷,採集兩顆星球的花朵凝成的樣子。它有著簡單樸素的形式,遠遠算不上複雜完美,但它是她五年的生命。她許多次摔在地上,又爬起身來,就是要將靈魂像從體內抽出一個氣泡一樣抽出,捧在手心,在渾圓的舞台上讓它揮散到整個空間里。
「太棒了!真是不同凡響。」
兩個人沉默了一下。路迪等著洛盈開口。她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身旁忙碌運轉的車間,拿起哥哥的杯子,起身又去給他接了一杯咖啡,輕輕地調好糖,放到他面前。
回家的前半個月,她的人是躁動的。內心的疑問和追索讓她始終忐忑,如騎了賓士的烈馬。然而突如其來的死亡的訊息讓她一下子被真正海浪一般的記憶包裹了,陷入藍色的時光里。她坐在房間的窗台上,靠著敞開如海貝一樣的大窗戶,讓那些由奔跑和銀鈴般的笑聲串起的舊日的畫面在窗外的花花草草間重演,像看電影一樣看到往昔。
他看見她,有點訝異,摘下防護帽,揉了揉亂蓬蓬的金髮,點點頭,來到她身邊坐下,情緒不高,眼睛紅紅的,看上去很疲倦。他從牆裡接了一杯咖啡,拿了兩塊餅乾,喝得過快,嗆到了,咳嗽得很急。洛盈等他停下來,平靜了,才輕輕開口。
她起初以為只是不適應,但在第二年的一個夏夜,她突然明白,是朗寧爺爺對她說的話已經開始沉澱發酵,溶入了她的血液。於是她離開了,告別了大廈,踏上了遠方。
先是四小節預備拍,然後聚光燈亮了。
「人總是要死的啊。」
「哥,我去見過拉克伯伯了。」
舞台直徑約五十米,平時平置在與走廊平齊的高度,演出時可以升起或降低。地面繪有圓形環繞的五角星圖案,五個方向有象徵五種自然元素的幾何圖形。線條邊緣由發光纖維包絡,在夜晚可以亮起。少年合唱團正站在舞台一側,夏娜老師指揮孩子們唱著普契尼的《托斯卡》測試聲音混響。
果然,泰恩語調不變,話鋒一轉,問:「請問你身上穿的裙子是出自哪位天才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