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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舞 塔

星之舞

伊格點點頭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該替我的老師說聲對不起。只是對不起可能也沒有用了。」
老人開始帶著他們向前走,伊格看看洛盈,她平靜了一點兒,落寞地跟在他們身旁。
感覺和建築在感覺之上的思想是窗戶。哲學家的職務是盡量使自己成為一個平正的鏡子。
她使勁搖了搖頭,什麼都沒說,但表情顯得很複雜,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虛擬空間能傳遞人的表情動作,但沒有液體。他想說兩句安慰的話,但是像面對珍妮特一樣覺得力不從心。他默默上前,一隻手握住洛盈的肩膀。心底覺得一陣酸楚。
「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癥結,在我生活的時代,最大的癥結是不可分享的事物阻止了可分享事物的分享,是那些需要爭奪的物質束縛了精神的交往和自由,是各種鏡子里照出的圖像支離破碎,還不能彼此對照與拼搭。人們長久地忘卻了世界,卻忘了被映照的物體,只記得鏡像。人們自負而躁動,各自抱持著碎片,相互隔絕。這就是我們為什麼需要塔。」
洛盈沒有說話,睜大了眼睛,輕輕咬著嘴唇看著他,臉上寫著驚奇與一點點迷惘。
「我也不知道。」
「歡迎前來,我的朋友!」
「塔是理想的心臟。是廣義語言的統合。」
「我是從我媽媽的空間過來的。」她仍然睜大著眼睛,「我媽媽……也提到過老師這兩個字。」
這樣就很明顯了。洛盈媽媽提到的老師,多半就是他的老師。他看到洛盈驚奇地張開嘴,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更深的淵源,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媽媽在哪個工作室?」
「為什麼是這樣……」洛盈喃喃地說。
「對。前提是要相信:有真實存在,碎影能拼成真實。」
「是,我爸爸媽媽都去世了。我爸爸生前在光電第一工作室工作。」
語言是光的鏡子。
「我是這裏的守衛。塔的守門人。叫我守門人好了。你們是來看塔的嗎?」
——普羅替諾
「起初在水電第三實驗室,」洛盈輕聲答道,似乎也因這突如其來的發現內心緊張,「但生前最後兩年沒有註冊任何工作室。」
「我也不知道。」
伊格呆立了半晌,久久無言。洛盈問他是怎麼了,他很長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說。頭腦里一片紛雜,思緒像萬千飛舞的雪花。洛盈的父親死了。他在光電實驗室。他因受罰而死了。老師的死和洛盈父母的死交匯在一起,他不知道這其中是不是有必然的因果聯繫。是不是一張小小的晶元帶來了這樣大的悲痛的結局。他內心湧起深深的巨大的歉意,如九*九*藏*書果是老師的索求導致了洛盈父母的受罰,那麼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面前這個柔弱的女孩。她看上去如此纖細,卻是在這樣的死亡陰影中孤獨地成長。他忍住心底的悸動,將自己來火星的初衷和這些天的發現逐一作了簡要說明。
「走吧。」老人還在笑著,用厚實的手掌拍拍伊格和洛盈的背脊,溫度透過電纜,彷彿真實地傳到伊格身上,「穿過這條通道,就是塔了。去看看塔吧,就在前面。」
最後是伊格先動起來,點點頭先向她打了招呼。
——羅素
眼前是一片空曠的矩形廣場,巨大的暗灰色石板鋪地,帶長廊的石砌建築環繞在四周,長廊里能看見莊嚴的雕像。廣場空無一人,中央有一眼乾涸的水池。四周的建築線條尖銳,肅穆陰鬱,四角有尖頂塔樓,如同諸神傲然俯視。人站在廣場中部,立刻感覺孤立而渺小。廣場一端是細長的出口,夾在左右兩側險峻的建築中間,顯得明亮發光。另一端矗立著一座高聳的教堂式建築,同樣是哥特式風格,正面窄而狹長,拱頂輕捷,大門緊鎖,扶壁如劍鋒,直插雲霄。他起初想向教堂走去,可不知為什麼,心裏對另一側的出口更為惦記。他邊走邊回頭,出口外的光像是奇異的吸引,他越是背向它,越是覺得它明亮。他走到一半,改變了主意,轉身向對面,走向另一端出口的小徑。
「你怎麼會在這兒?」
「就是這樣。」他最後說,「我的老師帶走了你們最最核心的資料庫存儲方案。他叫阿瑟·達沃斯基。」
巴別。語言之塔巴別。將所有廣義語言融合、將科學文藝政治和技術都容納的精神之塔,只能是巴別。人類第二次建築巴別塔,第二次嘗試通天的野心。語言的轉換與相互溝通。巴別的開頭字母是B。

老師這樣寫道。他看到「這裏」二字的色澤與周圍有些差別,將手放上,身邊的世界就迅速變換了樣子。他來到這裏,但不知這裡是哪裡。


伊格越來越緊張,問道:「那他們是因為這個而死嗎?」
他仔細聆聽。老人繼續著河流般的話語。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老人臉上露出笑容,「自從我死了,我的記憶體就到這裏了。」
「那你是怎麼來的?」
朗寧笑著揮揮手:「我不過去了。我的引路就到這裏。只能到這裏。」
伊格一驚,脫口道:「您……」
「當然,我們的塔。為人引路是我的職責。我願意為你們效勞。」
伊格向前望去,向前走去。洛盈沒有跟上來,他回頭看看,她仍然在read.99csw•com老人身邊,似乎還想喚起老人的記憶。他輕輕嘆了口氣,回到洛盈身旁,拉起她的手。她的手指柔軟而冰涼,在他手裡抽|動了一下,但沒有拒絕。她跟著他一起走進通道,偶爾回頭看一下,但沒有停下。通道里白光籠罩,但地面堅實,沒有踏入虛空的感覺。白光充滿一切,前方沒有盡頭。兩側已沒有廊柱和塑像,整個空間彷彿脫離現實,變成一條抽象的光的隧道。
伊格想了想,覺得此時此刻應當坦率一些:「我是從我老師的空間連過來的。」
「為什麼?」
「阿黛爾。阿黛爾·斯隆。」
伊格看看白茫茫的前方,又看看老人:「您不一起過去嗎?」
「廣義語言?」
「生前?她去世了嗎?」
洛盈怔怔地呆立著,大眼睛一眨不眨,寫滿了強烈的震動,過了很久才喃喃自語道:「是這樣嗎?」
而就是在這時,洛盈走了出來。
他們緩慢而慎重地走著。忽然,一個句子出現在眼前,清晰、冷靜、強烈,彷彿一道光,投射到眼底,繼而投射到腦海和心底。來不及做太多的邏輯推演,句子如印刻般射入心裏,文字並不迅猛,也不刺眼,卻有一種沉穩而肯定的力量。
洛盈完全沒有回應,只是顯得茫然而悲傷:「是這樣嗎……」
兩個人面對面,好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別為鏡子忘了光。伊格點點頭。
洛盈突然叫起來,顯得很激動,迎上前去,想要和老人打招呼。伊格也跟著她走過去。
「是第一次來嗎,我的朋友?」
老人卻像是不認識洛盈。
美是「一」的永恆光輝透過物質現象的朦朧的顯現。

老人的聲音上下起伏,厚重的胸腔共鳴帶出吟唱般的韻律,句子似乎普通,但悠遠波動,聽上去彷彿有種詩的味道。
「歡迎你們,我的朋友。」老人說,「請原諒我還不認識你們,我來這兒只是第二天,對人們還不熟悉。不過你們放心,要不了幾天,我就會認識每一個人,認識每一個前來的人,只要你來過,我就不會忘記。」
他看著前方,獃獃地站著。洛盈也呆住了。兩個人都沉默著,定睛並肩站立。視野里是一片荒野,荒野中央懸浮著一座巨大的圓筒形建築。荒野是地球上乾旱內陸的常見圖景:一望無邊,雜草星星點點,土地灰白而乾涸,視野通達,天空布滿低沉的雲,層次豐富,變幻莫測。風景不奇特,在地球上很多區域都可見到。奇特的是空中的建築。伊格的視線從見到的剎那就無法收回。圓筒上窄下闊,上連天,下接地。它看起來並不堅固,形狀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變化,筒壁彷彿由雲霧構https://read.99csw•com成,凝聚在一起,旋轉流淌。筒壁上張開伸向四面八方的通道,形態各異,有機械手臂,有數字,有音符,也有水綵線條。所有通道在圓筒里匯成雲霧,在圓筒外向各個方向延伸,旋轉四散,盡頭消失在空氣里,好像進入了另外的世界。
我們常常在這裏發表觀點,跨越距離,這是最好的時光。
「你媽媽?她叫什麼名字?」
伊格驚呆了,久久地凝視著,心中如水落石出般澄明起來。彷彿空中降下一股冰涼的水,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間被水流衝散。他看著懸在天地間龐大的柱體,看著拼盤般井然有序、萬流歸宗的雲和通道,清清楚楚地讀到了雲霧體身上銘刻的五個字母:
「小姑娘,別哭,別哭,遇到什麼傷心事了?」
「什麼?」伊格一下子呆住了,「你爸爸在光電實驗室?」
B-A-B-E-L
在語言和習俗里,在政治的憲法和宗教的教條里,在文學和技術里,沉澱著無數代人的工作,每一個人都盡其所能地向這種精神索取。
「老師?」
伊格被一種震懾所籠罩。更多的句子很快從四面八方顯示出來。

「什麼被罰?」
洛盈只是看著老人不答話,於是伊格點點頭。
洛盈點點頭:「是。礦船事故。」
伊格看到洛盈的眼睛越發悲傷了,但老人還是慈祥地笑著,認不出她。他端詳著老人。老人的笑容出奇的明朗,肚子圓圓的,銀髮一絲不亂,聲音如圓號般的洪亮厚度。
對於哲學來說,真正的困難在於觀察和思考的個人在時間上和空間上的多樣性。而解決的辦法在於:我們所知覺的多樣性只是一種現象,而並非實在。
伊格忽然想起老師臨死前說過的話。他深吸了一口氣,心裏暗暗悸動,隱約感覺到此時此刻和老師的死亡瞬間有著隱秘的聯繫。
「我老師從前來過火星,十八年前。在此住了八年。我因此認識了他的愛人。」

——薛定諤
伊格覺得,自己走進了一條混淆時間空間的隧道。一個個句子交替出現,在白光里亮起,就像映在牆上的畫,不逼人注視,卻讓人難以移開目光。
「塔?」洛盈喃喃地說。
「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問她。
他站在一片從未見過的虛擬廣場上,不知接下來該往何處走去,就在這時,他驚奇地看見洛盈,從廣場一側的灰色大門裡走出,紅色的裙子在石壁映襯下顯得十分亮眼。
伊格看到洛盈的時候,吃了一驚。
他們循聲環顧左九-九-藏-書右,發現聲音來自廣場一端的出口。從教堂的方向看,廣場如同魚腹,盡頭的出口就像魚嘴,一道長廊在出口兩側,如細牙交錯,出口外的遠處透出白光的海洋。白光狹長而耀眼,人卻始終看不出其中任何物體輪廓。從這白光旁的一側,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自迴廊里走出來,身材高大,聲如沉厚號角,臉膛紅潤,笑容明朗。他伸開雙臂,迎向他們,雙手闊大,顯得粗厚有力。
他們越走越快,句子越來越多。人名跨越兩顆星球,三千年的時間,完全迥異的領域。一些人名伊格聽過,一些沒聽過。他注視、閱讀、感覺、回憶。所有的句子都和朗寧的話纏繞在一起,和老師的話纏繞在一起,彼此纏繞,就像無數根質地不同、色澤迥異的絲帶環繞彼此螺旋上升。他沉浸在句子里,融進了白光的通路,失去了方向,失去了對距離的判斷。突然,當出口來臨,一片清晰開闊的天地闖入視野,他像從夢中恍然驚醒,眼前的景物似乎有刀鋒般銳利的邊緣。他只記得走出之前的最後一句話:
「十八年前?」洛盈忽然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每一種語言是一塊鏡子,每一塊鏡子照出一個特殊的弧度。每一種鏡像都真實,但每一種鏡像都不夠真實。你是否了解自由主義和集體主義的爭論?理性和非理性的爭論?你知不知道它們各自在什麼樣的尺度上呈現了真實?它們又是什麼樣統一體的不同映像?這就是關於鏡像的主張。它尊敬一切鏡中之影,但不崇拜任何一種,它試圖在語言之間穿梭,用鏡中之影構造出世界真實的樣子。」
「你怎麼會在這兒?」
「朗寧爺爺!」
「嗯。」伊格回答,「據說那是戰後第一次有地球人到火星。」
就在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伊格和洛盈都嚇了一跳。
——齊美爾
「朗寧爺爺,您為什麼會在這裏?」洛盈仍然固執地問。
——波普爾
「真的?」伊格脫口而出,「就是她給了我進空間的許可權。她是我老師的愛人。」
他不知道這是哪裡。他來到這裏,是因為在老師的一篇日誌里發現了一個超鏈接。
「當然認識。」洛盈說,「她是我媽媽最好的朋友。」
「你們想要聽一些關於塔的介紹嗎?」
伊格伸出雙手,高舉過頭,向天空久久揚起。他閉上眼睛,在心裏吶喊,沒有任何聲音,但他聽到轟鳴。老師,他向天空大喊,這就是你想要埋葬自己的地方嗎?這就是你的遺願嗎?你想要留守在這裏,留守人類語言的統一,像朗寧一樣,做九_九_藏_書一個領路人,是嗎?老師,這就是你的遺願嗎?如果是,我願盡一切努力幫你達成。他覺得有風吹過面頰,在虛擬空間里無風無沙,但他願意相信那是真的。

「朗寧爺爺?」洛盈愣住了。
是啊,為什麼。伊格內心感到無法抑制的悲涼。為什麼天地如此遼闊,卻容不下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
「被罰到火衛二上面去開礦。」
「對,廣義語言。」老人平和地說著,目光意味深長,「每一種呈現都是語言。感知,邏輯,繪畫,科學,夢境,諺語,政治理論,激|情,心理剖析。所有的這些都是對世界的呈現。所有呈現都是語言。只要我們還關心世界的樣貌,我們就要關心每一種語言。語言是世界的鏡子。」
「你沒事吧?」
伊格皺了皺眉,他沒聽過這個名字。他想了想問:「你認識珍妮特·布羅嗎?」


「從影像推測光源?」他問。
「是,被罰以前一直是。」

「沒關係,年輕人。不要顧慮太多,在塔的面前沒有規矩。」
他一下子站住了。洛盈也站住了。
理論是我們的發明。我們用猜測、猜想、假說創造一個世界:不是實在的世界,而是我們自己試圖捕捉這個實在世界的網。
鏡中之影。伊格在心裏重複。語言是光的鏡子。

「謝謝。」伊格對朗寧說,「我們貿然闖來,不知規矩。還請您多包涵。」
老人笑笑,一隻手指著通道里的白光,一隻手在身前伸出三根指頭。
伊格心底升起徹骨的寒冷和敬意。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講話的身影。他是在與一個已經封閉的靈魂對話,親眼目睹靈魂的安息與喜悅燦爛融為一體。他似乎看到一具冷寂平躺的軀體,生命力完全消散,但遺願飛出體外,伴隨著記憶在電路里運行。電路里電子秩序冰冷,但電路外的笑容有永恆的溫度。他不認識這位老人,但他能感覺到洛盈的悲傷。電子程序能喚起溫柔的情感,卻不能理解,不能聆聽。
他們慢慢走到了狹長出口的面前,白光的海洋已經近在咫尺,通道的前段尚依稀可辨,深入的部分就什麼也看不清了。白光像一團盈盈的霧氣,依稀有瑩亮的光點閃過,迅疾滑行,讓整段通道顯出一種旋渦般熒彩。
「朗寧爺爺,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洛盈啊。」
「是的。」老人爽朗地笑著說,「我死了。你別問我為什麼會知道自己死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你是在和我說話,但也不是在和我說話。我是我的記憶體。我的記憶體不能理解,但是能按照我的方式對答如流。我雖然死了,但還能完成對自己的守護,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