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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62、這段歷史要怎麼說呢?

第十二章

62、這段歷史要怎麼說呢?

陸三爸說:「是呀。就是這樣呀。」
龍忠勇沉默片刻,方說:「在碉樓上我就在想,那個瘋老頭的表情,好可怕。他顯然是認識你母親的。我覺得光是這個,你恐怕就已經背負不起了。我是你的朋友,我都有一點扛不住的感覺。」
陸三爸說:「那是。他們從美國回來祭祖。縣裡幾個幹部跟著,不管他們臉上哪樣堆笑,陸家兄弟臉上都沒得一絲笑容。下了車,直接就奔鬼大屋。兩兄弟可能事先已經聽說了家裡的事,一看見家門,就開始流眼淚。二少爺說了,家門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就是舊了些。走過月亮門,看到花園裡那麼多墳堆,兩個人一起跪下了。差不多是爬到爹媽的墓前。那個大哭呀,真是叫旁邊的人揪心扯腸,連陪著的幹部都流了眼淚沒得人敢勸,都讓他們哭。憋了幾十年的眼淚,非得讓他們哭完才是。哭了半天,又燒香燒紙,再磕頭,磕著磕著,又哭。二少爺也有一把年紀了,額頭都磕出了血。小少爺磕完還大聲問:『金點在哪裡?』」
青林不介意他的目光,繼續說:「同時我也想,知道這些,對我和我母親的生活真的就好嗎?我母親失憶,是不是她自己在潛意識裡抵制自己記憶中殘酷的東西?她生命中有種元素在幫她堅決忘記過去,如果她真的跟陸家有關係,或是他們中的一員,她知道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陸三爸也笑,笑完又說:「哎呀哎呀,以前的事,亂七八糟不好提。還是說正事,陸家二少爺祭完他爸媽,站起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哪個墳是他老婆和兒子的。又問他大哥還有姑姑和妹妹的墳是哪個。我哪裡曉得?連忙幫著到處問大家,結果沒有一個曉得的。派人去找富童,就是那個瘋老頭,那天他硬是不曉得跑哪去了。二少爺和小少爺聽說富童還活著,都想見他。聽講他瘋了,還想帶他去美國治病,結果怎麼都找不到他們一走,瘋子就冒出來了,一晚上就坐在陸老爺的墳頭哇啦哇啦地哭。」
龍忠勇說:「是,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不能抽離背景。」
龍忠勇嘆道:「切割得這麼乾淨,這真是傷到骨頭裡了。」
青林說:「今天特意聽您老講講陸家的事,拜託了。」
好長時間,龍忠勇都沒有說話。
照片在人們手裡傳著,大家都搖頭,說沒見過,不知道是哪個。
龍忠勇說:「這樣的大宅子,大門一關,便與世隔絕。」
陸三爸說:「好像就只有一個女兒。二少爺娶了媳婦,有一個兒子。小少爺一直在外面讀書,還沒有婚娶。」
陸歡喜說:「莫打岔,讓陸三爸一個人講。」說完,他轉向青林和龍忠勇,「陸三爸以前是鎮上的中學老師,現在退休回家了。他是文化人,曉得的事多。」
又一個老頭說:「勸降這個事我九-九-藏-書記得。陸老爺說,現在進山剿匪的是正規軍。人家把國民黨幾十萬軍隊都打垮啰,你們這幾桿槍頂個啥子用?被打死在山裡,連肉帶骨頭被狼吃掉,還不如早些投降回家。大不了關幾年,往後還可以跟老婆娃兒過安生日子。又說,政府出了公告,當土匪的窮人多,沒得辦法才走這條路。新政府給窮人做主,只要肯做活,保證有吃有穿,就不會再有當土匪的心。現在下山投降,立個保,再不當土匪,也不跟政府作對,連牢房都不得坐。」
陸三爸說:「不是。我幺爸說是金點立的。金點進了花園看到一園子的墳,腿一軟,就坐到了地上。這是我幺爸親眼看到的。幺爸說,金點沒有想到陸家人會這麼死硬,這麼慘烈他自己也受不住了。也有人說,金點跟陸家的小姐一起長大的,兩人關係好,陸家一直反對。小姐那晚上也死了。一下子死這麼多人,還有幾個下人。這些人以前跟他都很親,養過他。金點覺得自己罪過太大,過了幾天,他偷偷給陸老爺和太太立了碑,再過後就不見了人影,都說他死了。到底死沒死不曉得,反正也沒有人再見過他。」
青林說:「我也是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些事情,一旦追根溯源,都蠻難理解。」
青林說:「我來時並沒有想清楚。今晚上,這種想法突然變得很強烈。特別是聽到陸家少爺的三個永遠。他們根本就是想徹底忘掉這些,也根本不想後人知道這些。好像有一種讓時間來風化這一切的哲學。既然如此,我想,你本來就不知道,又何必非要讓自己知道?你本來跟這裏就沒關係,又何必非要讓自己跟這裏扯上關係?」
青林想了想,也點點頭:「說得也是。」
青林再次拿出了母親照片,說:「你們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呢?」
龍忠勇說:「這座豪華的莊園,之所以成為人們眼裡的鬼大屋,一定有殘酷的經歷。無論是什麼,我覺得都必須面對。這恐怕就是歷史真相。」
青林說:「金點是誰?」
青林說:「你覺得這就是兩家人的事?」
陸三爸說:「對頭,陸老爺就是這麼說的。陸家老祖宗以前販鴉片,在這一帶也算得老大。土匪總把子的老爺子原先也跟陸家老祖宗跑過腿。所以聽了陸老爺的勸,又得了陸老爺的保證,就帶隊伍歸降了。辦了幾天學習班,解散回家,一個都沒有坐牢。陸老爺是有功的,所以土改時,村裡聯名寫了請願書,請求不要鬥爭陸家,全村人都簽了字。縣裡工作幹部也曉得陸家的事,批准了。結果金點從外頭革命回來,他要求來老家的工作隊。他一回來,就提出陸家必須斗,不鬥怎麼分土地?未必還給他家交租子?還讓他家有管家有丫頭?他家那麼大宅院,未必就不分給read.99csw•com窮人?他這樣一說,大家覺得有道理,就決定,還是斗。這是我幺爸跟我說的,我幺爸是積極分子。」
龍忠勇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龍忠勇關上窗,又停了片刻,才終於說:「既然如此,就不如隨時間朝前走。你不想知道這些,或者說把自己跟這些事撇個乾淨,也未嘗不可。我們行業人做行業事,搞不定的東西,姑且繞過好了。」
龍忠勇說:「縣裡為什麼會同意不鬥陸家呢?」
晚上,陸歡喜家來了不少人,年老年少的都有。堂屋根本坐不下,他便拉出幾張小桌,放到屋外的曬場上。人一多,嘰嘰喳喳,便顯得有些喜慶。陸歡喜的老婆高興壞了,家裡熱鬧就是興旺。她忙進忙出地為大家燒水沏茶。
青林鼓了鼓勇氣說:「還是聽聽他們聊些什麼吧。」
龍忠勇則被這聲音攪得一夜未眠。天快亮時,他突然一下心驚:誰沒死?
陸三爸搖搖頭,說:「縣裡幹部見他們是有錢人,很想要他們給家鄉投資。還說由縣裡出錢,負責找一塊風水寶地,給陸老爺遷墳,再把宅子重新修一道。他們沒同意。二少爺說:『埋在這裏,是我爸的決定。你們要是還有點善心,最好不要驚動他們。』離開村子時,他只跟我握了一下手,說了聲謝謝,因為我是陸家人呀。對其他人,一個好臉色都沒給。我侄兒在縣裡做事,跟著跑接待。回來說,二少爺還去找了他岳父岳母家,結果連村子都沒有找到。走時就說了三個永遠。永遠不再回來,永遠不會把這裏當自己家鄉,永遠不讓子孫後代知道這個地方這話說得幾多狠呀。」
青林眼睛一亮,說:「對呀。陸三爸,他們當初有留名片什麼的給你們嗎?或者是縣裡會有他們的聯繫方式?」
青林說:「你把窗子關上吧,我心裏非常亂。」
龍忠勇說:「我倒是覺得,一旦追根溯源,就好理解了。」
人們朝著他們倆圍坐。不時有人走到青林跟前,打量一下青林,彷彿真的把他當了陸家的人。一個老頭說:「好多年前,陸家有人回來過。你跟他們有點像,也是皮膚白白的。」
大家都搖頭,紛紛說沒可能。因為門口有人把著,而鬼大屋以前為了防土匪,就只修了這一個小門。
陸三爸說:「瘋子說的。全家自殺的時候,瘋子在外面。第二天回來他救了一個丫頭。那丫頭曉得老爺太太是哪個墳。」
青林心裏咚地跳了一下。他想起父親筆記里寫下的字:永遠不要回去,也不讓後代知道這個地方。他們居然都是這麼決絕。
龍忠勇轉向青林說:「照這樣說,陸家只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媳婦,她們都在那晚上死在園子里,這就跟你母親沒關係了。」
龍忠勇說:「你的意思是,既然已經不知道,又何必非https://read.99csw.com要掘地三尺把它找出來讓自己知道?」
陸歡喜說:「就是帶頭要鬥爭他家的長工,叫王金點,他是陸老爺養大的。陸家少爺都認識他。村裡有人說他忘恩負義。」
龍忠勇把窗子開了一道縫,說:「那宅子夜裡真的在鬧騰。數座老墳成荒冢,滿園冤魂不肯散。」
陸三爸說:「陸老爺是辛亥革命元老,這個還不算。主要陸家幫過川東遊擊隊大忙,出過錢,還藏過他們的傷員。剿匪時,陸老爺帶了二少爺一起,進山裡勸降土匪。」
有人大聲插話道:「有錢人吃得好哇。」
青林說:「談不上害怕,但也有點緊張。」
立即有人打岔說:「三爸莫鬼扯喲,人家那是從美國來的,怎麼會像到一起去?」
大家笑得更歡。這笑聲,在安靜的山裡,顯得格外響亮。
青林長噓一口氣,說:「你這樣說,倒讓我的神經鬆弛了許多。生活看上去溫和平常,掀開來真是青面獠牙,猙獰可怖。唉,我不是那種敢於直面真實的人,更不是那種能扛得起歷史重負的人。平庸者不對抗,我就是個平庸者。我要學會自然而然地記住,自然而然地忘卻。時間是人生最好的導師,跟著它走就是。」
青林說:「他們中會不會有人跑出去呢?」
一個老太太插嘴說:「他幺爸叫二禿,是積極分子。他看中了陸家的一個丫頭,結果人家寧可死都不肯嫁他。還有墩子,就是陸歡喜的爸,也是積極分子,他也看中了陸家的一個丫頭,那丫頭也是寧肯死,都不嫁。」
前面插過嘴的老太太說:「陸三你一家子當年都是積極分子。村裡最好的地,就是被你家搶去了,你全家都巴不得陸老爺家死得光光的。」
說得村裡人一片哈哈大笑。陸歡喜也找出件外套,給龍忠勇穿上。他也笑道:「客人必須好來好去,不然以後沒人敢來我們陸曉村了。還指望著兩位老師幫我們修路哩。」
青林說:「那個碑是瘋子立的?」
青林問:「他們怎麼知道爹媽的墳呢?」
陸歡喜的老婆細心,忙找了床夾被,讓他裹在身上,還笑著說:「這個吳老師,才來一天,就想家了。」
青林說:「有你說的這層意思。其實我也是一個膽怯的人。我一直不看我父親的筆記,就是害怕它的內容中有我承受不了的東西。如果,我母親的生活跟陸家人有關,我真覺得太恐怖了,而且太複雜。那我寧願她不要醒過來,就這樣平靜地躺著,忘記一切,度過餘生。」
陸歡喜說:「這些事,連我都不曉得,簡直像電視劇哦。」
陸歡喜說:「你們今天沒有看到嗎?有一座墳是立了碑的。那就是他爹媽的,說是他們兩個在一個坑裡。」
青林再問有沒有聽說過且忍廬。大家也搖頭。
又有人說:「九一年,還是九二……對了,是九九*九*藏*書二年。我記得,那時我在上三年級,去看過熱鬧。歡喜他爸守在門口,不准我們進去。」
這本是青林人生中最緊張最激蕩起伏的一天。但這天的夜晚,他彷彿真的放下了。這個想法一經冒出,他便如釋重負。躺在床上,深呼吸了一陣,就睡著了。
青林說:「她會不會是陸家的女兒或是媳婦?」
陸三爸說:「雖然我們跟鬼大屋一個村子,但鬼大屋跟村裡人隔起樹林子。陸家的女人進了門,基本上也不出來。所以大家很少見。陸家媳婦我根本沒見過。小姐也只在她上學的時候,見過一兩面。」
陸三爸說得慷慨激昂的。這番話幾乎鎮住了青林和龍忠勇。
陸歡喜說:「真沒聽說過。」
青林說:「就是了。我突然覺得,不一定所有的歷史我們都必須知道。生活有它天然的揚棄規則,那些不想讓你知道的東西,它會通過某種方式就是不讓你知道,所以乾脆不知道算了。這世上的事,總歸不知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況我們費勁知道的那些,也未見得就是當年的真實。」
滿場人都笑了起來。
龍忠勇說:「平庸者不對抗,這話說的!既然如此,那你就這樣吧,你把它放下,不再去想,也不再追問。我能理解。」
老太太的聲音很尖,銳利得似可劃破夜幕。沒有人再說話了。星空下,大家都有些茫然。連青林和龍忠勇都疑惑起來。
陸三爸便說:「那時節,我年齡也小,只知道陸家人都死了,為啥子死,也搞不清楚。我也都是二道販子,聽來的。但是陸家兩個少爺回來,我參加了接待,親眼所見。都是姓陸的,老祖宗共一個,所以縣裡領導讓我幫忙招呼他們。剛才福娃兒說得對,是九二年,回的是陸家的二少爺和小少爺。他們是挑四十年後的清明回來的,那時候的陸家二少爺跟我現在差不多的年齡。不過人家比我養得年輕,白白胖胖的。」
青林和龍忠勇回到房間,兩個人躺在床上,都有些睡不著。
初夏的晚間,山裡頗有涼意,年齡大的人甚至披了夾襖青林著一身短袖,冷風一吹,不覺噴嚏連連。
村裡來了兩個城裡人,一個是教授,一個是老闆。老闆的媽跟鬼大屋陸家可能有些關係。這消息比風還快,瞬間傳遍了全村。
青林說:「是的。我真不是那種強人,我會對世道的殘酷有天生的懼怕感覺。現在我要承認,我是真的有些害怕了。」
青林和龍忠勇兩人忙客氣了幾句,分別遞上了自己的名片。陸三爸看了看名片,大聲對大家說:「今天來的兩位真是貴人呀。一個上海的教授,一個是武漢的經理,就是老闆。平常,我們就是進了城,想見他們都是見不到的。」
龍忠勇似乎有所察覺,他說:「你是不是有些害怕?」
陸三爸說:「其實不能說金點忘恩負義,因為金點read.99csw•com家以前家破人亡,也跟陸家有關。他王家死得只剩金點一個人,金點當時是奶娃,啥子都不曉得,長大后聽人講起才明白。你想他怎麼不恨?他聽到家裡的事,第二天一早就離開陸家出走了。我記得我幺爸說,那年他是特意回來報仇的,本來縣裡已經同意不鬥陸家了。」
窗外,那長一聲短一聲的呼嘯,並未間斷。「沒死……沒死……」和風裹在一起,彷彿環繞在整個山裡。
人散時,夜已很深了。
龍忠勇說:「今晚真有意思。這段歷史要怎麼說呢?好像站在各自角度,各有各的道理。」
龍忠勇說:「你的意思是,你母親提供給你的只是支離破碎的幾個字詞,你不如就讓它們呈破碎狀。如果你慢慢去琢磨這些零碎件,可能還會有很多懷想。真的把與它們相關的一切都找出來,拼成一個原件,你可能放哪兒都不是。何況你拼出的原件,未見得就是真正的原件。你是這樣想的嗎?」
陸三爸的聲音突然放大了,他說:「大家看了鬼大屋,都覺得陸家太慘了。話說回來,陸家這個樣子,不是他們自己選擇的嗎?為什麼就不說人家金點家也慘呢?如果陸家不強佔他家的地,他們會家破人亡?難道窮人家破人亡就不算什麼,富人家破人亡就更慘痛?所以,這個事情要這樣看,你陸家滅了王家,人家回來報仇,這是你兩家人的事。何況人家金點還沒動手,你們就自己滅了自己,連家裡的下人都沒有放過。你家養大了金點,金點為你們娘老子立了碑,也算是有仇報仇,有恩報恩。你們現在咬牙切齒地恨家鄉,這恨得有什麼道理?再往前講,你家這富是怎麼來的?你賣鴉片,賺肥了,又有多少人為你家的生意丟了家賠了命?人家都沒咬牙切齒,你們又有啥子不可以放下?」
瘋老頭一直沒有找見,青林心裏有幾分焦慮。他很想弄清楚母親隱秘的過去,因為揭秘或許能夠喚醒母親。但是白天的所見所聞,又讓他生出一種膽怯。他又有點害怕這個秘密過於殘酷,對他和母親彼此反而帶來傷害。
龍忠勇說:「這是誰立的呢?怎麼會知道這墳里埋的是他們爹媽?」
夜深沉得厲害。外面的風從山谷里吹過來,就算不大,氣勢也有些兇猛。遠遠地,鬼大屋那邊果然有喧嘩聲,這是一種雜亂無緒的聲音。猛然間,似乎有長嘯。但並非陸歡喜所說的「軟埋」,而是「沒死……沒死……」這聲音長一下,短一下,在安靜的陸曉村上空,極顯恐怖。
龍忠勇說:「陸家人以後再沒回來過嗎?有沒有他們的聯繫方式?」問完他又對青林說,「如果能聯繫到陸家活著的人,就應該能知道,如果瘋老頭認識你母親,他們也一定會認識。只要找到聯繫方式,很容易弄清楚。」
龍忠勇突然說:「陸家有幾個女兒?幾個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