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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之舞 作為開始的結束

星之舞

作為開始的結束

然後,他們平靜地互道再見,誰都沒有提恐怕永遠不會再見這個事實。上午的陽光和暖,他們不約而同地感覺到,打破這和暖並不令人舒服。他們和氣談話,友好告別。伊格起身告辭,在病房門口回身點點頭。洛盈看著伊格的背影,腳步決絕,像看著一隻小帆船駛入茫茫的大海深處。
洛盈不懂他讓她放心什麼,但她看到他誠懇的面容,點點頭笑了。
「暫時肯定不會有發兵動議了。」路迪笑了笑,「不過你知道,外交關係這種事……」
兩個人又匆匆交換了一些對展覽會的看法,帶著明顯友善而浮光掠影的態度,沒說很多。洛盈的臉龐白皙,睫毛長而黑,伊格的臉孔瘦削,捲曲的頭髮遮住額頭,讓原本深陷的眼眶更顯得幽暗。
伊格看著機場送別大廳,看到珍妮特在玻璃的一角。她沒有和送別的官方團隊一起來,只是獨自一個人,默默地站在航站樓的角落。伊格看不到她的面容,但他能猜到。珍妮特穿著白色寬鬆的裙子,也許正是她年輕時送別老師穿過的裙子。伊格想象著老師的心情。十年前,那時那刻,他也許就是像現在的自己,坐在飛機的舷窗邊,看著航站樓玻璃後面的白色身影,揮手作別,心裏想著下一次來訪。他那個時候應該也像自己一樣志向躊躇,而自己也許也會像老師一樣,以為還能回來,卻終將一去不返。伊格開始理解老師後來對火星的感情,越是絕望地知道自己永別了那裡,越是在心裏念著,希望能回去。
第二天清晨,洛盈在天台上目送代表團離開。路迪陪著她,一起坐在清早的陽光里。
在泰恩的語境中,不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人就不可理解。他精通各種經濟學效用函數,但其中沒有不求利益最大化的函數。他洞悉各種情勢動態,但他坦誠,他不能理解洛盈和阿瑟。他對此不以為意,不能理解的人很多,他不求理解所有人,只想理解能理解的。他為阿瑟盡了他所能做的,請最好的醫生,住最好的房子,像最好的朋友一樣看望他,但他沒打算去理解。伊格知道,自己並不能責怪泰恩,他只是時刻按自己認為對的去做,按自己的公式作著精準的決定,計算每一種可能,將結果優化。他不認為這世界上有其他意義,也就不會去理解對意義的追尋read•99csw.com
與此同時,伊格在太空梭的座艙里扣好安全帶。他凝視著窗外,平坦粗獷的大地反射出金色的光芒,圓坑和碎石一直鋪到遙遠的天邊。在機翼一側,白色狹長的登機樓像一座橋,在飛機和城市之間搭起最後的聯絡。橋有金屬的骨架,弧度優美,一根根金屬長管相互拼搭,縫隙整齊,透出內部的玻璃,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機場是井然有序的機械的運動場,一座座登機樓向四面八方延伸,形態各異的飛行器在精準的位置上沉睡。
「你為什麼不和洛盈交易,卻和她哥哥交易?」伊格問他,他知道不是因為自己。
伊格在洛盈的床邊坐下,兩個人都沒有太多表達。伊格向洛盈鄭重地表示感謝,洛盈說不必,她也沒做什麼,他曾兩次在倒下的時候撐住她的身體,這已是感激不盡的幫助。伊格對他之前的莽撞表示歉意,洛盈笑笑說,沒關係。伊格說他有一點東西要給她,洛盈抬起眼睛,好奇地問是什麼,伊格從包里拿出一顆晶元,插入隨身帶著的立體眼鏡中。
珍妮特幫助他埋葬了老師的記憶。從那之後,伊格就沒有進入過資料庫。他不知道老師現在好不好,是不是也和朗寧老人一樣平和喜樂,在永恆的智慧之塔中完成永恆的守候。他也許還和從前一樣容光煥發,也許還能常常和珍妮特聊天對答。伊格看不到這些了,但他希望如此。
洛盈摘下眼鏡。伊格坐在她的床邊,平靜坦然地看著她。她獃獃地坐了好一會兒,慢慢適應屋裡太過明朗的陽光。
洛盈聽到這裏,心裏動了動。
「我想,我之前可能對很多事都有誤解,不知道還能不能有機會向你們詢問。」
「首先是兩個水利專家留下了,教我們必要的合閘技術。其次……我們的代價不多。」
「他們要了兩項,劇院牆和隧道車。隧道車他們已經覬覦很久了,前兩次也都談過。主要是地球充滿摩天大樓,如果能用隧道車實現樓間交通,會比汽車飛機便捷許多。至於劇院牆,主要是我和一個叫泰恩的傢伙私下聯絡的。」
「我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自己。」
「泰恩?」洛盈恍然,「那天參觀……」
「那胡安伯伯呢?」
他沒有說完,笑笑頓住不說了。路迪今天改換了普通的棉布襯九九藏書衫,這些天第一次沒有穿制服。他坐在一個沙石墩上,說得興味盎然又輕描淡寫。他雙手搭在膝上,一隻腳像是跟著音樂輕輕踏著拍子。洛盈靜靜凝視著他生動的眉眼。此時太陽已經升到正面,十分耀眼,他的金髮開始閃閃發光。洛盈看著他,在熟悉中感覺到一種疏離。哥哥已經再也不是小時候的哥哥了,她也不再是小時候的她。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流浪到地球最大的損失。政治是哥哥最好的歸宿,但她不知道自己的歸宿將在哪裡。
兩個人都靜靜地坐著,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洛盈坐在床上,戴上眼鏡,走進一個熟悉的空間。熟悉,卻宛如異域。那是時間的彼岸。她看到大劇院,看到參觀的人們,看到她自己。她在影像中走入奇妙的、與自己相遇的旅程。這許多年,她從來沒有這樣看到過自己的舞蹈。樂曲是熟悉的樂曲,舞步是熟悉的舞步,連周圍的氣息都帶著熟悉的潮膩的味道。她的身影在舞池中心,全然投入,成為視線的焦點。她真正的自己成了旁觀者,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舞動著的另一個的她。近在咫尺,幾乎能觸到皮膚。她很想伸出手,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知道沒有人能看見她。她進入了真正的戲劇,在這齣戲中,觀眾才是主角。儘管身邊的所有人都看著舞動的那個她,但她清楚,旁觀的自己才是舞台真正的核心。她看著另一個她。她沒見過自己,而她見過。她覺得她的舞動似乎就是為了讓她見到。她就像一個透明的魂魄,和其他人一同站在舞池邊上,駐足觀賞,直到曲終人散。她心安了。演出終於完整了一次。
泰恩微微笑著說道:「因為我能看出那小子想要的是什麼。那個牆的技術歸他負責,如果和地球談成了,接下來的這些年就會有穩定的團隊和項目經費。這小子很有野心,想迅速往上爬,能當這種負責人是絕好的機會。我們各取所需,皆大歡喜。但至於洛盈……我只能說我沒法理解。」
路迪露出狡黠的笑容,說:「因為我們的聚變技術要求發達的核裂變廢料處理技術和海水處理技術。地球上核電最強的是歐洲,但海水處理掌握在美國人手裡。他們不願意技術相互公開,都怕未來利益遭受損失。中俄兩國如果合作也能掌握,但不九九藏書知道為什麼,似乎互相忌憚,因而相互攻擊,其他小國代表更不願意讓大國得到聚變技術,日後成為他們生存的威脅,所以最後全團放棄了。」
泰恩坐在伊格身邊,看著手中屏幕上的文件,迅速處理,偶爾抬頭。伊格知道,這一次他是最大贏家,談判得到的劇院牆技術將極大地裝點他的「夢幻之旅」,成為體驗式觀影模式,為全球二十座城市帶來不菲的利潤。他考慮過吉兒的衣服,但最終還是選定了劇院牆。
「嗯。一路平安。」
伊格心裏想的是泰恩的暗示。那是他在瑪厄斯上對火星公主的猜測。按照泰恩的原意,伊格無論如何都應當製造一些與洛盈有關的羅曼史,不管是模糊曖昧還是電光石火。可以想象,最後的隔離整個夜空的生離死別,配上她的身份,她漂亮的臉龐充滿哀愁,她輕盈的身體裹在半透明的長裙里,將會成為誘惑力十足的經典畫面,足以在網路暢銷。他沒有付諸實踐。他確實製造了一些曖昧畫面,讓她說喜歡他,可是那一切卻與此大相徑庭。他想著這一切,覺得非常諷刺。他不想告訴她這些,只是將真實的畫面送給她自己收藏。
泰恩有一句話伊格覺得自己得承認。當談判的結果公布,泰恩笑笑說,斤斤計較才是定狀態的根源。伊格承認他是對的,代表團成員為利益各不相讓,只有泰恩給他們共同的好處,他們都依賴泰恩傳播形象,依賴形象建立選民的信任。這一次智慧股大跌對每個國家的研究員和知識購買者都是強烈打擊,只有泰恩不受太大影響。他只是市場的維護者,向買賣雙方收錢,但不參与買賣。他早預見過這種大跌,也就能預見大跌之後各國政府對自己的更強的依賴。火星之旅是他拓展生意方向的最好機會。他從一開始就抱定了與火星合縱,不管右派查克教授多麼主張地球各國連橫。
清早的恬靜讓人忘記言語。洛盈和哥哥坐在難得的閑適中,良久無言。
「那他們要什麼了?」
洛盈頭腦忽然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和地球的全部聯繫在這一剎那終於都切斷了。從此,地球正式成為了記憶中才能出現的詞語。她的一部分生活結束了,另一部分生活剛剛開始。她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生的使命該去哪裡尋找。天空繁星閃爍,遼闊的土地https://read.99csw.com一片寂然。
「我也沒有。」他說。
「哥,你看!」路迪正在說話,洛盈忽然輕聲打斷他。
這一天,作為對地球人的送行,火星的大部分地方顯得溫情十足。街上掛起了兩個星球模樣的小氣球,會展中心掛上了色調柔和的絲帶。空曠的展廳布置成了宴會大堂,為了最後一晚的公告會和酒會,火星拿出了隆重的禮儀陳設。街上的屏幕播放起雙方首腦友好的微笑。沒有人知道,這溫情背後,曾有怎樣的危機四伏。洛盈的病房遠離塵囂,感受不到這種微妙的忙碌,只像每一個平常的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閑,一如既往的陽光燦爛。百合花的邊緣亮起金邊,舒緩的音樂彌散在空中,時間凝止,空氣溫柔。
伊格最後笑笑說:「你放心,你的所有鏡頭都在這兒了,我一點都不帶走。」
伊格最後一次見到洛盈是代表團離開的前一天。此時距離演出已過去了三天。洛盈仍然住在醫院里,由瑞尼看護她的起居作息。代表團即將結束全部行程,展台有條不紊地撤除,人員收拾妥當,整裝待發。伊格抽出上午短暫的時間,獨自一人趕到洛盈的病房。
「感覺還可以嗎?」
「對。」他點點頭,「清早的飛機。今天下午的新聞發布會和晚上的宴會我都必須到場,所以,走以前可能沒有機會再過來了。」
「為什麼?」
路迪輕快地笑了:「對我們很有利就是了。」
伊格不想理會這些。他知道算計的倫理有算計的哲學,整個世界就建立在這樣的哲學上,他現在已經不會為此過分操心。他要關注的事情變了,他想要彙集天下的鏡子,重新整合破碎的光。老師的記憶已安眠,遺願正等他延續。世界仍然有某種精神等待他靠近,也等待他收集。他望著窗外越來越小的城市,在心裏悄然說了聲再見。這是他十五歲見過的星球,也是他二十五歲銘記的星球。他想他永生不會忘記。
洛盈心裏旋轉的是對記憶的思量。她這幾天的脆弱在這一刻重新找到了一點點堅強。她開始重新估量記憶的意義。曾經常常有人和她說,有了自己的影像,就有了過去的時光,可以常常拿出來溫習、懷念,生活在其中。她曾經也是這樣覺得,覺得記憶是為了打開過去。然而今天,當她在影像中見到立體真實的自己,她忽然發現九_九_藏_書,記憶的意義是關閉過去。她的記憶化作一種實體性居所,因此她便可以放心地變成另外一個樣子了。她不必再怕改變,不必擔心弄丟了過去,否定了昨天。她曾經的自己已經獲得了生存。因此她可以安心上路了。
「怎麼說?」
洛盈過了很久才想起真正的大事:「最後的決議是怎麼樣的呀?我還不知道呢?」
他笑了:「不用客氣。喜歡就好。」
路迪揚了揚眉毛,笑道:「是,是我安排的。我雖然想打仗,但爺爺不想打仗,那我只能幫著想想辦法。沒想到一試就成功,泰恩看來還挺有影響力,出乎我的預料。我本來以為他只是一個娛樂人物,但看來低估了他。昨天聽說這一次地球經濟危機很大程度上和他有關係,我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也懶得管,但能用這麼小的一項技術頂替核聚變,撿了個大便宜,何樂不為呢?」
「謝謝。真的謝謝。」
「回去以後還能聯繫嗎?」
路迪站起身,轉向窗外。天空仍是幽深的暗藍,一架銀白色的巨型飛機盤旋著升上天空,飛行速度極快,機翼反射的光芒在頭頂一掠而過,如同一點流星,從大地落入天空,劃出完美弧度,迎向太空里看不見的古老飛船。
「希望可以。我不懂的地方也太多了。」
洛盈想了想問:「明天一早你就走了吧?」
金色的大地悠遠沉和,一馬平川,視野中的火星,有一種風笛的味道。
「沒有。他們放棄了。」
除了泰恩,這一次還有一個人很高興,那就是貝弗利。他將是泰勒斯的新一代主題公園的形象大使,主題公園以火星和環保為主題,貝弗利也將借火星的經歷將自己的優雅傳遍全球。貝弗利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和泰恩各取所需,戰事的危險悄然過去。
「他們沒要聚變發動機?」
一望無際的紅色土壤上,陽光投下涇渭分明的影子。土地被齊整地切割成一半暗褐、一半金黃。筆直的線一寸一寸滑過粗糲的砂石,如同為雕塑掀開絲綢的簾幕。遠處峭壁嶙峋,邊緣處銳利得刺目。
飛機緩緩啟動了。聯絡消失了。飛機向上騰起,輕巧地切斷與母體的勾連。
伊格和洛盈安靜地交換了目光,各自帶著各自的心事,不知如何開口,於是便不開口。
「不知道,」洛盈說,「爺爺說星球間的通信正在商談,但不知有沒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