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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兒倆

老哥兒倆

吳叔最好的朋友是謝叔,他們是在黑龍江當工程兵時認識的。那時候,部隊上大多是西南、湖南和兩廣人。謝叔是廣西金城江人,文文弱弱,身板像柳葉似的,一吹就飄,嗓音柔細,而且口音重,舌頭捋不直,普通話說得費力。謝叔喜歡音樂,不管手頭做什麼,不由自主就哼出歌來。但因為口音重,一唱便被戰友譏笑,人又敏感,氣哭了幾回。平時只管埋頭幹活的吳叔看不下去了,跳出來罵:「你媽的,你們說話也不標準啊,憑什麼諷刺人家小謝。」吳叔個子矮小,但天生神力,脾氣暴,一說話就半低著頭,睖起眼瞪人。有人嫌他多管閑事,就日媽操娘地吵了起來。雙方都是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一起鬨,這一架是不打不行了。吳叔不會打架,就是力氣大,只會悶著頭貼過去,抓起對方往地上摜,臉上挨多少拳頭也顧不上。幾個回合下來,對方被扔得骨頭散架,他自己也鼻青臉腫。這一來,吳叔跟謝叔便成了莫逆之交。
獨山和貴州大多數地區一樣,布依族、苗族混居,漢人都是外來者。近的有兩湖兩廣西南幾省人,遠的有江浙甚至東北人,各種生活習俗、各地口音皆有,融融一堂。謝叔身體上的單薄,在部隊是弱勢,到了這裏就不算啥了。那個年代,會吹笛拉琴的人不多,謝叔的文藝優勢逐漸展露出來,頗受歡迎。不少人跟他學識譜演奏,偶爾有人逮到了蛇,會把蛇皮剝下來,送給他做二https://read•99csw•com胡,他更是經常上山砍竹,做笛子送人。常來常往,獨山人的熱情讓謝叔有了歸屬感,很快便融入進來。
小謝十九歲的時候,已經不甘於在縣城舞廳里馳騁,說要去廣州闖世界。謝叔很興奮,把家裡所有的錢都給他帶上,又聯繫廣州的戰友關照。此時,舞廳的時代悄然落幕,取而代之的是卡拉OK,謝叔和吳叔重歸自娛自樂的狀態,不過大家娶親辦酒時,仍喜歡找這兩位「當地名人」去助興。家境寬裕后又過了十年,謝叔終於買了一架鋼琴。
這麼一說,我更加好奇,央他來幾句。吳叔說,沒對手真不行,給你講個好玩的事吧。說著偷瞄我媽一眼,看她笑嘻嘻的,就放開了膽:「說來你別瞧不起我啊,那會兒年輕不懂事。在水泥廠當保安的時候,廠里一丟鐵蛋就喊我去查,年輕人嘛,喜歡玩,廠里一丟東西我就高興,巴不得,騎車子到處亂轉,到河邊洗澡啊,捉魚啊,總比在廠里待著安逸嘛。其實,東西都是廠里人自己偷的,大家都曉得。
聽我媽這麼一說,吳叔高興起來,歪著臉得意揚揚看著我:「你不懂山歌的,不要亂髮言。唱山歌要會『借歌打歌』,對方唱一句,你要還一句,要還得起,還得狠。你媽她們只會唱酒歌、迎親歌、送親歌、姊妹歌、苦惱歌、孝歌、筷子歌這些。現編詞斗歌,她們不行。」一邊說著,鐵絲還敲著地。
read•99csw•com兵幾年後,吳叔複員回了老家。謝叔考慮到自己家在農村,就申請隨著吳叔到獨山縣,被分配到鐵路上當修路工。為了適應在獨山的生活,他還特意學習獨山口音,到現在還是半像不像,怪怪的。
「有天,我騎單車去塘立那邊,荒郊野嶺的,又是下坡,騎得快了點。泥巴路嘛,抖啊抖,抖得嘴巴舔到眉毛來。哪曉得前面草堆里閃出一個老奶(婆娘)來,我趕忙拐彎,一下子飛了出去,差點撞到她。老奶手裡面一大把蘿蔔,全都舞落地上了。我一想,壞,推起車子就要跑。嘿,沒想到老奶張口就唱起來了:『鬼崽鬼崽快下來,等我婆們唱歌來,單車把我撞到了,你想脫身脫不開。』
沒兩年,謝叔談了一個布依族的姑娘,會識字,做得一手好針線,還喜歡唱歌跳舞。訂下婚期后,就去找吳叔當陪郎。吳叔直搖頭,謝叔不高興了,說:「平時看你挺豪爽的,怎麼正用你時出不得色了,算什麼朋友。」吳叔無法,只好應下來:「好好好,你不怕我丟醜就行。」謝叔不知道,貴州酒風盛,陪郎是替新郎喝酒的,吳叔頂多就是四五碗米酒的量,那天沒喝幾桌就睡地上了。第二天醒來,謝叔怪他:「你早說啊,我好找酒量大的去。」吳叔說:「哦,老子還以為你曉得陪郎是幹什麼的,非要出我丑。」婚後,謝叔的小日子過得滋潤,夫妻倆閑下來就拉琴唱歌。吳叔也好二胡,兩家住得近,三個https://read.99csw.com人一得空就湊在一起咿咿呀呀。
吳叔對樂隊沒謝叔那麼狂熱,他最愛的還是二胡。吳叔這人沉默寡言,熱鬧也來得但更喜歡安靜,似乎二胡的音色更能體現自己的身世。吳叔談過幾個對象,不知道什麼原因都沒成,或許是年少時父親就已離世,他對成家這種事也不太在意,又或許是散錢太快太隨意,嚇跑了女方。就這樣,不知不覺便過了大半輩子。
「菜地裏面的其他老奶幹活無聊嘛,一聽有歌唱了,都跑出來,前後攔我在路上。老奶嘴殼還硬得很:『二十老幾小郎哥,騎個單車莫假多,單車把我撞到了,你想跑也走不脫。』
「好嘛,我一想,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嘛,只要不賠錢就好。我放心樂意停下來,頂了她一句:『老伯媽,你又不是放牛娃,單車把你撞到了,是你自家害自家。』
九十年代,肯尼基的《回家》橫空出世,謝叔一聽到那悠長纏綿的音色,就怔住了,渾身篩糠,整個人都要化掉了,一天到晚翻來覆去地放,發誓無論如何也要買把薩克斯,這東西總不會比鋼琴還貴吧。攢了幾年的錢,還差得遠,謝叔只好跟吳叔商量著借錢,吳叔說:「借什麼借,算我合夥,買來一起練。」兩人一湊,終於買了一把。薩克斯洋氣,謝叔每天早晨去烈士陵園練習,成了縣城一景。謝叔邀吳叔一起練,吳叔拿起來看了看,說這東西太難了,我還是拉我的二胡,吹我的嗩吶吧,就再也沒碰https://read.99csw.com過。
春節時,吳叔來家裡做客,正巧我媽還請來了余姨。余姨是我媽的閨蜜,二人在當地「山歌界」小有名氣,聯起手來幾無對手,嫁娶的人家請她們去迎親送親,每每大勝而歸。余姨來我家,總會跟我媽唱一唱山歌當開胃菜。那天,余姨顫顫巍巍唱了幾首「姊妹歌」,我媽輕聲和。吳叔垂頭癱坐在門邊,也跟著哼,手裡捏著不知道哪兒來的半截鐵絲,輕敲地面打節奏,蹺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我笑他:「你又不會唱,湊什麼熱鬧。」吳叔撇嘴白了我一眼,昂起臉不理我。他上唇是翹的,一噘嘴更是打起彎來。我說:「你還不高興啦,嘴巴都可以掛油瓶了。」吳叔說:「懶得跟你說,你問你媽,她們倆唱得過我了?開玩笑呢。」這時我媽笑笑地接腔:「你小看吳叔啦,他唱歌凶得很,還會唱那種爛流(下流)歌,我可不會唱。」
這時,謝叔的老婆在菜行開了家米粉店,經濟條件好了起來,兒子十幾歲了,從小就喜歡樂器,讀不進書。謝叔說,算了,讀什麼書,跟我玩樂器吧,退學。小謝自然是歡天喜地,說要不和吳叔商量商量,組個樂隊吧。但沒有鼓算什麼樂隊,大家湊錢買了一組簡單的架子鼓,吳叔擔任鼓手,謝叔彈吉他,小謝吹薩克斯,演奏一些流行歌。齊秦的《花祭》《冬雨》,蘇芮的《酒干倘賣無》《一樣的月光》《是否》,都是他們的拿手曲目。
「我把單車支好,叉起腰就唱:『老太婆,九九藏書你故意攔我來唱歌,我單車又沒碰到你,輪子沒鑽你褲襠腳。』斗歌就要像機關槍一樣嘞,噠噠噠,一梭子,一般人是反應不過來的。鄉下老奶不能纏,纏起來也麻煩,我趁她們不注意,推起車一跳,趕忙跑了。」
我從來沒聽過吳叔唱山歌,有點不信,讓他唱幾句來聽。他擺手:「沒對手也唱不出來啊,你要會的話,我保證三五句就讓你屁滾尿流,信不信?」我媽瞪起眼「去」了一聲:「小吳你個狗骨頭,爛流歌有什麼好聽的。」
漸漸地,縣城的文化生活豐富起來,不期而同地冒出了幾家舞廳,都是挨牆碼著一排椅子,中間撒上滑石粉,昏昏暗暗,燈光迷離。門票五角一位,年輕人一到晚上就鑽到裏面去找對象。幾家舞廳爭相邀吳叔和謝叔的樂隊去伴奏,可謂風光無限,還有一筆不錯的收入。
謝叔時髦,是縣城裡第一批買錄音機的,刨除生活費,所有錢都買了磁帶。八十年代開始流行吉他曲,他一聽欲罷不能,攢錢咬牙買了一把吉他,又到書店買了吉他譜自學。所謂觸類旁通,沒兩年,謝叔的吉他水準在縣城裡已小有名氣。有些單位開晚會,請他去彈奏幾曲,掌聲一片,時常要多彈兩曲,他自然是很樂意。不久后,他聽到克萊德曼的《星空》,又是聽得欲生欲死,找時間去貴陽諮詢鋼琴價格,一聽,心就涼了半截,這輩子是沒指望了,心灰意冷回了家。不死心地買了個電子琴來替代,但怎麼都不是那個味道,這讓謝叔失意了很久。