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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賢達」錢牧齋

「社會賢達」錢牧齋

牧齋一見福王登位,知道情形不妙,立刻轉舵,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上疏稱頌馬士英功德,士英樂了,援引牧齋做禮部尚書。一不做二不休,牧齋索性舉薦閹黨,還上疏替阮大鋮呼冤,大鋮由之起用。可是阮大鋮還是不肯解憾,黑名單上仍舊有牧齋名字。牧齋無法,只好再求馬士英保護,戰戰兢兢,倖免無事。(《明史》卷三〇八《馬士英傳》)

《牧齋遺事》記一故事,說一天牧齋去游虎丘,穿一件小領大袖的衣服,有人揖問:「這衣服是什麼式樣?」牧齋窘了,只好說:「小領遵時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這人連忙改容說:「哦,您真是兩朝領袖咧!失敬失敬。」
所說「求死不得」是鬼話,他自己曾告訴人,當時寵妾柳如是勸他殉國,他遲疑不肯,柳如是發急,以身作則,奮身自沉,被侍兒抱住。他何曾求過死?連小老婆勸他死也不肯,怎麼會「不得」!(顧苓《河東君傳》,按顧雲美也是牧齋的友人,牧齋曾為撰《雲陽草堂記》,見《有學集》卷二六)

銀鑲鶴杯一對
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百叩首謹啟上貢
牧齋對明朝失節,出賣祖國,出賣人民,「更一錢不值何須說!」在清朝呢,名列《貳臣傳》,而且還是乙編,比洪承疇之類更下一等。活著含羞,死後受辱,這是投機分子應有的結局。
一年後,清軍攻下桂林,瞿式耜不屈,慷慨赴義。清人修《明史》,大傳的最後一位,便是牧齋早年的門生瞿式耜。這師生二人,在民族興亡,國家存滅的嚴重關頭,一個經不住考驗,做了兩朝領袖,名教罪人。一個通過考驗,成了明朝的孤臣孽子,忠臣烈士。牧齋地下有知,怕也沒面目見到這位高足吧!
可是,三百年前,他的名氣真大,東林巨子,文壇領袖,斯文宗主,而且還是幕後政治的牽線人物。只是做官的日子短,在野的年代長,以他當時的聲名而論,倒是個「社會賢達」也。

貪惡獸官

崇禎十年(1637)常熟人張漢儒到北京告御狀,告鄉紳錢謙益、瞿式耜:「不畏明論,不懼清議,吸人膏血,啖國正供,把持朝政,濁亂官評,生殺之權不操之朝廷而操之兩奸,賦稅之柄不操之朝廷而操之兩奸,致令蹙額窮困之民欲控之府縣,而府縣之賢否,兩奸且操之,何也?撫按皆其門生故舊也。欲控之司道,而司道之黜陡,兩奸且操之,何也?滿朝皆其私黨羽翼也。以至被害者無門控訴,銜冤者無地伸冤。」又告發他們:「倚恃東林,把持黨局,喜怒操人才進退之權,賄賂控江南生死之柄,倫常掃地,虐焰熏天。」開列罪款,一共是五十八款,如侵佔地方錢糧,勒索地方大戶,強佔官地營造市房,霸佔湖利強要漁船網戶納常例,私和人命,逼|奸良人|妻女,出賣生員,霸佔鹽利,通番走私,占奪故家寶玩財貨,毒殺和毆殺平民,占奪田宅等,計贓三四百萬。例如:
這一次牧齋吃虧的原因:一內線未走好,二被溫體仁一口咬定是結黨把持,做皇帝的最怕最恨臣下結黨,而牧齋恰是結黨有據,硬擠周延儒。又吃虧在錢千秋的案子確是有關節。一跤摔倒,再也起不來了。(《明史》卷三〇八《周延儒傳》、《溫體仁傳》,卷二八〇《瞿式耜傳》,《烈皇小識》卷二,《閣訟記略》,《虞山妖亂志》中)
文玉鼎杯一進
牧齋方面,有門生戶科給事中瞿式耜、吏科都給事中章允儒在奔走,瞿式耜尤其出力,聯絡好廷臣,會推單上十一名,第一名成基命,第二名錢謙益,釜底抽薪,周延儒連提名的資格都被取消了,根本說不上圈定。
他詳細記出牧齋曾由族人錢斗之手,敲詐族人錢裔肅:「裔肅諸弟又以憲副(錢岱)故妓入納之尚書,裔肅不得已,亦獻焉。凡什器之貴重者,錢斗輩指名索取,以為尚書歡。」
順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
最近又把從前所看過的史料重讀一遍,深感過去看法之錯誤。因為第一他的史學方面成就實在有限,他有機會在內閣讀到《昭示奸黨錄》《清教錄》一類秘本,他有錢能花一千二百兩銀子買一部宋本《漢書》,以及收藏類似俞本《皇明紀事錄》之類的秘笈,有絳雲樓那樣收藏精博的私人圖書館,從而做點考據工作,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第二這個人的人品實在差得很,年輕時是浪子,中年是熱中的政客,晚年是投滿的漢奸,居鄉時是土豪劣紳,在朝是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沒有立場,沒有民族氣節,除了想做官以外,從沒有想到別的。他的一點兒成就、虛名、享受,全盤建立在對人民剝削的基礎上,是一個道地的完全的小人、壞人。
真金杭扇十柄
據目見的人說,牧齋親自捧帖入府,叩首階下,向豫王陳說,豫王很高興,接待得不錯。(《說苑》本《牧齋遺事》)

余庚戌通籍,出吾師耀州王文肅公(名圖,閹黨盧承欽所作《點將錄》,和高攀龍並列的東林副帥,此外曹于汴、湯兆京、史記事、魏大中等謂之先鋒,丁元薦、沈正宗、李朴等謂之敢死軍人,孫丕揚、鄒元標謂之土木魔神)之門……余則繼耀州之後,目為黨魁,飲章錄牒,逾冬逮系,受鉤黨之禍……入甘陵之部,刊元祐之碑,除名削跡,終老而不相貸貰。九九藏書

琺琅鶴杯一對
原載1948年《中國建設》六卷五期
1948年8月
當時避難到南京附近的有兩個親王:一是潞王,一是福王。論族屬親疏行輩福王當立,論人品潞王有潞佛子的名氣,好說話,容易駕馭。可是福王有問題,萬曆年間為了老福王鬧的妖書、梃擊、移宮三案,東林是反對老福王的,福王如立,很可能追怨三案,又引起新的黨爭,不得安穩。立潞王,不但政治上不會出岔子,還可立大功。牧齋先和潞王接了頭,首倡立潞王之議,南京大臣兵部侍郎呂大器、右都御史張慎言、詹事姜曰廣都贊成,雷縯祚、周鑣也為潞王大作宣傳。這些人有的是東林,有的是准東林,一句話,東林系的士大夫全支持潞王做皇帝。
我正在研究歷史上的士大夫官僚紳士地主這類人,錢牧齋恰好具備這些資格,而且還是「社會賢達」,因此把舊材料利用一下,寫出這個人,並非毫無意義,而且也了卻多年來的心愿,是為記。

崇禎元年十一月,大學士劉鴻訓罷,思宗詔廷臣舉行會推枚卜大典。
殘生猶在訝經過,執手只應喚奈何!近日理頭梳齒少,頻年洗面淚痕多。神爭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壺且任他。嘆息題詩垂句后,重將老眼向關河。

二 榮進敗名

十載黃扉事渺茫,重瞻天闕望恩光。鳳凰池上無人問,依舊當年老侍郎。
官司又眼見得要輸了,牧齋自辯二疏,只辨得錢千秋一案,其他各款只咬定是溫體仁主使,說他和張漢儒一個鼻孔出氣。背地裡乞援于司禮監太監曹化淳,因為牧齋往年曾替曹化淳的上司司禮太監王安作過碑文,這門路就走通了。又用賄賂使撫寧侯朱國弼參奏溫體仁欺君誤國,內外夾攻,轉退為進,要翻轉這案子。

《再次茂之他字韻》:
牧齋前半生是東林中佼佼的人物,反東林的閹黨阮大鋮造《點將錄》,獻給魏忠賢,黑名單上的重要人物有天罡星托塔天王李三才,及時雨葉向高,天巧星浪子錢謙益,聖手書生文震孟,霹靂火惠世揚,鼓上蚤汪文言,大刀楊漣,智多星繆昌期等三十六人。地煞星神機軍師顧大章,青面獸左光斗,金眼彪魏大中,旱地忽律游士任等共七十二人。崔呈秀開的另一黑名單《天鑒錄》上也赫然有錢謙益的名字(計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天啟五年楊漣、左光斗諸人被魏忠賢殺害,牧齋也牽連被削籍回里。官雖做不成,名氣反而更大,朝野都把他當作東林黨魁,他也以此自許,如《初學集》卷六《十一月初六日召對文華殿旋奉嚴旨革職待罪感恩述事》二十首之一:
崇禎二年十二月周延儒入閣,三年六月溫體仁入閣。兩個死對頭接連當權,牧齋一直閑了十六年,再也不得登朝,只好在鄉間做「社會賢達」,干土豪劣紳武斷鄉曲的勾當。
牧齋到底悔了沒有呢?這頭不著巴那頭,清朝不要,再投明朝,順治《東華錄記》:
三、惡錢謙益自賣舉人錢千秋之後,手段愈辣,凡文宗處說進學者,每名必要銀五百兩,幫凜者每名銀三百兩,科舉遺才者要銀二百兩,自家誇口三黨之前曰,我的分上,如蘇州閶門貝家的葯,貨真物精,比別人的明明貴些,只落得發去必有應驗。
就錢牧齋對明初史料的貢獻說,我是很推崇這個學者的。二十年前讀他的《初學集》《有學集》《國初群雄事略》《太祖實錄辨證》諸書,覺得他的學力見解,實在比王弇州(世貞)、朱國楨高。同時也收集了有關他個人的許多史料,如張漢儒控告他和瞿式耜的呈文、《牧齋遺事》《虞山妖異志》《閣訟記略》《錢氏家變錄》《牧齋年譜》《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以上均見《虞陽說苑甲編》)《紀錢牧齋遺事》(《痛史》本)《錢氏家變錄》(《荊駝逸史》本)瞿式耜《瞿忠宣公集》文秉《烈皇小識》計六奇《明季北略》,以及《明史·周延儒傳》《溫體仁傳》《馬士英傳》《瞿式耜傳》有關他的記載,和張漢儒呈文的另一印本(刊《文藝雜誌》八期)。因為《明史》里不收這個做清朝官的兩朝領袖,《清史稿》列他在《文苑傳》,極簡略。當時就想替此人寫點什麼。記不得那時候因為什麼耽誤了,一晃蕩便是二十年。

枚卜之爭

宣德宮扇十柄

芙蓉犀杯一進
覆杯池畔忍重過,谷哭其如淚盡何?故鬼視今真恨晚,餘生較死不爭多!陶輪世界寧關我?針孔光陰莫羡他!遲暮將離無別語,好將白髮喻觀河。九*九*藏*書
百子宮扇十柄
明思宗性格多疑,正在奇怪怎麼會不列周延儒的時候,周延儒的反攻也正在展開,使人散布流言,街巷紛紛傳說,這次會推全由錢謙益的黨羽操縱,思宗也聽見了。溫體仁摸清楚情勢,上《蓋世神奸疏》,彈劾謙益浙闈舊案,說他是蓋世神奸,不宜濫入枚卜。思宗召集雙方在文華殿面訊,溫體仁是有準備的,盛氣質詢,說話流利,牧齋正在打點做宰相的興頭上,斜刺里挨這一棍,摸不清情況,說不出話,官司便輸定了。第二天有旨:「錢謙益關節有據,受賄是實。今又濫入枚卜之列,有黨可知。祖法凜在,朕不能私,著革了職,九卿科道從公依律會議具奏,不得徇私黨比,以自取罪責。」後來錢千秋案雖然由原審人員一致堅持原來的判決,牧齋止於失察,不再深問。可是大學士是被搞掉了,不但做不了大學士,連原官也丟了。革職回籍聽勘。

真金川扇十柄

三 艱危苟免

這時候錦衣衛指揮使是溫體仁的人,照理溫體仁這著棋是贏定了。不料他走錯了一步,在思宗前告發錢謙益和曹化淳的勾結情形,得罪了曹化淳,情勢立刻倒過來了,錦衣衛指揮使換了牧齋的朋友,東廠專找溫體仁的錯,張漢儒枷死,溫體仁也接著罷相。第二年秋天牧齋和瞿式耜才出獄。
死後,他所迎降的清朝皇家對他的看法,乾隆三十四年(1769)六月上諭:「錢謙益本一有才無行之人,在前明時身躋膴仕。及本朝定鼎之初,率先投順,洊陟列卿,大節有虧,實不足齒於人類。朕從前序沈德潛所選《國朝詩別裁集》,曾明斥錢謙益等之非,黜其詩不錄,實為千古綱常名教之大關。彼時未經見其全集,尚以為其詩自在,聽之可也。今閱其所著《初學集》《有學集》,荒誕悖謬,其中詆毀本朝之處,不一而足。夫錢謙益果終為明朝守死不變,即以筆墨騰謗,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然本朝臣僕,豈得復以從前狂吠之語,列入集中,其意不過欲藉此以掩其失節之羞,尤為可鄙可恥!錢謙益業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書籍悖理犯義,豈可聽其流傳,必當早為銷毀。」於是二集成為禁書。第二年弘曆又題《初學集》:「平生談節義,兩姓事君王。進退都無據,文章那有光?真堪覆瓮酒,屢見詠香囊。末路逃禪去,原為孟八郎。」四十一年又詔:「錢謙益反側卑鄙,應入《國史貳臣傳》,尤宜據事直書,以示傳信。」四十三年二月又諭:「錢謙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歸命。乃敢於詩文陰行詆毀,是為進退無據,非復人類。若與洪承疇等同列《貳臣傳》,不示差等,又何以昭彰癉?錢謙益應列入乙編,俾斧鉞凜然,合於春秋之義焉。」(《清史列傳·貳臣傳》乙編)其實這些話是有些冤枉的。《初學集》是牧齋在前明的作品,刊行於崇禎十六年(癸未,1643),確是有好些罵清高宗先人的話。《有學集》是降清以後的結集,對清朝祖先便不敢「奴」長「奴」短了。以牧齋在明朝的作品來責備做清朝卿貳的錢謙益,當然不公道。不過,說他「進退失據,非復人類」,倒是定論。
天鹿犀杯一進 夔龍犀杯一進

蟠龍玉杯一進
牧齋是庚戌進士,在東林有重名,會推列名是沒有問題的。唯一的勁敵是同官宜興周延儒,延儒是萬曆四十一年的會元狀元,名輩雖然較后,可是不久前曾和思宗談過話,很投機,如也在會推單上列名,周的被點可能要比錢大。烏程溫體仁官禮部尚書,雖然是萬曆二十六年進士,但是名低望輕,根本挨不上,倒不必顧慮。
五、惡錢謙益見刑部郎中趙元度兩世科甲,好積古書文畫,價值二萬余金,后乘身故,罄搶四十八櫥古書歸家。
熹宗天啟元年(1621),牧齋奉命做浙江主考官。韓敬和秀水沈德符計議,冒用牧齋的名義,出賣關節,很多人都上了當。名士錢千秋也被說動了,用兩千兩銀子買「一朝平步上青天」的暗號,在每篇文章的結尾嵌入一字。榜發千秋果然考取了。韓敬、沈德符使的人分贓不均,把賣關節的事情嚷開了,韓敬也派人上北京大宣傳一氣,又聯絡禮科給事中顧其仁磨勘原卷,找出證據,具疏彈劾。事情鬧大,剛好錢千秋已到北京準備會試,牧齋一問果然有真憑實據,急得無法,只好自己上疏檢舉。經刑部審訊的結果,假冒名義出賣關節的兩人枷號發煙瘴充軍,錢千秋革去舉人充軍,牧齋和房官確不知情,以失察罰俸三月,奉旨依擬。這個科場大案,因為牧齋腳力大,就此結束。(文秉《烈皇小識》卷二,《虞陽說苑》本《閣訟記略》,馮舒《虞山妖亂志》卷中)


這個告發人張漢儒,牧齋自撰的《丁丑獄志》稱為奸人,《明史》上read•99csw.com也稱為常熟奸民。在封建時代,以平民告發大官,其「奸」可知。不過根據馮舒的《海虞妖亂志》,所記牧齋的穢史確有幾件是可以和「奸」民的控詞互證的。馮舒是牧齋同縣人,被這場官司捲入,鬧得幾乎不可開交,而且是牧齋這方面的人,牧齋和瞿式耜還為他分辯過。他的話應該有史料價值。他說:「錢尚書令(殺人犯)翁源德出三千金造塔(贖罪),源德事既敗,塔亦終不就。已而錢尚書必欲成之。凡邑中有公事擬罪者,必罰其貲助塔事,黠士敝民請乞不饜,亦具辭請修塔,不肖縉紳有所攘奪者,公以塔為名,而私實自利。即壽考令終者,亦或借端興詞,以造塔為詐局,邑中謂塔為大屍親,頗稱怨苦。錢尚書亦因是藉藉不理人口,謗亦由是起。」
這次獄事,一直到順治六年春才告結束。同年七月十五日,同縣瞿式耜的家人派家童到桂林去看永曆帝的桂林留守、牧齋的門生瞿式耜。牧齋腳踏兩頭船,帶一封密信給他,九月十六日到達,這封密信被節引在式耜的《報中興機會事疏中》中(《瞿忠宣公集》卷五),牧齋指陳當前軍事形勢,列出全招要招急招。還報告清軍將領動態和可能反正的武裝部隊。式耜的按語說:
牧齋名謙益,字受之,晚年號蒙叟,亦自稱東澗老人,江蘇常熟人。生於明神宗萬曆十年,死於清聖祖康熙三年(1582—1664),年八十三歲。
反東林的閹黨著了慌,尤其是阮大鋮,出盡全力,和實力派廬鳳督師馬士英,操江誠意伯劉孔昭,總兵高傑、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結合,高級軍人全擁護福王,南京的議論還沒有決定,馬士英已經統軍擁福王到南京了。文官們沒辦法,只好向福王勸進,在南京建立了小朝廷,維護這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韓敬做了官,牧齋不服氣,使一點手段,在三年京察時,把韓敬革職。
「牛渚方蒙青蓋塵」指福王被虜,「更向龍井釣龍子」指牧齋作書誘降在杭州的潞王。「左拍宗伯右忻城」指文班以牧齋為首,武班以忻城伯趙之龍為首迎降清軍。「黃扉久閉沙堤空」,指北上后不得大用,失意而返。和這句相發明的,還有一首《虞山竹枝詞》:



牧齋二十歲左右在東南一帶便有文名,和東林領袖顧憲成、允成兄弟交遊。點探花以後,葉向高是前輩,孫承宗、王圖是座主,高攀龍、左光斗、楊漣、周順昌、姚希孟、黃道周、文震孟、鹿善繼諸名流是僚友,瞿式耜是門生,程嘉燧、李流芳諸人是文酒之友,聲氣震動一世。到東林諸領袖先後被殺之後,「流俗相尊作黨魁」,儼然是鄉國重望了。張漢儒告訐案解后,「洛中之冠帶,汝南之車騎,蜀郡之好事,鄠杜之諸生,聞聲造門,希風枉駕,履舄交錯,舟船填咽,邑屋闃其無人,空山為之成市」。成為斯文宗主,一代大師,青年人的泰山北斗,社會上第一號的賢達。六十四歲做了兩朝領袖之後,聲名驟落,做官不得意,做人不像人,「人亦有言」,成天過被哂笑辱罵的日子,再也不談氣節骨格,縮在文人的圈子裡,寫墓銘壽序弄錢,靦靦覥覥一直到死。
入洛紛紛興太濃,蒓鱸此日又相逢,黑頭已是羞江總,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寬沈白馬,今歸應悔賣盧龍。最憐攀折章台柳,撩亂秋風問阿儂。(此據《痛史》本。《虞陽說苑》本《牧齋遺事》首句作「入洛紛紜意太濃」,「黑頭已是」作「黑頭早已」,「用蔡邕」作「惜蔡邕」,末二句作「可憐折盡章台柳,日暮東風怨阿儂」。)
五年四月辛卯,鳳陽巡撫陳之龍奏:自金逆(聲桓)之叛,沿海一帶與舟山之寇,止隔一水。故密差中軍各將稽察姦細,擒到偽總督黃毓祺,搜獲銅鑄偽關防一顆,反詩一本,供出江北富黨薛繼周等,江南王覺生、錢謙益、許念元等,見在密咨拿緝。得旨:黃毓祺著正法,其……錢謙益等馬國柱嚴飭該管官訪拿。
大鋮用事後,第一件事是起用閹黨,第二件事是對東林報復。他好容易熬了十幾年,受盡了「清流」的笑罵,今天才能出這口氣,造出十八羅漢五十三參的名目,要把東林一網打盡。雷祚、周鑣首先被殺,南京城中充滿了恐怖空氣,逃的逃,躲的躲,弄得人心惶惶。
破帽青衫又一回,當筵舞袖任他猜,平生自分為人役,流俗相尊作黨魁。
計開鎏金壺一具
葵花犀杯一進
這個人的一生,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最確當,「榮進敗名」,一句話,不顧國家民族的利益,光想做大官,利祿熏心,壞了名節,毀了自己。
不但第一個迎降,牧齋還派人到蘇州大貼告示說:「大兵東下,百萬生靈,盡為齏粉,招諭之舉,未知闔郡士民,以為是乎非乎?便乎不便乎?有智者能辨之矣。如果能盡忠殉節,不聽招諭,亦非我之所能強也。聊以一片苦心與士民共白之而已。」又寫信給常熟知縣曹元芳勸降:「主公蒙塵五日後,大兵read.99csw.com始至,秋毫無犯,市不易肆。卻恐有舟師入越,則吳中未免先受其鋒。保境安民之舉,不可以不早也。犧牲玉帛待于境上,以待強者而庇民焉,古之人行之矣。幸門下早決之。想督台自有主持。亡國之臣,求死不得,邑中怨家必攘臂而魚肉之矣,恐亦非便計也,如何?」(《趙水部雜誌》)在主俘國破的時候,他不但為敵作倀,招降父母之邦,還念念不忘他家鄉那份產業,這封信活畫出賣國賊那副嘴臉。
法琅銀壺一具
韓敬是浙江人,是反對東林的浙黨黨人。丟官后恨極,也處心積慮圖謀報復。黨爭和私人怨恨從此糾纏不清。
牧齋雖是東林黨人,可是還沒有進身就和宦官勾搭。萬曆三十八年殿試后自以為文名滿天下,兼之又有內線,狀元是拿穩了。發榜的前一晚,已經得到宮中小太監的密報,說是狀元已成定局,司禮監太監和其他宮廷權要都派人送帖子來道喜,京中親朋故舊絡繹戶外,牧齋喜極樂極。不料到天亮榜發,牧齋竟是第三名探花,狀元是歸安人韓敬,這一跟斗摔得真慘,兩人從此結下仇。原來韓敬也有內線,早攀上宮中最有勢力的大太監,發榜時拿韓敬換了牧齋。牧齋還以為他的老闆只此一家,以致上了一回大當。(《虞陽說苑》本《牧齋遺事》)
戊子是明永曆二年,清順治五年(1648),這年他六十七歲了,為了被控和明朝故老鬧「反清」,被羈押在南京,案情嚴重。想想一輩子居高官,享大名,四年前已經六十四歲了,還不顧名節,首倡投降之議,花了一筆大本錢,滿以為新朝一定大用,不料還是做禮部侍郎,二十年前早已做過的官。官小倒也罷了,還被奚落,被哂笑,實在受不了,只好告病回籍。如今又吃這官司,說是為明朝呢,說不上,為清朝呢,更說不上,於是見了人只好喚奈何了,要哭也沒有眼淚了,活著比死也好不了多少了。順治十八年(1661)八十歲大壽,族弟錢君鴻要發起替他徵集慶壽詩文,他苦口辭謝說:「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苟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生。絳縣之吏,不記其年,杏壇之杖,久懸其脛。此天地間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慗遺,鵂鶹之所接席者也。人亦有言,臣猶知之,而況于君乎?」(《有學集》卷三九《與族弟君鴻論求免慶壽詩文書》)
真金蘇扇四十柄
以錢謙益曾留黃毓祺宿其家,且許助資招兵。詔總督馬國柱逮訊。謙益至江寧,訴辯:「此前供職內院,邀沐恩榮,圖報不遑。況年已七十,奄奄余息,動履借人扶掖,豈有他念。」哀吁問官乞開脫。會首告謙益從逆之盛名儒逃匿不赴質,毓祺病死獄中。乃以毓祺與謙益素不相識定讞。馬國柱因疏言:「謙益以內院大臣歸老山林,子侄三人新列科目,榮幸已極,必不喪心負恩。」於是得釋歸。
戈陽金扇十柄
一朝鐵騎橫江來,熒惑入斗天門開。群公蒲伏迎狼纛,元臣拜舞下鸞台。掛寇帶笠薰風裡,耳後生風色先喜。牛渚方蒙青蓋塵,更向龍井釣龍子。名王前席拂朱纓,左拍宗伯右忻城。平吳利得逢雙催,投漢何曾有少卿。靡靡北道歲雲暮,朔風吹出蚩尤霧。趨朝且脫尚書履,洛中那得司空座。回首先朝一夢中,黃扉久閉沙堤空。終朝褫帶嗟何及,掛歸去及秋風。……吁嗟盛名古難成,子魚佐命褚淵生。生前莫飲烏程酒,死來休見石頭城!死生恩怨同蕉鹿,空向興亡恨失足。詩卷終當覆酒杯,山邱何用嗟華屋。(節引自《痛史》本《紀錢牧齋遺事》)


四、惡錢謙益乘媚閹黨崔呈秀心愛顧大章家羊脂白玉漢杯,著名一棒雪,價值千金,謙益謀取到手,又造金壺二把,一齊饋送,求免追贓提問,通邑誹笑證。


周延儒事先布置,勾結外戚鄭養性和東廠唐之徵,勢在必得。
據《貳臣傳》乙編,牧齋這次吃官司也是被人告密的,告密人叫盛名儒:

臣同邑舊禮臣錢謙益寄臣手書一通,累數百言,絕不道及寒溫家常字句,惟有忠驅義感,溢於楮墨之間。蓋謙益身在虜中,未嘗須臾不念本朝,而規劃形勢,了如指掌,綽有成算。

一 定論

有了這件文字,加上瞿留守的證明,萬一明朝恢復天下,看在地下工作的分兒上,大學士的座位,這一回總該坐得上去了吧?
這一段話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確當的。他的一生定論「榮進敗名,艱危苟免」,他一生的言行是「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明亡而「瀕死不死」,降清而「偷生得生」,真是一個為人民所共棄的不祥人,該以杖扣其脛的老怪物。所謂人亦有言,如順治三年(1646)在北京碰釘子謝病南歸,有無名氏題詩虎丘石上《贈錢牧齋宗伯南歸》:
可是他一生的行徑,卻是道地的「浪子」九九藏書,閹黨雖然比他更滅絕人性,寡廉鮮恥,給他的這個綽號倒還中肯,恰如其人的品格身份。

天巧星浪子錢謙益

宋制玉杯一進
崇禎十七年三月明思宗自殺的消息傳到南方,南京的文武臣僚亂成一團。吵的不是如何出兵,如何復讎,而是如何找一個皇帝,重建封建統治政權。
一、惡錢謙益、瞿式耜每遏撫按提學司道知府推官知縣要緊衙門結交,必先托心腹,推用其門生故舊,宣言考選可以力包,以致關說事情,動以千萬,靈應如神,詐有不遂者無不立致之死,小民之冤無處申訴,富家之禍無地可容。
潞王和福王皇帝地位的爭奪,也就是幕後人錢牧齋和阮大鋮的鬥爭。錢牧齋輸了,馬士英入閣,東林領袖史可法外出督師,阮大鋮起用,從兵部右侍郎進尚書兼右副都御史,巡閱江防,紅得發紫。


牧齋一生的經歷,十七歲(明神宗萬曆二十六年,1598)進學,二十五歲中舉,二十九歲中探花,授翰林院編修,以父喪丁憂。三十九歲還朝。四十歲(熹宗天啟元年,1621)做浙江主考,升右春坊中允。四十一歲以浙闈關節案告病回籍。四十三歲以諭德充經筵日講官。四十四歲升詹事府少詹事,以東林黨案削籍家居。四十七歲(思宗崇禎元年)補詹事府詹事,轉禮部右侍郎兼翰林侍讀學士,廷推枚卜,是候補宰相名單上的第二名,被溫體仁攻訐革職,四十八歲后開始閑居。五十六歲被邑人張漢儒告訐為土豪惡紳,被逮北上下獄。五十七歲獄解南歸。六十歲納妾柳如是。六十四歲明福王立於南京,改元弘光,謙益官禮部尚書兼宮保,清兵進軍江南,牧齋以文班首臣迎降,隨例北行。六十五歲做清朝的內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充《明史》副總裁。六月告病南歸。六十七歲以黃毓祺案被逮到南京下獄。六十八歲獄解歸里。八十三歲死。
法琅鼎杯一進
牧齋降清后,一意要為清朝立功,時潞王寄居杭州,牧齋又寄書誘降,騙說只要歸順,就可保住爵士。浙江巡撫張秉貞得信,要挾潞王出降,潞王闔家被俘北上(《說苑》本《牧齋遺事》)。牧齋自以為大功既就,而且聲名滿天下,這次入閣該不成問題了,興沖沖揚鞭北上,左等右等,等到順治三年正月,才發表做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充修《明史》副總裁,不禁大失所望。苦苦挨了半年,又被劾奪職回籍閑住,榮進了一輩子,狀元巴不到,閣老爬不上,落得身敗名裂,「昔去幸寬沈白馬,今歸應悔賣盧龍」!(《說苑》和《痛史》本《牧齋遺事》)

浙闈關節

如《有學集》卷一六《范勛卿文集序》:
弘光元年五月,清軍進軍江南,牧齋率文班諸臣迎降。南京其他大員送清豫王的禮物動不動就值萬兩銀子,牧齋要表示自己的廉潔,送的禮最薄,這份禮單照抄如下:
張漢儒控訴鄉紳作惡,一到北京變了質,溫體仁用作報復政敵的手段。溫體仁得罪了曹化淳,官司又變了質,鄉紳作惡的事一字不提,告發人成為「奸」民被處死。牧齋靠內監的庇佑,不但官司沒有事,連劣紳惡紳的身份也連帶去掉了。(《明史卷》二八〇《瞿式耜傳》、馮舒《虞山妖亂志》、《虞陽說苑》本張漢儒《疏稿》,《文藝雜誌》本《常熟縣民張漢儒控錢謙益、瞿式耜呈詞》,《初學集》卷二五《丁丑獄志》,卷八七《微臣束身就系輔臣蜚語橫加謹平心剖質仰祈聖明洞鑒疏》)

張漢儒告發於下,大學士溫體仁主持于上,地方大官如巡撫張國維是牧齋的門生,巡按御史路振飛是後輩,也掩飾不了,牧齋和瞿式耜被逮到京拘訊。
明代後期大學士(宰輔)的任用,由吏部尚書領銜,會合廷臣公推,開一張名單,由皇帝點用,叫作枚卜。
明代鄉紳作惡於民間,是人民最感痛苦的一害。
二、惡錢謙益、瞿式耜見本縣有東西兩湖華盪、華匯(《文藝雜誌》本作昆城湖、華盪灘),關係民間水利,霸截立樁,上書「禮部右堂錢府」、「戶科瞿衙」字樣,漁船網戶俱納常例,佃田小民投獻常規,每歲詐銀七百余兩,二十年來計共詐銀一萬四千余兩,地方切齒,通縣公憤。
銀鑲象箸十雙
如《虞山行》:

牧齋是有自知之明的,他明白自己的大節有虧,時常嘴裏說的是一套,紙上寫的是一套,做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套。師友們轟轟烈烈成為一代完人,只有他醉心於功名利祿,出賣了人格靈魂,出賣了民族國家,到頭來變成「藥渣」,「秋風起,團扇捐」,被新主人一腳踢開,活著對不起人民,死去也羞見當年師友,老年的情懷實實在在是凄楚的、寂寞的、幽怨的,百無聊賴,只好皈依空門,靠念經禮佛來排遣、懺悔。排遣往年的過錯,懺悔一生的罪惡。有時候也不免自怨自艾一番,例如《有學集》卷一《次韻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
戈奇金扇十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