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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路迪

風之翼

路迪

漢斯聽到路迪進來,轉過身,將手中的書放下。
「好,」路迪滿不在意地點點頭,「常來玩。」
「你別瞎說,」洛盈輕聲對吉兒嗔怪道,「沒有這樣的事。」
「當然,沒問題。」路迪說,「非常榮幸。」
「才不是呢!」吉兒推著她的手臂,對路迪笑道,「她現在整天都怪怪的!照我說,她是害了相思病啦!」
弗朗茲瀏覽了路迪的整個計劃書之後,緩慢地抬起頭,問:「你能不能帶我去看看你們的模擬實驗?」
「他很感興趣,」路迪說,「我的方案他認為可行。除了可以減少隧道建設的成本,還可以更完備地利用能源,磁化道路可以直接利用山壁上布置的太陽能電池板,將來還可以利用高山流水的勢能。而且……」
「可以吧。」路迪含糊地說著,沒有什麼興趣討論。
「那有什麼用?」
他覺得這一招倒是挺管用,這麼多人擠在一個昏廳里,本來就腦袋發悶,再用這些氣味來感染,不跟著老人們的思路才怪呢。這幫大叔大嬸們,辦事永遠是一個樣,猶猶豫豫,婆婆媽媽。都到這種節骨眼了,天時地利都有了,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呢。這樣子保守、拒絕改變,根本哪裡也去不了。還想什麼探索宇宙的深度,簡直連門都沒有。我剛才怎麼沒有更直率一點兒呢,態度還是太溫和了,早就應該硬朗些。
洛盈似乎察覺到路迪口氣中明顯的暗示意味,於是直率地回答:「不是哪個男孩,你們別瞎猜。只是纖妮婭發起的一個討論會。我做的也真的不是禮物。」
這是一個合縱連橫的過程,誰取得同盟,誰就取得勝勢。議事院中,強烈的保守派和強烈的激進派都屬於少數,有相當大一批仍介於中間,前後猶豫。僅從目前的人數看,支持留城的保守派佔據優勢,但中間人士有不少似乎更傾向於激進的遷移。激進派賭的就是他們的態度。路迪在山派只是小兵,然而他從頭到腳都是激進的。他看著弗朗茲,弗朗茲看著屏幕。弗朗茲看得越久,路迪就越對前景產生信心。
他靜靜地站著,注視著弗朗茲,心裏暗自翻湧。他會贊成嗎,會不會帶著信任他的人站到自己這一邊呢。
漢斯又沒有直面回答,仍然反問他:「這是你自己的抉擇理由嗎?」
路迪與身邊的禿頭男人交談,可是幾乎沒有聽進去多少。他端著酒杯,環視四周,陷入自己的思緒。兩年多來走的每一步和最近的計劃一股腦湧上心頭,在觥籌交錯的喧鬧間隨著酒精來回搖晃。
新的工程組織開始浮出水面,無論是誰都能看得出,整個火星都將面臨全新的階段,無論是自然環境還是社會構架都會變,就像一台重組裝的機器,每個人都在考慮自己將要獲得的新的位置。
路迪看到,胡安正在向自己這邊移動。他黑而圓的臉微微泛著酒氣的油光,一邊移動位子一邊和經過的人打趣,笑聲洪亮爽朗,拍動對方肩膀的手厚實有力。胡安遠遠看了路迪幾眼,路迪從中看到一絲清楚的示意。路迪看到了,卻裝作沒有注意。胡安眼中的凌厲也一閃而過。
「你現在有時間嗎?我還有幾個小問題。」弗朗茲問。
路迪感到有些頭痛,卻不好說什麼,只得陪吉兒起身,端起來送她下樓出門回家。他很想和洛盈藉著這機會好好談一次,但打斷的話就像吹散的煙,想再聚起來就難了。他明白吉兒的意思,但卻有點兒氣惱。他回想著纖妮婭的樣子,仍然覺得記憶十分鮮明。很少有女孩在見面第一次就給他留下如此鮮明的印象。她的眼睛上翹,像一對鳥的翅膀,高傲的樣子顯得很有風情,身材玲瓏有致,有一種毫無修飾的天然。他對她說什麼看什麼並不感興趣,但他對她本人很好奇。這些話他平時是絕不會直接問洛盈的,這些天也是第一次有機會提起。路迪跟著吉兒出了門,回頭的時候看到洛盈抬頭望著窗外天邊,若有所思。
「因為您知九九藏書道,如果進行全民公投,很多年輕人會希望遷徙,要一個大的歷史機會讓自己嶄露,而議事院以上了年歲功成名就的人為主,他們自然會傾向於保留現有局面,以有利於自己的地位。讓議事院投票就是有利於駐留,不是嗎?」
他覺得他知道火星最偉大的發明是什麼了,不是資料庫,也不是聚變發動機,而是小機械系統。程序操控,運行便捷,一台小機械就可以進行物品完整的裝配。同樣的東西,根據輸入圖紙的不同,可以很容易組裝出不同式樣。起先是為了孤立的小工作站準備的,後來發展延伸,被加勒滿應用到房屋建造,被泰勒用到生產衣服。路迪想,女人們總以為外觀換個花樣就叫創造了,動不動把什麼換個顏色、加個蝴蝶結就號稱設計,要麼就把座位弄得像雞蛋殼一樣,理念上卻一點也不關心,這叫什麼設計呢。真虧得有小機械,給她們多少樂趣,隨便改改樣子,整天都有事干。
「儘快行動,不能拖了。等他們建好就晚了。」
路迪又喝了一杯水,身體覺得舒暢了許多,躁動的情緒也平穩了許多。
「你提出的方案是磁性隧道車?」
路迪的心跳加快了,但語聲盡量保持著平穩:「謝謝。承蒙指教。」
路迪對現實接受得很快。儘管不甘心,但他還是第一時間將自己擺回到渺小的位置。他在資料庫中一一瀏覽了每個議員的資料檔案,背景經歷、學術成果、所有曾經的提案、投票意向、來自民眾的反饋和投訴記錄,以及他們的政治傾向和政治性格。在他心裏,議會的結構就像一幅山脈連綿的三維地圖,開始一點點清晰,呼之欲出。他能大致不錯地看出酒吧里談話的格局,推斷正在交談的雙方籌措的大體方向。他開始操作所有他曾經以為自己永遠不必做的事。這些事情他沒告訴過任何人,甚至沒有告訴爺爺。
這是山派方案的改良和細化。山派方案簡單而直接:在赤道附近選一個大的隕石坑,啟用廢棄多年的戰前洞屋,坑底成湖,岩壁居住,水籠在山谷,爬坡而降雨,植被繁衍,生態圈形成。路迪的草案將整個場景繪製得更加豐富,畫面十分動人,尤其是每座房子的四周都畫上了高矮不均的樹木,小車廂沿著磁場控制在樹底隨意穿梭,更給場景平添了幾許動人的勃勃生氣。
「我再給你消息吧。」
「是。山地居住的一個很大不便就是上下交通。」
漢斯點點頭,問他:「下午的後半段,你提前離開了吧?」
洛盈和路迪將目光轉到吉兒身上,她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麼似的臉紅了一下。
路迪又一次觀察漢斯的表情,想看出是否有那麼一絲譏諷或者感傷,可是他什麼都沒有看到。漢斯看著他就像看著一本書,有關注也有觀察,只是沒有內心情緒的流露。不知為什麼,路迪對爺爺有了一絲膽怯,他覺得自己計劃的所有步驟爺爺都看得清楚,但爺爺的意願他卻看不清楚。他建議爺爺延長討論時間,漢斯沒有表態,只說知道了,會仔細考慮。
路迪的心動了動。他覺得不是沒有可能。這個年齡的女孩,這件事是最有可能的。洛盈近來的狀態讓路迪有些擔心。她有時會一個人抱著膝蓋長長久久地坐在窗邊,什麼事情也不做,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有時她又會突然消失,不提前打招呼,問她去哪裡也不說。從她回來,已經一個月過去了,他正開始有點擔心。他想,要是相思病也還好,至少她的狀態就可以理解了。
「跟你說了不是禮物。」洛盈輕聲否認。
「可是這和電梯相比又如何呢?誰都知道,直上直下是最省力的交通。」
看著他們的背影,路迪低頭尋思,剛才在議事廳里,自己是不是顯得太傲慢了呢。當時理查森議員對他說話,他卻把頭扭到一邊,假裝去聽蘇珊議員,是不是太明顯了呢。不知道理查森議員有沒有注意到,會不會很九九藏書介意。其實他當時只是下意識的動作,並非真想挑釁,但現在回想起來,不敬的成分還是很明顯。他不喜歡理查森議員的話,他是最頑固的河派,從情感到理智都不相信人能勝天。路迪的熱情和激進曾受到他嗤之以鼻,這讓路迪頗為耿耿於懷。
路迪微微窘迫了一下。「是。」他點頭承認道,「這也沒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我覺得大部分人都是為了這個。」
「是。」
他心緒紛雜地站著。走廊的另一端,傳出兩個女孩子甜美的聲音。那種甜美映襯著他長長的影子,讓影子看起來像一柄生鏽的鐵棒。夕陽西沉,他不知道是誰更不合時宜。他沒有心思談天說地,但還是習慣性地走向洛盈的房間。
「明白了。需要我做什麼嗎?」
「那您的意思是?」
「好。」洛盈很淡地笑了一下,說,「我一直都挺好的。」
「不用建隧道。這是最大的不一樣。就像房屋可以試圖各自獨立一樣,滑車也可以不依賴隧道,獨立行駛。這在路線控制上方便很多,也省卻很多建造成本。」
「嗯。」路迪應著,心不在焉。
前一天晚上,漢斯告訴路迪,這一次還是採用議事院投票。穀神的決策和地球交易都是由議事院投的票,這一次仍然延續這個傳統。漢斯說這次只是投工程方案,從意義與可行性方面作出抉擇,對未來生活方式暫不作任何規定,但路迪知道,工程方案就將決定以後所有的生活方式。他當時沒有質疑,但是從那一刻就開始醞釀相應的最佳決策。漢斯說他動作快,實際上是他思維很快。
「她是練體操的吧?她發起什麼討論會?」
漢斯沒有回答,而是反問他:「為什麼這麼問?」
「兩年半了。」
唐璜酒吧不大,但很受歡迎。它有一個好處就是有比較大的長條酒桌,不像其他多數酒館,只有三三兩兩的凳子繞著隔得遠遠的小圓桌。長酒桌旁圍著一圈人說說笑笑,四周環繞著的折線形吧台讓其餘的人隨意走動,站著邊喝邊聊。酒吧的燈光不算明亮,酒也只有普通的四五種,但是整個牆壁的顯示與裝潢卻有一種充滿誘惑的飽滿之感,在幽暗中涌動著一種躍躍欲試。
「不是隧道車,只是磁性滑車。」
「這個嘛……」路迪回憶了一下剛才的僵持,謹慎地回答,「我覺得取決於怎麼說了。往好處說,就是雙方都很明白對方的觀點,基本不存在誤解。但往壞處說呢,就是其實大家早就互相明白了,一直很明白。」
路迪來到議事院兩年半了。對議事院,他的感覺很複雜。他喜歡議事院,但他在那裡經歷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曾夢想一步登天,但進入現實才發現,沒人聽他說話,沒人拿他提前畢業、功課全優的成績當回事,沒人因為爺爺的身份高看他一眼,沒人打算為了他的優秀修改標準程序,甚至沒人真的覺得他優秀。議員們有自己的得意的歷史,有自己專註的事情,不會在一個小輩身上花太多的注意力。他第一次被人冷落了。這讓他在第一年就有了一種從天堂跌落谷底的巨大的挫敗感。
「只是一個月而已。馬上就到了。」
「是,」漢斯輕輕點了點頭,「但我想這不影響最後的結局。」
一會兒彌補一下吧,他想,畢竟是前輩,公開場合這樣不敬並不恰當。他倒不是怕理查森議員記恨,而是不喜歡自己的不沉著。一個人的記恨永遠只是一個人,但自己的不沉著卻會得罪很多人。微笑作戰是種境界,他跟自己重複這句話。
「路迪哥哥!」就在這時,吉兒忽然插嘴叫道。
「路迪哥哥,我聽說你在推廣你的磁座位方案是嗎?」吉兒甜美地問。
「現在嗎?」路迪有點兒訝異,但心中狂喜,「當然可以。隨時都行。」
路迪說著微微笑了笑,欠了欠身,帶弗朗茲來到一個登陸終端前,進入自己的操作目錄,調出幾張線條畫。畫面是手繪的,從各個角度繪製出高大九*九*藏*書山岩,斜斜的山壁上,從上至下排列著一長串洞口,每個洞口都按照現在的房屋樣式安裝了牆面門窗,看上去就像是將城市直立起來嵌進山裡。在洞口與洞口之間,房屋與房屋之間,一條條鑲軌道的公路縱橫阡陌,從山腳延伸至山脊,一輛輛假想的半球型車廂在小路上懸停或滑動,如同貼在山壁上的一粒粒扣子。
「那不然是什麼?」
胡安側頭,仍然笑著說:「地球那邊已經確定要在月球上建新的防禦基地了。」
她說得並不十分專心,彷彿連反駁都沒什麼興趣。
路迪朝吉兒點點頭打了個招呼,轉頭問洛盈:「你今天覺得怎麼樣?精神好不好?」
胡安從路迪耳邊抬起頭來,像是剛剛講了什麼不入流的笑話一般大笑著拍拍路迪的肩膀,路迪也配合地顯出窘迫的神情,像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胡安很快站起身來,又開始和周圍其他人說笑,胖身體搖搖晃晃地向吧台走去,不由分說站到一個高個子對面,與那人大聲攀談起來。路迪低下頭思量起來,彷彿酒醉一般半晌無言。
「賭就賭。賭什麼?我自己的事我還不記得嗎?」
「什麼經典?」
順著吉兒的手指,路迪注意到房間窗邊凌亂堆積的一堆材料,從硬紙板到金屬託架再到各色絲帶,有些散置,有些已經拼接,形狀和性質仍然看不出來,但能看出拼接的東西體積不小。路迪不知道這些東西是什麼時候出現的,至少他是第一次見到。
弗朗茲哈哈地乾笑了兩聲,問他:「你來議事院多長時間了?」
傍晚,路迪回到家,徑直來到爺爺的書房。
晚上八點半,路迪來到唐璜酒吧。這是最近這段時間議員們晚上都喜歡來的地方。他照常在晚飯後散步過來,推開酒吧仿古的小門,先站在門口環視一圈。理查森、沃德、弗朗茲和胡安都在。他在心裏點點頭,感覺很愉快。他們都在。
弗朗茲沒有說話,低頭將屏幕上的計劃書向下翻了兩頁。
「但是,如果我沒理解錯,你的方案要求地面磁場,是不是?這難道不需要建造成本嗎?」
「你今天看到了,即便是議事院投票,你們也還是有很大機會獲勝。」
一杯冰水下肚,一股清爽的沁涼沿著周身遊走,路迪站直了身子,長出了一口氣,耳朵尖的熱度退去了些。
門沒關,他剛到門口就看到了吉兒。
「太好了,」吉兒開心地笑了,說,「我在想,能不能把將來的上升座椅設計成C形,頂篷上垂下彩色的紗幔。」
誰說我沒遇到過挫折呢,他默默地想,有誰知道我的挫折。好多人整天愁眉苦臉,就像天塌了似的,其實還不過是那麼點事。他們以為考試不過就叫挫折,真是荒唐。生活唯一的挫折就是理想和現實的差距,連理想都沒有的人也好意思說挫折?
「是誰發起的活動?」
議員們陸陸續續從廳里走出來,結伴來到長桌旁,取用餐點和咖啡,三三兩兩站在一起談話。對議員來說,咖啡時間往往比議事時間還重要,這是真正交流的時間,所有的組合、所有的相互支持都是在這樣的時間開始萌芽的試探。理查森議員和查克拉議員經過路迪身旁,沒有朝他看,低聲交談著朝休息廳的另一端走去。暗金色的地面紋理像一條地毯,靜靜鋪陳到休息廳暗色大門之內,兩個人的身影很快消失,看不清舉動。
路迪在長桌側面找了個位置坐下,倒了半杯酒,很快加入眾人的談天說地。他斜著身靠著椅背,將椅子向後仰,一條腿向前抵著桌邊。有人大聲說著白日里不好說的各種軼聞,他不時跟著大家哈哈大笑。坐在他身邊的是個面紅禿頂的中年人,說話有點結巴。他看到在長桌另一側,弗朗茲正在低頭和旁邊一個男人商量著什麼。理查森則站在長桌背後的吧台邊上,看著手錶,像是在等人。
「但那先得打穿山體。要打直上直下幾百米,而且不只打一條,要打很多條電梯井https://read•99csw•com才行。」
弗朗茲迅速收斂了顏色,單刀直入地問:「你剛才說,按你的方案可以方便升降,是這樣吧?」
「只是一個活動的宣傳板。」
「那能不能在座椅護欄下吊一個小平台,種滿花呢?」吉兒接著歡快地問。
「是需要,但這點恰好可以滿足。我考察過,火星的山岩磁場相當強,如果採掘后以電路加以規範化,可以提供很好的交通地面材料。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磁場尚不明確,可能和當初的形成機制有關,而我之所以贊成山谷方案,一個重要原因也就是可以利用當地原材料,大大節省開支。」
路迪承認:「對,我帶弗朗茲議員去看模擬實驗了。」
「是咱們家院子里的花,」洛盈解釋道,「吉兒喜歡,我就送她一盆。」
「還不好意思承認呢!」吉兒眨著眼睛看路迪,「路迪哥哥,你可要好好問問她,我才不信什麼事都沒有呢。你看她一整天忙忙碌碌的,做這麼大的東西,顯然是做禮物呢,這不是相思病是什麼?」
漢斯沒有責備的意思,但也沒有讚許,平靜地問:「他怎麼說?」
「水星團的一個紀念活動。」
「就是一些……」
等待很忐忑,但不是無限漫長。
議事廳真是太小了,他想,又擠又憋悶,當年也不知道是怎麼建的,自然採光和換氣都一塌糊塗,座椅也僵得跟死人一樣,坐上一早晨,不發瘋才怪。這房子少說也用了三十五年了吧,這麼老的房子還不重建,真是無法理解。說什麼紀念意義,根本就是一成不變的官僚主義。想紀念還不容易,留著展覽就行了,何苦一直要用呢。根本是個託詞,他們就是拒絕改變。看看這周圍,什麼都是用了好多年的,老房子、老式飲水機、老掉牙的播放設備,到處都漂浮著老氣味。
路迪看著他,各種情緒在心中旋轉。他非常清楚,方案進行到這個階段,相互比較的就不再是哲學思想和理念,而是一些實際問題,比如電力如何配給,供貨如何運輸,社區規劃是否可行,以及必不可少的每一步的預算。技術層面的問題與資源效率比任何價值原則都更有說服力,當每一方都試圖論述自己的方案是為了最多人的最大利益,只有計算能夠說話。路迪非常明白,他需要抓住機會,如果他的技術能給某一方案提供幫助,就等於這種方案給他自己提供了幫助。
「肯定是。」
路迪沒有走近,只是站在門口輕聲說:「爺爺,我回來了。」
「你那次要的絕對是鱈魚!我記得很清楚。」胡安對經過的一個微醺的男人大聲說。
女人,他想。總得給女人們找點兒事干,要不然這世界非亂了不可。
路迪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仰頭大笑了,然後低下頭,不動嘴唇地問:「什麼消息?」
路迪不知道未來的火星會向什麼方向發展,但他知道他們正在創造歷史。有目標地改造一顆星球,這還是第一次,不僅是火星的第一次,也是人類的第一次。所有事情都變化而動蕩,未來充滿可能性與不確定。路迪覺得內心澎湃。他知道參与這場變革也許將成為罪人,但未來的人一定因為不能參与而深感遺憾。這樣的時期需要強有力的領導核心,誰在這整個過程做出重要貢獻,誰就能站在未來政治舞台的中央,就像走過戰爭年代的爺爺和他的同伴們。路迪清楚,他已經做好準備。
「路迪哥哥,」吉兒沒有立刻站起身,手指向一邊,「你能幫我拿一下那個嗎?」
漢斯一個人站在窗前,低頭察看一本厚重的資料。在他身後,密集的書架探出一列,硬皮鑲金邊的厚書整齊地碼放著,像一面頂天立地的碑。路迪沒敢發出太大聲音,他知道爺爺讀書的時候最不喜歡被人打擾。而且他從小就知道,那些書本身就意味著肅靜,它們是這房子真正的守護人。它們是話語,是高渺的理想,是準則,是爺爺對人的判斷。火星的紙最昂貴,只有極少的書能被印刷,九_九_藏_書也只有極少的人能保有這麼多凝結的文字。路迪知道自己可以驕傲,但必須尊重它們。
「不影響嗎?我覺得會影響。」
「你們不是被隔離了嗎?」
他注意到,洛盈的頭髮梳了上去,髮絲有些許凌亂,額頭有汗,顯然是剛出門回來。
「纖妮婭?是上次去醫院看你的那個女孩?」
「方便男孩在女孩窗口等著她嘛。」吉兒歪著頭,笑眯眯地說,「也許是沒什麼用,但光考慮有沒有用多沒趣,人總要有些創意嘛。」
路迪頓時止住了。他看著爺爺,想從漢斯的表情看出他是否富含深意。但是漢斯的臉色很平淡,幾乎沒有任何情緒的流露。路迪沉默了片刻,屋子裡好一會兒沒有聲音,顯得有一絲尷尬。
「什麼活動?」
路迪轉過頭,發現是一盆很大的花,他看著很熟悉,卻叫不上名字。
他仰起頭,將一杯酒灌下肚,再低頭的時候,胡安已經坐到了他的身旁。胡安仍然大笑著,一隻胳膊壓到他肩膀上,朝他也舉起了酒杯,就像和剛剛碰杯的每一個人一樣。路迪能感覺胡安沉重的臂膀,但他儘力做出輕鬆的笑容和他碰了杯。
「剛才的討論覺得怎麼樣?」弗朗茲笑著問他。
創意。路迪有點兒無奈地看著她,在心裏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們的方案我了解。」漢斯輕輕地打斷他,又加了一句,「你動作很快。」
「那能不能在每家窗前加一個停車等候區?」
路迪退出房間,一個人佇立在走廊。他不知道爺爺是不是也會焦灼,他能察覺自己的焦灼。即使在心裏,他也有點迴避自己熱衷遷徙的真正理由。他已經計劃了很多未來的場面,無論哪一個都有自己站在山嶺上指揮建設的場景。他幾乎已經無法接受它們不能化為現實。可是無論是表面還是內心,他都為這種個人的野心膨脹感到羞愧。小時候他以為自己會一心為公,以為自己會純粹客觀地評論天下事。今天是他第一次坦誠自己,坦誠自己的慾望。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下午的初戰告捷,還是因為爺爺話里平靜的力量。
咖啡時間到了,議事廳的門打開,路迪第一個走出來。他大踏步走到牆邊,接了一杯冰水,大口灌了下去。
「路迪哥哥!」吉兒揚起聲音歡快地招呼他。
「你今天來得正好。」胡安低聲對路迪說,「剛收到一條消息。」
弗朗茲點點頭說:「剛才我聽你的新議案了,很有意思。」
「隨便吧。」
「哦?難道他們有所察覺?」
這時候,弗朗茲議員走到他身旁,點頭朝他微微笑笑。弗朗茲議員是個禿頭胖子,四十幾歲,天生一副老好人的面相,但路迪知道他很尖銳。他一直沒有表明他的立場,在整個辯論中一直屬於雙方都要爭取的中間派人士。路迪有一絲微微的緊張。
洛盈的態度引起了路迪的好奇,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遮掩,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樣。
路迪說著,注意觀察弗朗茲。弗朗茲的臉上看不出表情。路迪覺得這就是好信號。弗朗茲是少數幾個讓路迪佩服的人,他的時政文章發表得很多,雖然年輕,但說話已經相當有分量。在議事院,路迪只是普通的議事代表,說話機會很少,工作也一直瑣碎,但他早就對上上下下的一百六十多位議員了解得清清楚楚。他知道如果贏得一個像弗朗茲這樣的人物的支持,將會對整個方案的推動有多麼大的幫助。
吉兒說著,咯咯地笑起來,說的是洛盈,但自己的臉卻有點兒紅了。
「是練體操,但她一直喜歡看各種經典論文。」
「沒有的事!」那個男人大笑著反駁道,「我兩年沒吃過鱈魚了。」
「不可能!我明明記著。咱們打賭嗎?可以去問露西。她當時在場。」
「爺爺,」默默面對了好一會兒,路迪覺得這沉默有些不舒服,想要打破這寂靜,「恕我直言,您是不是不想遷移?」
「天不早了,」吉兒想了想說,「我該回家了。」
「這和之前的方案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