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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之翼 皮埃爾

風之翼

皮埃爾

路迪注視著他,慢慢收斂了笑容,聲音鄭重起來:「好吧,那我也不多說了。不過再請你認真考慮一下,我們真的很需要你。」
「嗨,」洛盈輕聲招呼道,「你看見我哥哥了嗎?」
「吉兒會坐在台下充滿期望地看著你。」
他在路上想著吉兒。他不到十九歲,還不知道怎麼和一個女孩相處。他喜歡吉兒,但只是喜歡沉默地看她自得其樂的笑容,離得遠遠的。他從來沒有嘗試觸碰她,除了一次集體出行,吉兒穿了很薄的裙子,裹著圓潤的身子,額頭出了汗,喘著氣去擦,他有一種抱住她的衝動,其他就一次都沒有。即便是那一次,他的衝動也只停留在腦海中,沒有付諸行動。他沒想過她變成他的女朋友,也討厭聽其他男孩討論勾引女孩的技巧。她是他的光,他不想褻瀆。他希望自己的決定是自己的,與她沒有關係。
他說著垂下頭去,將頭埋在兩手中間。雪白的床單在眼睛前面晃著,他有一點點暈眩。他彎著背,身體不自覺地緊張起來,爺爺的面容平靜依舊,像在安撫他的焦灼。小屏幕上的淡綠色數字跳動著,三條曲線交錯延伸,像沙漏撫過時間的水流。
「嗯。」他低聲說,「謝謝。」
「下面是我的詳細方案和技術參數……」
皮埃爾沒有說話,一直望著吉兒。
皮埃爾轉過身對著真空室。製造間里忙碌的機械臂發出低微的嗡鳴。真空室像一間厚重的小城堡,圓筒狀的厚牆,透明圓形小窗。他們看到電磁場控制著靈活的操作臂,拉伸一張光潔平滑的薄膜,噴槍附近亮著光焰,多層分子精細搭配、密集鋪陳,將薄和不透明的矛盾化于無形。
「你想讓我參加答辯嗎?」
「你決定了?」
洛盈還想說什麼,但就在這個時候,路迪從側門走入了會廳。皮埃爾指給洛盈看,打斷了她安慰的話。洛盈於是點點頭,站起身,向他告別,向會場前側走去。
「我試了,」他說,「還是不能確定。和那天說的一樣,你們要求的面積太大了。」
皮埃爾一直沒有再說什麼,平靜地把兩個人送了出去。吉兒在門口朝他擺擺手,跟著路迪走遠了。皮埃爾能看到她仰起頭對路迪笑的樣子,心裏很疼。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容易觸痛。
「嗯。」他點點頭。
他坐在爺爺床邊,按照慣例檢查了各項讀數。一切正常。一連串精巧的小屏幕圍成一個半圓,環繞在枕頭外面,後面的床頭上連接了更多儀器和屏幕。
「對太陽帆的技術實現,我想負責https://read.99csw.com任地表示:我可以。我可以設計出足夠大而堅韌的反光膜,可以保證它在太空中能調整姿態和角度,可以讓它全天反射太陽光到地面的特定位置,提供水體保溫和蒸發的充分可能性,可以支持移居方案的開展。
皮埃爾沉鬱地收拾了實驗室,大步離開,坐上開往醫院的車子。
他不希望自己這樣,在心裏嘆了口氣,開口打斷了路迪。
皮埃爾獨自坐在倒數第二排,沒有加入任何一個陣營。路迪很熱情,從早晨就替他安排,引他認識各位議員,推薦並中肯地讚揚。答辯開始後路迪需要坐到前排,皮埃爾不願去,一個人留在後面。
她說著在皮埃爾身邊坐了下來,向他笑了笑。
「你今天要做報告嗎?」她問他。
吉兒充滿好奇地俯身看著,臉貼近小窗,手攏在眼睛兩側,撅著屁股。她今天把頭髮梳得高高的,臉頰兩側垂著幾縷捲髮,露著寬寬的額頭,一說話就能看到眉毛上下翻飛。皮埃爾看著她,她沒有發覺。他靜靜地想,她今天真漂亮,從來沒有這麼漂亮。如果再少一點故作端莊就更好了,她根本不應該壓制自己的笑,她的眼睛很美,瀰漫著傻乎乎的天真,她不了解自己,她是一道明亮的光。
命運不是真的,他對自己說,要堅持這一點。他想擺脫心裏那種紛亂的不安情緒,命運這個詞讓他不安。沒有什麼是真的,除了完美的數學,他想。命運只是對無法解釋的因果與現實的逃避性解釋,一種非理性嘆息,如此而已。再也沒有什麼事比定律更美。定律就是數學。數學是唯一純粹的、永恆的東西。與數學定律的絕對相比,人世間的一切規定都是左支右絀的妥協。妥協都是臨時的。臨時的都是簡陋的。
「皮埃爾作品非常多。」路迪一邊對吉兒說一邊回頭看了皮埃爾一眼。
洛盈又靜了一會兒,問:「你爺爺還好嗎?」
爺爺,他接著說,他們不會懂的。我已經能想到各種回應,是的,我能想得到的。但是他們其實都不懂。他們使用已經創造出來的東西,用得那麼順手,當做理所當然,就不願費心思弄清楚。思考都是懶惰的,只有偏見才勤奮。我們的房子是我們的驕傲,這誰都知道,可是有幾個人真的明白呢。誰也不明白。
「你不應該帶她來。」他說。
三天後的答辯在議事廳舉行。
過了很久才輪到皮埃爾。他平靜地走上台,看著下面莊重的人群,心裏有一種出離現read.99csw.com實的漠然之感。
路迪又舒緩地說:「這一次我們的新方案里,皮埃爾的反光膜佔了很重的分量。」
皮埃爾的朋友不多,活動也不多。他不喜歡與人在一起,參加活動會緊張。他喜歡數學般的純美,不喜歡人的墮落與庸俗。比起聚會,他寧可一個人在醫院推導黎曼幾何。
床上的老人沒有動,但皮埃爾覺得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轉動。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錯覺,但他寧願相信錯覺的真實。
「啊!就像模擬里看到的那樣!」
皮埃爾向主席台的方向指了一下:「剛才一直在那邊。」
身邊的議員來去匆匆,在開場前做最後的準備。始終有叔叔伯伯經過他面前,向他打招呼,他總是用最少的詞語應答,這樣的談話讓他覺得尷尬。他一個人坐在會場的最後,看著雕塑環繞的會議大廳一盞一盞燈光亮起,青銅雕塑的頭頂被光環照亮。
「然後呢?」吉兒努力做出認真聽的樣子。
「哦。」吉兒說,顯得似懂非懂。
吉兒是我的光。皮埃爾想。
他轉頭對著路迪。「重力不是最大問題,問題是……面積太大,晶格結構會紊亂。」但他又補充說,「不過……不排除增加脈絡骨架的可能性,但還得計算。」
答辯會終於開始了。
她看了他一會兒,似乎又沒想好說什麼,猶豫了一會兒最後說:「也許這是很大很大的命運,也不歸我們說了算,所以別想太多了。」
議事大廳還很少像今日一樣幾乎每一個座位都坐滿了人。議員們都到了,服裝嚴整面目嚴肅,會場忙碌卻鴉雀無聲。皮埃爾沉默地坐著。台上的講話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兩組提案都集結了強大的團隊,一位主講人介紹,幾位技術代表分別展示。演講很華麗,展示很多樣,未來的火星炫目地出現在穹幕上。問題非常尖銳。
台下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他裝作沒有發現。他知道不同人會有不同評價,這些他早就想過了,也早已不在乎了。他最終做了決定,頂著各式各樣的壓力,不僅為了吉兒,也更是為了心底埋藏的更為長久的堅持。
「還好。沒什麼變化。」
「也許我不該這樣。」路迪說,「不過,我剛才在路上和吉兒談過,她是真的很喜歡山谷的方案。我不騙你。」
吉兒用力點頭:「喜歡啊,我昨天看得好喜歡!」
「我信。」
她還是和平時一樣,直衝沖的活潑撲面而來,情緒都寫在臉上,笑的時候揚起下巴,就像個娃娃。他就是喜歡看她這個樣子,說話時非常投入九九藏書,對周遭沒有意識,隨時隨地迸發出突發奇想式的驚嘆,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她根本不懂她在說什麼。這讓她顯得非常可愛。皮埃爾看著她看路迪的眼神,內心的壓抑變成刺痛,他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不知為什麼,那種自傷的絕望卻有一種特殊的吸引,讓他沉溺其中不想行動。
皮埃爾看著他輕鬆愉悅的臉,用沉默作為回答。
他環視了一圈,發現吉兒並不在,這讓他心裏又開始刺痛。他不喜歡自己這樣,他更希望自己能對一切事物漠然看開,可是看到她不在,他還是無法抑制地被刺痛了。
皮埃爾看著她纖瘦的背影慢慢走下階梯,頭腦中忽然迴響起她話里剛提到過的一個詞:命運。他似乎看到他們走在某個迷霧中的岔口,分道揚鑣,任何方向都視線不明。這種感覺他還從未有過,他不明白為何忽然會有這樣一種宇宙歧路的感覺。
他看著穿梭在人群中的路迪,心思漠然。他知道這世上註定有人屬於矚目的焦點,也註定有人不願意受人關注。他和路迪從來都是不同的人。路迪從小就習慣了一舉一動牽動眾人目光,做什麼只要隨性子,研究提交自然有人評論,沒有人注意就彷彿奇恥大辱。但皮埃爾知道,絕大多數人都不是這樣,他自己已經算幸運,在他之外,更多人始終是處於暗處,在無人理會中頑強地生存。
「和她沒關係。」皮埃爾說,「我支持不支持都和她沒關係。」
路迪微笑著看看她,說:「然後我們就可以有流水,有雲,有雨,有森林。」
「你別小看這種膜,」路迪又看了一眼皮埃爾,說得饒有興趣而充滿耐心,「它可是至關重要,有了它,我們就能隨時給湖水保溫,即使在夜裡,也能用兩次反射帶來陽光,保持水流不凍。而白天它能指向特定的方向,造成空氣局部的冷熱不均。」
路迪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說:「沒關係,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哪怕這次先申報,通過之後再繼續實驗也可以。」
「嗯。」洛盈點點頭,「也許出去了。我等一會兒吧。」
「我聽哥哥說了。」她像是寬慰似的說,「怎麼決定都好,你想好了就好。」
皮埃爾沉默地看著吉兒。她和路迪走在他前面,一邊參觀一邊有說有笑。皮埃爾覺得心中有一種抽緊的壓抑感。他不是一個遲鈍的人。當路迪帶著吉兒走進他的工作室,他就猜到了路迪的意思。可他沉默著一言不發,不評論也不表態,從工作室到製造間,拒絕給出任何意見,從始至read.99csw.com終,一直是路迪和吉兒兩個人在對話。
他邊說邊給爺爺又蓋了蓋被子,好像爺爺會把被子抖掉似的。他潛意識裡覺得爺爺還是那個易怒而威嚴的老者,站得筆直,忙碌在萬人中,一刻都不得安閑。
有誰知道沙土的美。人們只知道晶瑩剔透,曲線流暢,就好像建房子只是為了晶瑩和流暢。他們不知道材料真正的美,不知道牆壁是複合玻璃,電池板是無定型硅,牆上的鍍膜是金屬和硅氧化物半導體,屋子裡的氧氣是硅酸鹽分解的副產品,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砂土中來。我們的房子從砂土裡面長出來,像一株花朵一樣從沙漠里生長出來。誰能明白這些,誰能明白晶瑩和粗礪只是一件事的兩面,誰才能真正明白我們的房子為什麼無法取代。
「什麼是反光膜?」
「大夫說沒說過什麼時候能醒來?」
「對對,」吉兒揚起眉毛笑道,「他呀,從小就是我們班的好學生。我們都算不出的數學題,他看兩眼就解出來了,簡直不像正常人!」
皮埃爾每天從工作室出來都直接到醫院。爺爺仍然昏迷,靠設備維持生命,他就在病房裡陪他,坐在他旁邊看書。需要他做的事情很少,但他沒有什麼其他地方可以去。爺爺是他唯一的家人,爺爺不在,家就空了。
至少我是明白的,至少我明白事物的本徵,至少我明白真正應當延續的是什麼。他喃喃地說。爺爺,你會同意我的選擇對不對。
我想我已經決定了,爺爺,這個決定你會同意嗎?
「我不知道。」他說,「我也不知道我想好沒有。」
他每天都來和爺爺說話,那些話他平時不和別人說。他覺得說來也奇怪,他現在和爺爺說的話比爺爺清醒的時候還要多。
忽然,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轉過頭,是洛盈。
他雙手撐在座椅上,看著爺爺蒼老的臉。爺爺,他在心裏說,是時候做一個決定了。他們的河流保溫方案都有很大問題,只有我的最有希望。他們提出蓄電加熱、人造太陽都耗能而且鋪張,他們也想到太陽帆板的反射,但沒有人的材料像我的那麼薄而強韌。爺爺,如果我說不可以,那麼河流派就要獲勝了,我們就不會搬走了,白色的冰原會環繞我們的城市,和玻璃房子永遠地映照在一起。你說這樣好不好呢?
皮埃爾沒有說話。吉兒已經端著三杯咖啡和兩盤小餐點搖搖擺擺地走了回來,遠遠地就和他們打招呼。他們沒有再談這件事,路迪也沒有跟吉兒提起。
他這麼想著,重複著心裏一直的信念,心中的不https://read.99csw.com安慢慢安定下來。他開始默念稍後在台上要講的內容,熟悉的技術參數讓他覺得內心穩定。完美的是物質,他又一次想,按照永恆的定律永恆存在的物質。與之相比,制度、風俗、利益算得了什麼,不過都是朝生暮死的現象,為什麼要對這些付出這麼多精力。完美的宇宙才是人的永恆之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薄膜樣品,薄膜散發出完美的光亮。
路迪在一旁看著他,小心地問:「現在是在重力環境,如果直接在空間實驗室加工,應該能做得更大沒問題吧?」
「對。還有山上的城市。你喜歡嗎?」
他知道路迪的用意,但他不想把吉兒牽扯進來。他看得出來,吉兒什麼都不清楚,這讓他覺得很難過。
只有注意力吸引注意力,只有機會帶來機會。他想。這本來就是一個正反饋的過程,再怎麼調節也還是變不了。
「就是一種類似鏡子的東西,只不過很輕很薄,可以做得很大,柔性有弧度,又能布置迴路,方位和形狀都可以調控。我們把它懸挂在太空中,可以反射太陽光。」
「嗯。你也聽說了?」
「還有三天……」
「沒說。」皮埃爾頓了頓,「不一定能醒了。」
他說得客觀,沒有誇大,也沒有保留。薄膜是他的親人,他像了解自己的身體一樣了解它們。他生活在它們的懷抱里。它們溫存地接受他的延展。如果他說它們可以擴大,它們就可以,如果他說不可以,那就一定不可以。這一點他還是有把握。整個火星都沒有人像他這樣了解它們。他看著真空室里閃閃發亮的光滑表面,心裏有一種隱沒的溫情。這種溫情和對吉兒的溫情糅在一起,讓他心裏的絕望感越來越強。他覺得也許最後什麼都不會屬於他,無論是他的薄膜還是吉兒。他迷戀的東西都不會屬於他。
每當他想起這句話,就感覺到一絲微妙的絕望。他和吉兒同年,從小一起上課,一個組做實驗,一同參加外出實習。他了解吉兒,就像了解他的花。她是最亮麗的光,他沉默地躲在她身後。她歡樂,充滿活力,是他自己的對立面。她總是直率而有勇氣,這是他最喜歡她的地方。他自己不具備這些,所以他喜歡看著她,看她笑,看她跺腳。如果能一直站在暗處看著她,如果能做一些東西讓她笑,如果能聽她清脆的嗓音響起,那該是多麼多麼美好。
當他們三個走出製造間,皮埃爾請求吉兒去取咖啡,吉兒興高采烈地跑開了,皮埃爾和路迪站在走廊里。
路迪笑了一下說:「我是真的希望獲得你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