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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帥

老帥

暴雨持續,已看不清回城的路,車子像泡在水裡,我們要提高嗓門才能聽到對方說話。雨刷的節奏跟不上落雨的速度,車窗上水厚得像一塊大果凍。我提議要不先停下,等雨停了再走。老帥說不行,看這樣子,平板橋不久就會被淹掉,那我們就只能等明天再回家了。外面漆黑一片,車燈照見的路面上有白色的顆粒蹦跳,再往前見白花花鋪了一路——竟然下冰雹了,難怪這麼冷。
這樣跟著老帥四處遊覽,獨山不斷向我展現各式風姿。了解越多,反而越覺得陌生。我突然感覺「獨山人」對我來說僅僅是個稱呼。想必絕大多數的獨山人跟我是一樣的吧:概念里的獨山只是一座小城,一座不斷出現新的路新的樓、隔久不見就感到陌生的小城。而城外那些秀美的山水,無疑是陌生的。
飯桌上,老帥沉吟了好一會兒,像積攢勇氣似的,說起了多年的「文學夢」。話一開閘,他眼睛里泛出一種很有活力的光亮,邊說邊用筷子不斷在菜盤邊有節奏地敲擊,停頓的間隙才想起往嘴裏塞一大口飯。他說以前也曾跟獨山的朋友說過這個夢想,大家都以為是玩笑,嘻嘻哈哈不當回事,後來索性不再提了。老帥家境貧寒,又是獨子,需要跟父親一起支撐家庭,現實條件不允許他義無反顧去追求理想,但他很早前就做了長遠的規劃,並一直有條不紊地執行——先攢兩年錢,去貴陽職校學習電器修理,練得一手好手藝;接下來的十年沒日沒夜地工作,攢錢買樓房安置妻女,在老家村裡給父母蓋了一棟大房子,剩下四十幾萬種了近三十畝葡萄,這樣以後每年有將近二十萬的收入,沒有後顧之憂,就可以潛心去追尋兒時夢想了。今明年他還要繼續修電器,待到後年葡萄豐產,就可以停了。說到這兒,他咬住下唇點點頭,眼神堅定地看著鍋里沸騰的湯笑了笑,朝客廳里正在教女兒認字的老婆努努嘴說:「她很支持我,說葡萄園我來管,你就看書寫字吧。」
過了幾天,老帥來電話,說頭些天鬼使神差路過一個叫「苗拱」的寨子,收了幾個壞電器,已經修好,今天下晚等對方采完茶回家了送過去。「路上有個溶洞,淌出一條大河來,太神奇了,你要是想去,五點左右來兔場找我。要是不喜歡坐長途客車,等我去接也行,就怕一來一回,時間來不及九-九-藏-書。」我說不用接,他便告訴我在哪裡乘車。兔場是獨山以北三十公里的小鎮,僅有一條街。之前老帥在獨山維修這行還比較有名,但去年家裡的葡萄園建好了,雖說要維持生計但不需要再賺那麼多錢,就搬到了比較清靜的兔場,避免社交。到了修理鋪,老帥正在忙,讓我稍等一會兒。我左右看看,見窗台上放著幾本唐詩宋詞,隨手打開,書頁紙張已經翻得很軟了,書里折了很多角,大概是他喜歡的。
對面走來一個弓腰背著一大捆草的老太,滿臉皺褶,兩手勒住左肩上的繩子,繩子套著比身軀還大的一捆草,我不禁感嘆:這麼大歲數了還干農活,也真是……老帥截住我話頭:你完全不用有什麼同情,就像我爹媽,幹活慣了,接到城裡住不慣,吵著回家種田。一輩子只會做這個事情,每天不動動手就癢,空虛得很。
老帥痴迷文字,什麼書都看。我說也許可以少看些講道理的書,多讀小說。他突然眼睛一亮:哎呀,我怎麼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寨子里空空的,只有一個老婦背著孫兒,端一碗飯在田壩上,看見有人來很熱情,招呼我們進家吃飯。我拍了幾張她家和孫兒的照片,問她兒子在哪裡,如果方便可以把照片送去,讓他帶回來。她自豪地說:老大在麻萬中學教書,我家的對聯都是他寫的嘞。老帥說:那我們肯定能找到你兒子。她說:哎呀,就算找到我兒,看到照片也要到暑假咯,平時他們都不回家的,就留個小崽給我帶。
老帥說,你慢慢拍,我到上面去踩點。我順著老石階路慢慢往上爬,他已經在一片開闊地上坐了下來招呼我:快,這裏視野好。我隨他坐下,凝視瀑布,視線一刻也捨不得離開。老帥說,你發現了嗎,這條瀑布不像黃果樹,一條河從最上面落下來。它的水是從崖子的岩層夾縫裡流出來的,是不是很奇特?所以我一定要帶你來看看。我又是感動又怕耽誤他工作,四處徘徊了一會兒,狠狠心說,走吧。
每到一個岔路口,老帥就把車停在路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介紹這些路分別去往哪裡,每處有何特點和看點。我好奇他怎麼熟悉這麼多偏遠的地方——「你知道我做什麼的嗎?家電維修。沒生意的時候就開著車走村竄寨攬生意,見路就走,車頂大喇叭吼著:修電器修九-九-藏-書電器。這麼多寨子,總會有壞的電器。活兒太多了,做不完的,好多人家沒有車,像冰箱、洗衣機這些大件,壞了只能扔在角落。幫他們拉走,修好再送回去,賺錢不說,也算積德。」「那也有點辛苦的。」「這算什麼,比種田好多了,我在城裡那套房子,還有去年弄的葡萄園,都是修電器賺來的。而且不時可以在山山水水裡溜達,也舒服。」
手裡舉著葯從竹林里小跑出來,老帥說:走,帶你去看瀑布。我們一路往南,老帥指著沿路一條曲折茂密的樹林帶說:這是干河,其實是黑神河的下游,它在上游莫名其妙鑽到地里,時不時又冒出一段來,就成了這條幹河,水在地下流的,所以樹木才這麼茂密,雨水大的時候也會漫出岸來。
穿過密密的杉樹林來到苗拱,天已盡黑,不時有雞鳴犬吠在山裡寂寂迴響,蕩漾出一個空曠的鄉村之夜。濕潤的空氣里有淡淡的青草味和牛糞味。橘色的車燈光柱里雨絲斜斜落下。等人來取冰箱的當兒,啪的一聲脆響,雨點打在車頂。天空忽然一亮,閃電了,隨後雷聲轟隆隆地滾過頭頂。剛定神,刺啦啦的瓢潑大雨便砸了下來。頂著雨卸下貨,那戶人家對老帥很感激,拽我們去家裡躲雨吃飯,說冰箱壞了一年多,落了很厚的灰,沒想到還會得用。另一家門口有一大堆牛糞,被雨水一打,滿地黃湯。老帥回來抱怨說這戶人家真邋遢,洗衣機就放在牛糞旁邊,太臭了,本來都有點不想收的,但看著他們聽天由命又不忍心。搬上車后一個多星期了,車裡還有牛糞味。
轉過一個大彎,有幾座坍塌的房屋,高大的芭蕉樹擋住破了框的窗戶。老帥踩住剎車,只見幾匹白練從右前方百丈高的崖頂撲下來,被山石樹木撕成碎條,分合跌宕,幾經轉折,又在山腳合在一起,成了一條河,往山谷外流去。我激動得連聲驚嘆,從未想到獨山有這麼大這麼美的瀑布,印象中獨山沒有大河,從哪兒來的這麼多水呢?一時間真不敢相信。老帥說,往近走,你會更吃驚的。
我家在貴州南部,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長水遠,青翠連天。每年春節回家,我常背著相機去拍些照片,記錄附近的山水。近年來大規模的破壞性發展,殃及腳力所及之處,由於不會開車,只能乘車去一些交通便利的地方,很多想九_九_藏_書去的去不了,時常暗自遺憾。
路過一片竹林,老帥停下車鑽進林子,為寨子上摔斷腿的鄰居向一人尋跌打損傷葯,據說很靈。
過了幾座橋,路又盤著山蜿蜒向下。在坡頭,老帥停下車,指著遠遠的那朵雲和下面一片壁立的白色懸崖,問我那崖子像不像瀑布。我說像麻將。他哈哈笑,說瀑布就在那裡,被山擋住了。
干河兩岸平坦,汲飽雨水的原野上植物瘋狂,在陽光下閃著綠光。遍地豎著幾米高的劍茅,蓬蘽的白花東一叢西一叢,晃著眼睛,獨山叫它「刺蓬」。水田裡已有人在套牛犁田,隱約聽到他們慢悠悠的談天傳來。山裡人嗓門都大,性子都慢,性子急幹不了農活。
不久后,我跟老帥去旺凳村收貨。那天很晴朗,老帥心情好,哼起歌來。他突然問道,還記得你在我畢業紀念冊上寫的什麼嗎?你抄了一首費翔的歌《夏天的浪花》。說著他大聲唱起來:可愛的女孩,讓我到你夢裡來。我們一起大笑起來。
小路穿過一片平緩的坡地,坡腦上一個老人坐在竹椅里,背對我們望著遠山,淡藍的山色映襯出他藏青色的清晰輪廓,有點仙風道骨。老帥說:以前這種景象司空見慣,近來也覺出這些畫面的美好來,老農趕牛犁田是美的,老奶在溝邊洗衣服是美的,我媽剪葡萄枝是美的,一棵茅草是美的,一片爛塘也美,都美。
我想,在認識的人裏面,可以做獨山代言人的,老帥再合適不過了。
他去停車的時候,我獨自來到離水百米的高處,雜草亂崗,一時找不到下去的路,隔著空谷聽轟隆隆的水聲盪來,愈發覺得水勢壯大。
去深溝的路上,峭壁夾道,抬頭看,天空只有窄窄的一條,光線瀉在有限的範圍內。路兩側,一樹又一樹的山蒼子花,明晃晃地散落在幽暗的溝壑里。十幾年來,每年回家都有人跟我念叨深溝的美,曲溪清奇,密林遮天,懸瀑跌宕,三伏天仍水冷徹骨,堪比小七孔;更因人跡罕至,至今還有豹子和狼。
那天,我們去了深溝和奎文閣,相距二三十公里,但走走停停,花了不少時間。老帥在旁看我拍照,問為什麼這裏可以入畫,我說明構思,他手搭手托住下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告別了瀑布和旺凳,我一路回想那不絕的水流聲。老帥看我魂不守舍,笑我沒見過世面:剛才你沒注意,路邊有read•99csw•com一蓬映山紅艷得滴血呢,過幾天,甲定那邊應該漫山遍野都開了,紅彤彤的,那才讓人嘆為觀止啊,到時候我再帶你去。
進入翁台地界,路變得陡起來,狹窄崎嶇,一路彷彿穿行在綠色的隧道里,沒有遇到車和人。老麵包車渾身上下乒乒乓乓響起來,后蓋像沒扣緊一樣。老帥說,這車破是破,走這種爛路還挺狠的,速度不快,但力氣大,我買它就是為了拉貨。說著掛上一擋,拚命往上轟。我開窗深呼吸,耳朵灌滿了風聲。山裡的綠,在陰天潮濕的空氣里,色彩低黯而濃郁。偶爾滑過一樹桃花,開在暗得發黑的山谷里,異常奪目。我看見對山有幾叢粉色和白色的杜鵑,指給他看,他一腳踩死剎車,說下去拍吧。待我跳下車,把相機裝上架子,他已經從另一側車門拎出相機包背到了肩上,一手支開我一邊催促,走嘛走嘛。
車一停,我立刻憑直覺飛奔下山,想趕在雨前抓緊拍幾張。找到離洞口最近的水岸,水似綠緞,平如鏡,深不見底,幽幽地拐了個彎往陰森的洞口去了。那洞彷彿能拉拽人,有一種吞噬感。這種地方,需要花時間,才能拍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老帥說: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麼多內心話,在獨山活了這幾十年,很寂寞。但走到這一步,我已經成功了,不奢望成就的話,就不會失敗。
放倒麵包車的後座,剛好塞進兩台洗衣機、一台冰箱,綁緊后我們便上了路。天色突然暗下來,狂風吹得塑料袋滿街飛。往北十公里后右拐,上了一條不起眼的鄉道,路旁有一條平緩見底的碧溪,寬約二十米。對岸山腳一棵高大的泡桐樹開滿白花,樹下一個老頭在燒灰肥,大風吹得濃煙四散。老帥停下車讓我拍,我看天色太暗,催他快走。他笑笑說不用著急,這條河就是從那個洞口流出來的。
那日,老同學一齊出遊,老帥看我喜歡,說郊區還有很多漂亮的地方,如果有興趣,第二天他帶我去轉轉。我擔心會耽誤他時間,他扶了扶眼鏡,憨憨一笑,說:「沒事,明早九點我去接你。」
老帥很焦慮,擔心獨山也下冰雹砸壞葡萄苗。詛咒了幾句這鬼天氣后,突然話頭一轉,說先到他家吃飯,吃完雨小了正好送我回家,並不是徵求意見的口氣。我還在猶豫,他就撥通電話讓老婆準備飯菜了。
九_九_藏_書
早上醒來,看看時間才八點,卧在床上,聽檐下的燕子嘁嘁喳喳地談情說愛,天井四壁反射出微弱的迴音。九點整,電話響了,一接通,老帥說你出來吧,便掛了。通話時間,兩秒。
沿途有稀稀落落的村寨,老帥指給我那是誰誰的家。農忙時,近村的同學會互相幫忙,其實主要是為了聚在一起,人多幹活就不累了。他說,人都是喜歡熱鬧的,對吧?初中畢業后,不少同齡人外出打工,老帥選擇留在家裡種地,這樣有很多空閑時間看書。有時候兩口子吵架,老婆會把他正在翻的書藏起來作為懲罰,吵得最凶的一次,甚至把他剛花了四十多塊錢買的書撕了,撕完似乎又覺得不好意思,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偷偷買了一本新的回來。我說你老婆真好。老帥說,嗯,特別好。我心裏一動,留意觀察他的表情,他很平靜地看著前路。無論說什麼,老帥都是這樣的表情,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最初聊起我以為老帥不過是小城文藝人的情懷,便順手給了他一些劇本。後來談起心得,我一下子刮目相看——他不會上網,也沒有人交流,這種見地需要天賦,更得益於大量的閱讀。問起有沒有寫過作品。他說寫過,現在看來很幼稚,先不給你看了。讀東西是在作品之外,寫東西也應該保持距離,否則容易無病呻|吟。我點點頭。
車慢慢往山上盤,天空越現越大。上到高處,老帥停下車,指著群山腳下一處隱蔽的黑瓦寨子說,那就是苗拱,一盞燈都不亮,都摘茶去了吧。寨子后的山巒,一重又一重,沉甸甸地往遠方延伸,消失在灰藍的暮色里。濃雲垂垂,僅在西邊破雲處裂出小片白光,斜照下來,天地呈現齣戲劇性的蒼茫感,像個舞台。風越來越烈,吹得三腳架左右晃,相機帶嘩嘩作響。老帥裹緊衣服站在一旁,眯眼望著群山盡頭的混沌天地說:那頭的雲掉下來啦,下午還熱得冒汗呢,不過,人能有幾次機會看到這樣的景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