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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46、生活又重新開始了

第十章

46、生活又重新開始了

差不多十天,兩個女病人都緩了過來。劉政委夫人是個直爽的人,她讓我叫她彭姐,說是大家都這樣叫。而另一個小嚴,是師範畢業的,人也大方隨和。或是因我救過她們的關係,我們一下子就熟悉起來,情感上也比別人多出幾分親近。等她們恢復稍好一點時,我們便都成了朋友。這是多麼珍貴的友誼,好像是生死之交。
因為我對送來的兩個女傷號病情熟悉,所以院長讓我協助他對她們的治療。院長是留過洋的,他的醫術相當不錯。我跟著他可以學到不少東西。他問我是不是共產黨員,我說我還不是,但劉政委帶我進革命隊伍,要求我好好乾,爭取入黨。他說他是共產黨員,抗戰時就入了黨。他還說他會幫助我進步。
十一月,川東土匪幾乎滅盡。生活總算安定了。我隨院長一起,留在軍分區醫院。而劉政委則帶著部隊北上去了朝鮮。這一去,不知道何時能再見。他走前,我和小嚴去送他。他托我們照顧好彭姐。又說,如果我在前線戰死,你們倆就多幫幫我的老婆孩子。他們已有一個兒子大約兩三歲。
他沒有再說啥,晚上睡覺時,卻突然說,你上過學,舉止文雅,我看得出來。我不知咋回答。這時候吳爺說話了,吳爺說,我娃當然念過書。他娘死了,他才進山來陪我過哩。
他身有重傷,昏迷不醒。救治他時,吳爺說,這個人一身槍傷,不是土匪就是兵爺。不知道會不會給我們惹出事來。我說那也得救,不然他連今晚都熬不過。
父親的日記依然是斷斷續續地寫。依然沒有細分日期字跡凌亂,倉促用筆,有幾段甚至是鉛筆所寫,字跡已然模糊很難辨認。
其實我的心已經被他說動,只是覺得吳爺已老,留下他一個人也不仁義。劉政委說,大爺一塊下山,住到鎮上,讓政府照顧。吳爺卻不肯,說是在山裡住慣了。
1950年春(5月補記)
川東剿匪?他前不久去到川東,才聽說過這一戰事。而劉政委,當地人管劉晉源正是叫劉政委,難道難道……這個劉政委是劉晉源?其中馬口洞這個名字,他顯然也是聽到過的。熏辣椒?天哪,這不就是那個李東水教劉晉源的招數嗎?他們說此事時,還大笑了半天。
命運竟是這樣奇異。就這樣,我成了醫生,回到了我自己的所學。這樣大幅度的轉換,時間只用了三天我回到部隊,拿了我的行李,就來醫院報到了。全連的戰士都來送我。他們甚至改口叫我吳醫生了。那場面讓我感動萬分。我跟他們相處不過半年,結下的卻是生死情誼。九*九*藏*書
他在山裡住了十來天,身體尚未復元,就要離開,他再次讓我跟他一起出去。吳爺說,兒呀,你送他回去吧。他的身體也沒好全,路上需要有人照應。你也順便看看外面咋樣了,行,就留在那兒,不行,就回來。
從一個隱居在深山裡的人,突然成為軍人,青林覺得自己一下子都拐不過彎來,而當年的父親是怎麼適應的呢?
吳爺依了我。我們把他抬回了家。這個人蘇醒過來是好幾天後。他很懷疑地看著我們。吳爺說,放心吧,這是老山裡哩,就咱爺兒倆。我看你不是匪就是兵,咱倆救了你,等你身子好了,可千萬別給咱添事。他無力說話,只是聽著。
小嚴的傷比彭姐要嚴重。她身上中了三顆子彈,一粒從她的肺部擦過,一粒穿過肩胛,還有一粒子彈從大腿穿過,傷到了骨頭。
我一直以為,我這輩子,生活中從此不再有快樂和幸福這樣的內容。但小嚴的出現,還是讓我知道了:原來我可以快樂,我也可以幸福。
青林自己也去沖了個澡。除夕前要把自己洗乾淨,這是從小母親的規矩。那時候,洗浴條件差,青林並非像現在這樣天天洗澡。家裡的衛生間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個蹲坑,欲要洗澡,只能在房間里,用一個大木盆,兌上很熱的水。寒冷的時候,母親還會弄一個塑料浴罩,以免熱氣跑掉。那時洗澡,只能每周一次。
劉政委見我們倆如此,立即笑說,我命大,死不了。我回來給你倆當證婚人。我們倆忙說,一定啊,我們一定等您回來主持婚禮。
想完又意識到,自己經歷這個過程只是幾個小時,而父親用的卻是幾年時間。拉開的時間或許能將許多難以理喻的事變得簡單自然。時間有著最強的消解力,它能將一切強烈的情感化為平淡,能將天大的決心變成無奈。這一點,青林很明白。
我的復活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青林閱讀時,有無限的感動,但似乎又有一點點失望,原來父親的初戀並不是母親。不過他轉而又想,母親似乎說過,他們是六十年代初期結的婚。父親一表人才,又是醫生,既無父母做主,又非媒妁之言,在那樣的時代,他怎麼會找母親這樣一個沒文化的女人呢?想想也覺得有些反常。
準確地說,是那天在山裡遇到劉政委。我以為是塊石頭,不料卻是一個人。他動了一下,絆倒了我。正是斜坡,我沒留意,便摔倒。我滾下去了好幾米。山裡已經有雪,薄雪蓋著他。吳爺看清了,他大聲說,是個人!
這大段的記錄,也是沒有日期的。依然可見他是斷續地寫下的。兩段之間,有的估計相隔了很久。九九藏書
青林翻找出第二本日記,上面的時間已經是一九五○年。
青林長嘆一口氣,捧著所有筆記本,回了自己房間。
小嚴是個閑不住的人。她能下床后,就一瘸一拐地在醫院幫忙,有時還教傷員識字。這個女孩子真是可愛。
這一大段日記沒有標明日期。從筆跡和顏色上可看出,父親是一小段一小段寫的。他應該是在非常緊張的條件下插空補記。
院長對劉政委說我的處理非常得當,如果不是我前期處理得好,她們這樣的重傷員,又經過一夜顛簸,是很難活的。我沒有告訴他們,我在上海學的就是外科。我在仁濟醫院做見習生時,就經常被外科大夫誇獎。劉政委說,我是部隊的土醫生,會用草藥。但院長卻看出我受過專門訓練。他私下對我說,我相信你不是簡單隻會用草藥。醫院現在人手奇缺,你願意留在醫院嗎?我猶豫了一下,想到自己畢竟學了那些年專業,浪費了可惜,便表示了願意。院長立即請求劉政委留我在軍分區醫院里。劉政委當即便答應了。又為了讓我能進醫院,去上級申述了好幾次我不知道有多感謝他。
這個發現太震驚了。他的父親,難道是劉晉源的下屬?
青林掐指算了下日期,距父親最初的日記已隔一年半時間。難道父親此間一直在隔絕人世的山裡?現在他要出山了?
原來父親的名字是這樣而來。原來他是暗喻自己是無家無名之人。青林想,父親竟是忍著這樣的痛,而且一直忍到了死。

攻打那些匪窩山寨,劉政委非常有經驗。我們都很服他。有天打馬口洞,洞口很高,岩壁很厚,加上有國民黨殘留人員助力,他們顯得很有守洞經驗。我們連費時費力攻打幾次都沒攻下。結果劉政委視察來了。他跑到近處看了一遭,又進寨子找了幾個老鄉問了問話,然後讓我們夜晚在石洞下堆起穀草,天一亮就點火。當時我覺得他的想法有問題,因為這麼厚的山石怎麼會怕火?洞口守衛的土匪大概也是這麼想的。我們堆穀草時,他們便在上面嘲笑。結果早上火燒了起來,風也起了。風帶著濃煙和細碎的小火苗往洞里吹刮。只一會兒,便聽到裏面一片嗆咳聲和亂叫聲。半小時后,劉政委讓我們撤火,令大家用濕布捂住臉,直接攻打。洞內人幾乎沒有戰鬥力,我們很快就打進了洞,活捉了洞內所有土匪。原來劉政委聽村民說,這裏的風一般是往山洞里吹,他發現洞口邊晾著一串一串的干辣椒,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小火苗點燃了干辣椒,濃煙變得又辣又嗆,劉政委說,就算他們川匪愛吃辣子,也頂不住刺|激眼睛和鼻子的辣風。這一招真是絕透,不佩服不行。
天早已黑了,無數人家的燈火和隱約而至的樂聲,令這夜晚洋溢著盛世的氣息,又溫暖又舒九-九-藏-書服。青林站在窗口,心裏卻是萬般的糾結。他想,父親家到底怎麼了?
他不再吱聲。然後一連幾天都跟我說,有文化就更不要在山裡浪費生命。他說要帶我出山,去建設新中國。這將是一個民主和平的社會,不再有戰爭,不再有飢餓,不再有富人壓迫窮人。人人有書讀,人人有工作,人人平等,人人自由。
土匪一直在潰逃。部隊一直推進到貴州邊界。
土匪的猖狂,我們也未預料得到。前陣我們採用篦梳式隊形,把他們的氣焰幾乎打滅。但是美帝侵朝戰爭爆發,謠言又起。說第三次世界大戰開始了,國民黨馬上就會打回來,於是匪勢又起。
這些話不能不讓我怦然心動。這也是我曾經夢想的國家。
沿途皆住鄉村,老百姓非常歡迎,向我們訴說土匪之可惡。他們的熱情也讓我感動。我們從不擾民,走前還把院子和路都打掃乾淨。我以前想不到解放軍會是這樣現在我明白我跟劉政委出山是非常正確的選擇。過去的一切都可以過去,我要重新開始人生。這個人生將與我的過去一刀兩斷。我永遠不再回去,我要把自己的過去永遠埋葬。
前幾天征糧的工作隊遭到土匪伏擊,我們奉命前去營救。可惜隊長已經犧牲。其中有兩個女同志身負重傷。附近沒有醫生,連長令我急救。我盡全力對她們進行了緊急處理,西醫手段、中醫草藥,全都用上。並且親自護送她們去了軍分區的戰地醫院。我向主治醫生詳細地介紹了她們的傷情,然後就去休息了。我們在山路上奔了一夜,這時候困得睜不開眼睛。
吳爺暗地勸我,說這人實誠,不像說假話。你跟著我,不是個長事。不妨跟他出去,混個前程,也算對得住你爹娘。
青林的問話不過是自話自說,丁子桃閉著眼睛,面孔無一絲變化。那裡沒有青林要的答案。
1950年
決定繼續日記。這是在我識字后,父親要求我必做的一件事。他囑我記下自己每一天的事情和每一天的心情。說老過之後,知道自己做過什麼。現在他已距我無比遙遠,給我留下的只有這個習慣。我決定堅持下去。雖然每天忙碌,不能天天記錄,但我可以在有空的時候,追記一下。
明日春節,我要告訴爹娘:你們在地下要好好的。我一定為您二老爭氣。
吳爺說,什麼黨什麼軍都不關咱家的事哩。

這一頁的背後,整頁只有六個字:生活重新開始!
只有我自己知道,這名字有怎樣的痛心。而那個我所謂的家鄉,我永遠都不會回去,那個名字我永遠都不會說出口,以後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後代知道那個地方。https://read.99csw.com
聽了他的話,我的眼淚都差點掉了出來,而小嚴直接就哭出了聲。他是我認識的最偉大無私的共產黨人。
1950年夏至秋(補記)
彭姐出院那天,小嚴還站不起來。我想背她到門口,但稍一動彈,她的腿就疼得厲害。彭姐堅決不讓她下床。她們分別時,都哭了。

驚嘆號寫完后,還進行了描粗。顯然此時的父親,心情已變。青林的心情也為之一振。他想,什麼事讓父親振作起來了,難道遇見了母親?愛情改變了他的心情?
最後的一頁紙上畫著凌亂的草圖。畫圖的是另一支筆線條指示著方位和路線。青林看不明白其中之意。
今夜擁她在懷。我親吻了她。幸福到自己有點害怕。她說她也覺得特別幸福。上天你是在彌補對我的虧欠嗎?
向南。向南。
但青林卻激動得雙手發顫。
今天除夕。每逢佳節倍思親。
得寫一下帶我出山的劉政委。
青林立即給劉小川打電話,但是他的手機關機了。正值除夕,想必老闆害怕騷擾。他轉而給劉小安打電話,劉小安也關機了。青林突然想起,這是他們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新年,也許他們需要一份安靜。再說了,這件事,電話里也說不清楚,莫如過兩天當面去談。
又過了幾天,他好轉起來,說你們一直住在山裡?吳爺說,嗯,幾十年了。他說,你們不知道世道變了?吳爺說,管這些做啥,哪個世道都是活命。他說,民國已經垮了,老蔣逃去了台灣小島。現在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黨坐天下,由毛主席當家,新中國已經都一個多月了。我是解放軍的政委,回老家奔喪,途中遇到土匪。我被他們打傷,又迷了路。你們救了我,就是功臣,政府一定會感謝你們。
劉政委在軍分區,他把我安排在淮海戰役時他帶過的連隊。還跟我的連長交代要好好對我。他說,給你們連送來一個寶。小吳會診病,你們有小病小疼或是被毒蟲蜇了蛇咬了,他就是醫生。連長大為高興,留我在連部。戰友都很歡迎我。大家對南方的山林,都有害怕之感。
我現在有一種感受,如果去病房見不到小嚴,心裏便會有失落感。這是愛嗎?
一路上發現藥草我都會留意扯一些。雨天我會煮一些讓大家喝了排濕毒。這都是吳爺教給我的。走了一路,我們連生病的人最少。連長還專門派了兩個戰友幫我拿藥草,說是關鍵時候用得著。九九藏書
青林穿著浴袍回到母親房間。他把所有日記本重新裝進箱子里,走到母親的床邊說:「老媽,你知道爸爸的身世嗎?你知道他有很深很慘的經歷嗎?你怎麼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莫非你也不知道?難道爸爸連你都沒說過?」

他重新回到了日記里。
我們真的相愛了,感謝上帝。我以為自己不會愛了,但這個女孩子不經意地在我身邊歡笑和歌唱時,我還是動了心。她比我小四歲,是成都人。並且我能感受得到,她愛上我甚至在我愛上她之前。

朋友的保姆過來了。她幫著替母親洗澡更衣,然後安置她睡覺。母親很溫順,隨人擺布。躺到床上,她馬上就閉上眼睛。一切都悄無聲息。
但我卻願意聽他說山外。他顯然很明白。他說,你這麼年輕,一輩子在山裡值得嗎?我說,活著就值得。不值得也沒啥。
他的話令我大驚。始知洞中三日,世上千年這話真不是假的。
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叫醒我的人是劉政委。原來其中一位女同志竟然是他的愛人。劉政委說,你救過我,又救了我老婆,我一家人都欠你的了。
日記本後面接連幾張都夾著樹葉。青林不識樹,他不知道父親夾這些樹葉是什麼意思,也不知樹葉中是否有奧秘。他把樹葉拈起,對著光亮看了看。他把每一片樹葉都看過了。除了莖脈,什麼都沒有。
部隊奉命去川東剿匪,因此一直向南方急行軍。隨身攜帶行李不得超過十二斤。好在我本來就沒什麼東西南方的山跟北方的山太不同了。潮濕陰暗,雨水連連,一連幾天,被子都是濕的。
醫院的辛苦甚至超過部隊。不打仗時,部隊還是有比較多的閑時,而在這裏,隨時都有事忙。但我喜歡這樣的忙,它讓我心裏平靜。
就這樣,我跟著劉政委出了山。他把我帶到軍隊。我進了培訓班,然後成了解放軍的一員。我告訴大家,我叫吳家名。我的父親是隱居深山的老葯農,母親早逝。我的證明人就是劉政委。

川東的土匪十分兇悍。來之前,上司在動員令里說川鄂、川湘、川黔三大匪區交界之處的川東匪患,最為嚴重。大批國民黨潰逃部隊與他們混雜一起。但再兇猛也經不起我們正規軍的打擊。新中國滅掉他們,才會有真正的和平。我的戰友中,許多人都是打過大仗的。他們說,打這些小蟊賊土匪根本不算打仗。但實際上,土匪佔有地利,我們打得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